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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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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那已經是數十年前的事了, 凡人壽數皆不長,春秋過百者寥寥無幾,眨眼間過去了那麽久, 他記憶中那些故人們衰老的衰老,故去的故去,應該早就沒剩下幾個。

顧然再記起他們, 便記不得那些不愉快,只餘下一些歡欣美好的回憶。即使結局不算和美,朝夕相處的那些年總還是有許多值得緬懷的真摯情誼。

他一個天生失明的人能在亂世中活下來, 說是沒人相幫怎麽可能?

就連最初把他擄回去的賊寨, 也不乏有因為世道紛亂而落草為寇的赤膽義士,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裏頭活下來並將其中大半人招安。

後來那些人有死在戰場上的,也有九死一生活了下來的,大多都稱得上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的好男兒。

為了不驚擾俗世中人,顧然和謝重明沒直接禦劍飛行至峰頂,而是化作凡人打扮沿著山路慢悠悠往上走。

沿海的山不算特別高, 而且這邊天氣炎熱,冬天百年不見雪,山上比起春夏稍微冷清些, 沿途卻也蔥蔥郁郁, 入眼處竟是青綠一片, 只有半山腰枯黃的草色稍微透出些冬季的蕭瑟。

謝重明本來正認真聆聽著顧然當年的經歷,聽著聽著卻總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味。

得捋捋。

一個弱不禁風的盲眼少年被擄到窮兇極惡的賊寨裏, 沒過多久就在裏面交上了不少朋友。後來策反了一批良心未泯的義士引發寨中內訌, 最後和人裏應外合清剿完作惡多端的賊人,並帶著那批被策反的義士投奔未來王師。

這批義士除非中途戰死沙場, 幾乎都追隨了他一輩子。

謝重明:“…………”

當然了,顧然在這裏度過的“一輩子”並不長,興許他死了以後就漸漸被人遺忘了,就像顧然回歸本體後繼續追尋自己的大道一樣。

可謝重明總覺得顧然不是一個容易被人遺忘的人,哪怕他那個俗世化身的相貌不如他本身的十分之一,與他相處過的人應當也不可能這麽輕易地把他忘卻。

謝重明忽地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年少時怎麽沒來南大陸走一遭,如果他來了,肯定會直接去找顧然約戰。那樣的話,他們便算是年少相識。

可惜時光一去難再回,在他們相識之前顧然已經交了很多朋友、游歷過許多地方,有許許多多曾見過他還不認識的顧然,並牢牢地把那時的顧然記在心裏。他頓住腳步,手握著本命劍的劍柄,想壓下心底那股莫名的燥意。

顧然註意到他的停頓,也跟著停了下來,轉頭詢問謝重明:“怎麽了?”

謝重明道:“沒什麽。”他皺著眉頭想了想,將自己心裏異乎尋常的感受如實告知顧然,“我可能有些嫉妒。”

顧然:?

見顧然似乎沒法理解,謝重明又把自己此時的所思所想剖析得更清楚一些:“他們見過的你,我沒見過。”本命劍這次沒能吞噬他心頭湧動的妒意,反而突然像回潮似的將過往的許多情緒灌註回來,以至於他從未這樣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有這般濃烈的七情六欲,“我嫉妒他們。”

“——那時候的你,我也想看看。”

顧然沒想到會得到這麽個答案,有些措手不及。

他擡眼,對上了謝重明那雙幽深而認真的瞳眸。

謝重明是個純粹的人,對什麽都很純粹,以前他眼裏所以只有劍,所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提升修為;而現在,謝重明眼裏有了個人。

是他。

顧然呼吸微滯。

他提出成婚本是驟然得知師尊內心想法時的沖動決定,為了不讓謝重明吃虧,他擬定天地盟誓的時候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唯獨沒有考慮過兩人之間是否會產生感情。

因為謝重明看起來並不是一個會和人談感情的人。

可是在這一刻,顧然卻在謝重明眼底窺見了那熱烈而誠摯的情潮。

顧然發現自己並不算太抗拒。

他很快恢覆平常的冷靜,笑著說道:“那時候的我應該不好看,你見到了肯定也不會在意。”

當時他境界一直不能突破,入世時又變換了容貌、封鎖了修為,謝重明見了恐怕絕不會多看一眼。

謝重明道:“會。”

他肯定會在意。

顧然不打算和他分辨這種沒可能發生的事,提議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那時候長什麽樣,一會我們可以到山下找找有沒有畫像流傳下來,我當時還有個挺有名的畫師朋友來著,說不準他曾給我畫過像。”

至於那些畫像會不會流傳到這處海港,那就得看他們跟它有沒有緣分了。

謝重明沒說什麽,默不作聲地跟著顧然往山上走。

不想山上竟有座仙祠。

仙祠周圍樹木蔥蘢,一看便知有人精心打理,而那座仙祠頂上琉璃瓦不見一絲塵垢,在冬日映照下散發著燦亮的光彩。

民間好立祠,拜山拜海,拜江拜湖,拜名臣名將,拜奇人異獸,只是這些仙祠大多都是牽強附會,便是祭拜者有足夠的誠心,受祭者對此也一無所察,有時還會有邪祟窺知他們心中執念趁虛而入、尋機作亂。

所以真正的修士是不會要求俗世中人為他們立祠的,因為那太容易出問題。

顧然止步看向那座仙祠,微微蹙起眉頭。

謝重明跟著止步,看了眼那座仙祠,篤定地說道:“裏面有妖氣。”

顧然點頭。

人能修行,妖也能修行。

只是它們與從小群居接受教化的人族不同,妖族大多天生天養,僥幸有父母教導也只是教它們一些捕獵技巧。所以它們即便開了靈智也比人族修士更容易作亂,屬於經常需要各宗派弟子前去處理的麻煩存在。

這就是人族修士以及俗世帝王都不希望民間胡亂立祠的原因了。

你永遠不知道你的誠心祭祀會招來什麽東西。

既然湊巧碰上了,顧然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他不是那種逢妖就殺的人,像上次遇到那只偶然卷入俗世王位爭端的豬妖他就只是放歸山中,並沒有將它趕盡殺絕。

這種敢跑進仙祠冒名受祭的妖族,必須得好好辨明善惡。

顧然邁步走向那座仙祠。

說來也是古怪,這仙祠門前竟沒有匾額,也不知供奉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謝重明跟著顧然走入仙祠,裏頭幽靜得很。許是因為天才剛蒙蒙亮,所以沒什麽人,到處都靜悄悄的,唯獨庭中花木長得格外繁茂,比外頭看起來更沒有冬天的樣子。

打理這座仙祠的人應當耗費了不少心血。

俗世中人不像修士那樣擁有超凡的天賦,許多對於修士們來說輕而易舉便能做成的事,於他們則是要投入無數個日日夜夜去堅持。

謝重明沒發現妖族的蹤跡,便與顧然一同走入正殿。

那裏供奉著一座仙像。

仙像雕刻得很美。

他長發及腰,衣袂飄然,光看那靜立殿中垂視眾生的綽約姿儀便能想象出他到底是怎麽樣一個人。

比較特別的是他眼睛上束著一根長帶,那垂落的帶尾隨著吹入殿中的晨風徐徐擺動,似是正輕撫著他經年不變的秀美面龐。

其實從長帶下顯露出來的眉目輪廓來看,那人遠說不上是什麽傾世絕色,卻莫名叫人一見難忘。

謝重明心頭一震,幾乎是一下子認出了那仙像雕刻的到底是誰。

很難想象俗世凡人竟能用再尋常不過的刻刀雕出這樣的神韻。

即便看起來只及本人的萬分之一,可這萬分之一也足以攝人心魂。

“師父,要不你再歇會吧,今天我來灑掃就好了!”

謝重明正註視著那座仙像,忽聽有個清脆如靈鳥的嗓音從殿外傳來。

他與顧然一同轉頭看去。

一個雙目枯盲的老者拄杖而來,走起路來步履蹣跚,看起來元陽將絕,恐怕活不了多久了。而他身邊跟著個眉目清秀的小道童,一看便知道是個機靈孩子。

是只雀妖。

顧然一眼看了出來,也看出對方並不是會作惡的性格。他確定了寄居於這座仙祠的妖族沒壞心,便打算與謝重明一同離去。

“你們是什麽人?”

那道童打扮的雀妖瞧見了殿內兩人,頓時放棄勸說自家師父回去躺著,警惕地開始詢問他們的身份。

妖族感知十分靈敏,哪怕顧然兩人都沒有洩露自身的靈力,那雀妖還是從他們身上感受到了令它恐懼的威壓。

這是弱者的保命本能。

只是想到病重的師父還在自己身後,小雀妖強壓住心中的惶恐擋在它師父身前。

見那小雀妖害怕得快要發抖卻沒逃跑,顧然不由對它添了幾分喜愛。他無意驚嚇小孩,語氣溫煦地回道:“我們只是路過,馬上就要離開了。”

那拄著杖的老者渾身一顫。

他想睜大早已不能視物的雙眼看清顧然的模樣,卻什麽都看不到。

一如那人曾經度過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般暗無天日。

有時候他總會想,他眼終於也瞎了,這是他的報應,他活該。

當初那人問他要不要領兵出海去,他覺得那人得了從龍之功便看不上草寇出身的自己,想把他放逐到兇險的海上,當真負氣扔下那人出海去,一個人都沒給那人留。

結果他活著回來了,那人卻死了。

他不願意相信。

那人怎麽會死?

那人怎麽可能會死?

那人立下過那麽多功勞,有那麽多要好的朋友,就連龍椅上坐著的帝王都對他懷有別樣的感情。

這樣的人怎麽會毫無預兆地死在獨自歸家的途中。

那時候他一個人在清冷的夜色中踽踽獨行,會不會害怕那無邊無際的黑暗?

也許是不怕的吧,畢竟他生來便與黑暗為伴。

那才是他最熟悉的朋友。

而他們這些所謂的愛著他的人,從來只知道享用著他對他們的好、嫉恨他把同樣的好給了旁人。

誰都不曾分予他半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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