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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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
“宋爾，你走了很久了，你知道，我不是一個細心的人，也不會細心記得你離開的日子，我只知道用‘很久’這個不著邊際的詞來形容我們不曾相見的時間。在某天晚上，我忽然夢中驚醒，望著漆黑一片的房間，不知怎麽就忽然想到了你，卻不知道該想你些什麽，關於你的記憶在我腦海裏纏繞的錯綜覆雜，不可開交，像是我生命裏最難解開的一道迷題。我忘記了的你的樣子，但我記得宋爾，我記得曾有這麽一個人，真真切切出現在我生活中。我在想，這麽多年過去，如果按照你原本的軌跡來行走的話，你會考到一個很好的學校，你會做醫生，當然，也可能會做其他的職業。但我相信，對你而言，世界上大概不會有什麽難事。可是我也只是想想罷了，我總是習慣掌控一切，但是唯獨你，脫離我這麽徹底。”
（二）
從醫院回去，宋爾和宋卓也給宋媽媽交了差，宋媽媽也去試聽了一節課，很滿意，讓她馬上就可以上課。
宋爾也不拖泥帶水，麻溜的收拾就去上課了。和她一起上一對二的是個差不多大的姑娘，留著齊劉海，帶著厚眼鏡，看起來很文靜很老實，叫孟書珂。她們兩個程度差不多，短板也差不多，就給安排到一起了。
“宋爾我是比較了解的，書珂的薄弱點也是解析幾何那一塊對吧？”
孟書珂點了點頭，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函數也比較差。”
“解析幾何跟函數，都是高中的重難點，抓住這兩個，數學基本上就沒什麽問題了。你們不用擔心，跟著我肯定是沒問題的。”譚修老師說道，臉上揚起一個自信的笑容。
宋爾低著頭，看著手上發的資料，無非就是一些重新排列組合的資料和習題，實在沒什麽心意。
譚修給她們挑了幾個題，讓她們先做一下，再細化一下她們的步驟和思路，然後以點帶面，給她們由淺入深。對於他的教學能力，宋爾確實沒話說，這也不難怪為什麽他這麽年紀輕輕就可以當上數學組的組長。在大多數人的眼裏，譚修基本上可以稱為人生贏家了。事業成功，家庭美滿，還有一個五歲的可愛的女兒，照片就擺在辦公室的桌子上，宋爾去問問題的時候就見到過。
一個半小時的課說長也不長，沒多久就過去了，上完課，宋爾看著離吃飯也沒多長時間，就在機構找了個房間自習了一會，等到飯點才下去吃飯。
百貨大廈不缺吃飯的地方，她的嘴不挑，在餐廳吃了一碗牛肉面就回家了。宋卓這時也不在家，估計是又去找了唐思琪，陳邶風也在醫院呆著，她在澄州沒什麽朋友，也不會想把時間浪費在和朋友社交上面。
以前在祁鎮的時候，放假之後沒什麽事，她就喜歡跑到後山上坐著，說山並不算是山，只是一個很隱秘的去處，那是我和她曾經的樂園。小時候，我喜歡帶著她到出去玩，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小時候的她身體比現在要好，什麽都不要避諱。可是疾病是她生而就來的，那些微乎其微的快樂時光，只能稱之為上帝所剩無幾的仁慈。
到了澄州，我不知道她在澄州的安樂園是哪裏，我不知道這個安樂園到底存不存在了。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在這裏，她的時間總是無比漫長。
課上了幾天，反饋也都挺好。臨過年時機構也放了假，等過完年再接著去上，這次宋爾沒回祁鎮，外公外婆來了澄州。他們也才六十出頭的年紀，身體都硬朗著，聽說宋爾在上補習班，就不麻煩孩子來回跑了。
除夕那天，他們一家人在外面吃的飯，宋爸爸以前當廚師，開店以後雖然也請了幾個廚師，但還是閑不下來，還是會兩個菜，今天還是他當老板之後為數不多的掌勺呢。
吃過飯以後他們在樓下看了會煙花，看著時間不早了，也怕兩個孩子困，就趕忙回了家。其實家長都不知道，孩子比怎麽會比他們睡得還早呢。
半夜的時候，宋卓估摸著大人也都睡著了，就悄咪咪地來敲宋爾的房門。宋爾當時也沒睡，聽見他敲門就把他放了進來。
“怎麽了，大半夜的來敲門？”
宋卓已經穿戴整齊了：“除夕夜是不睡覺的，姐，跟我出去玩吧。”
“去哪玩？”宋爾笑了一下，覺得有些荒唐。
宋卓還是堅持，神神秘秘的：“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呀，跟我走吧，反正你也沒睡不是嗎？”
宋爾知道自己拗不過他，也怕把爸媽吵醒，就讓他在外面等自己一會兒，穿上衣服換好鞋，被他拐了出去。出了家門，她還是能在大街上看見三三兩兩來往的人，甚至還有幾家沒關門的商鋪在營業。看來宋卓說的沒錯，在澄州，除夕真的是不睡覺的。
“你帶我去哪？”
宋卓還是神神秘秘地不肯說，只拉著她往前走。宋爾無奈，只能把頭上的帽子再緊了一點，好擋一下撲面而來的寒風。
直到宋爾被帶到了一個看著不像是正經地方的地方，應該是什麽娛樂場所，游戲廳之類的。宋卓帶著她上了二樓，進了一個房間裏面，唐思琪和陳邶風已經在那裏等著了，還有幾個不認識的男生女生，應該是他們的朋友。
“宋卓，這就是你姐姐啊，比你好看多了，是個大美女呢。”
宋卓拉著宋爾到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對那個男生喊道：“去去去，你看得要錢啊。”
宋爾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包間裏響徹著嘈雜的音樂，煙味和酒味混雜，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不知道宋卓為什麽會帶她來這個地方，是怕她自己無聊，還是想讓她融入他的生活圈裏面，無論什麽，他也都是想為她好的。房間裏沒幾個她認識的人，宋卓就讓她在陳邶風旁邊坐下。
“你叫……宋爾是嗎？”左邊的一個男生貼在她耳朵上問道，熱氣全吐在她的耳邊。宋爾很不喜歡這樣，但這也怪不著人家，音樂的聲音太大，不這樣的話，她也聽不見人家在說什麽。
宋爾側了側身，躲開一些，點了點頭。那個男生舉著酒杯過來，“嘗嘗吧，甜的，度數不高。”
宋爾嗅到了裏面的酒精味，搖了搖頭拒絕。那個人臉上的神色有點變化，但也沒有強求，畢竟是宋卓的親姐姐，不好過分為難的。剛要把杯子收回去的時候，陳邶風忽然舉起了自己手邊的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那男生笑了起來，跟陳邶風說道：“陳邶風啊，沒想到你還有今天。”
宋爾仰頭看著他，正好可以看見他揚起頭時凸顯的下頜線。他還是很瘦，骨節分明，和初見的時候沒有什麽分別。但她的視線沒有在此過多停留，就草草收了回來，好像多看一眼就會陷入深不見底的沼澤。她有些渴，伸手去拿桌上的飲料，陳邶風見狀，伸手按住了那只杯子，宋爾這才看向他，有些疑惑。
“這個比那些度數還高呢。”他說道，拿了另一瓶給她，“喝這個吧。”
她沒拒絕，接過飲料喝了一口，“酸奶？”
“嗯。”
宋爾點了點頭，不再多說。
周圍的人又開始吵嚷了起來，宋卓在前面唱起了情歌，眼神一直鎖在對面的唐思琪身上。唐思琪同樣對他甜甜的笑著，一副羨煞旁人的樣子。
旁邊的男生又點了一根煙，煙霧縈繞著宋爾的鼻息，讓她實在受不了了。宋爾實在待不下去，站起來從房間裏面走了出去。陳邶風見狀，給宋卓使了個眼色，也緊跟了出去。但是宋卓玩的正開心，估計也沒註意到他們這邊。
宋爾沒回家，也沒走遠，她怕自己突然回去會讓宋卓多想，就一個人跑到天臺上坐著吹會兒風，好讓自己清醒清醒，順便散散自己身上難聞的煙酒味。雪已經停了，但天臺上還有些積雪在，她掃開一個地方的積雪，也不介意什麽臟不臟的，直接坐了上去。天臺並不高，大概五層樓的樣子，可以看見澄州的大街小巷。此刻萬家燈火都一片祥和，她也不覺得冷了，仿佛也被那些暖光包圍著。
天臺上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宋爾沒回頭，她想她應該知道來人是誰。
陳邶風掃開她身旁的雪，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他的身上沒有那些煙酒的味道了，冰冰涼涼的，是雪的味道。
“怎麽自己一個人來這裏了？”陳邶風問她，手裏握著她剛才喝過的酸奶。
宋爾沒看他，眼神依舊滯留在澄州白色的街道上：“不想待在那裏。”
“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在這兒待一會，自己會走的。”
陳邶風也不再勸她，但他也沒走，安靜地陪在她身邊。宋爾見他沒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他回之一笑。
“你怎麽不走？”
“我也不想待在那裏。”陳邶風活動了一下肩膀，“但是宋卓說你會來。”
宋爾沒說話，安靜了好一陣，就當陳邶風以為宋爾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想了起來，脆生生的，像未熟的桃子一樣。在她的唇齒之間，咬著他的名字：“陳邶風。”
“怎麽了？”
“我困了，讓我靠著睡一會兒。”
陳邶風沒拒絕，把自己的身體往她那邊靠了靠，宋爾順勢倚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羽絨服的毛也很軟，貼在她的臉上，感覺癢癢的。她想，這是他們最近的距離了，但是她不困，她就是想靠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宋爾閉上眼睛，好像真的睡著了。陳邶風慢慢轉身，輕輕地把她的頭放進自己懷裏，好讓她睡得舒服點。一低頭，就是她安靜的睡顏，臉上紅彤彤的，看來她的衣服真的很暖和。宋爾靠在他懷裏，想去看他，但忍住了，繼續閉著眼，躺在他的腿彎裏。
周圍是雪，還有冷冽的寒風。他們抱在一起，像一對平常的，愛意泛濫的情侶。陳邶風靠近了過來，宋爾想，他應該會親自己吧，也像情侶那樣。但是他沒有，似乎也在她的預料範圍之內，他不會做那樣的事，在他的眼裏，宋爾是最不容褻瀆的。可是他還是情不自禁地靠近了她，最終，他的臉頰停留在她帽子的那一圈毛毛上，蹭了蹭，好像在用自己臉去蹭她的臉，好像他們真的親密無間。
後來的事情宋爾有些忘記了，好像她真的睡著，被陳邶風送回了家，又好像他們兩個互相靠著，吹了一整夜的寒風，但不管怎麽樣，宋爾都沒有再拒絕陳邶風。他不明白，可是她心裏卻很清楚，這將會是他們兩個為數不多的相擁。
熱熱鬧鬧地過完年，大家又各自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宋爾還要上補習班，陳邶風奶奶出了院，但是也沒去診所，祖孫兩個都呆在家裏，頗有些相依為命的味道來。
只是，上天總是以奪人所好為樂，人世間的幸福像是游蕩在澄州河裏的船只，走過一趟，不知道下一次來是什麽時候，也許，再也不會有下一次。
（三）
這個冬天格外的漫長，在這個漫長的冬季裏，很多老人也隨著逐漸消融的皚皚白雪一起離開世間，而很不幸，陳邶風的奶奶就是罹難人員之一。
那一天平常的不能再平常，是個很和煦的午後，甚至，連天氣都有些回暖了。陳邶風見著天氣好，就想喊奶奶出來曬太陽，喊了好幾聲，屋子裏面都沒人應。他就回去看奶奶的情況，發現她坐在沙發上睡著了，手裏面還握著用來織毛衣的毛線球。
她的旁邊，是一個鐵盒子，裏面裝著存折和信用卡，加起來一共八十多萬。是她這輩子攢下來的錢，還有診所賣掉的錢。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經預知了自己的死亡。然後，在死亡來臨之前，把陳邶風的生活料理得很好。在那之前，他似乎就已經有預料了，可是他不死心，上前去喊奶奶，她的手已經冰涼了。她走的如此安詳，又悄無聲息。
這件事是後來宋卓告訴宋爾的，他說，那時候陳邶風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掉，他在屋子裏面走了兩圈，又到屋子外面走了兩圈，後來又在奶奶身邊坐了十分鐘。最後，才撥通了殯儀館的電話，把奶奶的屍體送進了焚屍爐，化成一盒骨灰。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哭。拿到骨灰的時候，他也只是扯了扯嘴角，哭不出來。
陳奶奶生前，甚至給自己買好了墓地，地址就放在鐵盒子裏面，沒有給陳邶風添一點麻煩。她還給他寫了一封信，只是信的內容，宋卓無從得知。
宋卓很擔心陳邶風，就去他家找他，可是那裏空無一人。給他打電話，他的手機鈴聲在家裏就響了起來，也對，陳邶風從來沒有隨身帶手機的習慣。
但是宋爾找到了他，在澄州河的那座橋上。她走過去的時候，沒上橋，遠遠的就看見了陳邶風，他站在橋上，還是那樣瘦削的身體，不止身形單薄，穿的也單薄。分明還在深冬，他卻只穿了一件牛仔外套，宋爾再往前走近了一點，看見了他慘白的臉色。
“陳邶風。”她走到他跟前，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陳邶風轉過頭，看見是宋爾，嘴角下意識扯出一個笑容：“你怎麽來了？”
“來這裏轉轉。”宋爾說，“你還好嗎？”
陳邶風的嘴角抽動了兩下，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宋爾站在他旁邊，垂下頭，也沒說話。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沒用的，說和不說，也沒有什麽區別。
橋上傳來叫賣聲，是一個老奶奶推著車在賣冰糖葫蘆，但是叫了半天也沒什麽人去買。那個車破破舊舊的，糖葫蘆插在上面，紅的鮮艷欲滴。宋爾走過去，拿出五十塊錢，把她的糖葫蘆全都買了，一共十幾根，老奶奶用塑料袋給她裝了起來，她重新回到陳邶風旁邊，用手撐著塑料袋遞到他面前：“吃個糖葫蘆吧。”
陳邶風低著頭，伸手往袋子裏拿了一根，又低著頭把糖葫蘆往自己嘴裏面塞。宋爾沒有吃，站在他的旁邊看著他，看著他眼裏的淚水順著臉頰砸到了地上，熱淚暈開腳下冷硬的石板。
陳邶風的神情晦暗不明，讓宋爾捉摸不清，但是她聽見了他藏匿在聲音深處的顫抖，“宋爾，你……你會……”
最後，陳邶風也沒能完整的說出一句話來，他放棄了。整個人像被抽去了力氣一樣，無力地靠在身後的石橋上慢慢蹲了下去，眼淚還在流，像是澄州河的江水。他手中的糖葫蘆也掉落在地上，那層糖殼一瞬間就與大地粘連在了一起，不知道成為多少螞蟻的口糧。宋爾擡頭望了一眼天空，眼裏有些幹澀，她往下咽了咽口水，然後也隨著他蹲了下去，把那一袋糖葫蘆放在一邊，伸出手把他攬在懷裏。陳邶風依偎在她的懷中，由無聲的哭泣變成小聲嗚咽，單薄的背脊也因著他的情緒而不住地顫抖起來，像只可憐的小獸。
宋爾也有些想哭，喉嚨酸澀，地上的糖葫蘆已經化開了，臟兮兮的，讓人厭惡。她似乎已經猜到了剛才陳邶風想要問什麽，他或許想問，“你會離開我嗎？像奶奶一樣”，可是宋爾不能回答他，永遠這個詞太大了，她沒有資格為任何人許下承諾。
可她分明是想承諾的。我知道，宋爾一定是想承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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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宋爾，你走了很久了，你知道，我不是一個細心的人，也不會細心記得你離開的日子，我只知道用‘很久’這個不著邊際的詞來形容我們不曾相見的時間。在某天晚上，我忽然夢中驚醒，望著漆黑一片的房間，不知怎麽就忽然想到了你，卻不知道該想你些什麽，關於你的記憶在我腦海裏纏繞的錯綜覆雜，不可開交，像是我生命裏最難解開的一道迷題。我忘記了的你的樣子，但我記得宋爾，我記得曾有這麽一個人，真真切切出現在我生活中。我在想，這麽多年過去，如果按照你原本的軌跡來行走的話，你會考到一個很好的學校，你會做醫生，當然，也可能會做其他的職業。但我相信，對你而言，世界上大概不會有什麽難事。可是我也只是想想罷了，我總是習慣掌控一切，但是唯獨你，脫離我這麽徹底。”
（二）
從醫院回去，宋爾和宋卓也給宋媽媽交了差，宋媽媽也去試聽了一節課，很滿意，讓她馬上就可以上課。
宋爾也不拖泥帶水，麻溜的收拾就去上課了。和她一起上一對二的是個差不多大的姑娘，留著齊劉海，帶著厚眼鏡，看起來很文靜很老實，叫孟書珂。她們兩個程度差不多，短板也差不多，就給安排到一起了。
“宋爾我是比較了解的，書珂的薄弱點也是解析幾何那一塊對吧？”
孟書珂點了點頭，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函數也比較差。”
“解析幾何跟函數，都是高中的重難點，抓住這兩個，數學基本上就沒什麽問題了。你們不用擔心，跟著我肯定是沒問題的。”譚修老師說道，臉上揚起一個自信的笑容。
宋爾低著頭，看著手上發的資料，無非就是一些重新排列組合的資料和習題，實在沒什麽心意。
譚修給她們挑了幾個題，讓她們先做一下，再細化一下她們的步驟和思路，然後以點帶面，給她們由淺入深。對於他的教學能力，宋爾確實沒話說，這也不難怪為什麽他這麽年紀輕輕就可以當上數學組的組長。在大多數人的眼裏，譚修基本上可以稱為人生贏家了。事業成功，家庭美滿，還有一個五歲的可愛的女兒，照片就擺在辦公室的桌子上，宋爾去問問題的時候就見到過。
一個半小時的課說長也不長，沒多久就過去了，上完課，宋爾看著離吃飯也沒多長時間，就在機構找了個房間自習了一會，等到飯點才下去吃飯。
百貨大廈不缺吃飯的地方，她的嘴不挑，在餐廳吃了一碗牛肉面就回家了。宋卓這時也不在家，估計是又去找了唐思琪，陳邶風也在醫院呆著，她在澄州沒什麽朋友，也不會想把時間浪費在和朋友社交上面。
以前在祁鎮的時候，放假之後沒什麽事，她就喜歡跑到後山上坐著，說山並不算是山，只是一個很隱秘的去處，那是我和她曾經的樂園。小時候，我喜歡帶著她到出去玩，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小時候的她身體比現在要好，什麽都不要避諱。可是疾病是她生而就來的，那些微乎其微的快樂時光，只能稱之為上帝所剩無幾的仁慈。
到了澄州，我不知道她在澄州的安樂園是哪裏，我不知道這個安樂園到底存不存在了。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在這裏，她的時間總是無比漫長。
課上了幾天，反饋也都挺好。臨過年時機構也放了假，等過完年再接著去上，這次宋爾沒回祁鎮，外公外婆來了澄州。他們也才六十出頭的年紀，身體都硬朗著，聽說宋爾在上補習班，就不麻煩孩子來回跑了。
除夕那天，他們一家人在外面吃的飯，宋爸爸以前當廚師，開店以後雖然也請了幾個廚師，但還是閑不下來，還是會兩個菜，今天還是他當老板之後為數不多的掌勺呢。
吃過飯以後他們在樓下看了會煙花，看著時間不早了，也怕兩個孩子困，就趕忙回了家。其實家長都不知道，孩子比怎麽會比他們睡得還早呢。
半夜的時候，宋卓估摸著大人也都睡著了，就悄咪咪地來敲宋爾的房門。宋爾當時也沒睡，聽見他敲門就把他放了進來。
“怎麽了，大半夜的來敲門？”
宋卓已經穿戴整齊了：“除夕夜是不睡覺的，姐，跟我出去玩吧。”
“去哪玩？”宋爾笑了一下，覺得有些荒唐。
宋卓還是堅持，神神秘秘的：“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呀，跟我走吧，反正你也沒睡不是嗎？”
宋爾知道自己拗不過他，也怕把爸媽吵醒，就讓他在外面等自己一會兒，穿上衣服換好鞋，被他拐了出去。出了家門，她還是能在大街上看見三三兩兩來往的人，甚至還有幾家沒關門的商鋪在營業。看來宋卓說的沒錯，在澄州，除夕真的是不睡覺的。
“你帶我去哪？”
宋卓還是神神秘秘地不肯說，只拉著她往前走。宋爾無奈，只能把頭上的帽子再緊了一點，好擋一下撲面而來的寒風。
直到宋爾被帶到了一個看著不像是正經地方的地方，應該是什麽娛樂場所，游戲廳之類的。宋卓帶著她上了二樓，進了一個房間裏面，唐思琪和陳邶風已經在那裏等著了，還有幾個不認識的男生女生，應該是他們的朋友。
“宋卓，這就是你姐姐啊，比你好看多了，是個大美女呢。”
宋卓拉著宋爾到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對那個男生喊道：“去去去，你看得要錢啊。”
宋爾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包間裏響徹著嘈雜的音樂，煙味和酒味混雜，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不知道宋卓為什麽會帶她來這個地方，是怕她自己無聊，還是想讓她融入他的生活圈裏面，無論什麽，他也都是想為她好的。房間裏沒幾個她認識的人，宋卓就讓她在陳邶風旁邊坐下。
“你叫……宋爾是嗎？”左邊的一個男生貼在她耳朵上問道，熱氣全吐在她的耳邊。宋爾很不喜歡這樣，但這也怪不著人家，音樂的聲音太大，不這樣的話，她也聽不見人家在說什麽。
宋爾側了側身，躲開一些，點了點頭。那個男生舉著酒杯過來，“嘗嘗吧，甜的，度數不高。”
宋爾嗅到了裏面的酒精味，搖了搖頭拒絕。那個人臉上的神色有點變化，但也沒有強求，畢竟是宋卓的親姐姐，不好過分為難的。剛要把杯子收回去的時候，陳邶風忽然舉起了自己手邊的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那男生笑了起來，跟陳邶風說道：“陳邶風啊，沒想到你還有今天。”
宋爾仰頭看著他，正好可以看見他揚起頭時凸顯的下頜線。他還是很瘦，骨節分明，和初見的時候沒有什麽分別。但她的視線沒有在此過多停留，就草草收了回來，好像多看一眼就會陷入深不見底的沼澤。她有些渴，伸手去拿桌上的飲料，陳邶風見狀，伸手按住了那只杯子，宋爾這才看向他，有些疑惑。
“這個比那些度數還高呢。”他說道，拿了另一瓶給她，“喝這個吧。”
她沒拒絕，接過飲料喝了一口，“酸奶？”
“嗯。”
宋爾點了點頭，不再多說。
周圍的人又開始吵嚷了起來，宋卓在前面唱起了情歌，眼神一直鎖在對面的唐思琪身上。唐思琪同樣對他甜甜的笑著，一副羨煞旁人的樣子。
旁邊的男生又點了一根煙，煙霧縈繞著宋爾的鼻息，讓她實在受不了了。宋爾實在待不下去，站起來從房間裏面走了出去。陳邶風見狀，給宋卓使了個眼色，也緊跟了出去。但是宋卓玩的正開心，估計也沒註意到他們這邊。
宋爾沒回家，也沒走遠，她怕自己突然回去會讓宋卓多想，就一個人跑到天臺上坐著吹會兒風，好讓自己清醒清醒，順便散散自己身上難聞的煙酒味。雪已經停了，但天臺上還有些積雪在，她掃開一個地方的積雪，也不介意什麽臟不臟的，直接坐了上去。天臺並不高，大概五層樓的樣子，可以看見澄州的大街小巷。此刻萬家燈火都一片祥和，她也不覺得冷了，仿佛也被那些暖光包圍著。
天臺上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宋爾沒回頭，她想她應該知道來人是誰。
陳邶風掃開她身旁的雪，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他的身上沒有那些煙酒的味道了，冰冰涼涼的，是雪的味道。
“怎麽自己一個人來這裏了？”陳邶風問她，手裏握著她剛才喝過的酸奶。
宋爾沒看他，眼神依舊滯留在澄州白色的街道上：“不想待在那裏。”
“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在這兒待一會，自己會走的。”
陳邶風也不再勸她，但他也沒走，安靜地陪在她身邊。宋爾見他沒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他回之一笑。
“你怎麽不走？”
“我也不想待在那裏。”陳邶風活動了一下肩膀，“但是宋卓說你會來。”
宋爾沒說話，安靜了好一陣，就當陳邶風以為宋爾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想了起來，脆生生的，像未熟的桃子一樣。在她的唇齒之間，咬著他的名字：“陳邶風。”
“怎麽了？”
“我困了，讓我靠著睡一會兒。”
陳邶風沒拒絕，把自己的身體往她那邊靠了靠，宋爾順勢倚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羽絨服的毛也很軟，貼在她的臉上，感覺癢癢的。她想，這是他們最近的距離了，但是她不困，她就是想靠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宋爾閉上眼睛，好像真的睡著了。陳邶風慢慢轉身，輕輕地把她的頭放進自己懷裏，好讓她睡得舒服點。一低頭，就是她安靜的睡顏，臉上紅彤彤的，看來她的衣服真的很暖和。宋爾靠在他懷裏，想去看他，但忍住了，繼續閉著眼，躺在他的腿彎裏。
周圍是雪，還有冷冽的寒風。他們抱在一起，像一對平常的，愛意泛濫的情侶。陳邶風靠近了過來，宋爾想，他應該會親自己吧，也像情侶那樣。但是他沒有，似乎也在她的預料範圍之內，他不會做那樣的事，在他的眼裏，宋爾是最不容褻瀆的。可是他還是情不自禁地靠近了她，最終，他的臉頰停留在她帽子的那一圈毛毛上，蹭了蹭，好像在用自己臉去蹭她的臉，好像他們真的親密無間。
後來的事情宋爾有些忘記了，好像她真的睡著，被陳邶風送回了家，又好像他們兩個互相靠著，吹了一整夜的寒風，但不管怎麽樣，宋爾都沒有再拒絕陳邶風。他不明白，可是她心裏卻很清楚，這將會是他們兩個為數不多的相擁。
熱熱鬧鬧地過完年，大家又各自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宋爾還要上補習班，陳邶風奶奶出了院，但是也沒去診所，祖孫兩個都呆在家裏，頗有些相依為命的味道來。
只是，上天總是以奪人所好為樂，人世間的幸福像是游蕩在澄州河裏的船只，走過一趟，不知道下一次來是什麽時候，也許，再也不會有下一次。
（三）
這個冬天格外的漫長，在這個漫長的冬季裏，很多老人也隨著逐漸消融的皚皚白雪一起離開世間，而很不幸，陳邶風的奶奶就是罹難人員之一。
那一天平常的不能再平常，是個很和煦的午後，甚至，連天氣都有些回暖了。陳邶風見著天氣好，就想喊奶奶出來曬太陽，喊了好幾聲，屋子裏面都沒人應。他就回去看奶奶的情況，發現她坐在沙發上睡著了，手裏面還握著用來織毛衣的毛線球。
她的旁邊，是一個鐵盒子，裏面裝著存折和信用卡，加起來一共八十多萬。是她這輩子攢下來的錢，還有診所賣掉的錢。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經預知了自己的死亡。然後，在死亡來臨之前，把陳邶風的生活料理得很好。在那之前，他似乎就已經有預料了，可是他不死心，上前去喊奶奶，她的手已經冰涼了。她走的如此安詳，又悄無聲息。
這件事是後來宋卓告訴宋爾的，他說，那時候陳邶風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掉，他在屋子裏面走了兩圈，又到屋子外面走了兩圈，後來又在奶奶身邊坐了十分鐘。最後，才撥通了殯儀館的電話，把奶奶的屍體送進了焚屍爐，化成一盒骨灰。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哭。拿到骨灰的時候，他也只是扯了扯嘴角，哭不出來。
陳奶奶生前，甚至給自己買好了墓地，地址就放在鐵盒子裏面，沒有給陳邶風添一點麻煩。她還給他寫了一封信，只是信的內容，宋卓無從得知。
宋卓很擔心陳邶風，就去他家找他，可是那裏空無一人。給他打電話，他的手機鈴聲在家裏就響了起來，也對，陳邶風從來沒有隨身帶手機的習慣。
但是宋爾找到了他，在澄州河的那座橋上。她走過去的時候，沒上橋，遠遠的就看見了陳邶風，他站在橋上，還是那樣瘦削的身體，不止身形單薄，穿的也單薄。分明還在深冬，他卻只穿了一件牛仔外套，宋爾再往前走近了一點，看見了他慘白的臉色。
“陳邶風。”她走到他跟前，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陳邶風轉過頭，看見是宋爾，嘴角下意識扯出一個笑容：“你怎麽來了？”
“來這裏轉轉。”宋爾說，“你還好嗎？”
陳邶風的嘴角抽動了兩下，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宋爾站在他旁邊，垂下頭，也沒說話。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沒用的，說和不說，也沒有什麽區別。
橋上傳來叫賣聲，是一個老奶奶推著車在賣冰糖葫蘆，但是叫了半天也沒什麽人去買。那個車破破舊舊的，糖葫蘆插在上面，紅的鮮艷欲滴。宋爾走過去，拿出五十塊錢，把她的糖葫蘆全都買了，一共十幾根，老奶奶用塑料袋給她裝了起來，她重新回到陳邶風旁邊，用手撐著塑料袋遞到他面前：“吃個糖葫蘆吧。”
陳邶風低著頭，伸手往袋子裏拿了一根，又低著頭把糖葫蘆往自己嘴裏面塞。宋爾沒有吃，站在他的旁邊看著他，看著他眼裏的淚水順著臉頰砸到了地上，熱淚暈開腳下冷硬的石板。
陳邶風的神情晦暗不明，讓宋爾捉摸不清，但是她聽見了他藏匿在聲音深處的顫抖，“宋爾，你……你會……”
最後，陳邶風也沒能完整的說出一句話來，他放棄了。整個人像被抽去了力氣一樣，無力地靠在身後的石橋上慢慢蹲了下去，眼淚還在流，像是澄州河的江水。他手中的糖葫蘆也掉落在地上，那層糖殼一瞬間就與大地粘連在了一起，不知道成為多少螞蟻的口糧。宋爾擡頭望了一眼天空，眼裏有些幹澀，她往下咽了咽口水，然後也隨著他蹲了下去，把那一袋糖葫蘆放在一邊，伸出手把他攬在懷裏。陳邶風依偎在她的懷中，由無聲的哭泣變成小聲嗚咽，單薄的背脊也因著他的情緒而不住地顫抖起來，像只可憐的小獸。
宋爾也有些想哭，喉嚨酸澀，地上的糖葫蘆已經化開了，臟兮兮的，讓人厭惡。她似乎已經猜到了剛才陳邶風想要問什麽，他或許想問，“你會離開我嗎？像奶奶一樣”，可是宋爾不能回答他，永遠這個詞太大了，她沒有資格為任何人許下承諾。
可她分明是想承諾的。我知道，宋爾一定是想承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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