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於混沌

我於混沌中蘇醒，忘卻了世界的陰晴。

隱藏的憂傷如熄火之爐，能使心燒成灰燼。黑暗和鮮血交織，蔓延開來，望不到頭。她望著這赤與暗交界處涇渭分明的極端是色彩，有些怔忪地伸出手。微微屈起，虛空一握，將手放回胸前，緩緩張開。

空無一物。

恍惚間，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叫她。視線有些模糊，她著魔似得伸出手。那聲音很熟悉，會是誰？還活著嗎？那些人，他們……眼前空無一物，伸出的手什麽也碰不到，便於半空頹然下落。

死了？

死了啊。

若這是場夢，還請趕快醒過來，這場夢太久太長，她累了，幾乎想放棄了。

事實上，她已經記不起這場夢開始的時間，十年，百年，又或者更早。無數次的死亡，重生，再死亡，然後再重生。每個沈睡的夜晚，那象征著死亡的黑暗都在不斷吞噬著她的軀體，成千上萬的蟲蟻在體內撕咬蠶食，全身的每根骨頭，每個神經都在叫囂著那撕心裂肺的疼。

時限是一年，死亡是終結。

時限是一年，重生是起點。

死亡與新生交錯，密密交織，匯成了一張名為輪回的網，束縛著她。迷宮沒有出口，而她也看不到希望。時間和空間一同失去了意義。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在這漫無止境時間長河行走，在千篇一律的場景中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人物之間斡旋。

睜開眼睛，視網膜上的景物從重影緩緩凝聚成清晰的景象，清澈的陽光透過梧桐樹茂密的枝梢照耀在臉上，她有些睜不開眼。枝梢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落在耳中不知為何讓人心煩意亂，聒噪得很。

她不記得自己的第一次輪回是什麽樣子，時間太久，久到她幾乎忘記了與自己有關的一切。可她卻牢牢地記著自己的死亡，那是被人挫骨揚灰的痛，無時無刻不折磨著身體裏這顆已是千瘡百孔的心。

或許潛意識裏，她早就死了。

揉了揉眼睛，她坐了起來，擡頭看著晴朗明媚的天空，被萬蟲撕咬的痛楚仿佛剛剛才過去，今天，約摸著是大年初一吧？期限剛好是一年。苦澀一點點在胸腔劃開，滲入骨髓。她閉著眼靠在身後的樹幹上一動不動，身心俱疲。又要開始了，永遠在輪回的一年，永遠不休止的疼痛，永遠不會終止的噩夢，永遠走不出的黑暗。

無悲無喜，在這漫無邊際的死亡和重生中，一切早已麻痹。她站起身，朝著身後望過去，高聳巨大的石柱，繁瑣細膩的花紋，神的石像屹立其中，巍然不倒。這個地方，是她的出生之地，也是她無限輪回的初始之地。這周圍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石，不會再有人比她更熟悉。

她伸手撫上身邊梧桐滄桑枯老的樹幹上，倘若草木有記憶，是否記得她這個無限死亡又無限出生在這個地方的人呢？想到這裏，她忍不住笑了聲，怎麽會，一直以來，她都是孤身一人的。

努力過，瘋狂過，崩潰過，絕望過……看著自己一年兩年，無休止的踏著絲毫沒有紊亂的步伐，在這個神為她構築的牢籠裏掙紮。

她大概，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滔天罪過，才會被神明這般懲罰吧。

她信浮世有神明。

她信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皆是神譴。

神明憎惡她，又何故賜她誕生。

她在神像附近的大樹上靠了整整一天，夜幕降臨，空氣中刺骨的寒意侵襲著全身，沒有感受到風的流動，只是純粹的冷，冷得發怵，徹骨。她已經不記得獨自面對這孤寂寒冷的黑夜多少次。每每這個時候，她都會想起曾經的那些夥伴，曾經的她在無數次的輪回中也是有夥伴的，他們一起並肩戰鬥，一起吟詩對酒，但不管曾經的回憶如何，最後的結局永遠都是遺忘，他們會將有關她的一切忘卻。

保留著回憶的是她，痛苦的是她，被遺忘的還是她。

月影婆娑，枝繁葉茂的梧桐在地面上打下斑駁的光影。她閉上眼睛，靠在身後梧桐樹粗壯的樹幹上，要好好珍惜第一天的寧靜，因為今後再不會有這樣能安然入睡的夜晚。

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這樣一類人，

他們從出生到死亡都沈浸在無盡的痛苦裏，

不曾活著，和必須帶著痛苦活著然後慢慢走向死亡，

他們更傾向於前者，

這類人想要“從未活著”的心情比任何人都要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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