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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姜x姬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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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姜x姬發

1.姬發(1)

姬發從朝歌回來了。據侍臣說,他單人匹馬、渾身浴血,隨身帶回的只有一把鬼侯劍。

姬發的回歸,給人心浮動的西岐帶來希望,也意味著我是時候離開了。

姬邑離西岐後,雖有天譴以致兇年饑歲,但所幸西地太平,政事無多。於是我按照他教我的方法,把近一年的竹簡整理完備,等時機合適便交給姬發。

二月十五,春分日,宜播種。

正逢日光溫暖和煦,我騎馬沿著田間的小道前行,仔細察看農人播撒麥種的情況。不期然間,一個高大健壯的身影闖進了我的視線。

他手持長劍,對著稻草人先刺、後劈、再斬,動作雖毫無章法,卻是使出了極大的力氣。他不是在練習,倒更像是洩憤。

我取出篪,吹起一首我最擅長的安神曲。此曲若是由姬邑演奏,可使山間百獸靜寂,而我的水平,頂多能夠糊弄人。

樂音悠遠綿長,可傳至百步以外。那人聽聞曲聲,倏然僵在原地,繼而快速地轉過身來,露出了滿臉的失望與悲傷。

是姬發。

2.姬發(2)

雖然早已聽過姬發的很多事情,但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清他。眼圈明顯泛紅,像是大哭過一場,淚水和汗水混雜在一起,順著雙頰傾瀉而下,浸濕了領口的層層鳳紋。

一曲畢,姬發已站在了我的馬前。他仰頭向我拱手,“敢問姑娘是何人,為什麽會奏我哥哥的曲子?”

如果說姬邑是一塊玉,初識便覺溫潤清正、深交更知堅硬不屈,那麽姬發就是一把劍,未脫劍鞘也能感受到他的鋒利無比、堅韌正直。

我翻身下馬,迎上姬發探究的目光,“邑姜。”他像是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點點頭叫我“姜姑娘。”

“至於這曲子,是…他教我的。”在姬發面前,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姬邑,少主或是伯邑哥哥,似乎都不夠合適。

姬發低下頭,肩膀克制不住地起伏顫抖。我看不清他的臉,也不願看清他的悲傷和狼狽,“我學藝不精,若是吹得不好,還請少主毋要嫌棄。”

“不,姜姑娘,很好…很好,謝謝你。”沙啞的嗓音越來越低,直至完全無聲。

此時此刻,我們思念著同一個人,卻相顧無言,唯餘緘默。

落日西垂,遠處裊裊炊煙升起,原來農人俱已歸家。千裏沃野之上,只有我和姬發兩道孤單的身影。

“天晚了,少主,回府吧。”回到西伯侯府,你會知道我不只是姜姑娘,更是等了你哥哥八年的未婚妻。

是夜,風漸起,卷著烏雲滾滾而來,轟轟雷聲傾壓,霎時間群馬嘶鳴,馬蹄踏地聲遙遙傳來亦清晰可聞。

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於是用篪奏安神曲,奏予自己也奏予草棚的馬兒。

自天譴降臨,西岐十月無雨,如今殷壽已死、春雨垂空,也許是天譴已經消除了吧。

3.姬發(3)

紂王殷壽重傷漸愈,太師聞仲即將還朝。消息傳回西岐後,西伯侯與姬發密談一夜。

次日清晨,西伯侯率領家臣前往南郊渭水之濱。臨走前,他囑咐我府中將有貴客,要與姬發一同等候。

前堂之上,我與姬發相對而坐。半月未見,他似乎消瘦了不少,臉頰略微凹陷,眼下有烏青一片。

“姬發可否請姜姑娘幫個忙?”對話突如其來,我下意識地擡起頭,正撞上姬發霧蒙蒙的雙眼,“少主但說無妨。”

“近來我總是夜半驚夢,不得安眠,故而想請姜姑娘為我奏一曲安神。”

“固所願也。”

堂中侍臣關上窗戶,只留了一扇半掩的門,然後盡皆退出屋內。姬發席地而臥,明媚的陽光從門縫照入,卻沒有一絲一縷在他身上停留。

圓潤渾厚的篪音,漸漸撫平了姬發緊皺的眉心。曲調將盡未盡時,我似乎聽到他在夢囈,“哥哥…殷郊…對不起…”

我繞過桌案,慢慢地靠近他。昏黃的燭光下,被濡濕的睫毛在微微顫抖,一滴淚順著他的眼角滾落,緩緩滑入冷汗涔涔的發間。

那道淚痕像一把鋒利的刀,毫無防備地劃開了我的心。姬發,你在朝歌究竟經歷了什麽?

忽覺腕間冰涼,我才發現我的手正懸在半空中,離姬發的臉龐不過咫尺之距。他抓住我的手腕,水汽氤氳的眼睛直視著我,那目光幽深如潭,流露出了無法言說的痛苦。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臉上發熱,心中一團亂麻,想說些什麽卻張不開嘴,楞怔了片刻,才發覺手臂早已僵硬,“我的手…”

姬發驟然松手,我趕忙站起身後退幾步,低下頭不敢再看他一眼。

“少主、姜姑娘,”門外傳來侍臣的聲音,“主公與貴客已回,命奴請二位府門相迎。”

4.姜子牙(上)

西伯侯的貴客是一位老道士。我和姬發尚未走近,他便笑著小跑過來,“好小子,幾天不見你都成親了!”

“不…”姬發正要解釋,西伯侯卻擡手制止了他,“姜公,裏面請吧。”

這位姜公須發皆白、眉目慈善,邁步走路的樣子還與我祖父有些相像。

我低聲問姬發,“你之前認識這位老人家嗎?”

“在朝歌見過,他說他是昆侖山元始天尊門下姜子牙。”

姬發的回答猶如一道雷,猝不及防地劈開了我潛藏在記憶深處的秘密。姜子牙,是我的父親,我素未謀面的父親。

“姜公,”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緩緩張開雙臂,露出腰間的玉玦,“我是婉辛。”

他呆滯地轉過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婉辛,你是婉辛。”又走上前接下我的玉玦,沈思片刻,才長嘆一聲,“原來這就是師父當年說的天機。”

西伯侯召來侍臣,送我和父親到別院中單獨敘話。

二十年未見,滿腹辛酸不能一時吐盡,只能化作眼淚,哭著喚一聲“父親。”

父親像祖父在世時那樣,輕撫著我的發頂,問我這麽多年經歷了什麽、為什麽會在西伯侯府。

我回憶著過去,講我因父母皆失被同族排擠,幸得祖父母護佑才能安然成長,講我十二歲時與姬邑訂立婚約來到西岐,受他教導習盡六藝、化解心中不平,講我為他慘死痛之入骨,打算就此離開西岐。

父親手撚胡須,擡頭望向遠方,“那你準備去往何處?”

東海呂邑已是過往,西岐亦非我歸宿。天下至廣,我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太乙真人?”父親低下頭自說自話,突然一拍大腿,“還是玉鼎真人吧!”他笑呵呵地看著我,柔軟的語氣像是在哄小孩,“閨女,咱不如去昆侖山修道,拜在玉鼎師兄門下,說不定以後比楊戩那小子還厲害。”

虛掩的院門發出吱嘎的響聲,我和父親同時看去。

姬發正站在門前,“姜公,父親請您和姜姑娘去前堂用飯。”

5.姬發(4)

我還未去昆侖山,山上仙人已來此。

“在下楊戩,玉鼎真人弟子。”小道士氣質超塵脫俗,與我父親相比,他才更像是個修道之人。

楊戩取出一枚玉盒,“師父盛讚姜師妹穎悟絕倫,命我代為轉交此物,願收師妹入金霞洞門下。”

“這是什麽?”這位玉鼎真人尚未見過我,便以禮相贈,要收我為徒,如此親切,倒讓我覺得受之有愧。

“此乃仙丹!采天地之靈氣,受日月之精華,成氣有年,才得了這麽一顆!”

赤腳的男孩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神采飛揚的模樣甚是可愛。見我看向他,便驕傲地昂起下巴、抱住胳膊。

“我是哪咤,我師父是太乙真人。要按肉體凡胎的歲數算,我肯定比你年長,不過我有很多哥哥,卻沒有姊妹。看在師叔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地叫你阿姊吧。”

短短幾天內,我與父親重逢,如今又有了師兄、哪咤和師父。原來,這世上還有這麽多人在意我。

“楊道長,是你們。”姬發從門廊走來,熟稔地向楊戩和哪咤抱拳,看來他們也見過。

楊戩迎上前與姬發低語了幾句,我隱約聽到了殷郊的名字。殷郊,是姬發夢魘喊過的人,是紂王殷壽失蹤的兒子。

楊戩和哪咤去見父親,我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思緒萬千。

“姜姑娘怎麽一直盯著楊戩看?”

我懵然看向姬發,他眉目深沈,不覆剛才欣喜的樣子。“我、我在想,師兄這麽年輕,是因為道行高深,還是入門不久年紀尚小。”

姬發輕笑著點點頭,仿佛已經看穿了我拙劣的借口。

我朝他眨眨眼,企圖轉移話題,“少主與我父親是過命的交情,如今又和我師兄稱名道姓。我們也算是朋友了吧,那不如以字相稱?”

午間的陽光燦爛暖融,細細碎碎地灑在姬發和我的身上。他的笑意溫柔,直達眼底,“婉辛姑娘,在下仲發。”

6.姬發(5)

關於殷郊,父親也知之甚少。他說姬發與殷郊感情甚篤,殷郊死後被楊戩哪咤送往昆侖山,已得元始天尊搭救。

我不解,天譴起於殷壽,殷郊是殷壽之子,為何要救。

父親說,殷壽暴虐無道,不配為天下共主,殷郊雖是其子,卻心地良善、心懷黎民。救活殷郊,助他成為新的天下共主,才能開啟封神榜消除天譴。

天譴使天下人不得安寧,消除天譴卻不是我們這些凡人力所能及的。但如果我去修道,是不是可以幫父親和百姓做些什麽。

我開始把西岐的事務移交給姬發。像當初姬邑教我那樣,一項一項地教會他。

我們上午在書房看竹簡,我告訴他治國有八政,食、貨、祀、司空、司徒、司寇、賓和師,又把掌管八政的官員名字寫下,“伯邑哥哥說,為君者不必事事精通,但要知人善任。”

下午,我們或是去巡視軍隊,或是去麥地檢查麥子長勢。姬發雖離家八年,但幼時學過的技巧還記得不少,他張開雙手,忍不住自嘲,“握劍握久了,換成鐮刀還有點不習慣。”

我笑著把竹筐捧到他面前,“少主能舞劍,除草也定是個中好手,我瞧瞧,麥子怎麽也跟著從土裏出來了?”

“唉,好好的麥苗被我給毀了。婉辛,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就分不清雜草和麥子,現在更分不清了。”

姬發無奈地嘆氣,接過我手裏的竹筐背在肩上,“你比我更像是西岐人,和父親、哥哥一樣,做起這些事能得心應手。”

可我終究不屬於西岐。我看著近在眼前的高大背影,輕聲說,“仲發,師兄要帶我去金霞洞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緩慢地轉過頭。

“我不為長生,只是想跟師父學些本領,也許能幫父親消除天譴,使天下太平。”

“天下共主是殷郊,等他覆活,消除天譴指日可待。但是西岐——”姬發的眼睛漆黑如墨,濃烈的情緒在其中湧動,“現在就需要你。”

“你心中有大義,我本不該阻你。可仙人能護佑眾生,凡人之軀就不能嗎?你文武雙全,像母辛①那樣保一方平安,難道不算是助姜公消除天譴嗎?”

“我怎麽能和母辛相比,她可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姬發的雙手已經握住了我的肩膀。

“留下吧,婉辛。”

7.姜子牙(下)

一閉上眼,那雙深邃晶亮的眼睛便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留下嗎?姬發,是西岐需要我,還是你需要我?

如果你需要我,是希望我成為你的治亂能臣,還是別的什麽?

五月十五,夏至日,宜出行。

我在院中收拾行裝,父親在一旁輕搖翟扇,抱怨著炎熱的天氣,“我記得西岐以前沒這麽熱啊,難道是因為天譴?”

“只有等天下共主開榜封神,才能消除天譴嗎?”

父親猶疑地看向我,“閨女,你想做什麽?”

“父親,我以前覺得,凡人只能承受天譴帶來的災難,日日祈盼世有仙人,救民於水火。如今父親代仙人下山,卻又要寄希望於天下共主。”

“我們這些凡人總是在等,等仙人、等天下共主,可等到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與其等待別人來拯救我們,不如自救。”

父親放下翟扇,捋了捋胡須,“你要留在西岐?”

我點點頭。

“為了姬發那小子?”

“不…是。”我下意識地否認,可越來越快的心跳出賣了它的主人。

我對姬發的情,是何時開始的?

是夕陽下舞劍的身影,是夢魘中的囈語和眼淚,還是兩個月的朝夕相處?又或者是我還沒見過他的時候,只聽姬邑的講述,便對這個鮮活、熱烈的少年產生了好奇?

過去意氣風發的王家侍衛,如今沈穩內斂的西岐少主,也會為了我的離開而舉止失態。所以只要他希望我留下,我就願意留下。

“閨女,那麽姬邑,你想明白了嗎?”

“伯邑哥哥待我如兄如父,倘若沒有他,我不會成為現在的我。來到西岐的八年,我是真心願與他成婚。可我知道這不是喜歡,是責任,是對祖父、對呂氏一族與西伯侯締結婚盟的責任。”

“父親,祖父已逝,您是我唯一的長輩了。我想自己選一回,為了仲發和您、也為了黎民百姓,就讓我留在西岐吧。”

父親撫掌大笑,“好、好,你不去玉鼎師兄可要傷心嘍。不過有人傷心就有人開心,是吧,姬發?怎麽還不進來?”

8.姬發(6)

聞仲自北海歸朝已有月餘,殷商大軍兵臨城下為期不遠了。西岐雖早作準備,但我們都明白與敵人實力相差懸殊,唯有置於死地才可能後生。

姬發忙於訓練軍隊,我負責保障後方,糧草、衣物、武器馬匹等缺一不可,內政則全權交給姬旦,由散宜生、姬奭等人輔佐。

我和他偶爾碰面,說的話都是如何排兵布陣,心有相思也只能寄托於眼神。然而對於我們來說,並肩作戰亦是為攜手一生所立的盟誓。

六月廿二,立秋日,宜會親友。

我和姬發忙裏偷閑,一大早便騎馬直奔岐山深處。林間霧氣朦朧,如夢似幻,我們穿梭其中,仿佛與天地山川融為一體。

“你騎的可是雪龍駒,這不明擺著欺負我!”我的馬追不上姬發,若不是雪龍駒懂事會放慢腳步,他恐怕早就跑沒影了。

“來啊,婉辛!”他在馬上站直,回身大笑著揮手,“看我們誰先到渭水!”

我氣極,正要腿夾馬腹驅它加速,突然一道白影從姬發身後掠過,頃刻間他便和雪龍駒一起摔倒在地。

我急忙勒馬,跑到姬發身旁察看他的傷勢。三道長短不一的傷口縱貫後背,血肉橫翻,與衣裳粘連在一起。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耳畔哧哧的喘息聲如此清晰,襲擊姬發的野獸一定還在我們的周圍。

“滾出來。”敵在暗、我在明,若是連對手都看不見,我們就只能等死。

霧氣散去,兩團紫色的光芒越來越清晰,露出了一只通體雪白的貂。詭異的瞳色、異於尋常的龐大體型,這必然是一只妖獸。

它俯低身子,呲牙咧嘴地低吼,卻一直停在原地沒有上前。它在怕什麽?它之前攻擊了姬發,說明是我身上有什麽令它忌憚的東西。

姬發的傷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脫下外衣撕作兩半,一半用來包紮傷口,另一半卷成繩狀把姬發綁在我的後背。

我的馬受驚跑了,但幸好雪龍駒還在。它側躺在地上,我正要爬上去,掛在腰帶的玉玦卻摔在了腳下。

妖獸嚇得退了幾步,兇狠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恐懼。原來它怕的是玉玦。

我把玉玦塞在姬發掌心,再用腰帶將他的手牢牢裹緊。

“妖獸,還不速速離去!”我緊盯著它,驅馬逼它步步後退。它果然害怕,一溜煙竄到樹上,再不見蹤影。

雪龍駒跑到渭水河畔停了下來。姬發靠在我的肩上,我能感覺到他噴在我頸間的氣息越來越弱。

我取出藏在項鏈中的仙丹餵給姬發,可他咽不下去。

我只能讓雪龍駒把我們放下來,一手扶住姬發,一手擡起他的下頜,口對口吹氣,希望仙丹能順進去。

但是毫無反應。我急得眼淚直往下掉,“仲發你醒一醒,聽見我說話了嗎,快把仙丹吃了啊,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

耳邊響起喉嚨滑動的咕嘟聲,“別哭,婉辛,我還活著。”

9.姬發(7)

姬發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愈合,“果真是仙丹,是不是我也能做半個仙人了。”

他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我氣惱地瞪他一眼,“好啊,你吃了我師父的仙丹,就得做我師父的徒弟,叫我師姐。”

“師姐別生氣,我現在可有勁了,一會給師姐打只野豬嘗嘗。”

姬發側靠在石頭上,仰面看我時,眼睛亮晶晶的。

“是嗎,我記得伯邑哥哥說,你小時候可喜歡追豬了。打野豬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響亮的嘶鳴驟然從河對岸的林子傳出,重物拖行在地的沙沙聲越來越近,一匹黑馬以迅雷之勢躍過河,一口大刀從上而下向我們襲來。

“姬發,受死吧!”

我下意識地撲在姬發身上,後背傳來的劇痛徹骨鉆心,緊接著我便什麽都聽不到了…

——————

我感覺自己正搖來晃去,像坐在船上。

“婉辛。”是姬發在叫我。

“你能聽到嗎?別睡過去好不好?侍醫說只要我一直和你說話,你就能醒過來。”

“你不是想知道我在朝歌經歷了什麽嗎,我現在都講給你聽。”

姬發從冀州之戰講起,蘇全孝自刎、誤殺長王子、龍德殿被逼弒父。

“鄂順死了,如果那時候我便認清殷壽的真面目,也許殷郊就不會犯錯,更不用逃命。”

然後是狐妖宗廟現原形,殷郊午門被斬首。

“如果我安排得再周全些,派人盯住崇應彪,殷郊會和我一起回西岐。”

“那麽大的饕餮,姜文煥能活下來嗎?如果他活著,殷壽一定不會饒了他。”

“我只想離開朝歌、回到西岐,可崇應彪還是不放過我。鬼侯劍從他脖子上拔出去的時候,血濺了我一臉。可是他在笑,他笑著死去,他覺得解脫了是嗎?”

“沒了,全都沒了,在朝歌八年,我什麽都沒留住。”

我的心像是被什麽緊緊勒著,難受得喘不上氣。姬發,原來你回到西岐的時候,已經如此支離破碎了。

溫熱的手指輕撫過我的眉眼,“婉辛,幸好有你,幸好你來了。”

“我們初見那日,父親告訴了我…哥哥是怎麽死的。我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把稻草人當殷壽,使勁發洩心中的恨意。可笑的是,我的劍術都是他教的。”

“你的篪奏得很好、真的很好,甚至讓我以為是哥哥回來了。”

“現在想想,原來那個時候,曲子我聽進去了,奏曲的人也留住了我的心。”

“那天晚上電閃雷鳴,我夢見了很多人,哥哥、殷郊、崇應彪,他們有的追殺我,有的以性命護我。他們一個個在我的眼前倒下,渾身是血、死不瞑目。”

“你的曲子,我知道它不是為我吹的,但是它救了我。後來的每一天,我都會做相同的噩夢。時間長了,我想這就是我應得的,我逃不了、也不該逃。”

“可是再見到你的時候,我竟然盼望著你願意救我。明明只是一個時辰,但我覺得自己睡了很久,什麽夢都沒有,只能聽到你的篪聲。”

“和你相處的每一天,哪怕只和你待上片刻,都會讓我覺得心安,再也沒有噩夢驚襲。”

“我是不是不該讓你留下?婉辛,如果你去了金霞洞,你會過上平淡的日子,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不用日夜憂思,更不會受傷。”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指尖劃過我的臉頰,最後停在了唇上。似是輕輕一吻,冰涼的淚水滋潤了幹涸的嗓間。

10.姬發(8)

我睜開眼,看到姬發正伏在榻上,握著我的手。

“仲發。”我小聲叫他。

“你醒了!”他高興地朝門外看去,我勉強伸手拉住了他,“等等,我有話,單獨和你說。”

姬發湊近,用純凈摯熱的眼神看著我,像是我想象中的王家侍衛姬發。

“仲發,你沒有錯,你做了所有能做的。”

“有罪的只是殷壽,他騙了你們,也騙了天下。局中之人,又怎麽能看清布局者的真面目。”

“不要用愧疚和悔恨折磨自己,我想伯邑哥哥、殷郊,他們都不會想看到你這樣。”

“我從不後悔留下,因為是你告訴我,我也能造福一方。心之所向,雖九死其猶未悔。”

“所以我會與你一起,守護西岐、共看河山。”

姬發擡起衣袖胡亂抹去臉上的淚,含混不清的話語最終淹沒在了哭聲中。

他承擔的太多、太沈了,連軟弱和哭泣都成了一種奢侈。

我緊緊攥著他的手,猛然想起昏迷前的事情,“你的傷好了嗎?我們怎麽回來的?”

“我沒事,是雷震子,他把我們帶回來的。”

姬發從懷中拿出玉玦,“姜公說這是元始天尊的法寶,尋常妖獸不能近身。幸虧有它,我們才能活下來。”

他把玉玦放在我的枕邊,從腰間解下一枚玉環,“我十二歲去朝歌的時候,父親給了我這枚玉環。環者,還也。只要它在,心歸處即是故鄉。”

“婉辛,我以此環為聘,你願意嫁給我嗎?”

“固所願也。”

西伯侯以龜甲占蔔,為我和姬發的婚禮擇定佳期。

父親仔細端詳著請期貼,“九月初九,是個好日子。師父這天機,終歸是應驗了。”

我想起與父親相認時,他也提到了“天機”二字,於是問他究竟是何意。

“二十年前,師父說凰鳥降世,須得我去迎一迎。我不解,便問為何。他說天機不可洩露,歸家後要聽從父母之命,不得有違,一年期滿便能再返昆侖。”

“我當時並不知有你,至於那玉玦,定是師父派人送去的。”

父親揚起花白的眉毛,擡手指向天空,“天有神鳥,雄鳳雌凰。鳳鳴岐山,凰鳥降世。你和姬發那小子,倒真是天生一對。”

所以這就是西伯侯一直讓我等待的時機嗎?原來當年他赴呂邑,為的不是姬邑而是姬發,是那年年初離開西岐、去朝歌做質子的姬發。

若天命如此,我願認。

11.姬發(9)

婚禮後不久,聞仲率鄧嬋玉、魔家四將等殷商大軍兵臨西岐。戰場之上,我們才發現樹林裏襲擊我和姬發的,是魔禮壽的紫金花狐貂和先行官太鸞。

姬發率軍對戰魔家四將,從黃河水中打到西岐城。他在雷震子的幫助下殺了魔禮青,又引誘其餘三人落入陷阱。一路艱難無比,若非殷郊及時相救,他恐怕難逃重傷。

此戰歷時三月,凱旋之日正逢我和姬發的長子出生。他與殷郊久別重逢,便請殷郊為孩子取名。

“誦如何?”殷郊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搖晃,“首戰告捷,傳誦今日之勝。”

我笑著點點頭,“甚好,我替誦兒謝謝殿下。”

魔家四將死後,聞太師邀金鰲島十天君,大擺十絕陣。別無他法,父親只能請昆侖山的師兄們前來相助。

一年後,十陣破了其中之九,只剩紅沙陣未破。燃燈道人說,紅沙陣是一大惡障,若無福人去破此陣,必有大損。意料之中,他選中的福人是姬發。

常人入陣會死,福人難道便能毫發無傷地全身而退嗎?

燃燈道人是我大師伯,父親、師父在場,我不敢質問。深夜,我獨自前往父親營帳,只為一吐心中疑惑。

“父親,你們依然認為天下共主是殷郊嗎?”

父親合上竹簡,深深看我一眼,“今日在堂中,我瞧你面上雖不顯,但心中恐怕早已不忿。不必擔心姬發,燃燈師兄自有法子保他平安。”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我深吸一口氣,跪於地上,向父親行大禮,“女兒所言,不敬師門、不奉君王,既為天下共主,更為黎民百姓。”

“殷壽以子弒父、以父殺子,大司命比幹說成湯子孫已不配為天下共主。殷壽是成湯子孫,殷郊不是嗎?”

“夏桀殘暴,成湯滅夏。如今殷壽亦是如此,殷郊固然純善,可他真的能手刃親父、繼續保殷商萬世嗎?”

“聞太師兵臨西岐,仲發帶領軍民上下保衛家園,身先士卒、拼死抵抗。他這樣的人,難道不配做天下共主?”

“已經有那麽多人死在十絕陣裏了,燃燈師伯還要仲發去送死。父親,你們這些仙人真的知道天命何在嗎,不怕天下共主所托非人嗎?”

父親駐足良久,一動不動。我伏在地上,只能聽見他和我的呼吸聲。

“我來得還挺巧。”師父掀開帳簾,笑呵呵地搖了搖他的竹扇,“乖徒兒快起來,地上涼。”

父親賭氣似的向師父拱了拱手,“玉鼎師兄。”師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牙啊,其實我覺得婉辛說的也有道理。”

“這些個天機、天命,師父其實也不盡能看透。這天下共主,得是民心所向,說不定還真就是姬發呢。”

“還有我的乖徒兒,別和你父親犯犟,這話咱們關起門說完就行了。”

我朝師父拜了一拜才站起來,“是,徒兒謹記師父教誨。”

“燃燈師兄給姬發貼了符印,又派哪咤雷震子相護,之前還吃了我給你的仙丹。放寬心,他定能平安歸來。”

話已至此,我再說什麽都無用,只能低頭稱“是。”

12.姬發(10)

臨行前,哪咤腳蹬風火輪、手持火尖槍,自信滿滿地說:“阿姊別怕,我去把那什麽張天君打得落花流水,保證讓你夫君毫發未傷地回來。”

雷震子跟著低鳴了兩聲。

我克制住流淚的沖動,“好、好,我等著給你們慶功。”

他們出去不久便落入陣中,此後再無音訊。燃燈道人說姬發命中該有此災,要等百日方能破陣。

百日後,紅沙陣破。姬發要回來了,但父親不許我去陣前相迎,只能在帳中等待。

姬發被侍臣擡進來的時候,我倏然覺得眼前發暈,“怎麽回事?”

“回少夫人的話,燃燈道人已經餵少主吃了丹藥,說一日內便能醒來。”

我遣退侍臣,獨自守在他的床邊,一如他當年守我一般。

“仲發,誦兒如今會叫父親了。那個小鬼頭,整天纏著叔旦不消停,叔旦倒是挺喜歡他。”

我一層層的解開姬發破損的戰甲,然後揭下前胸後背的符印,“我們又有孩子了,師父說是個男孩,取名叫虞。”

“兩個臭小子,光想想我就發愁,他倆要是不聽話,你可得幫我教訓他們。”

脫下他的寢衣,看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還有胸口淤積的黑印,我不禁悲從中來,“為什麽,為什麽他們非要你去祭陣。”

“為了天下共主,為了封神榜,所有人都可以犧牲嗎?”

我躺下靠在姬發的肩上,縮進他的懷裏,“仲發,我總是在想,我們抵禦殷商大軍是為了保衛西岐。敗則身死,那麽勝了呢?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不出西岐,任由殷壽禍亂天下?還是…再進一步?”

“你與殷郊不僅有摯友之義,更有君臣大倫。若是伐商,他會幫我們嗎,還是會與我們為敵?”

我與殷郊雖不算相熟,但是我能看出他對殷商難以割舍的眷戀——不為殷壽,只因他是成湯子孫。

這樣的殷郊,能為了姬發倒戈相向嗎?

姬發的肩膀微微抽動,我立即坐起身,果然是醒了。

“婉辛,”他看著我,眼神從容堅定,“我們伐商吧。”

“陣中百日,我像是死了,又像是活著。兩年了,我又夢見哥哥了。夢見小時候哥哥教我射箭,夢見他來朝歌看我,夢見他…一點一點地在我眼前咽氣。”

“他說殷商不仁,勢必傾覆,要我順應天命,東進伐商。”

姬發艱難地擡起手,輕拭過我的臉頰,“別哭,婉辛,我沒事。我會好好活著,和你相伴到老。我們不止有兩個臭小子,還會有像你一樣漂亮的女兒。”

“等他們長大了,我們就回西岐種麥子。到那時候,我一定能分清麥苗和雜草,我在前面割草,你在後面為我捧竹籃,好不好?”

我握住他的手,“好。”

13.心歸處是故鄉

姬發食言了。稱王不過三年,他便撒手人寰。

紅沙陣折損福運、連年征戰留下重傷,還有伐商的重大壓力,都使他夜夜不得安枕。

死亡對於姬發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

但是我還活著。

周朝初建,百廢待興,但誦兒年幼不能親政,我們母子只能依靠姬姓族人。

姬旦篤行仁孝,承諾姬發會以忠誠輔翼誦兒。在他的攝政治理下,天下安定、百姓和睦,終是實現了我和姬發的夙願。

成王三年,誦兒十五歲,行冠禮。

明堂②之上,誦兒向姬發的神主③祭祀,由姬旦為他加冠,再向我行禮。

他擡起頭,喊我“母親”,發亮的眼神像極了姬發。

我恍惚地看著誦兒依次拜見他的叔叔們,看著他立於堂前宣述誓詞,看著他走出明堂,直到眾人盡皆散去。

“嫂嫂,冠禮已畢。”姬旦掩袖輕咳,低聲說,“請回宮吧。”

“仲發二十歲的時候在朝歌,有沒有人為他加冠?”想到質子旅的結局,我又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怎麽可能有。”

我回頭看向姬旦,“你為他解夢三年,每每召你入宮,他總要支走我。如今又是三年,我能知道他的噩夢了嗎?”

“是不是與伯邑哥哥的死有關?”

姬旦沈默片刻,俯身行禮,“先王乃臣之君上、弟之兄長,二哥要我發誓,絕不能向嫂嫂透露分毫,不敢有違。”

姬發,你不想讓我知道,我便永不再問。我會在誦兒親政後退出朝政,一心侍奉明堂,祈求祖先保佑我們的孩子平安順遂,保佑天下太平社稷安穩。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我已經記不清度過了多少個沒有姬發的日日夜夜。

春去夏又來,風從門窗灌進宮殿,帶來一絲久違的涼意。我睜開眼,隔著重重紗簾,隱約看到一個跪在地上的身影。

“是誦兒嗎?”

“祖母,是我。”

我忘了,如今的周王是誦兒的兒子,姬釗。

誦兒已離我而去,虞兒④遠在唐地。姬發,你留給我的,只剩這冷冰冰的宮殿了。

“洛邑炎熱,我欲回西岐。”

“祖母年事已高,路途遙遠,恐舟車勞頓,不如等…”

我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我累了,退下吧。”

父親逝去,楊戩哪咤入榜封神,這世間獨留我一人。

我想回西岐,想回我們的家,想死在姬發的長眠之地。

風吹過,桌案上的竹簡落入我的裙間,是太史尹佚呈遞的記錄,“稱爾戈,比爾幹,立爾矛,予其誓。⑤”

我輕撫著發黃的竹簡,“仲發,你終於是大英雄了。”

“婉辛,你說什麽呢,我沒聽清,快再說一遍。”

擡起頭,姬發正朝我驕傲地大笑,眼睛裏盛滿了燦爛的光芒。

“好吧,那我再說一遍。”

仲發,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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