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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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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雨

桂花盛開的那天,靳逢鳴回了趟圩陽。

一下車就趕上了一場潮悶的秋雨,淅淅瀝瀝,整個城市都被染上了一層霧蒙蒙的灰白色。

站臺上,來往的腳步比墜落的雨聲還要繁忙,綠皮車短暫停留過後,又繼續向前,呼嘯而過。

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溫錦淑曾笑著說要給他做一次桂花糕。

而現在,卻只剩下一張冰冷的棺冢。

靳逢鳴進了墓園,看著墓碑上女人溫婉如前的笑容,那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反倒越發清晰,他能輕而易舉撫去了上面的雨,卻無論如何都抹不掉那層透骨的冷。

靳逢鳴伸手為溫錦淑擋去了墓前散落的枯葉,放上一束她生前最愛的花。

桂花抖落出金黃的花蕊,混在雨水裏,周圍的空氣裏都浸透了一片濃郁。

從前,只覺得桂花的香氣方圓百裏,但直到真正靠近後才發覺,原來越是濃烈的香氣,到頭來就越是苦澀。

從墓園回來的路上,雨勢漸漸大了起來,細密的雨絲打在出租車的車窗上,很快模糊了視線。

司機師傅慢悠悠的晃著雨刷,手邊的放著一臺老式的新聞機,大概是年頭久了,發出來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頹廢又嘶啞。

“針對我縣發生的鐵皮廠塌方事故,目前現場搜救工作已經全部進行完畢,共救出10人,遇難者7人。此外我臺記者了解到,事故現場所有受傷人員已經第一時間被送往醫院進行救治,我們的今市長對此次事故中遇難者及及其家屬深感抱歉……”

聽及此,一旁的司機師傅極其諷刺的冷哼了聲:“今市長深感抱歉?我呸!”

緊接著,又不留情面地啐了一句,破口大罵道:“一群畜生!!個個裝的人模狗樣的,早晚得遭天譴!!!”

話落,司機師傅一臉罵罵咧咧的按滅了收音機,吧嗒一聲,嘶啞的電流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惡痛絕的罵聲。

“現在當官都他媽的蛇鼠一窩,拿著國家的錢凈幹些喪盡天良的事,人都死了還想他媽著息事寧人!!”

其實像圩陽這樣的小縣城,背地裏這些見不得光的事確實不少,一些官僚做派的風氣更是屢見不鮮,不過再怎麽樣,也很少有人像現在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破口大罵的。

除非——

有人做的太過,把人逼急了才會如此。

兔子急了都是會咬人的,更何況是要養家糊口,在底層咬緊牙關討生活的中年人呢?

靳逢鳴聽著司機的咒罵,一路沈默不語,一直到前面經過一處工業大廈時,才突然朝前排的司機師傅開口道:

“師傅,麻煩在這停下車。”

聽到這話,司機擰著眉回了下頭,表情明顯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還是按照他說的,轉著方向盤,將車停在了路邊。

“還沒到地方呢,幹嘛去呀?!”

靳逢鳴沒說話,下了車,直奔面前的大樓走去。

此時,面前的工業大樓下面正烏泱泱的圍著一群人,場面一度混亂不堪。一眼望去,基本上都是穿著工作服的工地工人,還有幾個應該是家屬,手裏拉著殺人償命的橫幅,滿眼淚痕的高喊著要討一個說法。

而守在門前的警衛個個則是兇神惡煞,站成一排圍成一堵肉墻,死死的攔住試圖沖進大廈的人。

“讓我們進去!!這麽大的事必須讓他們給我們一個說法!!”

“閉嘴!!再在這喊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有你們這麽欺負人的嗎!!還有沒有王法了!!?”

“都他媽滾開!一個個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

一時間,怒罵聲,高吼聲,撕扯聲,哭喊聲混雜在一起。無人在意角落裏被撞倒在地的小小身影。

“爸爸!!爸爸嗚嗚嗚嗚嗚嗚爸爸——”

“欣欣!”

靳逢鳴快步走過去,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欣欣,快起來,摔疼沒有?”

欣欣小臉被風吹得紅紅的,看見來人是靳逢鳴之後,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立刻抽泣著撲進了他的懷裏:“嗚嗚嗚嗚嗚嗚逢鳴哥哥。”

靳逢鳴拍了拍她的背,輕聲安撫道:“不哭了欣欣,哥哥在呢。”

與此同時,他也看到了劉叔站在人群中悲憤茫然的臉。

不知道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再見時,劉叔的臉上明顯滄桑了許多,往日那張臉總是帶著樸實的笑,如今剩下的,卻只有死灰一般的絕望。

劉叔沒想到會在兒這兒遇見到靳逢鳴,語氣意外:“逢鳴?你咋來了?”

他腿上裹上了層石膏,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正朝這邊走來。

靳逢鳴沒說是回來看溫錦淑的,只上前,攙扶著劉叔的胳膊問道:“您這是怎麽了?”

聽到這話,劉叔無奈嘆了口氣,用沙啞的嗓音訴說這段時間圩陽發生的種種事件。

“前段時間,鎮裏要建鐵皮廠,那個負責人不知道是從那些建材裏面偷錢了還是怎麽著,建出來的廠房根本就不達標!全是偷工減料的危房!沒幾個月,房全塌了,還砸死了不少人,不給掏錢治不說,還一直拖到現在都不給家屬賠償,現在,他們連門都不讓進了!!!你說說!這叫什麽事!啊!?”

遇難者基本上都是三四十歲年輕力壯的男人,哪個不是家裏頂梁柱的存在,現在人說沒就沒了,對於任何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工薪家庭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眼下又拿不到補償金。家屬被逼的沒辦法,只好過來討要說法。

沒成想來了之後,當地管事的全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官官相護,扯皮推諉,連威脅帶恐嚇的把人拒之門外,那副官大壓民的姿態,一看就是平時收了不少油水,完全是蛇鼠一窩,沒有一個是真正辦事的。

劉叔算是命大的那個,多虧當時跑得快,這才撿回一條命,不過腿卻被房梁上掉下了的鋼筋砸斷了。

提起這件事,劉叔一臉氣憤,語氣裏全都是對怨懟和控訴:

“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拿著國家的錢,凈幹些喪盡天良的事!!咳——咳咳——”

劉叔一時氣急,咳嗽個不停。

此時天又正下著雨,眼看越下越大,靳逢鳴怕父女兩人身體吃不消,準備帶著他們往車上走:“劉叔,先上車。”

看著樓下一張張掙紮哭訴的面孔,劉叔無奈嘆了口氣,似乎是認命一般:“唉,走吧。”

三人上了車,劉叔剛一座下,司機師傅就跟腦後長了眼睛似的,連頭都沒回,直接問了句:

“咋樣,那群王八蛋人還是不給賠怎麽著?”

劉叔默默用袖子擦了把臉上的雨水,機械的動了兩下松弛的眼皮,算是默認了這話。

司機嗐了一聲:“別說你們這個,別人也都一樣,之前那個誰家的老大爺不是腦血栓來著麽,當時家裏邊費勁巴拉的交材料,托關系,就是為了申請那個叫什麽……哦醫療補助還是什麽來著,嘴上說著是申請下來了,可結果呢?最後不也沒信兒了麽?要我看吶,那錢最後,還指一定到誰手裏了呢!!”

外面的雨勢漸漸大了起來,目光所及之處的哭喊聲漸漸模糊,卻也愈發悲涼。

從司機剛剛的話中,靳逢鳴又想起了溫錦淑。

明明一場手術就可以救活她,可偏偏,那筆救命的錢始終沒見蹤影。

如今再看,其中原因似乎早已浮出水面。

或許,真的如司機猜測的那樣,是有人貪了這筆錢,才會讓溫錦淑病不得醫,最後只能死在病痛的折磨中。

現在又出了廠房塌方這種人命關天的事,背後的始作俑者自始至終都沒給受難者家屬一句交代,依舊逍遙法外。

這其中原因無他,要麽是最高層的人在為這些貪官做保護傘,要麽,那個最高層的人就是貪官。

而此時,司機聊著聊著突然話頭一轉:“咱們這的市長是誰來著?好像姓今?”

劉叔沒什麽興致的垂下眼:“誰知道呢。”

靳逢鳴看著窗外灰寂的天,聞及此,眸光裏下意識閃過一抹觸動,盡管某種推測早已經有跡可循,但他寧願是自己想多了。

司機沒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結,順手從兜裏翻出打火機點了根煙,瞇著眼睛抽了一口,隔著刺鼻的煙圈,忍不住咂了咂嘴。

“甭管是誰吧我跟你說,反正這群沒娘養的遲早都得有天收!人在做天在看!”

之後,他又舉著煙猛抽了幾口才將煙頭扔出窗外,臨走前,還不忘搖搖頭對著空氣感慨了句:“活活幾條人命吶。”

……

車子開動的瞬間,眼前的這場鬧劇很快消失在了視線裏,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樓宇,再也看不見其他。

原來,在高高聳立的權勢面前,無權無勢的普通人的抗爭是那樣的無力渺小,如螻蟻一般,微不足道,任憑她們怎麽呼喊,也拿不回屬於自己的正義和公道。

對比之下,樓下的排排豪車反倒成了對工人腳上的泥濘對大的嘲笑與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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