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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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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事

因為陶莊年紀尚小,陶家的白事有武館幫襯著操辦。

陶莊為其更衣凈容,而後偶有舊識前來吊唁。然而陶父生前有交集者二三多在酒肆賭坊,交心者更是寥寥無幾,因此今日陶家十分冷清。

小殮後便是守夜。

棺材已經備好了,是陶莊拿泥罐裏的銀錢買的。姐姐怕家裏所有的錢都被阿爹拿去賭了,便藏了一些,並把藏匿的地點也告訴了陶莊,說日後如有急用,可以拿這些應急。

當時她說完又環視周遭,驕傲地搖搖頭。

“不過估計也用不上,再等幾年,我攢的錢就夠了,到時候咱們就不用擠在這窄小的破房子裏了……你不想搬走的話,我就把咱家翻修一遍,到時候親戚鄰居都看得見,多氣派啊!”

“……”

“阿姐……”

陶莊低下頭,淚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噔噔。

門被輕輕扣響。

“……請進。”陶莊沒有回頭。

但門口的人並沒有進來的意思。

“陶公子,請隨我來一趟。”

陶莊怔怔望去,門外停靠的是鄭府的車馬。

·

因著中秋休假三日,武館今日前堂冷清,後院裏氣氛也十分低沈。

周嬸來的時候欲言又止提起陶莊的事。

“……大夫來看過了,說是嗜酒過度,清晨暴斃而亡,已經救不回來了。”

謝春花簡略地轉述,避開醫者所猜測飲酒過渡導致的他臨終前所受的苦難。

但聽趙策所描述,便知他走得並不輕松。面色灰敗是因為疼痛,嘴唇青紫,是呼吸漸衰。他扯著自己的衣襟顯然是想呼吸,但可惜身體的器官已經衰敗病變。

“真是個苦命的娃娃……但我想和你說的是另一件事。”周嬸面色沈重。

“昨夜鄭府走水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鄭府走水了?”謝春花大吃一驚。

“嗯,後半夜裏起火的,還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她搖搖頭:“昨夜直到睡下一直都很熱鬧,沒聽見什麽特別的動靜。”

武館和鄭府有一段距離,要是鬧到他們這這還得了?也許是有發出喧鬧的,但她也沒放在心上,畢竟中秋節嘛,徹夜通明,有動靜才正常呢!

她忽然一怔,手指捂著口,面色難看地說:“那情況怎麽樣?沒出什麽事吧?”

“好像死人了,聽人說夜裏救火的時候拉了七具屍體出來,不成人樣了都……認不出誰是誰了,那白布蒙著了。”

周嬸明白她神情裏的意思,又道:“聽說鄭府已經差人去陶家了……”

話裏的意思不言而喻,謝春花渾身忍不住一顫。

……她擔心陶莊,分明還是個孩子,悲上加悲,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緩過來。

·

馬車在道路上奔馳,緩緩向鄭府的方向駛去。偶爾的顛簸讓陶莊本就煩悶的心情雪上加霜。

從前他好奇過馬車坐起來究竟是什麽樣,他坐過驢車、牛車,就是沒坐過馬車。

馬讓他聯想到趾高氣昂的富貴人家,就算變不成有錢人,進去坐坐呼吸一下富貴的氣息也是新鮮的。

現在陶莊坐在車廂內,豪華的裝飾、寬敞的空間一點沒有讓他的預想落空,但他卻沒心情關註這些了。

他不想見鄭欽。

他有太多的疑惑,又清楚自己無能為力,因此不如不見。但想到這是鄭府第一次邀請他,赴約有可能見到姐姐,所以還是順從地跟著侍從坐上了車馬。

“你知道……鄭公子他喊我究竟什麽事嗎?”

要是其他人,直接喊姐夫算了,但考慮到對方是鄭家的三公子,無論他們介不介意和自己攀上關系,喊尊稱總不會出錯。

何況他打心裏也不看好這件婚事,更不願意喊那樣的人姐夫。

與他相對而坐的侍女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隨即擺擺手,示意自己不能說話。

“啊……抱歉。”陶莊狐疑看了她幾眼,總覺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見過,但他又確信自己沒見過這樣的啞女。

侍女很滿意他的態度,用手多比劃了幾個動作,無奈他看不懂,兩個人沒了互動,車廂內的氣氛又迅速冷卻下來。

“翠雲姐!”

馬的腳程要比人快許多,記得當時他光是逃離這裏就廢了好大的勁,沒想到坐馬車只花費了炷香的功夫。

陶莊低低掀起簾子,看見龐大的鄭府愈發靠近,他心底無端沈悶。

剛有頹停之勢,便聽見有人侯在了側門,欣喜低聲叫喚一聲,陶莊忽然想起來這個名字,震驚地望向對面的侍女。

此刻她傲慢地點點頭,又比劃了一些他看不懂的動作,但對方顯然明白她的意思,輕快應答道:“我這就去傳話。”

是那日鉆狗洞是撞見的女人,她怎麽變啞巴了?

徐翠雲並不知道短短一瞬,陶莊內心的百轉千回,而是先下了馬車,再接陶莊下來,而後做了個手勢,這次意思很明顯,是邀請自己與她同往。

陶莊步子猶疑了一下,但很快就跟了上去。

隨著侍從從側門入內,很快就察覺府裏異樣:雖然和上次一樣安靜,但明顯能嗅到空氣中壓抑的氛圍,還有……焦味?

偶爾能看見白布白幡,像是在辦白事,但並不隆重。

不隆重的喪禮,首先排除了府裏的雜役侍從,如果是他們,頂多幫忙安排一下後事,不可能這樣裝點鄭府。但同時又不會是本家的人,因為這樣陣仗未免太過寒顫。

不是仆役,又不被看中。

走過熟悉的路,在碎亂的步伐聲裏,陶莊腦海中驀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可能性。

——“你來了。”

進了幽蘭苑,白事的氛圍更加濃厚。屋內掛滿了白條。

跪倒在地上默哀的男人沒有起身,粗糙的嗓音裏蘊含了無盡的哀傷。

他額間蒙了白布條:“老夫人的意思是,一切從簡,因此只能在這裏略加布置。”

“我姐呢?”陶莊不想聽他解釋,聲音冷靜得自己都感到害怕。盡管已經猜到了答案,但他還是想問,想聽到一個否定的回答。

鄭欽聞言,紅腫的眼睛艱澀一動,悲痛地望了眼床簾,而後滾燙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

陶莊想掀起簾子,剛伸出手時,他看向自己的腕肘。好笑的是,他正好著了粗白麻布的孝服。

床上的人已經換上了華美的壽衣,因著早逝,穿得不厚,面上蓋有一塊白布。

陶莊掀起一角,露出焦炭一樣的面容,血肉都溶解交纏在一處,讓人不忍直視。

那是他素日最愛美的姐姐。

陶莊手一抖,布又翩翩落了回去,反應過來的時候,眼淚已經順著面龐滾落。

“是我無能,沒能護好蓉兒,讓她受到了許多委屈,才會想不開,可憐我們兩情相悅……”

哐咚!

低落的話音戛然而止。鄭欽猝不及防被揮拳打在面頰上,整個人偏向一邊。

“……”他緩緩撫上自己泛青的臉,聽陶莊朝他哭喊。

“你要是有心,她根本不會受這些委屈!”陶莊用稚嫩的怒音竭力質問。

“如今和我說這些有什麽用?我同情你阿姐能死而覆生嗎?”

他本來還有許多話想斥責鄭欽,張開口,一股氣哽在喉頭,眼淚一下磨滅了氣勢。陶莊瞪著地上默然任由他辱罵出氣的男人,咬牙切齒半晌,轉身奪門而出。

“……”

徐翠雲沒有追上去,而是看向神情由悲痛逐漸轉向淡漠的男人,似乎在等他下令。

他擺擺手,遣散了周圍其他的仆從。

“人追到了嗎?”

是昨夜吩咐下來的事情。

徐翠雲搖搖頭,通過比劃動作來傳達自己想說的話。

這些都是三公子從前親自教她的,她日日勤練,就是為了今日做準備,如今她動作的表達已經流暢得與常人語速無異。

“已經過江了?也是,昨日中午出發,現在也該過江了……哼,我說難怪走得那樣匆忙。”

徐翠雲用手勢問他,還追嗎?

“不必了。”鄭欽略微思襯後給出答覆,“以後差人警惕些那邊的動靜。”

周歲安……一反常態走得那樣匆忙,一定是看見什麽、知道了什麽,就是不知道她看見多少知道多少,也不清楚和昨夜失火一事有無聯系。

倒不是查不下去,只是……過了江,便是他們的地界了,周歲安不值一提,卻不能在姑父面前失了禮節。

何況他相信,姑父不會相信一個小孩的胡言亂語,即便有所猜疑,也會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鄭欽垂下眼眸。

周歲安啊周歲安,你可是我心頭的一根刺啊!

光是她清楚自己的來歷,就足以叫他恨不能斬草除根。

但是不是現在……

他伸手讓徐翠雲調來筆墨,意欲給姑父修書一封,以鄭家的名義敘敘家常。

行雲流水間,筆墨忽的一頓,他才想起來還侯在一邊的人。

“賞藥一杯,去吧。”左手隨意撫過她的面龐,觸及之處皆是酥癢戰栗。

徐翠雲倏爾跪倒在地,欣喜若狂地朝他三叩首,仿佛這是什麽天賜的獎賞,起身後,感恩戴德地到庫房領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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