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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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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落石出

13前塵

“姑娘,侯爺叫人帶話過來,說譚園的茶詩雅集您一定要去。”

小丫鬟沁雲將一件紫靛螺紋衫放在桌上,孩子似的哄著我。

“去什麽去,不去!”

我揮起手中的鞭子,將桌子上的衫子揪成了兩半。

“哎喲!姑娘您幹什麽?”沁雲撲過去看衣裳,寶貝似的捧起來,眼看是壞了,嗚嗚的哭了起來。

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沁雲掉眼淚,她哭起來梨花帶雨,總是讓我覺得自己犯了殺頭下獄的大錯。

“好沁雲別哭了,我錯了,我錯了成不成?”

我放下手裏的鞭子,連忙去安慰這小可憐。

“姑娘,侯爺說,若您不去雅集,就將我發賣出去,左右留著我都沒什麽用處。”

“胡說,我看誰敢動你!”

我一聽,火冒三丈。

沁雲見我脾氣起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淚汪汪的看著我。

“好姑娘,我自小就跟著您,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吧……”

我被沁雲求的心煩意亂,最終還是妥協了。

京郊譚園,綿延數裏,是京城達官貴胄們朱門酒肉常來的地方。

我避開熙熙攘攘的人群,尋了個偏僻的地方躲著。

“姑娘,雅集在湖對面,不如我們也過去吧?”

沁雲跟在我身後,將一條粉色披帛搭在我的胳膊上。

我不耐煩的看了她一眼,威脅道:“別逼我,再逼我就跳下去鳧水了。”

沁雲被我的話嚇得大驚失色,她知道我從來都是說到做到。

突然,一聲輕笑從不遠處的樹叢後傳出,引起了我的註意。

“是誰?”我警覺的轉過身。

樹叢後,走出一位鬢發輕顏,白衣勝雪的少年郎。

“在下常楓,方才是在下失禮,還望姑娘海涵。”

伸手不打笑臉人。

我回禮:“連婉兒。”

面前的少年郎笑意盈盈,拱手道:“幸會。”

14前塵

自打懷了孩兒,我便吐的厲害,更吃不下東西。

別人有孕都是胖了,反倒是我瘦了一圈兒。

這可急壞了相公。

為了讓我能多吃兩口,他每日山上山下的跑,找山野珍饈給我下飯。

“夫人,喝口湯吧,裏面的菇子是咱們將軍親自采的。”

沁雲將一碗菌菇湯呈在我的面前。

自我有孕後,每頓飯食都是相公親自送來,怕我害口不吃,還特地盯著我吃完才肯幹休,可今日卻沒來,甚至連一聲招呼也沒有。

“將軍呢?”

“將、將軍今日事忙,去了西營,說是要三兩日才能回來。”

沁雲自小便跟著我,她一說謊,臉便紅似滴血,根本瞞不住我。

“平日裏,將軍就算出去半日,也會特地來告訴我一聲,怎麽今日沒來?”

沁雲見我疑心,忙不疊的掩飾:“宮中傳來的旨意很急,怕、怕……”

見她吞吞吐吐,我便朝她看了一眼,她心虛,忙低下頭不敢看我。

不好,定是出了什麽事。

“將軍現下在哪兒?”

“西、西營。”

我擡手捏起沁雲的下巴,逼迫她的雙眼與我對視,凜冽的眼神嚇的她開始發抖。

沁雲害怕,終是招了。

我挺著六個月的孕肚,火急火燎的往書房趕去。

剛進院子,就看見婆母癱坐在南官帽椅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她的外甥女肖柔撲在她的腿上,也是梨花帶雨。

三兩個奴仆間或從書房裏走出來,手裏端著一盤盤血水。

我心中咯噔一聲,耳邊如蟬鳴一般,頭暈目眩。

沁雲連忙扶住我,緩了好一陣才回過勁來。

不顧眾人的勸阻,我還是忐忑的走進了書房。

往日幹凈整潔的書房,現在卻被一片片血汙染的觸目驚心。

常楓知道我怕黑,所以從不在書房過夜,這裏只擺了一張午憩的羅漢床。

此刻,他正靜靜的趴在床上,雙目緊閉,一處深可見骨的刀傷貫穿整個後背。

“夫人,您怎麽來了?”

常楓的親隨見了我,嚇了一跳。

床上的人驟然睜開雙眼,驚恐的看向了我,但目光渙散,他根本看不清我。

“婉兒,快……快出去……”

我怎麽可能會走。

“相公,我自小便在軍中長大,什麽樣的場面沒見過,我根本不怕。”

我握住他的手,語氣無比堅定。

聞言,他才如釋重負般卸了力,暈了過去。

熬了好幾日,他才從閻王殿裏撿回了一條命,足足養了兩個月,才完全康覆,後來我問他知不知道兇手是誰。

他總是說查不到。

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15前塵

禦醫說,再過半個月,我就要生了。

這些天,我總是心神不寧,肚子裏的搗蛋鬼時不時就要翻個跟頭,折騰的我神思疲倦。

為了讓我能安心養胎,相公特意撤去了院子裏的大半奴仆,只留了幾個得力的伺候我。

這幾日他也很忙,每日天不亮就出門,直到晚上人定了才回來。

沁雲去廚房盯著熬補藥,我就躺在廊下的藤椅上曬太陽,溫暖的陽光灑在我的身上,好不舒適。

我手裏婆娑著那塊定情時相公送給我的羊脂暖玉,安逸的昏昏欲睡。

“你聽說了嗎?國安侯一家今日在東市斬首示眾。”

“噓!你小聲點!讓夫人聽見了就完了!”

“咱們夫人真可憐,眼看要生了,娘家卻沒了。”

“是啊……”

我以為自己產期將近耳力不好,於是從藤椅上爬起來,扶著腰轉過回廊。

兩個小婢正坐在廊下竊竊私語。

“你們方才說什麽?”

兩個小婢看見是我,瞬間嚇的面如土色,抖若篩糠。

常府的馬車疾馳趕往東市。

東市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打死賣國賊!”

“一家子狗東西,都去死吧!”

雞蛋和爛菜葉似雨點般扔向刑場。

我挺著肚子,推開擁擠的人群,拼命的往前走。

刑臺上,父親、大哥和二哥被五花大綁,頭顱被劊子手狠狠的摁在斷頭臺上。

“行刑!”

這個聲音!

我推開人群,往刑臺上看去,只見常楓手中的亡命牌應聲落地。

劊子手手起刀落,人頭落地。

“啊——!!!”

我發瘋一般沖上刑臺,抱起父親的頭顱,汩汩鮮血淌進我的懷裏,霎時間將我的白衣染成了血紅。

“婉兒!”

常楓沖過來,將我緊緊抱在懷裏,一只大手捂住我的眼睛。

我全身痙攣,腹部陣陣墜痛,暈死過去。

16前塵

“夫人,用力啊!”

醒來時,我已經回到了將軍府,三四個婆子圍著我,喊我用力生孩子。

我已生無可戀,像一具屍體般躺在床上,只有陣痛讓我忍不住擰起眉頭。

“姑娘!您快聽穩婆的話,用力啊!”

沁雲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急的在床邊直跺腳。

見我仍不為所動,房門很快被人推開。

常楓舉著劍,赴死般走了進來。

我像幽靈鬼魅一般死死的盯著他,一言不發。

他將手裏的劍塞進我的手中,然後舉起劍鋒,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婉兒,你若恨我,就殺了我吧,別傷害自己。”

喉頭一股腥甜,心口痛的厲害。

我手裏緊緊握著劍柄,逐漸加重力道,一條紅線便順著他的脖子流進了衣領。

“為何欺我?”我質問。

即便劍鋒刺進了皮肉,命懸一線,他仍舊一動不動。

“從始至終,我從未對你說過一句謊話。”

舉劍的手開始發抖。

“為何殺我全家!”

話至此處,他才終於露出痛苦的神情。

“通敵叛國。”

“你胡說!我連家三代功勳,怎會叛國!”我怒視常楓,牙齒咬破了嘴唇,“定是受了你這小人的誣陷!”

他沒有反駁,只是微垂眼簾,語聲艱澀:“婉兒,當務之急,是先把孩子生下來,只要你能平安,要殺要剮,我都隨你。”

聞言,我氣極反笑。

他見我行為反常,便害怕的看向我。

語遲行快,我抽劍回轉,將劍鋒對準自己的喉嚨,狠狠的劃了下去。

頃刻間,血絲噴湧,血花濺了他一身。

他驚恐的伸出雙手,緊緊的捂住我的脖頸,害怕的雙唇發紫,無聲的張大了嘴巴。

“我、我……這輩子,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嫁、給、你……”

“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他的淚滴進我的眼中,冰冷異常。

可我卻笑了。

對不起啊小家夥,娘親要了你的小命。

常楓傷心過度,吐血暈了過去。

17前塵

我死了,卻沒死透,魂魄站在床邊,眼睜睜的看著常老太太指使穩婆剖開我的肚子,將孩子取了出來。

隨後命人一把火將我的屍身燒了。

常楓醒來後整日抱著我的骨灰不肯撒手,像個傻子一樣,總是躺在我最喜歡的那張藤椅上。

不吃不喝,眼看是要餓死了。

彌留之際,孩子的一聲啼哭,將他從鬼門關又拉了回來。

周冼蘭是我和他去坊間游玩時結交的朋友,她家世代鉆研秘術,頗會些手藝。

周冼蘭將犀角香放在我的骨灰旁點燃。

“這樣真的有用嗎?”

他的眼中溢滿希冀。

“若是長燃不斷,便能人鬼相通。”

為了不讓犀角香熄滅,他封死了所有的門窗,一絲風都透不進來。

可這香還是滅了。

“為何會這樣?”

周冼蘭無奈的搖搖頭:“她不願意見你。”

這句話徹底擊垮了他,他頹然跪倒在地,痛苦的將臉埋在雙手之間。

“我求你,婉兒,我求你了,求求你出來,讓我再看你一眼……”

周冼蘭不忍心看他這樣,於是又出一記。

“婉兒對你怨念太深,若是想讓她出來見你,恐怕只有一個辦法了。”

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什麽辦法?”

“讓她忘記過去,忘記你們之間發生的這些事。”

“……那如何才能實現?”

“拿來她的心愛之物,我會用咒法將她的所有殘存記憶都封在裏面,然後再用養魂術把婉兒的魂魄養起來,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

周冼蘭看了常楓一眼,“只不過需要每月初一用人血做咒,這秘法才能長久。”

“我可以。”

對於他的反應,周冼蘭並不意外。

“將軍,我要提醒你,事成後,你萬不可與婉兒的魂魄太過親近,即便情難自已,也要克己覆禮,不然一定會陰虛虧損,命不久矣。”

他沒有一絲猶豫,點頭道:“我知道了。”

18

隨著我想起一切,禁錮著我記憶的羊脂暖玉在手中碎裂。

靜蘭苑外不斷有人影閃過,腳步聲紛繁覆雜。

緊接著,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重重的往地面壓去。

木門被人砸開,人群湧進了院子。

我擡頭向外看去,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命人剖開我肚子的人。

常老太太怒目圓睜,絲毫不懼我這個鬼魂。

“連婉兒,你是時候該走了!”

我後背承力,雙膝砸在地面上,手臂拼命撐著身體,不讓自己狼狽的趴在地上。

“你們常家人手裏沾著國安侯府每一個人的血,我就算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們!”我狠狠說道。

“連婉兒,你以為你父兄都是被冤枉的嗎?”常老太太微斂雙目,“我告訴你,你們國安府所有的人都死有餘辜!”

“你放屁!”我罵道。

“哼,國安侯通敵叛國,證據確鑿,起初楓兒念著與你的夫妻情分,明裏暗裏勸了你娘家好幾次,本想著國安侯能掛念著自己的女兒收手,沒想到他喪心病狂,不僅不悔改,還痛下殺手,幾次差點要了楓兒的性命。”

聞言,我心下一驚,眼前不禁浮現出了常楓後背上那條深可見骨的傷疤。

以前我問他兇手是誰,他總推脫說查不到。

他是禁軍統領,堂堂的驃騎將軍,怎麽可能查不到?

“你連家犯了叛國死罪,身為連家的女兒,你以為你是憑何相安無事,安穩待在常家的?是楓兒用自己的大好前程換來的!”

常老太太一股腦吐出實情。

“老身我只有這一個兒子,憑他喜歡,我這老婆子可為他做所有事,但我這癡兒一心為了你,偏要逆天而行,眼看他就要被你害死,連婉兒,你若真有良心,就趕快離開他吧!”

“住手!”

常老太太話音剛落,常楓就踉踉蹌蹌的沖進了院子,當他看見幾個道士正在作法時,拔劍便要砍去。

常老太太早有準備,幾個壯士左右架住常楓,奪過了他手中的劍。

“連婉兒,你自己看看,以前那個單挑一片的凜凜將軍,如今被你害的,連幾個仆從都打不過,你還不明白嗎?”

19

自打我記事起,父親就從不讓我進入他的書房,即便我是國安侯唯一的嫡女,尊貴無比,千人疼萬人愛,但這一條鐵律,父親從未對我破過例。

有一次頑皮,故意闖進書房,後果就是被父親家法伺候,屁股生生被打開了花,在床上了躺了一個月。

所有奇怪的事情此刻在我的腦海裏匯聚,結論逐漸清晰。

我痛苦的扭動著身體,但無論我怎樣掙紮,都無法掙脫這股無形的力量。

常楓憂心忡忡的看著我,眼神突然狠厲,沖著旁邊的幾個道士大喊:“你們快住手!不然我殺了你們!”

幾個正在作法的道士根本不為所動,那股壓著我的力量還在逐漸增加力道,我幾乎要被摁在地上了。

“母親!母親您快讓他們住手!婉兒快要受不住了!孩兒求您了!”常楓聲淚俱下,哀求著面如冰霜的常老太太。

常老太太眼神微轉,看向了他:“楓兒,你即便不掛念你的親娘,也別忘了,你們還有個兒子!難道你真願意跟著她去死,讓念兒成為一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她當年那麽狠心,寧願去死,也不給念兒一條活路,難道你也要像她一樣,逼死自己的孩子?”

念兒……

正在此時,沁雲懷裏抱著昏睡的常念趕來。

“姑娘!姑娘!”

沁雲望向我,哭的泣不成聲。

“念……兒……”

我強撐著身體,喚出了常念的名字。

“姑娘,念少爺是您的孩子!您好好看看!”

原來,我還有個孩子,一個這麽可愛的孩子……

一切都該結束了。

我看向被禁錮著的常楓,嘴角勾起微笑。

“相公,好好活著,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常楓悲傷欲絕,掙紮著喊“不要”。

我撤去雙手的力道,任由那股力量將我拍在地上,周身騰起熱浪,將我逐漸融化。

最後一眼,最後一句話。

“常楓,這輩子嫁給你,我不後悔。”

風起雲散,一切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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