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空之書（文文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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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空之書（文文的小說）
1 葬禮
烏雲暈染的天空，像是灰色的顏料潑灑在了宣紙之上，一種沈郁兼陰霾之色蔓延開來。路邊的高樓大廈裏陸陸續續亮起了燈，仿佛地上的星星。一會兒，灰色逐漸轉為墨色，雨滴紛紛落下，地上也濺起了水花。狂風也過來助陣，幾道撕裂天空的閃電，震得獨行的人心中一驚。風雨交加之中，何處是歸程。
30歲的女作家艾米於幾日前去世。
短暫的人生一直是個迷，生前多為獨處，雖有幾個好友，卻始終沒有可以稱得上戀人的男性出現。她去世後，人們開始清理她的遺物。
艾米唯一的住所，不過是位於某個小區裏面的一室戶，只有簡單的幾件家具。除了幾份手稿外，似乎沒有留下什麽有價值的紀念品。
“真可憐，剛剛獲得網絡文學大獎，就去世了。”
“這是她的不幸，卻是我們的大幸。”
“又有新聞素材可以挖掘了。”
市裏的一間新聞編輯室裏，幾個記者如此談論著。
阿南插話道，“我們手裏能夠搜集到的資料實在太少了。”
艾米的葬禮非常簡單，只有身前的幾個好友出席。一塊潔白的墓石，刻著她的生卒日期。這樣就簡單地交代了她的一聲。
人們離開後，墓碑前只留下了一束白色的玫瑰花，孤零零地躺在那裏無人問津。很快，花瓣被大風吹散在周圍的草地上，化作一個個孤零零的白色圓點。
令人不解的是，葬禮結束後一連幾個月，每天在艾米的墓碑前都會出現一束白色的玫瑰花。
是誰？
忽然湧現的花束，立刻引起了媒體的註意。他們目前唯一的線索，就是艾米所留下來的書稿。記者們的興趣，都集中在了故事中的男主人公身上，他是誰？
2 他是誰？
根據艾米生前朋友的描述，她身邊幾乎沒有出現過可以稱之為伴侶的男性，那麽這個原型又是誰呢？好事者甚至聲稱艾米生前有一段隱秘的戀情，只是未曾公開罷了。
人們翻閱她生前的所有作品，筆下的男主人公，嘴角永遠帶著一抹不置可否的笑容，一面讓女主角恨得咬牙切齒暗地裏詛咒，一面又偶爾流露出截然相反的如水溫柔。
《佳期》裏那驕傲自負而又刻薄的男子，挖苦起女主角的工作能力來是永遠的毒舌。小說的最後雖然沒有給出明確結局，但是兩人的相愛相殺始終貫穿全書。
小說開頭，“看到她出現在面前，穿著夏日最普通的白色連衣裙，露出很純凈的笑容。清心裏想著：這樣的新人一進公司，肯定少不了被欺負。”
中途寫到兩人的沖突，絕對是電光四射，霹靂驚人：
看到他那張狂傲的欠扁的臉，明秀很想沖上去揮手兩拳，然後再把他踩到腳底做成化肥送到花園裏，這樣自己院子裏的月季就能長出誘人可愛的花骨朵了吧。
“你是在想怎麽對付我麽？”冷冷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把還在做白日夢的明秀立刻從幻夢中喚醒。“有這個時間發呆，還不快把這周的財務報表給做了。”
明秀立刻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從座位上一躍而起，以離弦之箭的速度奔回自己的辦公室。
清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嘴上露出一抹好看的微笑。仿佛要把這只小兔子生吞活剝了一般。
當然，書中也不乏“含情脈脈”的描寫，比如寫到明秀去探病那一段，
“這麽苦的藥，怎麽喝得下去！”清看著碗裏烏黑的一團，眉頭皺得比在公司大會上還要緊。
“良藥苦口啊。”明秀一邊說著，一邊不懷好意地笑著。兩顆瞳孔裏發出燦爛的光芒，仿佛兩顆小鯨在裏面歡泳。
“我晚飯要吃油炸排骨！”清抗議道。
“哼！”
“還有蓮藕桂花湯！”
“……”
“還有……”
一會兒，廚房裏浮現了明秀系著圍裙的身影，只見她狠狠拿起一瓶金黃的食用油往鍋裏傾倒，油煎排骨散發出來的噴香味道甚是誘人，看著黃金排骨在滋滋作響。明秀胡亂想著，要是把隔壁房間裏那個死男人大卸八塊放到鍋裏煮，不知道味道會怎麽樣。
看著清在那邊優哉游哉極其享受吃著晚飯的樣子，明秀又是無奈又是氣憤，一副撅嘴小白兔的模樣。
“我最喜歡你氣呼呼的模樣。”清忽然湊了上去，輕咬了下她紅潤的雙唇。
“你——”面對清的突然襲擊，明秀勃然大怒，抄起一個鍋鏟就要朝肇事者頭上敲過去。
還有一處描寫，明顯可以看出兩人的暧昧關系。
開完會之後，清的心情大好，靠在椅子上悠閑地品茶。突然他的眼神一掃，看到了對面辦公室裏不悅的一幕。從臺灣調來的同事Michael，在辦公室裏纏著明秀，仿佛一只勤勞的小蜜蜂一樣每天在她身邊打轉。
“看來最近又不會無聊了。”清瞄了一眼對面辦公室的玻璃門，極其優雅地把手中的鉛筆掰成兩段。
“原來你的口味這麽特別，喜歡那樣的女人。”一旁的Jimmy打趣道。
“哼。”
於是接下來的一個月裏，Michael被清當成了靶子，所有的每周公司例會上都會被點名，各種七葷八素的項目問題輪番轟炸，嚇得他不久便縮著腦袋逃回了臺灣分部。
得知Michael被調回的消息時，明秀並沒覺得如何。只是清特意跑到她面前得意洋洋地揮舞著總部的調任通知，口中振振有詞“那只討厭的蜜蜂終於被我趕走了”之類的話。
明秀看著清在辦公室明亮的燈光下的模樣，心想，“為什麽這個男人總是在露出一副欠扁的得意相的時候最好看呢”。於是低頭撥弄著手裏的小玻璃罐不語。
清嚷嚷了半天，發現明秀的目光只是落在透明的小玻璃罐裏，不由問道，“這是什麽？”
“水仙，好看麽？我覺得這花很襯你。”
那一小抔透明的水罐裏，飄著幾顆綻放了一半的水仙花根。
清哭笑不得。
《佳期》的最後，清跳槽去了一家外企，明秀卻辭職去了一家學校做“清清靜靜的教書匠”。
兩人在一間西餐廳裏吃午飯。明秀伸出雪白的手指，用筷子撥弄著桌上的燒鵝瀨粉。旁邊還有一份鮮茄洋蔥燴豬扒飯和一碟朱紅蘿蔔。她望著對面似笑非笑的清，脫口而出：
“嫁給你，有什麽好處？”
這束白玫瑰，是名為清的男人所送的麽？
3 小城女子
阿南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去調查艾米的背景，畢業於本市一所知名文科大學。小城女子，剛剛畢業時就像游走在城市的邊緣人。那個時候，她的表情仿佛她筆下的文字一般冷淩。拒絕過多交流的眼神，以及抿緊的嘴唇。她用冷靜的禮貌將自己武裝起來，裹得嚴嚴實實，一絲不透。
那個時候的艾米，仿佛活在了夢幻之中，絲毫沒有實體感，天地間的建築不過是灰色的模型。任由無邊無際的風，敲打著她淩亂的思緒。艾米供職於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很認真，但是人緣卻一般。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沒有背景也就罷了。要是沒了入世的圓滑，如何能生存下去。
過去的一個同事如此評價艾米，“她太清高，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同樣的證據來自艾米的一篇小日記，“和同事聚餐，又耗掉了一個晚上。聽著他們在談論這個月的工資和獎金，誰和誰的爭鬥，覺得很累，提不起精神。”
****
雅有時候想，那個時候，她是怎麽活下來的。
雅走進艾米生活的時候，她剛好買了一臺CD機，一邊放著音樂，一邊寫作。
“你這樣不會受幹擾麽？”
“才不會，這是最安靜的時刻。”她轉過頭，對著雅微笑。
一陣晚風吹起艾米的長發，白色的雪紡長裙映得臉色愈發蒼白的美麗。她轉過身，看著窗外光線變暗，各種深的淺的燈光亮起。
雅又像往常一樣不期而至，降落在她的書桌前，顯得十分焦躁。“你不是說，要在30歲前一舉成為有名的小說家，便沒有遺憾了麽？”
見她不為所動，雅繼續追問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又做給誰看呢？”
“我就任性這一回。”艾米依然故我。她只顧對著墻上的鏡子一個勁的塗抹自己的紅唇，企圖使它們變得更加潤澤飽滿。因為趕稿子而變得有些暗沈的肌膚，只有在塗了一層粉後才顯得細膩白嫩。
“你忘了你之前的掙紮了麽？不規律的飲食，被房東掃地出門，拖著個箱子在街上流浪。”
面對雅的指責，艾米的表情沒有發生一絲變化。“我只知道，和他在一起很開心，這就夠了。”
“這種男人，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罷了，等他這股勁頭過了，你不要哭著來找我。”
艾米搭在皮包上的手頓了頓，“我知道。可是我好久都沒這麽開心了。”轉身，出門。
****
“有沒有搞錯啊？”蘇看著艾米，眼睛瞪得巨大。“我只不過想和你交個朋友而已。像我這樣出身的人，怎麽會和你這樣的女孩子做男女朋友呢。”
聽到這句話時，艾米只是望向大樓墻面上鑲嵌的透明玻璃，冰冷的玻璃，明亮而刺目。她忽然想到以前在街上碰到的依偎在墻角的小凍貓，看到她便卯足了勁地喵喵直叫，委屈至極。自己之前是不是也像一只搖尾乞憐的流浪小貓咪呢？
“既然你那麽好心，不如領回去自己養。”蘇當時是這麽說的，一邊大方的把自己手裏的一袋餅幹倒了兩顆出來，送到它嘴邊。豈料它只是滿懷期待地嗅了一嗅，又失望的喵了兩下。
艾米忽然想到自己就仿佛那幼獸一般，只想死命抓住一種溫暖。那個時候，蘇不顧她是否抗議，緊緊地把她拽過來貼在懷裏。她以為那代表了一股柔情。
關於蘇的最後記憶，不過是在她的腦海裏化為了一張年輕而愚蠢的面孔。這些都是教訓，戀愛的承諾，失去的痛苦，重新恢覆的冷靜。
****
“真是太可悲了。你會對稍微表現出一點溫柔的男子交心。什麽樣的傻瓜才會這樣做啊？”雅痛心疾首地評價她道，一邊順手抄起她桌上的華夫餅狠狠地大嚼特嚼。
“我去做飯。”艾米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系上圍裙後，她還不忘丟下一句，“還有，那個華夫餅快過期了，不知道精靈吃了變質的食品會不會變笨俄。”
雅頓時一口餅幹噎在喉嚨裏。
又能如何呢？到最後，時間終究磨滅了她的一切傷感，她已經無力再為這種事情難過了。在她有限的生命裏，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最後一次，在街上碰到蘇，她只是遠遠的站著。看著他和一幫朋友簇擁在一起。她看向他的眼神中，全然是蒼白的冷靜，仿佛已經認不出了他一般。
4 誰為友
人們都喜歡對別人評頭論足，尤其喜歡找出他們的缺點。
“她為什麽會來找你，不過是因為一時空虛無聊罷了。你真以為，你可以融入她們的世界麽？”雅毫不留情地用最尖刻的語言揭示出殘酷的現實。“你不過是一個背景離鄉來到大城市的孤身女孩，為了投入那個光鮮亮麗的世界，你要付出多少代價？”他看著面前在風中懷抱畫冊瑟瑟發抖的女子。
雅的言語遠比冷風來得更為淒厲。“你要將一個月的工資全都砸在和那些女孩子們的一次旅行上麽？”
無論家世，相貌，談吐，都無法與她們相比。艾米唯一與她們不同的，是一顆淳樸的心。艾米還記得她們挑剔飲食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地方，每一次裝扮。然而，在不設防的時候，還是會被拉出去一起聚餐。
雅在一旁看著她用紅色大衣包裹起來的消瘦的軀體，對著鏡子拼命描口紅，塗了粉底的臉龐在黑夜下仿佛慘白的面具。
“你到底為什麽要這樣折騰自己呢？”
****
那一晚從酒吧出來的女子，仿佛深海的游魚，深紫色的眼影仿佛黑夜中盛開的罌粟花，艷麗而充滿毒素。
“為什麽要去這些地方？”雅冷冷地問道。“因為那裏充滿了誘惑麽？”
那一天艾米裏面穿的是棉質的吊帶背心裙，雖然有大衣的包裹，燈光下裸露的肩上的皮膚儼然片片白色花瓣。雅看著她居然還在笑，很有想一個巴掌扇過去的沖動。
可是他只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她離開了那個醉生夢死的地方。
她的手心在他手裏冰冷得可怕。
“為什麽要給我披上毛毯呢？我不冷。”
“你病了，我更麻煩。”
艾米沒有再倔強下去，因為頭痛是一陣接著一陣襲來，手心也失卻了溫度，開始瑟瑟發抖。
只見一個熱水袋，以完美的拋物線形式投遞到她懷裏，雖然是不起眼的布袋，卻帶來一股濃濃的暖意。真是難以置信，只是這麽一個小物件，就能產生這樣一種溫暖。
他果然是，口不應心呢。艾米如此想著。
這時候，雅開始講他以前去過的地方。
“我曾經去過維也納的音樂會。我一直被那個地方所吸引。雖然不比壁畫裏的天使，我可是那裏的常客。我記得那時天花板上的金色水晶大吊燈，還有新年的紅絲帶與綠杉樹。看著那些藝術家們在那邊一臉認真地吹奏樂器，真的很有趣。”
艾米已經沈沈地睡去。
“你不是說，有我在你身邊就足夠了麽？只要有我在，你可以放棄一切繁華。因為你知道，那些不過是虛幻的影子，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朋友。”
雅對著已經睡著的艾米，喃喃說道。
5 浮沈
面對著攤開一片的空白稿紙，艾米提起筆來，胡亂寫了幾行，不知該如何繼續。對於作家來說，最痛苦的莫過於寫作遇到瓶頸。
“我寫不出她的命運，所以我因此而痛苦。”她將整張稿紙撕下來揉成一團扔掉，恨不得掰斷自己手中的筆，
“實在寫不出的話，和我一起出去逛逛吧。”雅不由分說地拉著艾米朝門外奔去。
雪花降臨的天氣裏寒風凜凜。然而艾米由於小跑而逐漸有了一絲暖意。
“我帶你去溜冰。”
“我不會。”
“笨女人，我教你。”
“我怕摔。”
“我不會讓你跌倒的。”
雪地裏艾米系上了那條紅色絲巾，在一片白色中顯得流麗之極。
雅穿的是天藍色的滑雪衫，溜冰的姿勢極為優雅，像一只冰上天鵝。
而她卻笨拙得像只醜小鴨，總是惹得雅笑個不停。
這時艾米突然有一種感覺，雅笑起來真像孩子。
那一刻，她喜歡他臉上露出的歡快笑容，仿佛整個冬天的嚴寒都可以被融化。
這是屬於兩個人的溫暖記憶。
****
又是一個雪夜。
“為什麽還不回來。我已經等你很久了呢。這可是我破天荒第一次等人呢。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的笨女人。”
“誰說我忘了。”艾米不自覺的嘴向上一撅。
他這才註意到她拎了一個大盒子，好奇地問，“裏面是什麽？”
“芝士蛋糕。”
“俄，又是什麽新鮮玩意兒。”
他用手指蘸了一點，半信半疑地送到嘴裏，一種香甜的感覺蔓延開來。果然，還是甜的東西比較好吃。
然而幸福的時光不會長久。
最近的艾米一直在超負荷工作。看著她因為用力攥緊了筆而泛白的指關節，冬天的清冷更加襯托得她臉色蒼白。由於接連幾天都沒有睡好，她的眼睛周圍的肌膚也變得暗沈，仿佛脫了水的蔬菜。然而他是不應該幹涉人類的生活的，可是看她看得太多，自己也似乎感同身受，可以體會得到她的痛苦。她每天一直要寫到大腦空白，才肯停筆。
雅第一次感到了恐懼。那一天他把茶杯遞給她，無意中碰到她的手指，冰冷得可怕。眼前的女子脆弱得像個瓷娃娃，卻仍然固執地不肯停筆。他不敢正視她寫作寫得瘋魔了的樣子，寫得讓人撕心裂肺。仿佛一睜眼就有數匹素帛從中撕裂。他害怕她會變成燃燒殆盡的燈絲，超負荷後便會無情斷裂。
“語言是什麽，不過是為了讓情景再現。無論假意或者真實，都是一種描述。不論是內心的一時激動，還是一瞬間的風情，既然將它們訴諸文字，本來就不應當拘泥於形式，只是為了再讀時最大限度地表達一種情感。”摘自艾米的日記。
寫稿的時候，她竟然就自私的埋頭於自己的世界裏，全然不管身外的一切。不論時間空間的變化，一直沈浸在自己構建的幻境之中。每到這個時候，他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他並不希望她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但是就目前來看，也只能如此了。即使心裏有一股沖動想要制止，也說不出口了吧。
在來回尋找出版商的途中，艾米靠在地鐵的邊門上，靜靜地凝視著窗上的玻璃，完整地印出了她的身影，還有紅潤的嘴唇。只是在這麽一瞬，這圖像突然被雅的所代替了。是不是地鐵震蕩得太厲害了，腦子也變傻了。她怎麽會在這時想起他呢？
暈暈乎乎從地鐵下來，艾米回到自己的小屋。頭暈目眩，又一次從包裏掏出一支筆。
“啪”的一聲，被雅給打掉了。“都站不穩了，還怎麽寫？”
艾米只覺得頭好痛，好痛。於是，她毫不客氣地靠在雅的肩膀上。整個天地仿佛都在搖晃。
“不知為何，寫完這些書之後，竟然有一種虛脫之感。可是我明明做的是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呢。連我自己都想不通，為什麽要如此拼命。”
艾米寫完第一本書後大病一場，她倚靠在病床上，在日記裏寫道。
6 一夕成名
終於有出版商肯接受她的稿子了。
雅這一次倒沒有再勸阻，只是在一旁看著她瘋狂的書寫和整理各種文檔。無論如何，看到堆在她面前高高的一疊文稿，雅不由升起了一種敬佩之情
“你可以幫我個忙麽？”艾米從一堆文檔中擡起頭來，冷不防問道。
“什麽？”
“晚飯我來不及做了，你去叫外賣吧。”
雅正在享用午飯咖喱牛肉，聽到這個噩耗，手裏一顫，湯勺忽的掉了下去。
“那我晚上我給你做飯。”雅突然露出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
半晌，艾米蹦出幾個字，“你做的飯能吃麽？”
傍晚，只聽他在廚房裏磕磕碰碰折騰了半天，終於端出來一盤焦糊糊的東西，“烤——包——子——”其實就是把芭比饅頭裏剛出爐的肉包，買回來在鍋裏烤了一烤，鍍上了一層焦黃的皮。還有雅獨家配置的健康蔬菜湯。
在他熱切的眼神註視之下，艾米不得已還要裝出一副驚喜的表情。一邊用刀叉撥弄著盤子裏的東西，一邊認命地消耗這頓來之不易的晚飯。忽然，她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你在湯裏放了什麽？”
“那個，好像既放了糖又放了鹽——”
“果然——非同凡響——”
一個月後，艾米的好友結婚，她應邀去當伴娘。
臨去的那天早晨。
“麻煩了你這麽久，這是給你的紀念品。”艾米忽然從空中拋出一個小包，正好落到雅的手裏。
雅打開一看，居然是滿滿一袋愛心餅幹。然後他竟然也從懷裏掏出一個鑲了水鉆的發梳，“這是給你的慶賀禮物。”他甚至開始嫻熟地侍弄起她的長發來了，優雅地盤了一個發髻，將發梳插在上面。
“你居然會梳頭發？”
他不緊不慢地說道，“今天可是個好日子，你一定要光彩照人才行。”
“你這樣做，是因為可憐我麽”雅冷不防被這樣問道。梳頭的手不由得一顫。“因為你知道，成功之後，我的生命很快就要走到盡頭了。”
“我記得你小時候，一個水鉆別針都能讓你艷羨不已。”雅專心地給她編頭發。一邊岔開話題。
****
“恭喜你，拿到了新娘捧花。”婚宴上面，朋友紛紛上前祝賀。
“一定要在六個月內嫁出去喲。”當上新娘子的好友如是說。
只見那束新娘捧花，一圈紅色，一圈粉色，一圈白色。雖然是在冬天，艾米的臉蛋還是紅撲撲的，迎著眾多艷羨的眼神，接過了那束花。回家之後，她把那束花插到桌上的玻璃瓶裏，每天都給它換水。
冷不丁的雅又從半空中出現，一襲白衣，坐在桌上，翹著二郎腿。
“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每次出現都坐在我的書桌上。”
雅的臉紅紅的。
“你不會也去宴會上偷酒喝了吧？”
“唔？”竟然一口咬住了她的雙唇，理智淹沒在這一刻。
艾米一陣眩暈，大腦一片空白，行動也不聽使喚。
兩人松開之後。
“這樣是不對的。”艾米提醒他。
他卻一把抓住了她冰冷的手指，“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對與錯。”
他小心地把她的雙手攏到手心裏。她的手上有一種白玉蘭的香氣，竟讓他聞得癡了。
“對不起。”艾米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他將她抱得更緊，直到哄得她入睡了。
他才奪門而出。
雷聲依舊轟隆直上雲霄，震耳欲聾。
有一種山雨欲來之勢，將半個天空映得如同白晝。
之後，天邊傾盆大雨傾瀉而下。一道雪亮的閃電打在窗欞上。
雅一身白衣，仿佛一個白色幽靈一樣在雨夜中狂奔。
他不甘心，他就是不甘心。
為什麽這一世的艾米還是堅持她的自由？
他不要她的感動，她的愧疚。
他只想挽救她的命運，讓她放棄人世間的輪回，重新回到天界
7 那顆心是
過去的一切仿佛化成了鏡像中的影子，終究成為模糊不清的一團，已然離她遠去。
艾米坐在床沿邊，卷曲的頭發直垂下來，用一根絲帶挽在右邊。斜斜的耷拉著，一副慵懶的神色。雅想說，他喜歡她的這幅模樣。看著她一手撐著鬢角，一手塗鴉的閑散模樣，可惜那是他來不及說出的話語。他一如既往地在給她講故事，只不過今天的故事是關於她自己的。
“小時候，你就是那個充滿了想象的小女孩。一個人對著夜晚的星空出神，在無數次杜撰神的故事。”
“那時候，我們已經見過面了，不是麽？”
“我跟著螢火蟲一起，飛到了你家的小院裏。你正好坐在一群小朋友中間，繪聲繪色地說著小王子的故事。那個鮮活的小女孩，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即便夜鶯的歌聲也沒有你的話語動人。”
“那時候出現在夢境中的人，是你麽？”淚水充盈了艾米的眼眶。“終於又見面了。”
公園裏，兩人在散步。
“我喜歡秋天的楓葉，愈是蕭索衰敗的季節，愈是紅得艷麗無比。”雅對艾米說。
艾米正好穿著一件紅色的大衣，聞言一笑。
明明擔心的要死，卻不肯露出半點口風。
明明她只有30歲的生命，卻依然如此熱情的生活。
雅看著艾米在紅葉下微笑的樣子，心裏很想讓這一刻定格永存。
一個月後，艾米帶著早晨起來時未梳妝的蒼白的臉頰，站在窗前。
“為什麽要站在這裏看朝陽？”
“我想著，一生之中還能有多少個如此美麗的早晨？”
雅的眼睛裏滿是驚愕與不甘。
此言一出，她的雙眼中也仿佛升騰起一股霧氣，眼前的一切圖像仿佛化成了糅雜的水粉畫。各種顏色渲染開來，成為模糊的一灘色彩。
畫前，天使的羽翼從高空墜下。
人的生命轉瞬即逝，很快就會被遺忘在歷史長河中。
“沒有辦法，突然覺得好困，好想睡。”她一個人獨坐在窗臺前的椅子上，仿佛聽到了音樂盒的聲音，就快要閉上雙眼，不想讓任何人打擾。雅走過去將她攬在懷裏，嘴裏輕輕哼著舒緩的歌。
“有你在，真好。”說完這句話，她便倒地，雙目合上，靈魂飛出了體外。陽光在空氣中飛舞，房間裏只剩下空空的窗簾在飄動，他看到她的靈魂在空中飄搖，好像閃光的眼睛，對他笑。
他站在陽臺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房間裏散落一地的稿紙，以及前來收拾的人們。“到最後，還是沒有抓住她麽？”雅自問道。“這雙手，抓住了無數人的靈魂，唯獨抓不住她的。但是，我給了她最想要的，自由。”
他記得上一世的訣別。
那長發披肩的女子轉身看著他，好像一副靜謐的油畫。
他在她的右手腕上印上深深一吻。
“我會找到你，永遠都會找到你。”
在那個最後一刻，他看著她的生命在他的手心中一點一點流逝，卻是無能為力。
在他的懷中，她哭泣出來的淚珠留在冰涼的面容之上。
即使他有千百年的生命又能如何？
不過是作為這個世上的旁觀者罷了。無生無滅，無愛無欲。
這一世，她還是做出了和當時一樣的選擇。
她選擇了短暫而困難的人類的一生，卻始終不願意和他回去。
雅一人走過城市中心的噴泉廣場，依然有大膽的鴿子飛過來在他身邊啄食。
他手中的餅幹屑，散滿一地。一身風衣，孑然一身。
即使走遍大街小巷，也難尋覓芳蹤。
他看到她娟秀的字體遺留在稿紙上，這是這一世的她留給他的唯一記憶。
我會在下一世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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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葬禮
烏雲暈染的天空，像是灰色的顏料潑灑在了宣紙之上，一種沈郁兼陰霾之色蔓延開來。路邊的高樓大廈裏陸陸續續亮起了燈，仿佛地上的星星。一會兒，灰色逐漸轉為墨色，雨滴紛紛落下，地上也濺起了水花。狂風也過來助陣，幾道撕裂天空的閃電，震得獨行的人心中一驚。風雨交加之中，何處是歸程。
30歲的女作家艾米於幾日前去世。
短暫的人生一直是個迷，生前多為獨處，雖有幾個好友，卻始終沒有可以稱得上戀人的男性出現。她去世後，人們開始清理她的遺物。
艾米唯一的住所，不過是位於某個小區裏面的一室戶，只有簡單的幾件家具。除了幾份手稿外，似乎沒有留下什麽有價值的紀念品。
“真可憐，剛剛獲得網絡文學大獎，就去世了。”
“這是她的不幸，卻是我們的大幸。”
“又有新聞素材可以挖掘了。”
市裏的一間新聞編輯室裏，幾個記者如此談論著。
阿南插話道，“我們手裏能夠搜集到的資料實在太少了。”
艾米的葬禮非常簡單，只有身前的幾個好友出席。一塊潔白的墓石，刻著她的生卒日期。這樣就簡單地交代了她的一聲。
人們離開後，墓碑前只留下了一束白色的玫瑰花，孤零零地躺在那裏無人問津。很快，花瓣被大風吹散在周圍的草地上，化作一個個孤零零的白色圓點。
令人不解的是，葬禮結束後一連幾個月，每天在艾米的墓碑前都會出現一束白色的玫瑰花。
是誰？
忽然湧現的花束，立刻引起了媒體的註意。他們目前唯一的線索，就是艾米所留下來的書稿。記者們的興趣，都集中在了故事中的男主人公身上，他是誰？
2 他是誰？
根據艾米生前朋友的描述，她身邊幾乎沒有出現過可以稱之為伴侶的男性，那麽這個原型又是誰呢？好事者甚至聲稱艾米生前有一段隱秘的戀情，只是未曾公開罷了。
人們翻閱她生前的所有作品，筆下的男主人公，嘴角永遠帶著一抹不置可否的笑容，一面讓女主角恨得咬牙切齒暗地裏詛咒，一面又偶爾流露出截然相反的如水溫柔。
《佳期》裏那驕傲自負而又刻薄的男子，挖苦起女主角的工作能力來是永遠的毒舌。小說的最後雖然沒有給出明確結局，但是兩人的相愛相殺始終貫穿全書。
小說開頭，“看到她出現在面前，穿著夏日最普通的白色連衣裙，露出很純凈的笑容。清心裏想著：這樣的新人一進公司，肯定少不了被欺負。”
中途寫到兩人的沖突，絕對是電光四射，霹靂驚人：
看到他那張狂傲的欠扁的臉，明秀很想沖上去揮手兩拳，然後再把他踩到腳底做成化肥送到花園裏，這樣自己院子裏的月季就能長出誘人可愛的花骨朵了吧。
“你是在想怎麽對付我麽？”冷冷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把還在做白日夢的明秀立刻從幻夢中喚醒。“有這個時間發呆，還不快把這周的財務報表給做了。”
明秀立刻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從座位上一躍而起，以離弦之箭的速度奔回自己的辦公室。
清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嘴上露出一抹好看的微笑。仿佛要把這只小兔子生吞活剝了一般。
當然，書中也不乏“含情脈脈”的描寫，比如寫到明秀去探病那一段，
“這麽苦的藥，怎麽喝得下去！”清看著碗裏烏黑的一團，眉頭皺得比在公司大會上還要緊。
“良藥苦口啊。”明秀一邊說著，一邊不懷好意地笑著。兩顆瞳孔裏發出燦爛的光芒，仿佛兩顆小鯨在裏面歡泳。
“我晚飯要吃油炸排骨！”清抗議道。
“哼！”
“還有蓮藕桂花湯！”
“……”
“還有……”
一會兒，廚房裏浮現了明秀系著圍裙的身影，只見她狠狠拿起一瓶金黃的食用油往鍋裏傾倒，油煎排骨散發出來的噴香味道甚是誘人，看著黃金排骨在滋滋作響。明秀胡亂想著，要是把隔壁房間裏那個死男人大卸八塊放到鍋裏煮，不知道味道會怎麽樣。
看著清在那邊優哉游哉極其享受吃著晚飯的樣子，明秀又是無奈又是氣憤，一副撅嘴小白兔的模樣。
“我最喜歡你氣呼呼的模樣。”清忽然湊了上去，輕咬了下她紅潤的雙唇。
“你——”面對清的突然襲擊，明秀勃然大怒，抄起一個鍋鏟就要朝肇事者頭上敲過去。
還有一處描寫，明顯可以看出兩人的暧昧關系。
開完會之後，清的心情大好，靠在椅子上悠閑地品茶。突然他的眼神一掃，看到了對面辦公室裏不悅的一幕。從臺灣調來的同事Michael，在辦公室裏纏著明秀，仿佛一只勤勞的小蜜蜂一樣每天在她身邊打轉。
“看來最近又不會無聊了。”清瞄了一眼對面辦公室的玻璃門，極其優雅地把手中的鉛筆掰成兩段。
“原來你的口味這麽特別，喜歡那樣的女人。”一旁的Jimmy打趣道。
“哼。”
於是接下來的一個月裏，Michael被清當成了靶子，所有的每周公司例會上都會被點名，各種七葷八素的項目問題輪番轟炸，嚇得他不久便縮著腦袋逃回了臺灣分部。
得知Michael被調回的消息時，明秀並沒覺得如何。只是清特意跑到她面前得意洋洋地揮舞著總部的調任通知，口中振振有詞“那只討厭的蜜蜂終於被我趕走了”之類的話。
明秀看著清在辦公室明亮的燈光下的模樣，心想，“為什麽這個男人總是在露出一副欠扁的得意相的時候最好看呢”。於是低頭撥弄著手裏的小玻璃罐不語。
清嚷嚷了半天，發現明秀的目光只是落在透明的小玻璃罐裏，不由問道，“這是什麽？”
“水仙，好看麽？我覺得這花很襯你。”
那一小抔透明的水罐裏，飄著幾顆綻放了一半的水仙花根。
清哭笑不得。
《佳期》的最後，清跳槽去了一家外企，明秀卻辭職去了一家學校做“清清靜靜的教書匠”。
兩人在一間西餐廳裏吃午飯。明秀伸出雪白的手指，用筷子撥弄著桌上的燒鵝瀨粉。旁邊還有一份鮮茄洋蔥燴豬扒飯和一碟朱紅蘿蔔。她望著對面似笑非笑的清，脫口而出：
“嫁給你，有什麽好處？”
這束白玫瑰，是名為清的男人所送的麽？
3 小城女子
阿南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去調查艾米的背景，畢業於本市一所知名文科大學。小城女子，剛剛畢業時就像游走在城市的邊緣人。那個時候，她的表情仿佛她筆下的文字一般冷淩。拒絕過多交流的眼神，以及抿緊的嘴唇。她用冷靜的禮貌將自己武裝起來，裹得嚴嚴實實，一絲不透。
那個時候的艾米，仿佛活在了夢幻之中，絲毫沒有實體感，天地間的建築不過是灰色的模型。任由無邊無際的風，敲打著她淩亂的思緒。艾米供職於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很認真，但是人緣卻一般。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沒有背景也就罷了。要是沒了入世的圓滑，如何能生存下去。
過去的一個同事如此評價艾米，“她太清高，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同樣的證據來自艾米的一篇小日記，“和同事聚餐，又耗掉了一個晚上。聽著他們在談論這個月的工資和獎金，誰和誰的爭鬥，覺得很累，提不起精神。”
****
雅有時候想，那個時候，她是怎麽活下來的。
雅走進艾米生活的時候，她剛好買了一臺CD機，一邊放著音樂，一邊寫作。
“你這樣不會受幹擾麽？”
“才不會，這是最安靜的時刻。”她轉過頭，對著雅微笑。
一陣晚風吹起艾米的長發，白色的雪紡長裙映得臉色愈發蒼白的美麗。她轉過身，看著窗外光線變暗，各種深的淺的燈光亮起。
雅又像往常一樣不期而至，降落在她的書桌前，顯得十分焦躁。“你不是說，要在30歲前一舉成為有名的小說家，便沒有遺憾了麽？”
見她不為所動，雅繼續追問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又做給誰看呢？”
“我就任性這一回。”艾米依然故我。她只顧對著墻上的鏡子一個勁的塗抹自己的紅唇，企圖使它們變得更加潤澤飽滿。因為趕稿子而變得有些暗沈的肌膚，只有在塗了一層粉後才顯得細膩白嫩。
“你忘了你之前的掙紮了麽？不規律的飲食，被房東掃地出門，拖著個箱子在街上流浪。”
面對雅的指責，艾米的表情沒有發生一絲變化。“我只知道，和他在一起很開心，這就夠了。”
“這種男人，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罷了，等他這股勁頭過了，你不要哭著來找我。”
艾米搭在皮包上的手頓了頓，“我知道。可是我好久都沒這麽開心了。”轉身，出門。
****
“有沒有搞錯啊？”蘇看著艾米，眼睛瞪得巨大。“我只不過想和你交個朋友而已。像我這樣出身的人，怎麽會和你這樣的女孩子做男女朋友呢。”
聽到這句話時，艾米只是望向大樓墻面上鑲嵌的透明玻璃，冰冷的玻璃，明亮而刺目。她忽然想到以前在街上碰到的依偎在墻角的小凍貓，看到她便卯足了勁地喵喵直叫，委屈至極。自己之前是不是也像一只搖尾乞憐的流浪小貓咪呢？
“既然你那麽好心，不如領回去自己養。”蘇當時是這麽說的，一邊大方的把自己手裏的一袋餅幹倒了兩顆出來，送到它嘴邊。豈料它只是滿懷期待地嗅了一嗅，又失望的喵了兩下。
艾米忽然想到自己就仿佛那幼獸一般，只想死命抓住一種溫暖。那個時候，蘇不顧她是否抗議，緊緊地把她拽過來貼在懷裏。她以為那代表了一股柔情。
關於蘇的最後記憶，不過是在她的腦海裏化為了一張年輕而愚蠢的面孔。這些都是教訓，戀愛的承諾，失去的痛苦，重新恢覆的冷靜。
****
“真是太可悲了。你會對稍微表現出一點溫柔的男子交心。什麽樣的傻瓜才會這樣做啊？”雅痛心疾首地評價她道，一邊順手抄起她桌上的華夫餅狠狠地大嚼特嚼。
“我去做飯。”艾米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系上圍裙後，她還不忘丟下一句，“還有，那個華夫餅快過期了，不知道精靈吃了變質的食品會不會變笨俄。”
雅頓時一口餅幹噎在喉嚨裏。
又能如何呢？到最後，時間終究磨滅了她的一切傷感，她已經無力再為這種事情難過了。在她有限的生命裏，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最後一次，在街上碰到蘇，她只是遠遠的站著。看著他和一幫朋友簇擁在一起。她看向他的眼神中，全然是蒼白的冷靜，仿佛已經認不出了他一般。
4 誰為友
人們都喜歡對別人評頭論足，尤其喜歡找出他們的缺點。
“她為什麽會來找你，不過是因為一時空虛無聊罷了。你真以為，你可以融入她們的世界麽？”雅毫不留情地用最尖刻的語言揭示出殘酷的現實。“你不過是一個背景離鄉來到大城市的孤身女孩，為了投入那個光鮮亮麗的世界，你要付出多少代價？”他看著面前在風中懷抱畫冊瑟瑟發抖的女子。
雅的言語遠比冷風來得更為淒厲。“你要將一個月的工資全都砸在和那些女孩子們的一次旅行上麽？”
無論家世，相貌，談吐，都無法與她們相比。艾米唯一與她們不同的，是一顆淳樸的心。艾米還記得她們挑剔飲食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地方，每一次裝扮。然而，在不設防的時候，還是會被拉出去一起聚餐。
雅在一旁看著她用紅色大衣包裹起來的消瘦的軀體，對著鏡子拼命描口紅，塗了粉底的臉龐在黑夜下仿佛慘白的面具。
“你到底為什麽要這樣折騰自己呢？”
****
那一晚從酒吧出來的女子，仿佛深海的游魚，深紫色的眼影仿佛黑夜中盛開的罌粟花，艷麗而充滿毒素。
“為什麽要去這些地方？”雅冷冷地問道。“因為那裏充滿了誘惑麽？”
那一天艾米裏面穿的是棉質的吊帶背心裙，雖然有大衣的包裹，燈光下裸露的肩上的皮膚儼然片片白色花瓣。雅看著她居然還在笑，很有想一個巴掌扇過去的沖動。
可是他只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她離開了那個醉生夢死的地方。
她的手心在他手裏冰冷得可怕。
“為什麽要給我披上毛毯呢？我不冷。”
“你病了，我更麻煩。”
艾米沒有再倔強下去，因為頭痛是一陣接著一陣襲來，手心也失卻了溫度，開始瑟瑟發抖。
只見一個熱水袋，以完美的拋物線形式投遞到她懷裏，雖然是不起眼的布袋，卻帶來一股濃濃的暖意。真是難以置信，只是這麽一個小物件，就能產生這樣一種溫暖。
他果然是，口不應心呢。艾米如此想著。
這時候，雅開始講他以前去過的地方。
“我曾經去過維也納的音樂會。我一直被那個地方所吸引。雖然不比壁畫裏的天使，我可是那裏的常客。我記得那時天花板上的金色水晶大吊燈，還有新年的紅絲帶與綠杉樹。看著那些藝術家們在那邊一臉認真地吹奏樂器，真的很有趣。”
艾米已經沈沈地睡去。
“你不是說，有我在你身邊就足夠了麽？只要有我在，你可以放棄一切繁華。因為你知道，那些不過是虛幻的影子，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朋友。”
雅對著已經睡著的艾米，喃喃說道。
5 浮沈
面對著攤開一片的空白稿紙，艾米提起筆來，胡亂寫了幾行，不知該如何繼續。對於作家來說，最痛苦的莫過於寫作遇到瓶頸。
“我寫不出她的命運，所以我因此而痛苦。”她將整張稿紙撕下來揉成一團扔掉，恨不得掰斷自己手中的筆，
“實在寫不出的話，和我一起出去逛逛吧。”雅不由分說地拉著艾米朝門外奔去。
雪花降臨的天氣裏寒風凜凜。然而艾米由於小跑而逐漸有了一絲暖意。
“我帶你去溜冰。”
“我不會。”
“笨女人，我教你。”
“我怕摔。”
“我不會讓你跌倒的。”
雪地裏艾米系上了那條紅色絲巾，在一片白色中顯得流麗之極。
雅穿的是天藍色的滑雪衫，溜冰的姿勢極為優雅，像一只冰上天鵝。
而她卻笨拙得像只醜小鴨，總是惹得雅笑個不停。
這時艾米突然有一種感覺，雅笑起來真像孩子。
那一刻，她喜歡他臉上露出的歡快笑容，仿佛整個冬天的嚴寒都可以被融化。
這是屬於兩個人的溫暖記憶。
****
又是一個雪夜。
“為什麽還不回來。我已經等你很久了呢。這可是我破天荒第一次等人呢。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的笨女人。”
“誰說我忘了。”艾米不自覺的嘴向上一撅。
他這才註意到她拎了一個大盒子，好奇地問，“裏面是什麽？”
“芝士蛋糕。”
“俄，又是什麽新鮮玩意兒。”
他用手指蘸了一點，半信半疑地送到嘴裏，一種香甜的感覺蔓延開來。果然，還是甜的東西比較好吃。
然而幸福的時光不會長久。
最近的艾米一直在超負荷工作。看著她因為用力攥緊了筆而泛白的指關節，冬天的清冷更加襯托得她臉色蒼白。由於接連幾天都沒有睡好，她的眼睛周圍的肌膚也變得暗沈，仿佛脫了水的蔬菜。然而他是不應該幹涉人類的生活的，可是看她看得太多，自己也似乎感同身受，可以體會得到她的痛苦。她每天一直要寫到大腦空白，才肯停筆。
雅第一次感到了恐懼。那一天他把茶杯遞給她，無意中碰到她的手指，冰冷得可怕。眼前的女子脆弱得像個瓷娃娃，卻仍然固執地不肯停筆。他不敢正視她寫作寫得瘋魔了的樣子，寫得讓人撕心裂肺。仿佛一睜眼就有數匹素帛從中撕裂。他害怕她會變成燃燒殆盡的燈絲，超負荷後便會無情斷裂。
“語言是什麽，不過是為了讓情景再現。無論假意或者真實，都是一種描述。不論是內心的一時激動，還是一瞬間的風情，既然將它們訴諸文字，本來就不應當拘泥於形式，只是為了再讀時最大限度地表達一種情感。”摘自艾米的日記。
寫稿的時候，她竟然就自私的埋頭於自己的世界裏，全然不管身外的一切。不論時間空間的變化，一直沈浸在自己構建的幻境之中。每到這個時候，他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他並不希望她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但是就目前來看，也只能如此了。即使心裏有一股沖動想要制止，也說不出口了吧。
在來回尋找出版商的途中，艾米靠在地鐵的邊門上，靜靜地凝視著窗上的玻璃，完整地印出了她的身影，還有紅潤的嘴唇。只是在這麽一瞬，這圖像突然被雅的所代替了。是不是地鐵震蕩得太厲害了，腦子也變傻了。她怎麽會在這時想起他呢？
暈暈乎乎從地鐵下來，艾米回到自己的小屋。頭暈目眩，又一次從包裏掏出一支筆。
“啪”的一聲，被雅給打掉了。“都站不穩了，還怎麽寫？”
艾米只覺得頭好痛，好痛。於是，她毫不客氣地靠在雅的肩膀上。整個天地仿佛都在搖晃。
“不知為何，寫完這些書之後，竟然有一種虛脫之感。可是我明明做的是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呢。連我自己都想不通，為什麽要如此拼命。”
艾米寫完第一本書後大病一場，她倚靠在病床上，在日記裏寫道。
6 一夕成名
終於有出版商肯接受她的稿子了。
雅這一次倒沒有再勸阻，只是在一旁看著她瘋狂的書寫和整理各種文檔。無論如何，看到堆在她面前高高的一疊文稿，雅不由升起了一種敬佩之情
“你可以幫我個忙麽？”艾米從一堆文檔中擡起頭來，冷不防問道。
“什麽？”
“晚飯我來不及做了，你去叫外賣吧。”
雅正在享用午飯咖喱牛肉，聽到這個噩耗，手裏一顫，湯勺忽的掉了下去。
“那我晚上我給你做飯。”雅突然露出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
半晌，艾米蹦出幾個字，“你做的飯能吃麽？”
傍晚，只聽他在廚房裏磕磕碰碰折騰了半天，終於端出來一盤焦糊糊的東西，“烤——包——子——”其實就是把芭比饅頭裏剛出爐的肉包，買回來在鍋裏烤了一烤，鍍上了一層焦黃的皮。還有雅獨家配置的健康蔬菜湯。
在他熱切的眼神註視之下，艾米不得已還要裝出一副驚喜的表情。一邊用刀叉撥弄著盤子裏的東西，一邊認命地消耗這頓來之不易的晚飯。忽然，她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你在湯裏放了什麽？”
“那個，好像既放了糖又放了鹽——”
“果然——非同凡響——”
一個月後，艾米的好友結婚，她應邀去當伴娘。
臨去的那天早晨。
“麻煩了你這麽久，這是給你的紀念品。”艾米忽然從空中拋出一個小包，正好落到雅的手裏。
雅打開一看，居然是滿滿一袋愛心餅幹。然後他竟然也從懷裏掏出一個鑲了水鉆的發梳，“這是給你的慶賀禮物。”他甚至開始嫻熟地侍弄起她的長發來了，優雅地盤了一個發髻，將發梳插在上面。
“你居然會梳頭發？”
他不緊不慢地說道，“今天可是個好日子，你一定要光彩照人才行。”
“你這樣做，是因為可憐我麽”雅冷不防被這樣問道。梳頭的手不由得一顫。“因為你知道，成功之後，我的生命很快就要走到盡頭了。”
“我記得你小時候，一個水鉆別針都能讓你艷羨不已。”雅專心地給她編頭發。一邊岔開話題。
****
“恭喜你，拿到了新娘捧花。”婚宴上面，朋友紛紛上前祝賀。
“一定要在六個月內嫁出去喲。”當上新娘子的好友如是說。
只見那束新娘捧花，一圈紅色，一圈粉色，一圈白色。雖然是在冬天，艾米的臉蛋還是紅撲撲的，迎著眾多艷羨的眼神，接過了那束花。回家之後，她把那束花插到桌上的玻璃瓶裏，每天都給它換水。
冷不丁的雅又從半空中出現，一襲白衣，坐在桌上，翹著二郎腿。
“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每次出現都坐在我的書桌上。”
雅的臉紅紅的。
“你不會也去宴會上偷酒喝了吧？”
“唔？”竟然一口咬住了她的雙唇，理智淹沒在這一刻。
艾米一陣眩暈，大腦一片空白，行動也不聽使喚。
兩人松開之後。
“這樣是不對的。”艾米提醒他。
他卻一把抓住了她冰冷的手指，“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對與錯。”
他小心地把她的雙手攏到手心裏。她的手上有一種白玉蘭的香氣，竟讓他聞得癡了。
“對不起。”艾米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他將她抱得更緊，直到哄得她入睡了。
他才奪門而出。
雷聲依舊轟隆直上雲霄，震耳欲聾。
有一種山雨欲來之勢，將半個天空映得如同白晝。
之後，天邊傾盆大雨傾瀉而下。一道雪亮的閃電打在窗欞上。
雅一身白衣，仿佛一個白色幽靈一樣在雨夜中狂奔。
他不甘心，他就是不甘心。
為什麽這一世的艾米還是堅持她的自由？
他不要她的感動，她的愧疚。
他只想挽救她的命運，讓她放棄人世間的輪回，重新回到天界
7 那顆心是
過去的一切仿佛化成了鏡像中的影子，終究成為模糊不清的一團，已然離她遠去。
艾米坐在床沿邊，卷曲的頭發直垂下來，用一根絲帶挽在右邊。斜斜的耷拉著，一副慵懶的神色。雅想說，他喜歡她的這幅模樣。看著她一手撐著鬢角，一手塗鴉的閑散模樣，可惜那是他來不及說出的話語。他一如既往地在給她講故事，只不過今天的故事是關於她自己的。
“小時候，你就是那個充滿了想象的小女孩。一個人對著夜晚的星空出神，在無數次杜撰神的故事。”
“那時候，我們已經見過面了，不是麽？”
“我跟著螢火蟲一起，飛到了你家的小院裏。你正好坐在一群小朋友中間，繪聲繪色地說著小王子的故事。那個鮮活的小女孩，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即便夜鶯的歌聲也沒有你的話語動人。”
“那時候出現在夢境中的人，是你麽？”淚水充盈了艾米的眼眶。“終於又見面了。”
公園裏，兩人在散步。
“我喜歡秋天的楓葉，愈是蕭索衰敗的季節，愈是紅得艷麗無比。”雅對艾米說。
艾米正好穿著一件紅色的大衣，聞言一笑。
明明擔心的要死，卻不肯露出半點口風。
明明她只有30歲的生命，卻依然如此熱情的生活。
雅看著艾米在紅葉下微笑的樣子，心裏很想讓這一刻定格永存。
一個月後，艾米帶著早晨起來時未梳妝的蒼白的臉頰，站在窗前。
“為什麽要站在這裏看朝陽？”
“我想著，一生之中還能有多少個如此美麗的早晨？”
雅的眼睛裏滿是驚愕與不甘。
此言一出，她的雙眼中也仿佛升騰起一股霧氣，眼前的一切圖像仿佛化成了糅雜的水粉畫。各種顏色渲染開來，成為模糊的一灘色彩。
畫前，天使的羽翼從高空墜下。
人的生命轉瞬即逝，很快就會被遺忘在歷史長河中。
“沒有辦法，突然覺得好困，好想睡。”她一個人獨坐在窗臺前的椅子上，仿佛聽到了音樂盒的聲音，就快要閉上雙眼，不想讓任何人打擾。雅走過去將她攬在懷裏，嘴裏輕輕哼著舒緩的歌。
“有你在，真好。”說完這句話，她便倒地，雙目合上，靈魂飛出了體外。陽光在空氣中飛舞，房間裏只剩下空空的窗簾在飄動，他看到她的靈魂在空中飄搖，好像閃光的眼睛，對他笑。
他站在陽臺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房間裏散落一地的稿紙，以及前來收拾的人們。“到最後，還是沒有抓住她麽？”雅自問道。“這雙手，抓住了無數人的靈魂，唯獨抓不住她的。但是，我給了她最想要的，自由。”
他記得上一世的訣別。
那長發披肩的女子轉身看著他，好像一副靜謐的油畫。
他在她的右手腕上印上深深一吻。
“我會找到你，永遠都會找到你。”
在那個最後一刻，他看著她的生命在他的手心中一點一點流逝，卻是無能為力。
在他的懷中，她哭泣出來的淚珠留在冰涼的面容之上。
即使他有千百年的生命又能如何？
不過是作為這個世上的旁觀者罷了。無生無滅，無愛無欲。
這一世，她還是做出了和當時一樣的選擇。
她選擇了短暫而困難的人類的一生，卻始終不願意和他回去。
雅一人走過城市中心的噴泉廣場，依然有大膽的鴿子飛過來在他身邊啄食。
他手中的餅幹屑，散滿一地。一身風衣，孑然一身。
即使走遍大街小巷，也難尋覓芳蹤。
他看到她娟秀的字體遺留在稿紙上，這是這一世的她留給他的唯一記憶。
我會在下一世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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