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旃檀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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旃檀木盒

沈老爺問我,高興嗎?用賀行雲一條命,換我一雙眼睛,我高興嗎?原來這世間,人命真的這樣不值錢。我如墜冰窟,原本以為今天是我失明以後最高興的一天,到最後才發現命運果然擅長捉弄人。

我曾經無數次發誓只要能讓我重見光明,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如今真有這麽一天,我發現代價是我那教書先生的性命,卻只覺得害怕。

賀行雲這次只躺了一日,第二日又來到我的廂房外聒噪“七姑娘,你這又是怎麽了?你是擔心我的身體嗎?放心吧,七姑娘,沒事。”

我根本聽不得賀行雲說話,直接讓奶娘將他趕走。每時每刻我都在渴望重新看見,我想看見門廊外的玉蘭花,看見那幅《江南長春圖》,看見我跟賀行雲一起摘回來的桃花,還有看見賀行雲。可為什麽代價偏偏是賀行雲的性命呢?

我仿佛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坑裏,只有頭頂有一線光,上面卻還在一抔一抔地倒土下來。

第二日天還未亮,我跟奶娘去了城外靈巖寺。奶娘扶著我跨進山門的時候,敲鐘的聲音正在山間回響。方文在禪房等我,我聞到安神的白檀香,還聽到不知哪裏傳來的敲木魚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這寺廟好像在紅塵外。

“問沈姑娘安。”

我沒有寒暄的心思,直接問方丈:“能有拔除種心蓮的法子嗎?”

方丈問我:“沈姑娘,種心蓮就只有一枚,沒了它,你這輩子都無法再重見光明了。你想好了,真要拔除它?”

“是。”

“老衲唐突,問沈姑娘一嘴,倘若今日種心蓮的不是那位先生,而是一個與你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你還願意放棄嗎?”

我從末覺得自己是個道德感很強的人,否則也做不出劃爛四娘的臉這樣的事情。倘若真是一個陌生人,或許我就接受了,事後給足該給的補償就是。這世上,多的是需要用命換錢的人。人命啊,遠沒有聖賢書裏說的那麽尊貴。

我告訴方丈:“因為他是賀行雲,所以我寧願不要眼睛,也要他活著。”

方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只要沈姑娘不後悔,那老衲也不瞞你。萬物相生相克,姑娘只要爬上通天塔,拿出原本裝著古蓮種子的那個木盒,將木盒研磨成粉服下,那古蓮將不會再生長。這古蓮能百年不腐,正是因為這旃檀樹枝做的木盒。”

《長尼迦耶》中記載,佛陀當年就是食用了「旃檀樹耳」而去世的。我聽不懂什麽佛理,只知道還能有挽回的餘地,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謝謝方文。”

方丈道:“當初沈老爺將靈巖寺的菩薩都重塑了金身,才拿走那顆古蓮。如今你要帶走旃檀木盒”

我眼皮一跳:“是門口的石獅子也要重新築一對嗎?”

方丈笑了:“沈姑娘是個妙人,老衲雖說是方外之人但有些俗事卻不能不理,不過這石獅子還是誇張了。旃檀木盒就在通天塔的最高層放著,沈姑娘去拿便是。只是通天塔一次只能容一個人進去,姑娘可能爬到十三層,找到那木盒”

奶娘立刻道:“我們姑娘眼睛不便,可否我代她去?”

方丈拒絕:“這是沈姑娘的緣法,需得她自己走這一趟,旁人上去,或許根本就找不到旃檀木盒。”

我聽到這些怪力亂神的話時忽然想笑,真希望這方丈是個騙子,這樣我就不會被虛無的希望折磨,又不用承擔背負一條人命的痛。

“我去。”

通天塔十三層,遠超乎我想象地難爬。靈巖寺的和尚恐怕都是苦修,木樓梯修得又陡又高,木料也不怎麽好,幹裂生出的木屑紮進我的手指裏,我真害怕我的手就廢在這裏一輩子再也拿不起繡花針。想到這裏我又意識到,我原本就不可能再拿起繡花針。那就爬吧。樓梯太陡,每一層的距離也不一樣,我摔了兩次後,不得不手腳並用地爬,這模樣雖然醜了些,但除了神佛,恐怕也沒人能看見。或許這是神佛給我的考驗。神佛只有低眉看到他的信徒飽受折磨,才好實施一些憐憫和寬宥,讓信徒感恩戴德。神佛救苦難,不苦不難,怎麽好意思勞動他們呢?

我數不清自己摔了多少次,甚至某一瞬間,我好像感覺眼前閃過一絲白光,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畫面。摔得最狠的次我後腦勺著地,我當時以為自己險些要死,唯一的念頭就是,可惜沒能把旃檀木盒帶回去,要是在地底跟賀行雲再見面,都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怎麽看都是筆虧本的買賣,所以我一定要把這木盒帶出去。

直到日暮,我才離開通天塔。奶娘守在門外,看到我時哇的一聲就哭了:“我們姑娘受苦了。”

瞎子爬樓梯罷了,不算什麽苦。就當是救了一條人命,是我的功德。

我回到府裏病了一場,昏倒之前囑咐奶娘一定將木盒交給賀行雲。奶娘接了過去,摸了摸我的臉頰:“姑娘好好睡吧。”

等我再醒來時,又過了三天。我急著去繡園,從前跟那些繡娘們講的繡法都是假的,我的籌碼不多,《江南長春圖》是一個,怎麽能輕易給出去?如今沈四娘的仇報了,我也願意做一個瞎子了,《江南長春圖》的恩怨,就留給廟堂裏那些貴人們去煩惱吧。不知是什麽緣故,近日我的眼睛似乎能察覺到一點光,不是能視物的那種「看見」,而是隨著光線強弱的變化,隱隱有了一些感覺。

我有些不放心,問奶娘:“賀行雲現在怎麽樣了?”

只要《江南長春圖》 能如期繡好,我這個沒多大價值的女兒,沈老爺能允我隨便找個莊子去了此殘生。但賀行雲不一樣我得幫他打點好後路。他理當是有光明前途的人。奶娘聽我問起賀行雲,猶豫了一會兒沒說話,她抓著我的手,忽然跪了下來

“奶娘?”我驚了,忙要扶起她。可奶娘不肯起來:“姑娘,這些年我看著你長大,說句逾矩的話,我把你當親姑娘看。”

我心裏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奶娘,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旃檀木盒,我沒有給那位賀先生,我燒毀了。”奶娘平靜地道,“姑娘,你該知道你的眼睛有多珍貴。”

“奶娘?”我楞了一下

奶娘跪著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姑娘,我們得為自己考慮一些!”

“可那是一條人命啊-”

那不是什麽阿貓阿狗,或者別的什麽人的命,那是賀行雲。給我讀書,替我摘花,替我上藥,要做我眼睛的.……賀行雲啊!

“奶娘,你把盒子給他,我不需要眼睛,我想他活著。”

奶娘不願意交出旃檀木盒:“姑娘,你的心思我看得分明,可你別真把那位賀先生當良人,他不是—”

“不是。”我不知是自欺還是欺人,立刻打斷了奶娘的話,

“奶娘,不值得,我不想這輩子都背負著一條人命而活。”奶娘搖頭,堅持旃檀木盒被她燒了。我看不見,更無法找東西,想著只能趁奶娘不在,偷偷去找賀行雲。

只是這幾日我的眼睛又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上次在通天塔暈倒時,我就發現我似乎能「看見」一些面面,那時我以為是幻覺,直到這兩日,我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幻覺,我真的能看見——只是在用賀行雲的眼睛看。這時不時出現的畫面,是賀行雲看到的場景。有些場景是熟悉的,比如開著玉蘭花的門廊,他每日早晨都會來這裏走一遭,奶娘把門閂得緊緊的,根本就不讓我見他。有些場景是陌生的。我看到他去染坊,所有送去《江南長春圖》的絲線,都在暗中過遍他的手。他熟穩地出入姑蘇城的茶肆酒樓,不停地見著什麽人,我聽不見聲音,但是有一個口形卻好辨認一一太子。

“奶娘。”我閉上了眼睛,可眼前的畫面沒有停止,

“怎麽了,姑娘?”

我將額頭抵在膝蓋上:“…去檢查《江南長春圖》用過的全部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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