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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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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麥收後一直未雨,天熱的好像下了火,柳葉打卷,黃犬吐舌,頂著荷葉的行人,懨懨地趕路。

如此酷暑難耐,李元夕卻只感到透心寒涼,仿佛身在冰窖一般。她怔怔地望著面前桌上的牒文,“非親”兩個朱筆紅字,如兩根魚刺,卡住李元夕的喉頭,讓她說不出話。

這是最後一份無主遺骸認親牒文,博州府及下屬十一個縣,凡有可能的苦主都去北陽縣驗證了一遍,可惜都不是。

都不是。

居然都不是。

這可是出乎李元夕的預判。她擡眼看看桌上尚未歸放的數摞卷宗,心頭莫名火大。

數日的忙碌,全都成了無用功,本以為柳暗花明近在眼前,不料卻是山重水覆遙無路。

李元夕攥拳重重地擊上桌面。

“好疼——”李元夕立刻甩手,她起身走到窗側,深深吐納。窗外院中兩株白楊,鳴蟬正在楊枝上鼓噪,仿佛在喊“加油,加油。”

片刻,李元夕平覆了心緒,都不是就都不是,再找就是了,她不信她找不到真正的苦主。

但找苦主這事,單憑信心還不行,跟需要切實可行的法子。李元夕蹙眉,把發現屍骨的過程想了又想,試圖尋出蛛絲馬跡。

忽然,她記起了什麽,脫口道:“摩羯魚。”

對!那個人一直盯著井壁的摩羯魚。摩羯魚於他,可有特別的意義?

這是李元夕不能回答的,她關於摩羯魚的印象,還是源自江韻首飾盒中的摩羯魚金耳墜。——他個男人,好像跟耳墜不搭邊啊。

“那這摩羯魚……查查看唄,這可是目前能想到的一條線索。”李元夕嘀咕著,轉身走出卷宗室,去了集賢堂。

“田老板,我記得你這兒有本《古今圖樣集成》。”李元夕對笑著讓座讓茶的田貴道。

“李捕快,好記性。”田老板眉飛色舞道,“不是我自誇,我這兒的書,特別是古書,那叫一個全,只要您能說出書名,我就能幫您找到。”

“麻煩你,借我一看。”李元夕說著,在客座圈椅上坐下,端起椅側茶幾上的綠茶。

田老板應著,去了後院庫房,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折了回來,手裏抱著個書匣。

“李捕快,您這邊請。”田貴把李元夕讓到窗下的書案前,他把書匣放在案上,輕輕打開,從匣子裏拿出部藍封的磚樣厚書,送到李元夕面前。

“多謝,田老板,您忙,我看看。”

李元夕打開書,循著目錄,一下就找到了“摩羯魚”所在的頁碼。她立刻翻到那一頁:“摩羯魚,佛教神魚,龍頭魚身,可吞噬一切……入中土後,又名魚化龍,魚龍潛躍,幻化璀璨……”

魚躍龍門啊,李元夕雖然對神魚不了解,但對“魚化龍”是再熟悉不過,博州府文廟中,除了供奉孔聖先師與文曲星,還特在大殿前鑄了尊“魚躍龍門”銅像,每逢府試前,學子們都爭相祭拜。

這倒與那個男子的年紀相符,二十五歲至三十歲,正是求功名的年紀,他很有可能因為落榜而想不開。

但是,在學之人又怎能失蹤如此之久而不報官呢?學正們都不知道自己的學生不見了嗎?

當然他可能尚未入學。

那他的父母家人呢?自己家的孩子丟了,都不找的嗎?難道他是個孤兒?

李元夕給自己的種種想法弄得頭大,她不得敲了敲自己的腦殼,試圖讓思緒轉的慢一點。

忽然,就聽田老板道:“鯉魚躍龍門,躍不過去就回頭,為何非要成龍呢?做條魚不好嗎?”

田貴不知何時又湊到了書案前,他瞄見了李元夕凝視的摩羯魚圖樣,不由聳肩喟嘆道。

一聽就是過來人的口吻。

李元夕擡頭,對田貴道:“田老板好像深有感觸啊?”

田貴拱手笑道:“田某不才,只是個秀才,兩次會試不第,我就放棄了再考的念頭,開了這家書鋪。這些年,我時有後悔,要不是早前一根筋非要求什麽功名,集賢堂早就能開分號了。”

李元夕笑笑,沒有接話。

田貴繼續道:“人啊,不能死腦筋,明明不適合讀書,卻非要去應舉,這不是自個難為自個嗎?再說,中了舉人又如何,做了翰林又如何,還不都得吃飯!吃飯就要用銀子,掙了銀子,想怎麽吃就怎麽吃。”

他忽地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對李元夕道:“李捕快,說句犯上的話,我這小書鋪的利潤,可比知府大人的俸銀多多了。還自在,多好!”

好像是有些道理,但求功名也不純是吃飯銀子的事。

李元夕想了想,沒有反駁田老板,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只要不作奸犯科,那就應該尊重。

李元夕等田貴說完,便告辭出來,她決定了,不管怎樣,這摩羯魚是條線索,還是得在童生中好好查一查。

離開集賢堂,李元夕趕去了府學,跟府學教授核實生徒們的考課情況,結果無有異常。

府學共有二百零六位童生,除了告假的十三人,剩下的一百九十三位,都準時參加文會。

“十三人,是不是有點多啊?”李元夕翻著手裏的告假帖子,問道。

“求學固然重要,可身體更重要。”那教授道,言外之意,他不能逼迫抱恙的學子。

“這些人,你可有一一確認過?”李元夕又問。

“確認?為何要確認?”那教授一臉驚疑,他當然知道有人會撒謊,會以種種借口推脫文會,可那又怎麽樣!

一個人不想讀書,別人怎麽逼也是不成的。

他只是個教授,又不是生徒的父母,就算是父母,也奈何不得。不然怎麽會有“可憐天下父母心”之說呢。

李元夕不知那教授的心思,她想了想,是自己的問題嚴苛了,二百多個學生,這教授都不定能認全。算了,多說無益,還是實地探查的好。

“這些告假帖子,請借我一用,事畢立刻奉還。”李元夕道。

“您請便。”那教授痛快地應著。

出了府學大門,李元夕見日已沈西,便直接轉回家。這一路串下來,她身上的皂色細羅曳撒早已被汗水濕透,她急需回家沖涼更衣。

正走著,就聽有人喊她:“巫女捕快,好久不見。”

會這樣喊李元夕的,再無二人。李元夕擡頭,就見袁守一從街側的茶坊裏步出,星冠羽衣,飄然欲仙,但手中搖著的蒲扇,卻讓他停在凡間。

“袁神仙。”李元夕笑道,你跑哪兒去了?我找你兩趟不見。觀裏人說,你早就出關了。”在去北陽縣買地前,李元夕就去找過袁守一,想請他擇日,將她父母合葬。李元夕的母親,雖然早逝,但一直停厝李家老宅。

袁守一笑道:“是,出關後,我就去走了走,看了看,想尋方洞天福地,奈何機緣未至,久覓不得,想著博州府人該需要我了,我便回來了。”

好大的口氣,卻也是實情。

李元夕便請他擇日,說已買了地,可以安葬雙親。

“你真把那地買下來了?”袁守一喜得瞇起了眼睛,原本就不大的雙目,現在更是看不見了。

“巫女地主,常言說得好,‘茍富貴,勿相忘’,清風觀還請您多多照看。”

“總共就兩頃地,哪來的富貴!”

袁守一搖了搖蒲扇,打斷李元夕的話,笑道:“不急,這才開始,有道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會有的。”

“借您吉言。袁神仙,這是後話,咱能不能先擇日?”李元夕知道跟他掰扯不清,便順口應下,卻把話題轉了開去。

袁守一掐指輕算:“明天就是吉日,宜動土,宜安葬,事不宜遲,你快找人安排吧。”

人倒是好找,有專門的殯作師傅,起靈,運棺,打墳,填土,都是全套的。但在此之前,李元夕須得告訴一個人——她的姑母巧老太。

之前李年豐沒能葬入祖墳,巧老太很是不滿,簡直可以說是耿耿於懷。現在李元夕居然要替父另立碑墓,她不知道姑母會如何發作。

李元夕思來想去,也沒找到好的說辭,最後決定實話直說。她趕回家,沖涼換了幹凈衣衫,估摸著姑母一家吃完了晚飯,這才去買了個西瓜拎著,敲開了巧老太的家門。

巧老天正在院中涼棚下納涼,她手裏搓著麻繩。鄭娥兒陪在一旁,把搓好的麻繩繞成團。一個個的麻團放在小竹桌上,桌側地上點著艾蒿,青煙直上,直透出棚頂。

“姑母,這個瓜可甜,咱們切著吃啊。”李元夕笑道。她故意說得平常,可那句話怎麽說的,越是掩飾,越是暴露。

巧老太一下就聽出了侄女口氣中的討好,這可不是李元夕的做派,除非她犯了過錯。

“說吧,什麽事?”巧老太道,卻沒有擡頭,也沒讓李元夕坐。

鄭娥兒見狀,起身接過李元夕手裏的西瓜,把李元夕按在桌側空著的竹凳上,然後進了廚房。

“也沒什麽事。”李元夕心虛道。

“沒事?最近那什麽尋親案,你都辦好了?”巧老太道,“今天上午展兒出去,還看見那告示呢。”

“不是案子。”

“那還有什麽事?”巧老太猛地擡起擡頭,盯住李元夕,“你可是有人啦?”

哎呦,怎麽又繞到這上面來了。李元夕知道,再讓姑母猜下去,她今晚別想走了。

“我爹的墳塋……”李元夕鼓起勇氣,把買地、準備合葬雙親的事都說了。

說完,李元夕低下了頭,準備接受姑母的雷霆之怒。

但很意外,巧老太沒有生氣,她沈默了片刻,道:“行吧,就按你的意思辦。”

“姑母——”李元夕誠惶誠恐地喊道。

“叫魂呢。”巧老太搓完一根麻繩,又拿起一根,“我想過了,這後事就要交給後人去辦。後人怎麽辦,怎麽好。我也相信,你不會胡來。雖然你爹不能歸葬祖墳,我是有些不甘,但誰家的祖墳也不是一開始就有的,你爹另起墳葬,以後就是你們這支的祖墳。你好生祭拜就是。”

“是,您放心。”李元夕鄭重道。

這時,鄭娥兒切好了西瓜,盛在盤子裏,端了過來,放在竹桌上。

巧老太拿了瓤心的一瓣,遞給鄭娥兒。

鄭娥兒笑道:“娘,你跟妹妹吃。我最近不知怎的,不愛這甜口,倒是想吃酸的。”

聞言,巧老太喜道:“好,趕明讓展兒去買梅子醬,——你把西瓜給他送些去,這大熱的天,還溫書,真是辛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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