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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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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安靜如斯,無有犬吠,無有人聲。李元夕站在金石街首,看著焦力家兩扇掛鎖的黑漆大門,手握劍柄,心跳如擂鼓。

“焦力不在家,他能去哪兒?”

一路狂奔至此,她做好了惡鬥的準備,現在卻連對手都尋不見,李元夕非常懊惱,就好像牽鉤(註1)時,對方突然松手,自己給閃了個大趔趄。

穩住,莫急。李元夕一邊給自己鼓勁,一邊翻墻進了焦宅。來都來了,總得查看一番,不定有何收獲。

結果是一無所獲。宅內空空蕩蕩,一件物什也無,卻甚是幹凈,仿佛用水刷洗過,無塵無埃。

“狡詐!”

李元夕覆又翻墻而出,想去探問鄰舍。她不信,就算夜裏搬家也得有些動靜,只要有聲響,總有人聽見。

但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因為無有鄰舍。焦宅比鄰的一排宅院都上了鎖。李元夕一路找過去,直至街尾才尋到一戶半掩的木門,門內是一個傴僂的老婦,在摘洗豆莢。

李元夕道聲“攪擾”,繼而問道:“婆婆,這條街怎的這樣人少?大家都出門了不成?”

那老婦道:“搬走了!這條街不發人。你看,焦員外家都敗落了,誰還敢住在這兒?但凡有法子的,都走了。老身只一人,搬不動,再說都這把年紀了,搬不搬的,無所謂。”

擠出雲層的慘白日光,淡淡地攏著她的霜發,令她枯幹的窄臉看起來好像顆烏梅。

李元夕心中一顫,沒再繼續提問,悄悄擱下塊碎銀,告辭出來,沿街直行,出了街首,跨過一條青石路,就是浩蕩重英江。江岸垂柳依依,燕子呢喃,偶有小船順流直下。

“焦力他們已然驚覺,尋常法子很難將其擒獲,需另辟蹊徑才是。”李元夕立在江畔,思緒如飛,“他們做慣了此種買賣,斷然收手是不會的,只不過現在風頭正緊,會更加謹慎。若有特別入眼的姑娘,也不會放過。”

念及此,一個大膽的念頭跳了出來,她看看自己的行頭,搖了搖頭,隨即轉身趕往冠花樓。

“紫鴛姑娘不在?”李元夕一怔,剛才在天下鮮,她明明讓她回來等消息的,這才不到兩個時辰。

“她去哪裏了?何時歸來?”

“你誰呀?管得著嗎?”一臉橫肉的媽媽不耐煩道。

一柄匕首紮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我再問一遍,紫鴛去哪裏了?”李元夕冷喝道。

“她,她,她去汪家了,汪老員外派人請她,都是老相識,你懂的。”

“可是城西汪家?”

那媽媽臉上堆笑,連聲應著,眼神卻是不屑,仿佛在說:“博州府還有第二個汪家嗎?”

不對。李元夕總覺得哪兒不對,可又一時說不上來。她急急環看,樓下甚是安靜,絕無鶯歌歡顏,刺鼻的脂粉香中,斜斜一道日影鋪在水磨石地面上。

“以前紫鴛也是在這個時辰去汪家?”李元夕急道。

“這個嘛,倒不是……今兒是早,還不到申時,但員外嘛……”

不等她說完,李元夕轉身就走。

汪家在鑫勝街,靠近南城,李元夕急急走著,有些後悔剛才出理刑廳該騎馬的。折騰了大半天,真是有些累。

但此時根本耽擱不起。

一想到紫鴛可能的遭遇,她疾邁的步子更大,如射箭般,“嗖嗖”就越過了路人。

移時,汪家大門就出現在眼前。

李元夕上前詢問,果然紫鴛並未前來。

“焦力!這個瘋子!”李元夕暗罵,卻是無策。

冷靜,冷靜。

事情是從哪裏出現了差錯呢?

信使被殺,不,這已經是結果之一,要更靠前。

他們從信使手中拿走了紫鴛的信,另給了封假的回信,為的是斷了紫鴛的念想。

可沒想到,被她識破。見她追趕信使,不惜殺人滅口。

顯而易見,問題出在信上。

紫鴛的那封信。

“對!那個小二,他送的筆墨,他找的急腳遞,他是一夥的。”

李元夕記的他的模樣,笑吟吟的圓臉上,一雙三角眼,兩篇薄唇,應答甚是伶俐。

她又急急趕到天下鮮。

那夥計卻不在,掌櫃也是一頭霧水,說他不辭而別,連工錢都沒結。

啊——

“是我大意了。一封信,斷送了兩姐妹。”李元夕垂頭喪腦地走在街上。

時近黃昏,暮霭朦朦,她使勁睜大了眼睛,卻看不清路在何方。

若是今天抓不到焦力,也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紫鴛白鷺,還有更多的姑娘。

怎麽辦!怎麽辦!

請夏知府派兵,挨家搜尋?若他們已經出城了呢?

再說,並沒有直接的證據!

一切都是她的推測,她的直覺!

僅憑一份兩年前的訴狀,就要搜捕府衙典吏,自己人拿自己人,想什麽呢!

李元夕混混地行著,腦殼熱的發疼,雙手緊攥,一幅立時就要揮拳的模樣,但她找不到對手!

忽然,一個急切的聲音響起:“天!你在這!我找你好久了。”

是路通。他雙手叉腰,口吐熱氣,額角的汗珠掛在網巾邊上。

“你吃飯沒?臉色怎麽如何難看!”

李元夕不答,垂首望地。

路通有些害怕,卻不敢上前。他這個搭檔,不說話的時候,最嚇人,貿然行動,有可能會被她誤傷。

“那個,”路通想了想,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馬媒婆回來了!”

見搭檔無有反應,又補上一句:“真的,韋媒婆告訴我的。我去看過了,千真萬確!”

李元夕猛然擡頭,杏眼晶亮,拔腿就跑,迅捷如餓食已久的豹子,嗅到了野狼的味道。

路通立刻跟上。

高燭大燃,室內通明,一架木梯支在橫梁上,一個花甲男人立在梯子頂端,伸手去解梁上系掛的包袱。他的背拱起,一雙大腳微微顫抖。

馬媒婆扶住梯子,催促道:“你快點!這麽慢!不行你下來,我上!”

她身後地上放著數個箱籠,墻側的拔步床上攤開幾件裘皮大氅。

“催什麽!這不拿下來了。”男人解下包袱,剛要夾在腋下,不知為何手就滑了,那包袱隨即墜地,“咚,啷,哐”,是金屬碰撞之聲。

“你個老不死的。金子都敢扔!”馬媒婆急道,厚脂厚粉的長臉漲紅,兩道青筋在額頭凸起。

她立刻去撿包袱,全然不顧梯子的歪正。結果就苦了那踩梯而下的男人,一個不防,人梯俱摔倒在地,差一點就砸到馬媒婆。

“啊呦!你慢慢的,急什麽!”馬媒婆擱好包袱,才去扶男人。

男人站不起來,皺著眉,哼道:“我的腰!”

“這可怎麽辦!咱們今天必須要走的!”馬媒婆急道,一雙黃色眼珠滴溜溜亂轉,“東家可說了,先避風頭要緊。”

“東家還說了,不能回來,你怎麽不聽!”男人恨道,“我這樣子怎麽走!你去,請大夫來!”

“可不敢!”馬媒婆道,“我記得有濟仁堂的膏藥,一貼好,你等著,我找給你!”

她起身往門口走。突然,背後傳來男人的大喊大叫。

“啊——啊——啊——”

“你鬼嚎什麽!不就是扭個腰——”

馬媒婆的話沒有說完,就被一個女聲斬斷:“馬婆子,你且站住!”

她疑惑地回頭,就見李元夕立在窗下,燭光雖明,卻亮不過她眸中的怒火。

“是李捕快啊,這麽晚了——”

“焦力在哪兒?”李元夕一句廢話都不願多說,開門見山道。

“什麽焦梨糊棗,老身是媒婆,不賣果子。”

“焦力在哪兒?”李元夕拿出匕首,冷聲冷氣,“想好了再答,說錯一個字,我斷一根手指。你們總共四只手,二十下而已。”

不等馬媒婆回答,地上的男人搶聲道:“捕快饒命,捕快饒命。我說——他在日市,老陳醬菜作坊。”

李元夕立刻跳出窗子,對等在院中的路通道:“把他倆綁了!”

說完就翻墻而出。

起風了。風過雲散,眉月掛上天際,小星星們閃閃簇簇,抱成一團,就像正在仰望它們的人那樣。

紫鴛抱緊白鷺,兩人靠著廊柱,啞著嗓子說話。她們身後的屋子裏,燈光暗黃,不時有“嚓嚓”聲傳來。

“姐姐,其實這樣死掉也很好。你我作伴,誰都不怕。”

“嗯。但願來世,你我能生個好人家,不再受苦。”

一陣沈默。

“有流星!”紫鴛紅腫的雙眼一跳,“快許願,神明會幫我們的。”

白鷺費力地望著那流星尾巴,鄭重道:“惡人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突然,身後的屋門被推開,一個滾胖的男人步了出來。他雙目通紅,發髻淩亂,手裏握著一把尖刀,搖搖晃晃地走向兩個姑娘。

姐姐驚恐地抱緊了妹妹。

“害怕了?哈哈哈哈!臭婊子,你也有今天!”男人抓住紫鴛的頭發,試圖把她拖走。

“焦力,你個魔鬼,不要碰我姐姐。”白鷺拼命拉緊紫鴛,想救回她,奈何力氣不敵,被男人一腳踹飛,摔在廊下的醬缸上。

“賤人!不是你,老子活的好好的!現在卻要東躲西藏,撇家舍業。”焦力怒道,隨手扔出紫鴛,就來揪白鷺。

“你不是早就想死嗎?我今天就成全你。”焦力擡手掀開缸蓋,把白鷺按在缸沿上,“看,這就是你的下場。”

黑油油的大缸中,一根根的胡蘿蔔浮在紅色鹵水中,還有大顆的黑葡萄。濃烈的腥氣從水中溢出。

白鷺立刻反胃,狂吐不止。

焦力嫌棄地松手,獰笑道:“你敢臟了我的醬菜!賤人,賤人!”

他揮起尖刀,砍向白鷺的手腕。

遠處地上的紫鴛看的明白,卻無力上前攔住,剛才的一摔,竟摔斷了她的腳踝。

她唯有大哭:“救命!救命!”

白鷺猶在嘔吐,只覺腕間一陣涼風拂過,接著就聽“當啷”“噗通”聲起,下一秒,她已被一雙暖手托離了缸沿。

很熟悉的手溫,在烏陵鎮,她記憶猶新。

“姐姐!”白鷺淚如雨下。

“別怕!”

李元夕輕聲道,她把白鷺輕輕放在地上,轉身撿起尖刀,走到倒臥的焦力身側。

“李元夕,你做什麽!你個巫女,你敢!你敢!”焦力悚懼不已,連帶的肩頭兩根銀針也瑟瑟不停。

“你既知道我是巫女,就該清楚,惹到巫女的下場!”李元夕說著,揮刀刺下。

焦力立時哇哇亂叫,面目扭曲,“給我個痛快,求你了,快,讓我死!”

“死?想的美!”李元夕恨道,手不停刀,“這些不夠抵償你的萬分罪孽之一眥。”

這時路通撞門而進,見此情景,大吃一驚,急急攔住李元夕。

“閃開。我就是要讓他生不如死。”李元夕怒道,“什麽不準虐待疑犯,按律,他剮刑都不止。”

“可是,他要死了,怎麽救人呢?”說著,路通急急對焦力道,“你要想少受罪,就快坦白,多救一個姑娘,你就少受一罪。”

“我說,我說。”焦力實在痛不欲生,拿出了最後的籌碼。

李元夕看了搭檔一眼,路通會意,去尋了紙筆過來,仔細記寫。

原來,焦力父親戀上青樓女子,致使家業敗落。焦父悔恨,有心再起,卻被焦母數落得親友皆知。焦父自感無顏面世,遂自縊身亡。焦母則立時改嫁,扔下了十二歲的焦力。

成為孤兒的焦力性情大變,在他看來,焦家不幸,皆因女子而起,他發誓,要讓她們付出代價。

靠著變賣家當,焦力熬到了成人,還捐錢在理刑廳謀了門房典吏一職。

之後他串聯馬媒婆,做起了拐賣姑娘的行當。姑娘們不是最看重清白嗎,他偏要給毀了。

那馬媒婆,本就是不良婦人,之前也做過的,只是礙於無有靠山,不敢大施手腳。

兩人一拍即合,越做越兇,不斷加人,漸漸成為一個團夥。

天下鮮是他們的據點。只要有姑娘單獨進樓,便有內線夥計叫小四的,遞上蒙藥茶水,由馬媒婆負責帶走,送往附近縣鎮的樓館窯舍。

之前白鷺在天下鮮,便是如此。

至於紫鴛的訴狀,很簡單,焦力接過去,進中堂走一遭,回來後就說不準狀。

告狀人根本沒法子,因為焦力全年不休,永遠守在門房,如一把鎖,牢牢鎖住民眾通往理刑廳的大門。

這次紫鴛與李元夕在“珠”字間商談,小四早早就上了眼,他記得,紫鴛有個妹妹,就是被他們拐到烏陵鎮的。

所以,他當即就把紫鴛的信截了下來。一面造假的回信,一面順藤摸瓜抓回白鷺。

對於不聽話的姑娘,都由焦力親手處置。

這老陳醬菜坊便是他逞兇的窩點。

鑒於紫鴛找到李元夕——一定會追查到底的女捕快,焦力決定將她一塊醢菹,遂假造了汪老員外的請帖,將紫鴛誆來。

看了焦力的供狀,理刑廳派出六隊人馬,前去解救被拐賣的姑娘們。

李元夕主動選了飛浦鎮。到達後,她讓路通帶人按址尋人,她則去尋馬大福。萬幸,他只是被打破了頭,並無大礙。聽聞妻子的下落,馬大福當即就把豆腐分送四鄰,啟程去了博州府。

看著他匆忙的背影,李元夕心中百味雜陳,說不清到底是悲是喜,但夫婦能得團圓,到底算是好事。

她壓下心頭澎湃,趕去與搭檔會和。

其時路通正在清收第二家,鎮北街上的一座二層小樓,樓前掛個酒幌,也許是陽光過於明媚的緣故,酒香味甚濃,蓋住了半條街。

一個一個的姑娘被帶出,媽媽與龜公已上了繩索。圍觀者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七個人,多一個?”路通核對了人數底簿,驚訝道。

李元夕瞥了眼媽媽,那老婦一臉恐懼,渾身顫栗。看來,還有拐子啊,當一並抓獲。

“說,馬婆子之外,還有誰?”

老婦搖頭:“我也不知道,是個男人,只要了二十兩銀子,我貪圖便宜,什麽也沒問。”

“哪個姑娘?”

“就是那個最秀氣的,穿桃紅羅衫的,我喊她秀兒。”

順著老婦的手指,李元夕註意到了那個姑娘。突然她的目光一跳,仿佛手給燙到那樣。

李元夕定了定心神,又看,沒錯,是塊胎記,黑色的,在那姑娘的右耳之後。

“大通,剩下的交給你了。”說完,李元夕走到那姑娘面前,低聲道,“請借一步說話。”

那姑娘不應,也不動,只是垂首看著腳上的紅緞繡花鞋。

“請吧,孫少——”

那姑娘突然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暈了過去。

眾人大驚。

也罷,省了許多口舌。李元夕背起她,穿過眾人不解的目光,進了隔街的一家客棧。

兩個時辰後,那姑娘悠悠醒轉,李元夕端了熱茶給她。

“孫少夫人,現在可以說了嗎?”

孫秀秀道:“牛鑫呢?”

“死了。他去找戴繼業……”

孫秀秀笑著打斷了李元夕的話:“死了好,他可算死了。——可是夏大人派你來尋我的?你就是那個女捕快,姓李,是不是?”

李元夕點頭,心中卻十分納悶,也有些擔憂。孫秀秀的反應,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可別是刺激過度,壞了心智。

但很快,她就明白,是她想多了。

孫秀秀道:“李捕快,你可得幫我。我在王媽媽家之事,萬萬不能讓夏大人知道。當然,我不會讓你白辛苦,等我回到夏府,自有厚報。”

“您確定要回夏府?”李元夕道。

“回啊,為什麽不回?”孫秀秀道,“我一直都想回去,奈何被牛鑫糾纏不休,他個傻蛋,只會說對我好,卻連二十兩的日用都拿不出來。我跟著他,做什麽!”

“是牛鑫帶你來這兒的?”李元夕已經猜到,卻還是詢問,只為確認。

“是他,他個該殺的。這事你可千萬保密。對了,今天來的差役們,你都叮囑好了,過兩天,我給銀子。”

原來如此。

一入侯門深似海。從前的約定變成了灰,迷眼,紮心,令人狂。

李元夕知道無有多言的必要,便借口點菜,下樓走到街上,正午陽光灼灼烈烈,而她只感到冷。

“要替孫秀秀隱瞞嗎?”

她想回去,夏伯淵也在等她,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

“算了,剩下的就看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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