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12 章

關燈
第 12 章

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夜。中間雖然也有幾次偃旗息鼓的假象,頭頂上徘徊烏雲卻絲毫不見輕減,始終是沈得直往下坐,像個隨時準備潑翻的盛滿水的大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徹底消停了,葉片紛紛將含吮的水珠甩凈;青翠欲滴的日光中,瓦片幹透的輪廓不斷擴展,道旁溝壑裏濁流開始認真退去,不再有那種隨時卷土重來的恐嚇。

他們吃早飯的這家茶樓很有名,這個時間段座無虛席,門外也擺滿了桌凳。包子和湯羹的品質並不因客人的數量而有所降低,何其繁也只吃了兩口。他本來還想上樓,樓上更為清靜,但對岳華濃來說這形同刁難。

“你還好吧師兄。”岳華濃小心地說。大家都是一夜沒睡,但何其繁情況尤為嚴重。他臉色很差,臥蠶發黑,隨時都能暈過去。更可怕的是短期內還看不出緩解的希望。

“不,這不算什麽,今夜起還要開始守靈。”何其繁有氣無力的說。“如果不是看在你行動不便的份上,我說什麽也要拖你回去同受這份罪。話說回來真的有那麽不便嗎?你坐車回指月堂躺著不一樣嗎?”

“多我一個不多。”岳華濃說。“我們還可以換班,你是跑不了的。”

“這到頭七順便也可以把我的後事辦一辦。”何其繁說。車夫已經先送何壁的遺體回指月堂,不久將有幾個弟子前來與他匯合采辦所需之物。固然考慮到場合,也不可能直接拔刀相向,但與殺害自己父親的兇手坐在這裏抓緊時間抱怨儀式的繁瑣,實在讓岳華濃不知如何應對。何其繁如有恨意,也全部來自為什麽只有他要承受這等麻煩的憤慨。這並不是說它的強度就微不足道,相反,這怨恨貨真價實得岳華濃背上已滲出冷汗。

“我本來以為這時候你能減輕我的負擔。”何其繁繼續嘮叨,這在他已屬於非常嚴厲的譴責。岳華濃不敢擡頭,盯著碗裏的湯底,過了一會他偷偷擡眼,見何其繁正在出神地望著茶樓對面巷子裏一個狹小的黑漆招牌。

“善文坊,是這家吧。”他說。“那天你約我來逛的。說有極好的湖筆。”

“到傍晚才開門。”岳華濃說。“老板是個怪人。”

“至少這件事你沒有騙我。”何其繁說。“我們改日再來吧。”

他像是真的有些遺憾,岳華濃卻越來越坐不住。固然考慮到場合,也不可能直接拔刀相向,但他已經想強迫何其繁說出他的盤算。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腦海。

“師尊幾時斷的氣?”

“寅正初刻。”

“什麽都沒有交代嗎?”

“沒有。”何其繁說。“斷氣之前,醒過一次。算是回光返照吧,江先生一直試圖以內力打通他經脈。說起來那個大夫的底子實在驚人。”

他居然這個時候還討論起江水深的內功。岳華濃重覆了一遍:“什麽都沒有?”

“沒有。”何其繁讓他放心。“江大夫可以作證。只是睜開了眼,他知道我在。關於後事,或者囑托,或者什麽兇手的線索,通通都沒有。他沒留下只言片字。我握他的手,他還有知覺,或許他在找你呢——畢竟你我是他在這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了。”

岳華濃將筷子輕輕放下,一陣虛脫般的暈眩令他眼前發白。這萬丈崖底居然真有出口,死裏逃生的慶幸應該立刻將他充斥,但這一瞬他卻難以領情,只感到被憐憫,甚至被蔑視的惱怒。

“門派眾人你如何交代?”他忍不住要不打自招。“難道要推說你不知情嗎?”

“你忘了喻蘭曦和靳遠之都已過世。”何其繁平靜地說。“我想怎麽交代就怎麽交代。”

若不是靳遠之的名字像一盆潑在他頭上的冷水,岳華濃險些大笑出聲。

“我忘了你還會來這手。”他說。“我的好師兄啊,你這心思但凡有半分擱在正事上,也輪不到我覬覦當家的位子。”

“說什麽呢,我可沒有從戒備森嚴的觀器樓虎口拔牙還全身而退的本事。”何其繁說。“喻蘭曦是觀器樓的細作。從他房裏找到了密信。此事你知情嗎?”

岳華濃恍然。“推到他身上確實是個辦法。”

“他是真的要殺堂主,只不過沒成功罷了,怎麽能叫推?”何其繁說。“為了方便下手,他還殺害了靳師弟。人死萬事休,指月堂不心疼這一口棺材,但堂主猝然過世,人心惶惶,觀器樓動作不斷,後續如何應對,才真的叫我頭痛。”

他清了清嗓子。“師弟,你真忍心都讓我一人承擔?”

“我真的想過要殺你。”岳華濃說。“只不過沒成功罷了。”事到如今他和盤托出也無妨,但何其繁看起來是鐵了心要掩耳盜鈴,岳華濃不得不至少提醒他這一點。他曾跟江水深信誓旦旦說不後悔,因他自以為已做好了付出任何代價的準備,哪怕窟窿越補越大,硬著頭皮也要有始有終,何其繁的裝聾作啞使這悲壯的決心顯得極其可笑。現在看來,他之所以有把握只因為他沒弄明白代價二字的含義,就好像揣著一把傾家蕩產換來的貝殼走進心儀已久的店鋪。

“誰都有過想讓某人消失的時候。”何其繁委婉地表示,他甚至沒有謹慎地問一句岳華濃現在是否還想。“有一段時間吧,我做夢都想你死。”

“什麽時候?”岳華濃說,其實他大概猜得出來。

“當時父親老是當著我面誇獎你。”何其繁說。“他大概想以此鞭策我,但我只覺得不勝其煩。你每次出門,我都盼著你不小心迷路,再也走不出那片林子。”

“會寄望於這種不切實際的辦法,可見你當時應該不超過十五歲。”岳華濃說。

“應該吧,但我確實想得很逼真,以至於你在我腦海裏已經死了很多次。我連你死了之後該如何慶祝的種種細節都想好了。”何其繁說。“不過很快我就明白你的存在對我而言利大於弊。禮尚往來,有此前車之鑒,你要怎麽看我,我都可以接受。”

“師兄,我們還是就此別過吧。”岳華濃說,他扶著桌子站起身,完全忘了重心該放在哪條腿上,結果重重地摔了回去。

“不止是因為嫉妒。”何其繁說。“我不在乎父親是不是器重我。但我那時候還是很尊敬他的。我那時候什麽都不懂啊,只以為要是沒有你,他那癖好可能就不會發作。”

到此已無話可談。店堂裏客人都已走完,只留下他們這一桌二人。太陽爬的很高,地面騰起一層潮熱的濕霧,乍看還挾帶著三伏天那種悶蒸的餘威。但是有風。氣流在一切漏洞處來回翻攪,像早已化開的凍河,只剩下一層偽裝的冰面維系。

“我只恨這癖好太苛刻了。”岳華濃慢悠悠地說。“你知不知道師尊不再叫我晚上去他房間時,我有多害怕?我跟冬淩不一樣,我並不恨他,畢竟冬淩只是他一時興起買回來的玩物。平心而論,他救我一命,又待我不薄,而我為了討好他,也使盡了渾身解數。我之所以要殺他,只是因為他不肯給我想要的東西。”

他笑了笑。“你別弄錯了。我是個真正的賤人。”

“而我是個真正的懦夫。”何其繁說。因為兩人幾乎同步長大,他無法從記憶裏搜尋出十三四歲的岳華濃的樣貌,跟現今作為對照,反而不似面對冬淩時產生的那種稀薄而驚艷的印象,因為短暫而更持久。他也不可能發現跟冬淩不期而遇時那種一望即知的變化,就像朝夕相處的人反而無法說清對方的長相。但在這個前途未蔔的早晨,他多少對岳華濃產生了一點全新的認識。

“抱歉,師兄。我不能跟你回去。”岳華濃最後說。

這也在意料之中,何其繁無奈地點點頭。

“我一個人要辦三場後事。”他又強調了一遍。“你記著這一次是你欠我的就行了。”

立秋後太陽好像被偷換過,哪怕是日正當中,也沒有先前那麽不留情面,可以試著在外行走了。江水深家門大敞,百裏疾不請而入,可能這一段走動也頻繁,老友間好不容易攢起來一點新鮮感都喪失殆盡,江水深在院裏自顧自收拾花畦,連招呼他的意思也沒有。百裏疾一眼看到屋檐下堆著打包整齊的箱籠,又進屋轉了一圈,大驚:“你發財了。”

江水深頭也不擡。“那都是指月堂送來的。之前何其繁帶著他父親來找過我。”

百裏疾在他旁邊蹲下來。“治好了?”

“不,還是死了,何其繁實在客氣。”江水深說。他放下手中的鏟子沈思了一會。“當時在屋裏除了何壁一共四個人。好像只我一個想救他。”

百裏疾對他這種倒行逆施已經見怪不怪。“是嗎,何壁叱咤風雲三十年,一手開創指月堂基業,幹過不少轟轟烈烈的大事,江湖上風評多是褒美,沒想到活得這麽失敗。等吊唁的人都趕到,咱們這裏倒是要沾光熱鬧幾天。”他想了想突然大叫。“何其繁?你意思他親兒子也盼著他死?”

“倒不是。”江水深說。“死也好活也好,他只是想早點完事。在有癱瘓病人的家中,這情況很常見。”

“知道,久病床前無孝子是吧。”百裏疾點頭。“何壁躺了多久?”

“三天。”

“果然很失敗。”百裏疾驚嘆。“其實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不想成家立業?就是不想落到這個下場。子孫繞膝又如何,還不是盼著你快點咽氣。不過話說回來,連累我姐就更不應該了,我還不如自己找個沒人地方挖個坑躺下。”

“放心,你沒有那麽失敗。”江水深安慰他。“但凡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給你把坑填上。”

“你吃錯藥了吧?是不是把給病人開的藥自己吃了?”百裏疾急眼。“我本來看你這麽可憐,特地揣了個好消息來說給你聽;現在都免了,你那小尾巴掉哪去了自己猜去吧!”

江水深手上頓了一下,開始更加用力地給花根培土。“你碰見冬淩了?他的去處我有數。他在惜夫人家。”

“切,原來你早知道了。”百裏疾頗感無趣。“惜芳菲正好缺個小廝,就讓他在那裏幹點雜活,掃掃地除除草,倒是不會虧待他。你不去接他回來?”

江水深轉身將攤開晾曬的藥草收到一個笸籮裏。百裏疾也不再問,坐在井沿上看著他忙碌。他揀了一片顏色和氣味都很誘人的草葉,剛想往嘴裏送,江水深及時提醒:“那個不能吃。”

“你這人是真不行。”過了一會百裏疾說。“這才幾天呢,又搞得妻離子散的。”

江水深早已放棄反駁。“我孤獨終老不好嗎?”

“好是當然好。”百裏疾說。“怎麽說呢,前兩天去看我姐,我那二外甥都長這麽高了。”他用手隨意比劃了一下。

“可見她當初決定很正確。”江水深說。“阿捷平時不拘小節,關鍵時候卻從沒出過岔子。”

“那是自然。”百裏疾說。“既然你看起來確實已經釋懷,我現在是不是真能打聽打聽:你們當初到底怎麽回事?當時我把你半死不活的拖回來,以為丟給她總算可以放心。過半年回來一看,好家夥,恩斷義絕了!我姐一口咬定你倆脾性不合。騙鬼呢,我們仨認識多少年了!我知道你誤殺了範玉歆心裏難受。但觀器樓最終也沒來追究,何況你不過是被人設計,真刨根問底這事還得歸結到崔章身上,你真就那麽想不開?”

“想不開。”江水深說。“我自以為替天行道,殺的都是該殺之人。”

“是人就會犯錯。”百裏疾說。“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概不能免。先給自己找過借口開脫,遇事才知道體諒他人難處。你接受不了,因為你就沒當自己是人。你當自己是神仙。”

“你這話早說給我聽多好。”江水深說。“振聾發聵。”

“朝聞道夕死可矣。”百裏疾說,“你現在痛改前非也不晚。”

“受教了,你當時就算說了也是對牛彈琴。”江水深說。“你要問怎麽回事,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段時日我現在全然想不起來,好似一場夢。每天只是喝酒,在外面喝,回家接著喝,喝到爛醉如泥,人事不知。阿捷也不抱怨,只是坐在一旁。我猜她不肯承認自己看錯了人,她一直在等。而我只是越發醜態畢露。直到有一天,我做了她無法原諒的事。”

百裏疾反應極快:“你對她動手了?”江水深的生命長度視回答而定。

“不是。”江水深說。“有一天我試圖自盡。我沒想那麽多,只是想結束這一切。我沒成功,喝醉之後人幹什麽也不很容易,刀都對不準地方。然後被她撞見。她那個時候大概就對我徹底失望了。”

“你活該。”百裏疾說,但右手好歹是從刀柄上收回。

“是的。”江水深說。“她走之後,我連醉了三天,有一天醒過來,是躺在一個臭氣熏天的泥塘裏,被打得鼻青臉腫。我那時候突然恢覆了神志。或許我自暴自棄,只是做給她看的,或許連死也只是做給她看的。她能容忍我軟弱。但我終究只想著自己。”

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井邊,百裏疾把瓢裏的水倒在他手上。江水深突然想起來:“你來的正好。我過幾天要出去一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如果去得太久了,可能要麻煩你給這些藥草澆澆水。”

百裏疾:“這事我看你交代給山裏的小道士更合適呢。但你多少年不挪窩了,怎麽突然想出去?是想散心?需要我給你介紹附近的名山大川嗎?”

江水深:“沒有。觀器樓的樓主挹盈虛邀我八月十三時去他那裏一趟。”

百裏疾皺眉:“八月十三?”

“範玉歆的忌日。”江水深說。他同時就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但百裏疾的刀也好,手也好,都完全配得上這個名字。他被結結實實的潑了一臉水。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