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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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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他有字,叫宴安◎

方頤帶澹臺衡回了黃泉渡。

她雙眼致盲, 視線受限,只操控一株花葉似曼陀羅的曼珠沙華輕輕地托起他與魂燈,聽見血滴渾圓墜地,嗅見鼻間血腥, 動作一頓。

落在扁舟上時, 本能地去碰他, 但指骨丹毒瘢痕異常灼目,方頤終究還是收回了手。

扁舟在渾濁忘川上飄搖, 沒過多久, 破開迷霧。方頤起身,岸上有個人提著盞燈, 縱使自己離不開黃泉渡,仍本能迎她。

方頤下船,微微側過身。謝知章便順著她視線瞧見澹臺衡。

方頤:“我去時他恰巧要入輪回,不知是不是秦與他朝更疊, 他身上有許多傷。”她淡淡:“別碰到了。”

謝知章頷首, 走過去正要碰那白布,卻瞧見血色深黑。錦衣衛手段酷厲,身為宦官他更接觸許多未言之密, 所以一眼便認出,這絕非是尋常身死。

若非深恨,怎會虐殺。而且,方頤被黃泉渡所傷之後, 就看不到萬事萬物, 她不知澹臺衡的魂燈搖搖晃晃, 幾乎只剩下灰燼。

“謝階?”

謝知章已掀開白布, 然後猛地閉眼。

方頤察覺不對:“謝階。”她已經要問他是如何死的, 首君左相,由表及裏之能令同僚每每心驚,謝知章卻截斷他話:“他確實傷得很重,有些魂體傷甚至入輪回也難去。”

他望她一眼,垂下眼簾:“殿下。傷卻還可恢覆。”

方頤沒有懷疑:“我去時亦有無數百姓為他啼哭。”她沈默片刻,到底還是猜出什麽:“許是他終究還是沒有顧及自己才及冠年歲。”

血還在滴,謝知章看不下去,起身低聲:“我去為殿下療傷。”掌心卻緊緊攥著那鈴鐺。

黃泉渡口每日引渡亡魂以百計,方頤的眼睛總是不好,見澹臺衡一直入不了輪回,那一日終究還是斬斷了閻羅殿桎梏放了他。

“也許是他心願未了。”

不入輪回者原本沒有那麽多時機可浪費,但方頤生前心狠手辣,手段果決,入黃泉後便也入了閻羅的眼,他們想任她做司命,她不肯。

赴黃泉占了這渡口,尋了澹臺衡回來,不逼他入輪回,只對謝知章說:“待他了了執念,我去接他回來。”

其實她已經猜出了什麽,但終究沒有揣度安民軍與俗世毒辣到這種地步。她更料不到澹臺衡渾噩百年,好不容易於楚清醒後,還是不顧及己身。

楚帝猛地抓住那渡船。

他本是以夢形式見的這段回憶,如今夢醒,他也該離開黃泉,可楚帝拽著方若廷之前留下的法器,鈴叮呤作響,竟使他在渡船上站穩了腳跟。

人間帝王更使其他鬼怪對他退避三舍:“子衡!”

他如今也看到了他,玄衣大氅,站在蘆葦蕩裏,眉眼被看不清的白霧遮住,墨發隨風飄搖,似要垂進忘川河裏。

楚帝猛地伸出手,卻被一柄劍幾乎割破了龍袍,青衣鬥笠客沒有鬥笠,一雙眼睛,左眼蘊火,右眼清透天穹一般地深:“你還敢來。”

楚帝被渡船放下,踉蹌踩進蘆葦蕩中,這裏沒有天光,只一片靡黃,似人間盡頭。楚帝從前最懼生死,不然不會諸事皆疑,如今卻連劍都顧不上:

“朕要帶子衡回去!”

方頤冷冷地收回劍:“你不僅回不去,還要因你楚朝對他做的一切留在這裏!”

說罷,那笠帽似青鸞飛旋一般落在她頭頂,紗簾吹來,竟也帶上幾分冷刃似的肅殺,長劍直接橫過楚帝左臂!

舉著燈的謝知章出來,瞧見這一幕,本能提劍相助,不料刀要劃過楚帝脖頸,他也只踉蹌往蘆葦蕩裏去:“子衡!”

方頤將劍挑起,一片飛蘆草,直接飛到楚帝眼睛裏:“他有字。”

青衣閻羅殺氣冷冽,沒有鋒芒,稍不留意就幾乎取人性命,這幾個字卻似嘲實怒,譏又帶諷:“叫宴安。”

年年好景,和宴生平。

循樂溯時,隨遇而安。

楚帝的冠冕陡然晃動,眼前珠玉被切去一半:帝王象征都被她毀去!

他卻只抓住澹臺衡的衣袖。

方頤直接斬斷他衣袖,將他揮開——

青色鬥笠客果真貌如修羅,譏諷:“陛下龍體康健,若不想折命於此,還是早日歸去得好。”

楚帝喉間猩甜:“子衡。”

“你還敢喊他,”方頤並不擅劍,她能傷楚帝,多半還是因她已做司命,絕非凡人,否則雙眼不會好全,“秦兔死狗亨,楚不也泱泱文武,擅者多毒?”

“我不過是任他在凡間留了幾個時辰,”方頤當時在朝臣中被叫做玉面修羅,不是沒有道理,只這幾句話,狹長眼眸便露出幾分令人膽戰心驚的寒意來,“陛下君臣,便已將秦對他的一套走遍了。”

楚帝痛得心臟在絞,在顫,根本說不出話來,看見方頤的劍嗡嗡鳴響,竟然也想不到方法應對。他更想去看子衡是不是安和。

若是他惦念方頤虞宋,能循他意叫宴安也不錯。

他如何不想使他順遂平安?

當年亡魂知他淩遲而死真相後,痛悔難平,於風雪高臺裏百般設想他們如何幡然悔悟,如何救他於亡命一途,如何讓他免經淩遲之苦。

其實那般癡傻,楚帝早知自己也是他們之中一員,知自己更是其中一劊子手,這百年根本就是仗著他不曾記此仇,而活得順順遂遂,忘了曾可救他!

他也想使他不做秦儲不做厲帝就做澹臺宴安。就做楚玉衡。

然而他哪有這樣的機會呢?

方頤的劍實在是酷厲嗜血,對楚帝這種有功德的帝皇仍然步步緊迫,若不是虞宋攔住,她怕是真的會殺了他。

方頤陡然冷靜:“罷。殺了你又如何?楚之類秦,叫人甚至以為今朝陛下來,便是想將臺山之死重演一回。”

“殺了你又如何能解我心頭之恨?”

她一字一句都沒這怒意,偏偏似冰寒霜雪迫得人臉頰發白,楚帝從未被這樣的女子震懾,更不見澹臺衡認他。

蘆葦蕩遍布整個黃泉,他影綽身影似一道霧,輕輕轉過頭來,沒有出聲,也不知有沒有看見自己。

楚帝卻好像聽見他道:“阿姊。”

楚帝挪動嘴唇,上前。

他以為自己說不出話來,然而確實啞聲斷續地說出了話,沒有算計,全是肺腑,乃至他潸然淚下,自己都不知自己依靠本能說了什麽:

“子衡。你將及冠,有尊長為你取字,左相可做你阿姊,為你主持冠禮,祝你此生安和,這沒什麽.....朕也覺得很好,朕覺得很好。秦破那日,是朕對不起你,若朕能控制住澹臺岳,若朕能使他自戕,殺了那個昏君,你就不用死!不用痛這三千六百刀,但朕......”

他說到這已哆嗦得說不出話來,渾濁眼裏全是淚水。其實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只是瞧見他面容清晰他一瞬,猛地發抖。

想。

原來澹臺玉衡是這樣。原來宴安是這樣。原來光風霽月,世無其二的太子衡是這樣。

原來他沒有經風雪汙名,百年渾噩後,是這般的。他本不是會什麽都本能犧牲自己的人啊。

他本也不會習慣於淩遲下千百道血腥,習慣於漂泊孤零,形影相吊,纏綿病間,不知更漏世事,如流星飛轉也。

他死了百年。早不該這樣輕賤不顧惜自己。

可他魂燈一閃,他的身形便如青煙般消散了。方頤立刻將魂燈收回,避免魂火熄滅。

楚帝猛地軟倒身體,聽見他在歸於空冥前輕聲喚:“阿姊。”

越百年仍不能生。

歷萬死而仍向死。

楚帝從夢中醒來還在不住地伸手抓,喊:“宴安!宴安!”魏駱按住他手,擔憂:“陛下。”

楚帝擡頭看見滿殿海燈,來覲見的葉朝聞及常長安腰間綴著絞斷了的絞生線,紅衣官帽,翅間插著兩三須穗,青天上遙遙白雲,裊裊青煙自無數長生祠中升起。

他看見他懸在黃泉渡口。

這百年傷懷,不及人間一月。

驀地落下淚來。

將軍府中唱著兩折梅子戲,嬌娥嗓音玉潤,頗為婉轉,道便是:“你聽著我往來起坐生歡喜,我想念,你這來生苦短不過二十一年也。二十一,多歡喜。但我見你心多憂慮,總轉念,來時生,病時生,苦時生來,死時生。生生皆有難命苦也。”

秦樟不愛聽戲,坐立難安,看見秦疏吃著瓜果,神色平靜,到底還是沒問閻羅殿之事,而是道:“怎麽喜歡上這樣哀怨戲來了。”

秦疏笑:“閑來無事罷了,而且這則戲唱得也很有意思.....不相比,趙生總是要覺柳鶯兒對他少生了那麽些歡喜的。”

實則探知才知,他自以為的深情厚義全然比不上柳鶯兒這兩句唱詞裏的所謂歡喜的。

他以為的,終究不過是他以為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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