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關燈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絞生◎

方頤自然知他是絕不可能放下虞宋屍骨, 要奔赴萬裏去漠北這一回的,但回來看見庭柏跪下稟告,還是扶住亭臺樓杼。

夷園竹影斑駁,既是取自她的名, 也是提醒方頤自己的來處。如今天光如水一氣寒涼, 她默然遠望。

“恨殺我......”她輕聲重覆, “子衡這是永不肯忘了。”

庭柏欲言又止,待方頤要回身他才拱手:“相公, 殿下心善, 且與將軍是至交......強出京城也只是一時激憤罷了,他知相公是為國為民, 又怎麽會記恨相公呢?”

他又跪下俯首:“庭竹也是我同胞幼弟,殿下和庭竹也絕不會對相公如何的。還望相公莫要介懷。”

方頤:“我心狠手辣,不計代價。”她轉過頭,青色的衣袍在她身上比一品緋衣還要更貼合她的本性, 這幾個字卻念得庭柏本能擡首搖頭。

但她已垂眸註視著自己的隨侍, 平靜目光看得庭柏也一陣心顫:“就會對子衡與虞宋痛下毒手嗎?”

想起以將軍遺骨為餌的引敵之計,庭柏下意識張口,原是反駁, 但方頤沒聽他說:“他不會恨我。”

“他自然不會恨我。”方頤輕輕笑了一下。

“哪怕是虞宋,”她掌心輕輕地落在欄桿上,深灰色的橫梁似乎染上了別的什麽,顏色怪異的冷沈, 也不及她瞳眸如深不可洞穿的幽深曠野, “就算死後有知, 恐怕也只會叫我不必猶豫, 徑直去做。”

她閉眼。

因為她就是那樣一個人。

庭柏不知該如何回答, 哪怕他是相公近侍,有時也會感到迷茫和害怕。可他沒能沈默太久。

方頤就似乎是輕嘲著念了句:“富貴非吾願。”富貴非吾願,那麽虞宋,你的願望是什麽呢?救此亡朝嗎?

還有子衡。

風刮過來,就這樣輕易刮開了一陣夜色裏的簾幕。在夷園裏這簾幕好像是水,又好像是一層輕紗。揭開後本該顯露此人的真實面目。

然而楚帝等人卻更看不清了。

方頤望著遠處:“秦,真的救得了嗎。”

巨大的亮光將所有人都吞滅了,枯樹來不及抽枝蒼葉就迅速衰老破敗,深秋入冬,屬於公子衡的死期似乎快來了。

庭柏腳步匆忙,寒意從他急促踏上的青石板一路傳至夷園上的高樓。這不是一處比觀星閣還要有名的輝煌建築,只是一處暖閣。

暖意熏然,正中央的方頤裹著雪白大氅,青衣似柳絮絨花,襯得她蒼白的面色似乎到了暖春一般,染著些微的緋紅,眼睫長細,垂著,如岸邊蒲草。

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其實已不再遮掩自己的女子身份了,可周遭知情者以外的人都沒留心想過。

正如他們不知這樣如日中天的左相會輕易倒下一般。他們沒有想過雷厲風行,朝堂頂端的左相,會是一個女子。

庭柏的闖入帶進零星的幾粒雪。

“相公,公子......”

他的話,讓楚帝知道最後一面快來了。

這是方頤與澹臺衡的最後一面。也是滔滔大秦最後一根獨木難支的橫梁,在這兩人你先我後放棄生機後轟然倒塌的瞬間。

方頤不太意外:“請他進來吧。”

邀荷難忍淚水,她身為方頤的隨侍自然知道小姐的情況,眼前的片刻溫暖就如冬夜裏就快燃滅的炭火,回光返照,中心燙得嚇人——

暖閣要不了幾日便會斷了炭火。小姐的終末之期,就在這幾天了。雖然如此,她還是強打起笑,請公子衡進來。

她不能倒下。

澹臺衡也不能倒下。

他們談了什麽,方頤知道。她要看的也是之後。是澹臺衡歸家後。所以光影只是倏地沈澱,澹臺衡起身要告辭。

他才奔赴萬裏送虞宋一別回來,病體難持,幾乎難以抵抗這風雪。轉身離去時灰色大氅都薄得厲害。

“澹臺衡。”

方頤在這時候開口,淡淡:

“你恨我嗎?”

一暖閣的人皆面露詫色,旋即很快就在邀荷帶領之下跪下來,連庭竹都忍不住磕頭俯首。他們看出秦風雨飄揚,絕不願兩位主子在這個時候產生分歧。

若是庭柏在這裏也要震詫。因為那日相公分明說得是不會。

澹臺衡轉過身去。他們有著相似的,很漂亮的眼睛,甚至某些時候,氣質,笑時動作也是相似的。

這是由於他們本就源自同一個人,也是源自,澹臺衡本該就是方頤看著,輔佐著到如今的。

“我本不該這麽早就崩卒,”方頤話語中透露出她從不願做天下之主,卒是士大夫死時的稱呼,“可是我支撐不住了。”

澹臺衡的神色肉眼可見地變得模糊。是他心緒波動的影響。這本來只是過去。

“秦積弊太過,要肅清非一日之功。”

方頤聲音更輕:“可我才入朝短短兩年。”

兩年可以做的事,太少了。如果她還能活著,她必然會整頓吏治,會補上國庫虧空,她會繼續彌田之法使百姓富足,她會在好友身死換來的短暫和平基礎上,使秦強大,外敵再不可侵。

可她已經走到了盡頭。剩下的路是很難走的。她原本以為,澹臺衡會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會走上她的道路。明主難得,像澹臺衡這樣兼備溫和與果斷的仁君更難得。

缺了臂膀要走起來可能會很難。但不會舉足維堅。他可以帶著茍延殘喘的大秦延續下去,這就是他想要的,不是嗎?

可他明知道她已經下定決心,還是奪了馬要去看已經死了的虞宋。她選定的君子,似乎心要軟很多,在某種程度上,方頤甚至覺得恍惚。

因為澹臺衡回京表現得不像她在冷宮時見到的那個瑟瑟發抖,努力使自己口齒清晰的皇子。他德才兼備,成長得俊秀不已。

可現在她才覺得,他還是那個年幼的皇子。

他接受不了這麽沈重的打擊,他會把自己的毀了,最重要的是,他恐怕接受不了自己這樣,用他人之死為自己鋪路。

這最後一步,她好像走錯了。

澹臺衡站在原地,垂下眼睫來,啞聲:“我會請慕容先生試藥,讓左相能夠安愈遂康。”

方頤淡淡笑了笑。下半句話卻讓她凝固住。

“長命百歲。”

澹臺衡要走,她卻突然:“子衡。”這一聲帶動了她喉間冰冷寒意和風雪,她猛地咳嗽起來,雪白大氅也遮不住她面色憔悴蒼白了,但她還是輕聲:

“你還沒有回答我。”

她真是傻。

其實那個時候她就該知道他答案了。

簾幕被打開,但在這時那個立如青竹的公子衡還是輕輕掩住風雪,他從未想過她真的會離開。虞宋雖然死了,他還是在那附近找店家尋了一把琴。

琴音淒鳴,直至夜色四合,停奏時他指尖都染了雪,而後他又馬不停蹄趕回京城,因為他知京城需要他。

可這每一步,都如同當年他從山寺中,因為幼弟早夭才被接回京一般,是風和雪鋪就。不止是冰寒徹骨的雪,還有他身下淋漓的鮮血。

他沒回答,方頤沒有得到那個答案。

可是澹臺衡回到自己府邸後,積雪不深,仆從也為迎接殿下回來而清掃過了,他卻還是踉蹌一下,然後猛地嘔出血來。

庭竹被支開,扶住他的侍從驚恐地睜大眼睛,他卻平穩地按住他的手,甚至還對他笑了笑,眸子裏甚至帶著驚嚇到他的歉意。

為什麽澹臺衡知自己死後魂體嚇人,感覺到他人驚懼時總能恰到好處的遮掩面容。因為他甚至活著時便知自己不是總使人愉快。

很多時候,他甚至讓人惱恨。

澹臺衡:“去請慕容先生來。”他還咳著,喉間滿是淋漓的黑血,若是方頤在,便知這是和她一樣的毒——

她如今也確實在了。

死後很久後。

仆從仍在畏懼,本能地要走開,澹臺衡低頭看著殘雪上面的深紅,閉眼輕輕:“要快。”

慕容先生繞過了重重回廊,從他們處看甚至可看見這個頗有世外之風的人,此刻衣袍淩亂,連冠都沒有戴正,看見他,瞳孔放大,即刻抓住他的手:“公子。”

澹臺衡寬慰地反握住:“先生。”

他有氣無力,帶著幾乎被掏空的魂魄強撐著說:“現在是不是,不能試藥了。”

當然不能了。

他本也是個病人,為給方頤試藥自己也病得快不行了,慕容申能勉強將他們二人的性命延續至此,已經是醫術高超了。

澹臺衡只勉強將血腥味咽下,輕聲:“那該怎麽辦呢。”他如今跌在殘雪裏,身邊一片深紅。“表兄說,他的毒快抑制不住了。”

“我也。”他猛地咳嗽起來。試藥並不是那麽好試的,方頤的毒是從小到大在皇家尋求巫蠱之術的金銀渲染而下積累而來,而與此有相同經歷的只有皇室之人。

能活至如今,毒性較輕的只有澹臺衡。沒人能救方頤了,哪怕他也竭盡全力。

慕容申狼狽不堪地叩首,聲淚俱下,仍舊是那些公子若死了便一切都前功盡棄了的話,方頤藥石無醫,可公子毒性較輕,若死了誰來勉力維持大秦呢?

秦的脊梁是無數仁人志士以及這兩三個身居高位之人毫不顧惜才支撐起來的,沒有主心骨所有人都會垮。

天之崩塌是上位者的責任,也極易要了他們的命。

澹臺衡不說話,他輕輕地閉目,灰氅在大風中緩緩起伏,像是春天的柳絮。他在春天的柳絮裏融化了。

“我們要保住的不是秦。”

說這話的竟然是秦君。慕容申顫抖著擡頭,還未來得及說出他可以立刻試藥,他可以將公子的毒給解了。

澹臺衡開口。

“先生,你相信有神佛嗎?”

公子衡在國昭寺苦修數年,曾開壇講經,也曾在廟堂之上進言一國之君不可盡信巫蠱神鬼之說。

一個死後淪為亡魂千年唾萬人罵的人,死前寄予希望的竟然是神佛。楚帝覺得荒誕,但更覺得渾身發抖。

他好像知道什麽了,可是這一刻他驚恐地睜大雙眼,和方頤一樣連呼吸都停住了。

“我原來,是不信的。”他輕輕地按住袖口,他曾從這裏拿出那枚給虞宋的護身符,也曾從這裏接過方頤的托孤信。

現在一切都好像結束了。

神佛並沒有眷顧他的好友,也沒有親近他的表兄。被巫蠱之術浸染,導致皇室以及與皇室親近之人皆有丹毒的大秦,最後的忠臣良將明君,卻都沒有一個得到過神的垂憐。

這是必死的局面。

方頤早就知道了。但她裝作不知。

澹臺衡也早就知道了。可他不在皇室長大。他本不用死。“現在卻好像不得不信。”

慕容申以為主公已經被打擊得神思恍惚,可他難忍愧疚心疼,因為他知道面前的少年也不過將要及冠,他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快樂的過往,他只是心胸溫仁,只是不幸投身做帝王子。

他沒有做錯的地方,他不過是被秦拖累。

可不等他跪著靠近,澹臺衡又像是回憶起什麽:“父皇日日開壇做法,也沒有吸引得恒煦回來。”恒煦,是個多耀眼的名字。

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他的名是母後賜,字還沒有來得及取,到及冠的生辰禮收了無數,可是好友都一個個亡故。他接過的禮物,上一秒還是溫熱,下一秒就變得冰冷。

澹臺衡望著慕容申:“先生覺得,是不是少了點什麽?”慕容申不明白主公的意思,他甚至擰著眉,悲傷哀切茫然地看著他們殿下。

澹臺衡強撐著站起來,由於體力不支,他踉蹌了下,但很快扶穩。楚帝才發現他很高了,身形單薄清臒,可他有那麽多的賢才,他知道如何洞穿一個人的心意。

他更知他的父皇,那位陛下想要什麽。

“你去告訴陛下,”澹臺衡猶站不穩,語句間卻沒有別的情緒了,“號召群臣乃至百姓用丹敬佛,崇尚巫蠱,是沒有用的。”

他轉頭:“有用的只有血親。”

他平靜道:“我可以獻祭。只要朝野不再大行巫蠱,只要民間的法事不再要求民以膏脂相祭,只要。”

他喉間又帶上鮮血。澹臺衡知道說出這話,自己必死無疑。

可是他還是咽下鮮血,緩緩道:“只要所有人封壇沐浴,敬香禱告,不再烏煙瘴氣,父皇想要的祥瑞,會來的。”

他甚至問身如抖篩面色煞白的慕容申:“我與恒煦很是相像,是不是?只是我遠不如恒煦那麽受陛下喜歡。”

可他的幼弟甚至也因秦帝信神而服用過量丹藥而死。這個烏煙瘴氣的秦,他已經救不了了。

他的好友因為力戰北狄而戰死沙場,朝野之下還在玩弄巫蠱丹爐。

他的表兄為秦鞠躬盡瘁,卻因從小便中了丹毒,活不過二十五。他還有的救,可是這個朝堂,這個秦國,怎麽還有的救啊。

所有人都為秦而死了。

它仍然如百足之蟲僵硬簇立著。

即便亡了,巫蠱之術如附骨之蛆,會追隨伴著下一個王朝的興起而令他們再度被荼毒,留下無數遺恨。他怎麽能夠接受。澹臺衡怎麽能容許此事發生呢。

他也許預料不到盧萬達會被觸怒至此直接淩遲,使他神思恍惚,百年不得清醒,他也也許不能料到,他都身死了,澹臺岳也答應壓下巫蠱的影響,使商及後來朝不必重蹈覆轍,來觸碰他遺骨的黃門仍然不肯放心。

給他上了另一道枷鎖。

他更預料不到自己真的會混沌百年以神鬼之姿降臨一個比秦好太多的朝代。所以他初來楚時便言明他要走。

一個以死來清巫的人,怎麽會容許自己也成神鬼巫蠱。哪怕不記得他也本能回避了。

可他會預料到的,是秦必然會亡,是他必然會被澹臺岳以各種狠厲毫不顧惜血脈親緣的罪名,甚至是粉身碎骨為迎他的幼弟。

後來方頤身死。他支離著病體打開信,庭院中仆從正在邊哭罵邊狠狠燒去終於得令清繳的巫蠱傀儡,火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

方頤在信中還是沒透露自己的身份,只是希望他也遇事皆安。他低頭模糊地讀上幾遍,摸著句首兩字,忽然頓住。又緩慢挪動手指,再讀一遍。

秦君無道,焚我邸也。

澹臺衡輕輕捂住眼睛,慢慢地笑起來。

她預料到澹臺岳不會輕易放棄巫蠱的,澹臺岳對朝堂掌控漸弱,然而偌大朝堂!一半信巫蠱,若是無人肅清,必有遺恨。

她料不到澹臺衡會以命謀算,只想為秦,為她死去的好友做最後一件事。既然天下都不敢說秦君無道,那就焚毀我的府邸,將我的死當做是天譴來臨之征兆吧。

他們都太年輕,而巫蠱紮根朝堂幾十年。無厲責不能拔除。既然早都要死的,為什麽不以我死還朝野一個清靜呢?

雖不是秦君,也好歹是一個左相啊。

何況她還是個女子。掌控朝堂兩年,乃是妖異之兆。方頤早算好了。

並且澹臺衡要繼位,名正言順,就不能弒父弒君。她替澹臺岳擔了這個罪名,澹臺岳也該知情知意,主動退位了。

她千算萬算,料不到澹臺衡已在她死前把此事料理清楚,千算萬算,料不到澹臺衡已決定扶助萬民而非秦朝了。

那時她說富貴非吾願。既然興秦不是虞宋澹臺衡的本願,那是什麽呢?

楚之君臣淚流滿面。

秦疏冷靜地看著面前的大火。

對巫蠱與秦,馬甲與秦的完全切割,是必然的。吳史並沒有寫巫蠱之術如何根除,然而儲君因巫蠱而死甚至囚禁百年,商陵中卻沒有任何關於巫蠱之術的記載,是不可能的。

而且商陵商君與她描述的軍師形象不符也給她敲響了警鐘,那就是秦的形象太正面了。

雖然她一開始設計馬甲背景,依托吳“上行下效吳由此亡”的史實來編造過去時,就已做好,將馬甲塑造成竭盡全力仍不能救亡形象的準備。

但楚帝信任已經快到了臨界值,秦的不可救藥還沒有體現。

這是不夠充分的。沒有可依托的,讓楚帝足夠信賴的理由,群臣乃至白雲教自然不可能接納一個前朝亡魂的身份。接納他絕不背叛,絕不弄權。

她要做的就是我退楚進。要我自己都對我亡魂的身份產生了厭惡,要楚自己都相信遇到的亡魂絕不可能重蹈覆轍,就只能這麽做。

好在,她一開始鋪墊的細節足夠多,足夠可信,足夠讓楚之朝臣看不到史實,也輕易能相信,他們至於如此。

此計不是針對白雲教而設,對白雲教的教眾卻有奇效。

白雲教說楚有被神鬼之說貽誤戰機的過去,那就給秦一個更狠的過去。楚害怕神鬼之說再度占據朝堂,那就讓秦更害怕。

甚至,讓馬甲永生都在巫蠱之術的禁錮裏。還有什麽比自己設計因獻祭,來肅清巫蠱之風,更讓人刻骨銘心呢?

還有什麽比以身死換取巫蠱之術消亡讓群臣更加相信,他與尋常妖鬼絕非同道之人?

他溫和,卻並不惜命。他也有酷厲手段,只是從不對旁人。

“秦的古文傳說天降旱火,必有異災。”澹臺衡在庭院中看著不遠處左相府邸被燒毀後的裊裊黑煙,擡首卻見雪輕柔地落下來:“京城卻落雪了。”

其實災異不災異,與神鬼根本無關,早有許多實例,百姓卻充耳不聞不是嗎?他們只信皇權。

慕容申閉目落淚,跪在他面前,怎麽都不肯起來。和庭竹不同,他不勸了,也知道自己勸不動了。

將士們推推搡搡,澹臺岳僅有的幾十名侍衛拉扯著寬大的龍袍進來,想讓他即刻即位,有人陰陽怪氣說安民軍快到了,馬上陛下就可以接旨出門認降了。

澹臺衡只望他們一眼。他看得仔細,卻好像不是在看他們,是在看他們的子孫,看日後千秋萬代。身為一個廢儲,一個死時的傀儡,替罪羊,他已經盡力了。

秦的積弊沒有被完全掃空,可朝堂只剩一個空架子,若是日後王朝有能,遲早能革新除弊,建立起一個安和的朝代。到那時再無遺恨。

他起身。

玄色龍袍上沒有五爪金龍,侍衛冷硬說那是因為天降天譴,陛下自覺失責,實際上是澹臺岳連件龍袍都拿不出來了,私庫被他掏空了,他也不欲這個不討他歡心的嫡子走得那樣風光。

澹臺衡只說:“這樣也好。”

他斂下眼睫:“玄色遮血。”他不欲嚇到旁人。

厲帝在城外被淩遲之消息傳回城內,被遣散的仆從面色發抖,難掩驚惶地看向那高高皇城,那裏還有一個人沒有死,那麽死的會是誰呢?

慕容申大哭失聲,最後為全忠義,自刎而死。

死時一個侍從哆哆嗦嗦地蜷縮在門背後,手指發抖地想要寫信給安民軍遞信。

虞宋每周寫信予澹臺衡告知動向,其實行蹤不亦洩露,可此人在軍中做過夥夫,熟知地形,加上慕容先生常在書房中看著行軍圖沈思,他為謀權勢,就特意透露了消息。

北衛軍與北狄將有一戰。

北衛軍行軍日久,恐只有一戰之力。

北衛軍主將虞宋力敵千鈞,要成大計,必殺之。

北衛軍陣亡,朝野不知真相,以為北狄強盛,公子衡憂心成疾,嘔血難繼。

左相絕,秦滅矣。

這一字一句,成了虞宋北衛軍,以及澹臺衡與亡秦的催命符。

方頤早知道自己要死,這不要緊。

可亡秦實在難以為續,她知,所以死前問他所願什麽。其實也不過是很簡單的幾個字。

慕容申死後安民軍踏入京城,雖不傷平民作風卻依然酷厲,直接拔劍殺了那個叛徒。頭顱滾落下來。

一戰之中,風聲鶴唳家家門戶緊閉。血一路從漠北流到城門前的行刑臺,再流到焚毀的左相府邸,及慕容申家中。

死的只有幾個蠢人而已。

“死後,百難全消。”這是他所願。

秦死,妖滅。他們沒有以後了。

可是秦與秦之萬民改朝換代,不受巫蠱之術捆縛,卻有很好的以後。

虞宋不知道傳信的小廝並非慕容申所指使,當年方頤也瞞住了消息,便以為是慕容申下的毒。可她手握絞生線時,也應該明白。

所有亡魂都該執念生,名絞生,不過是因為他們都求死而已。將軍百戰死,輔相賀謗還,君主負罪歸。

秦的根基壞得那樣厲害,從一開始他們走的路就是死路。澹臺衡或許可憑幕僚信護求的一條生路,可他不願如此。他看到積弊比人命重。

“加不進另一個我了。”幻境外秦疏和謝知章同時開口說道。

“問題不大,下次加上就是了,只是前面沒出現的緣由還需仔細斟酌......”

幻境內庭竹已經淚流滿面地面向京城跪下來,打暈他帶他出逃的車夫怕他自殺,要拉他起來,庭竹卻顫抖著爬起。

牙關戰栗:“我不會求死。”

他眼眶鮮紅地望著車夫。話正是秦疏要楚,要楚所有人都聽到的話:“殿下一心求死,就是為求我,為求千千萬萬個如我一般的秦民生。”

他喃喃:“已經沒有秦了。我不能再死了。”

他轉身,踉蹌踏進雪裏,忽然落下淚來:“都死了。就沒有用了。”

秦轟然倒塌。但一切都百廢待興了。

如今楚好不容易爬起,好不容易興盛強大,這些亡魂,這些自前朝而來渾身沾滿鮮血之人,他們是不可能叫楚重蹈覆轍的。

因為楚之今日的不信神鬼,就是他們前仆後繼,以死求生換來的。他們也不止為秦死,也為千秋萬代黎民生。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