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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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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太常寺卿常長安其實不是想與這位陛下對著來, 他為官年歲不久,能年紀輕輕便官拜二品也全靠當今提攜。

如今對陛下欲行之事針鋒相對,朝野都屏息矚目。朝臣都不知他怎敢如此張狂。

早朝散朝時他捋著自己的二品官衣,同僚拿著笏牌過來, 話裏話外意思也是如此。

若只是虛封, 亡魂雖有民聲史言, 也無實權,他何必非要去觸怒這位陛下呢?需知禮儀規制雖是他太常寺卿來做, 主宰這天下的仍是這位陛下呀。

可常長安只是搖搖頭, 似嘆非嘆:“子貢不知啊。”子貢並非是同僚的字,而是孔子的一名學生, 他以此作比,只是想表達世無知己之心。

同僚一噎,看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實在不明白太常寺這樣一個需要迂腐老古板的地方, 怎麽會有這樣一位說他固執也固執, 說他活絡卻也像腦子活絡的上官。

他不知常長安回到院中靜心臨摹字句,得到黃門宣旨時只是正了正官帽。

仆從見他歸家時還勸老爺將官服脫下,沒想到老爺不肯, 如今還真到得了陛下召見,當即心服。

常長安也規矩立在楚文灼面前向聖上行禮:“臣常長安姍姍來遲,請陛下恕罪。”

議政殿仍是燈火滿堂,如今卻滅了大半, 常長安神色不動, 直到楚帝扶著作痛的額頭, 將話說完。

“是朕執意如此, 常寧就非頑固不可嗎?”

他才好整以暇, 跪下高聲——

殿外本列著來見楚帝的後妃陳氏與其所出的六皇子,魏駱請她等等,就聽見殿裏傳出聲音:

“陛下既心意已決,重修吳史,矯正亡秦,亦無不可,但陛下此舉此心,是否考慮清楚,修史以後,此等亡君,此等幕僚簇擁之人,在我朝是何待遇?”

常長安脊背挺直,未帶笏板,聲音仍震得議政殿上下可聞:“所謂朝事,所謂機要,所謂國本,難道皆要為此人讓路一回嗎?陛下愛憐,究竟是愛憐其才,還是愛憐他非陛下之子,非楚之君!”

滿堂色變,侍從驚得兩耳嗡嗡,恢宏廟宇之間橫梁,亦像是即將被這振聾發聵之語毀折。即便是楚帝。

他心裏知道讓子嘉做自己親子的想法終究是妄想,他對子嘉之禮遇也終不可能越過這世上之人,可常長安這話卻給了他一個悶棍!

他常長安明擺著是說,當做一個謀士,可以,甚至您這九五之尊玩物喪志,亦無不可,但國本之正不可傾斜,這澹臺衡絕不可能是陛下您之長子,受嫡長之禮遇!

他才來便使得二皇子觸怒天子,淪落庶人,而陛下膝下幼子無數,來日難道要讓一個亡魂接繼儲君之位嗎?

常長安說子貢不知我,便是知只他一人看穿了如今局面,看穿那亡魂所圖非小。

而他敢進言,也是料定陛下雖然對那亡魂看重,但還未神思受惑到這種地步,他一點出亡魂目的,必然石破天驚,改變心意。

一旦這限制被楚臣設下了,那日後無論這亡魂再怎麽玩弄權術,也絕不可能越過儲君之位去。

然而,這只是常長安見到入夢前的楚帝的想法。

入夢之後,楚帝的態度全然變了。

楚帝自己都知道自己變了。

太常寺卿看穿了秦疏的打算,幻境令眾人哀憐,他身為眾人之一,心中不可能不為他見到的幻境所動容。

然而楚之社稷和血脈在他心中最為重要,所以他即便動容也不會放松。

楚帝也不可能將澹臺衡與自己的嫡親血脈混淆,然而他心中卻有隱隱的這樣一種盼望。

這種盼望,若被臣子戳破了,是楚帝失了君主體統,是他神志不清才被亡魂迷惑至此。

楚帝必然警惕。

可若是被自己戳破,真的做了尤得澹臺衡信任,而且君臣父子相得的君父一回......這盼望只會更根深蒂固。

“提及省親之事時,我們原本只是想讓楚帝知道澹臺衡尚有眷戀,隨時會走。”

秦疏放下杯。

“未曾料到,使楚帝入夢還有這樣的作用。”

他本可只是向往假想著可在現世,為澹臺衡做一回仁君,只把有緣無分當做是並非父子的解釋,可真做了一回之後......

秦疏輕聲:“他真迷上了那秦君的身份。”

白衣公子聲線輕緩,面若冠玉:“不如說是那夢滿足了楚帝的一切幻想。”

身為君主,他自然期盼天下和樂,自己手腕可使民力強盛;而身為父親,國事讓他無暇分心照看嫡子,漸長的年歲卻又催促他去抒發未盡的父子深情。

二皇子身為唯一年長的皇子被寵愛放肆至如此愚蠢地步便是一個證明。

楚帝自己可能不覺得,可他雖然強橫多疑,卻從不曾如此苛責自己的親子。

他苛責唐庶人,眷戀那夢境也是因為,對國的責任,對子的責任,還有對百年前本不該死卻慘死的亡魂的責任,築成了可供那幻境輕而易舉長驅心口的門。

他被蠱惑了。最令人震撼的是楚帝意識到了,卻仍然不肯回心轉意。

臣子如此質問,要求,楚帝竟然不反駁,而是揮袖掃去桌面奏折,打翻墨臺甚至撲散開一堆宣旨:“常寧!”

他面色猙獰:“朕可以賜你二品官身,隨時也可褫奪你!”

......

常長安從跪中起。

他本以為陛下既然被迷惑至深至少也會令自己杖責於庭前,他也做好了脫下官帽觸柱死諫的準備,未曾料到,慷慨之言還在心中,擡頭卻已了牢獄內。

他一震,四顧發現牢獄非楚制,心下已閃過什麽,又見獄卒解開鎖鏈,似乎預備請人進來,挪動鐐銬,到了獄門前。

不過三四十歲的男子嘴唇微動,待見人影,心中慨然,他大力拍打牢獄,未曾想到自己也被納入幻境,只覺激憤。

會是誰?會在這個時候來這裏的,必然是那澹臺衡,又或是幕後之人。

他只顧抨擊,握住牢獄圍欄高聲:“亡魂之體怎可說服百姓,為你立祠已是楚之君臣底線所在,再往前一步,便是帝位,閣下就不怕自己把握不住嗎!”

澹臺衡卻只凝望著他,深灰色瞳仁並不見對他的憤怒不滿或是嘲諷任何。他靜靜地望著他,片刻後竟然向後一步,拱手。

旁邊侍從庭竹滿臉憤怒,但見公子如此,便也不情不願叉手,即便如此,禮仍是不折不扣。

他自己滿面風塵,兩鬢斑白,其實是成了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身子骨也不中用了。

澹臺衡說:“老師。”

常長安察覺異常,仍不肯放棄:“你不必蠱惑於我,我是絕無可能讓你混淆皇室血脈的......”這身體主人中氣十足,說到這裏陡然咳嗽。

庭竹滿臉不甘地蹲下去找清心的蓮子湯,而澹臺衡卻說:“幼時老師便教導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屬有臣屬的禮度,才能算是臣屬,父子有父子之間的情儀,才能算是父子。”

老人像是知道他想說什麽,瞳孔微張。

澹臺衡果然大逆不道,輕聲說:“玉衡乃陛下之子,不敢僭越,但為君者,怎可良將在外而糧草不施,怎可百姓遭災而路聞宮鼓,怎可臣民泣淚而裝作不聞呢?”

常長安再怎麽洞若觀火,畢竟也是聖賢書科舉制考上來的官,之前本欲質問駁斥,聽這三問,竟然完全無法反駁。

他雖未親歷也知這亡魂跌宕一生,身世經過,此時已猜到他約摸是到了澹臺衡與昏君決裂時。

只是他不知澹臺衡有這樣的勇氣。他的老師,臣屬也曾這樣不讚同他。

常長安敢直言犯諫,便是不認為君主便是無錯的,秦之亡國也證明秦君澹臺岳本就是個廢物,死不足惜。所以,他說不出話來。

澹臺衡只說:“所以我今日來,是為請老師回府。”

他微頓:“也是為告知老師,陛下已褫奪您的官身,出獄後,您便需歸鄉”

常長安睜大眼睛,這太傅本不讚同太子忤逆聖上,聖上卻貶了他的官?

縱立場不同,澹臺衡卻也顯見為他難過,垂眸半晌,繼續說下去:

“歸鄉後,玉衡會舉薦老師的子侄入朝,老師放心,固原親和,鹿鶴聰慧,他們都會繼承老師的衣缽。”

常長安的魂體遠去了,他卻聽到那太傅模樣的人說些什麽,澹臺衡便定定地看著自己的老師。

牢中潮濕,他的素衣終究只是薄薄的霧氣,很快便被沾染。他的身形也像是化了。

“天譴報覆,忤逆之責,玉衡既然做得,便未怕過。”

常長安撐著額頭起身,來不及回憶,又被人一抓。

一個侍從一樣的人淚流滿面,大喊:“先生先生!快來看看公子,公子要不行了!”

常長安神魂一震,下意識跟上,越過簡樸回廊,進了房中。

沒見到人便先聞到濃重的草藥味。才是早春,房內竟寒意四起。

常長安明明早知,公子衡死於隆冬,離他逝世還早得很,瞧見床榻上的人,還是下意識上前,有無數張哀泣著的臉晃過,期盼地看著他。

庭竹也哽咽:“公子,慕容先生來了,慕容先生是神醫的弟子,他一定能救您的,您撐住,慕容先生一定能救您的......”

常長安心中一緊,本能伸手去搭脈,心頭卻一震,他不會診治啊!

觸到的人卻瘦得厲害。

嶙峋的碎玉,從前常長安只從張相及何躬行何閣臣那裏有所耳聞,如今親眼見著斂眸一瞬,澹臺衡卻輕輕地握住他的手。

“先生。”十九歲的主公望著他,神容蒼白,病體寂寥,常長安知道他活不過一歲了,聽到他自己都病得氣息輕淺,卻還問旁人,嘴唇挪動一瞬。

“北衛軍,真的無一人生還嗎?”

屋裏人本就忍著眼淚,聽到這一句,全都掉下來。常長安只覺肩上似有千斤重,雖非秦臣,兵敗之恥,亡國之恨是刻在每一個讀書人骨子裏的啊!

尤其面前少年,病倒趨勢,若國之衰微,怎麽能不讓人心疼呢?他畢竟不是為著自己榮華富貴......

常長安如此胡思亂想,澹臺衡卻像是已經得到結果,慢慢松開了握著他的手。“公子。”既然開了口,隔閡便不覆存在了,他便頂著這慕容公子嘶啞的聲音,勸道:

“敗績已在,為今之計是養好殿下的身體,留待長時計議......”

身邊卻多了一個聲音:“他倒還不如就此病死了。”

常長安猛地一驚,幾乎站起身來,轉頭卻不等再觀察這幻境片刻,便被拽出夢去——

他原以為那紅衣女將與澹臺衡本該是一夥的,但他們若真同心同力便該讓他看完這幻境再出去,虞宋卻直將他拉了出來:

像是不管他是誰都休想打擾澹臺衡的休憩。

可也只是妄想罷了。

常長安頭暈腦脹,立在虞宋身邊,瞧見自己還在房中,便知虞宋沒能成功,正想開口,本該被他代替的慕容先生動了。

常長安瞳孔猛地一顫!

慕容申:“縱北衛軍敗,北狄也已撤兵,秦可休養生息,好景可圖,不是嗎?”

“何況殿下如今雖然被廢,但仍是秦儲中嫡長,皇天之下,除認陛下,便是公子可令萬民信服。公子哪怕不珍重自身,也該珍重秦室唯一嫡儲這身份。”

“留待日後,以備大用。”

澹臺衡病得十分厲害了,從他面色便可看出來,他本幼時清修就孱弱,後來虞宋拉著他縱馬騎射,哪怕不似武將也不該清瘦至此。

但他指腹都白了。渾身上下毫無血色,像是血已在這噩耗裏全部流進了。可他怎能退卻。

他一閉眼便是阿虞渾身染血倒在疆場上的身影,是萬裏血漂,澹臺衡猛地收緊手指,躬身咳嗽起來。一群人圍上去。

但他仍啞聲:“先生放心。”

他到底沒因病而絕命於此,反倒是強撐枯體,支撐著自己走到了最後的殞命寒冬:“玉衡不會自絕的。”

他閉眼。“不能。”

喉中又湧上猩甜:“不能讓他們心血,付之一炬。”

慕容申誠懇:“正是如此。”

他又道:“西南有亂,那起義之人雖出身草莽,但聚者甚多,又有屠戮之癖,幸好他麾下軍師與我有舊,又是忠正有謀之人,公子不豫,便先好生修養著,待我去信於他,看他可願歸順。”

澹臺衡輕聲:“可是安民軍?”他似乎是累了,慢慢閉眼:“我亦素聞他仁名。”

聲音放輕:“若他可善待百姓,不放火燒掠,使朝野看看,民生多艱,也是好的。”

情景又淡了。

常長安喉間發顫,想說是這慕容申,是自己讓澹臺衡有了自絕的念頭,慕容申的臉雖然已看不清了,聲音卻在擴散。

逐漸,與常長安自己的聲音融合:

“是,只是此人心有百姓,但卻勇謀不足,若叛將不除,恐他不敢肆代其位。只是盧萬達起事時便是首,要令其叛首身份改易,恐怕很難。公子病中,可細思量之。”

細思量之。

常長安看不清房中的情形了,身旁虞宋卻慢慢閉眼,手指緊握著佩劍。所以,激盧萬達殺你,惹得宗室懼怕,又令軍師名正言順取而代之,便是你思量出的方法嗎?

不,公子衡敏而善問,一定不會此刻便抱著亡國之想法,一定是大局無可挽回,是秦分崩離析時,那數日裏才如此盤算。

他不願戰事之苦綿延到百姓身上,也不願盧萬達繼續行屠戮之事,所以:

“以殺止殺。”

常長安雖是文臣,但閑暇時也看兵書,這幻境便是秦疏與馬甲翻過他書房之後思量出來的。

不求能動搖一個楚之忠臣,只是希望他知道禍從口出,且誰都有可能,澹臺衡是最不可能僭越帝位的人罷了。

這句以殺止殺,也是秦疏準備安排給自己馬甲的。

如今常長安卻自己說出來了,虞宋手指微動,只看到身邊臣子面色漲紅,眼眶濕熱,聲音顫著道:“這便是以殺止殺啊。”

虞宋沈默,半晌,回身:“回去吧。”

常長安卻快步跟上,指著身後:“此乃澹臺衡執念,是舊日所現,難道就無可轉圜......”

女子豁然轉身,嗓音冷冽,猶夾冰雪:“能如何轉圜?”

虞宋沒有表明身份,常長安卻霎時間認出,一想到面前之人率兵退狄百裏,便覺喉頭窒澀,想起來她也是亡魂。

虞宋已收回視線,眼睫垂下。

比起一生都困在淩遲受死裏,支離破碎的澹臺衡,她魂體明顯穩定許多,但有時披風鐵甲上也染血。

此刻被風揚起。他們已回到議政殿之上,灰藍天幕下卻好像仍是萬裏沙場,騎兵縱橫。

紅旗倒在水中,馬匹和人都不辨名姓,屍體殘缺,面目全非。

虞宋慢慢地回過頭,眼神裏似乎都染上沙場血地的墨色。那是未走上過戰場的人無從裝作的涼默。“秦早就亡了。”

人人都在說澹臺衡前朝儲君身份做不得假,但對於常長安來說,此一刻他卻完全相信了虞宋就是那個叫遠在京城的澹臺衡,少年儲君聽聞死訊,一瞬病倒的主將本人。

是為國盡忠,雖死不悔的北衛軍首領。

她眼尾突兀地多了幾抹血跡,瞧形狀像是箭頭剮蹭,離眼球不遠。只知紙上談兵的太常寺卿腳步一亂,掌心本能地去扶柱。

虞宋卻只收回劍:“該記住的,也早就忘了。”

所以史才該修。

虞宋把常長安拽出那幻境,便轉身離開。太常寺卿卻扶著庭前柱,閉眼平覆半晌,才想起殿中的陛下。

他快步進去,發現殿下之前的震怒和殺意已經不見了。他跪下想拱手說修史一事,他可重新進言,只是即便陛下和他都相信澹臺公子不會逾矩,百姓也不會相信。

亡魂涉國,總會叫百姓心生恐懼,他之前進言,也是依著這想法不願叫生民動蕩。可如今光他一人肯,也無用啊。

楚帝卻坐在那,背靠著龍椅,啞聲問:“何時了。”魏駱趕忙上前攙著,道:“回陛下,未時了,澹臺公子與虞將軍,已到了李府府中。”

李府,這他知道,但不重要。

楚帝擡手捏著眉心,眼前再浮現那幻境中一幕幕,微微咬牙,聲音發顫卻不自知:“周雲不是去了商陵嗎,把他給朕叫過來。”

他有話要問。他要問個清楚,問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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