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關燈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國覆,臣奔徙,而士從死焉◎

但風雪是不會因竹身溫勁, 不染塵囂,便輕易放過風浪中被裹挾的青竹的。

在龐德安家中的小院裏,周雲放下這位過半百老人整理出來的書卷。

原來府中侍奉的仆役都被龐德安遣散了,如今留在他身邊的唯有陪他一路從田舍郎到禦前狀元, 再到如今耄耋學士的書童。

龐德安在他面前親手放下一杯茶。

周雲擡頭看去, 才說:“商君毀了他的府邸。”

也摧毀了他的聲名。

他們初見澹臺衡時, 史書上為何無有記載?為何沒有人將儲君代父出城投降,卻遭屠戮淩遲而死的史料記載得詳細鮮明, 是因為, 秦之後的商,抹去了他的名字。

秦不再秦, 吳已是虛吳。

龐德安前段時日乞骸骨歸鄉,被聖上留中,他便也安心地獨居在自己的貧宅之中,每日除了點卯便是讀書。

但周雲來拜訪時, 只見書房墻上處處留痕, 正掛著一副泣告尊父慧弟早夭書。龐德安喝茶的功夫,周雲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十三、十六和十九歲殉國而死的澹臺衡。

慧弟是他被囚國昭寺時真心給予幼弟的褒揚,那十九歲早夭而死的澹臺衡死前想起幼弟又是如何心境呢?他會不會知曉那時君父就已將他的死作籌碼, 不顧一切想將愛子換回。

卻令自己的嫡長子形銷魂碎。

“商君庸碌。”

龐德安將胸口中沈濁之氣排出,才用多年查史的經驗啞聲道:“他雖隨叛軍一路北上,但為人優柔鮮斷,叛軍之首盧萬達暴戾, 那他便是只堪做下手軍師的小臣。”

臣, 也有大臣小臣之分, 龐德安此言顯然是覺商君之才不足以維系商朝。

周雲:“所以商才二世而亡。”

龐德安搖頭:“雖是二世, 但商至少結束了亂世, 讓百姓有機會休養生息.....太祖起兵,楚有百世累積,才有如今功績。”

周雲不是讀書人,聞此言卻仍覺喉頭一燙,話音喑啞:“所以,他早料到。”

龐德安苦笑:“料到什麽呢?”這位學士的眼渾濁了,望著院外,不知是在看幼妹,姑侄女還是在看僅有零星幾面的澹臺衡。

但他其實很清楚,也記得,所以才會予秦疏提點,希望這位帶他到此世的人,能幫他避過這一劫:“秦之敗局早已註定,叛軍進城時百姓簞食壺漿,歡騰三日,三百裏跑馬。”

他深深吸氣,嗓音發顫:“踐踏的都是他屍骨啊。”

龐德安眼中含淚,他甚至不知為免叛軍惱羞成怒,澹臺衡將最後集結起來的兵士都安置在城外,直至第一千三百刀,他也沒有叫他們暴起救人。

龐德安嘴唇哆嗦:“他料到了什麽呢?”

周雲沈默良久,而後起身對學士長拜,要走時仿佛凝固在蒼老歲月裏的學士卻緩慢道:“商陵就在京城以北。”

周雲回頭。

龐德安閉眼,忽然又顫顫巍巍著站起,在書童攙扶下去關書房的門窗,周雲才發現下雨了,京城近日的雨水真有些頻繁。

腿腳不便的學士伸手:“陛下想留下此等驚才絕艷之人,往日謬誤不可再犯,再去見見商君,他會明白的。”

明白,到底該如何對待一個為國而死的亡魂。

周雲出了龐府,本欲指點下屬著人尋幾個得用的奴使,還有大夫,來為龐德安龐老學士看看的,沒想到就見到陛下身邊頗受寵的黃門。

安和對周雲拱手,身旁站著洗漱一新但目光猶有驚魂不定的方若廷。“給周大人問安,聖人還有差事給則個,就不打擾周大人了。方大人。”

方若廷被這一聲叫得喉頭一滾,低頭拱手。

安和笑笑:“走吧。”

他們進了宮,周雲在兩人身後,目光深深望了許久,才收回視線,安排好龐大人的起居,又說:“你去暗中尋訪門路。”

本想找幾位出名方士,但一想如今天下,誰不為陛下辦事,若是與陛下之人撞到一處,也是不好,只能垂眸。

“就說我家中有長,執念長桓,恐難長眠,若仙長不便,可否賜我經文書卷,海燈天火,哪怕不能送歸。”

周雲腳步一頓,想起的卻是那抹鮮亮的,被細長帶繭手指握在手中的那桿長纓槍。

“叫他可以安穩神魄,也是好的。”

“是!”

安和帶著方士一路沿著曲折蜿蜒的宮道,向北去面聖。途中偶有侍從腳步匆匆,瞧見安和這未來的內監總管也來不及問安,惹得方若廷多看了幾眼。

安和也不惱,只道:“讓方大人見笑了。”等方若廷忙拱手恭謹道不敢,他才像是輕聲提醒:“他們如今,都是為供奉海燈來的。”

方若廷心一跳。海燈代表什麽,宮外不知,他這與二皇子曾有首尾的方士卻是知道的,當下心裏難安,等再往前走幾步,正欲開口。

安和先停:“此處便是鳳凰臺。”

他們目的是面聖,安和卻繞了遠路到這邊來,方若廷一時不知該感慨這亡魂實在得道多助,還是該感慨二皇子勇氣可嘉,連禦前紅人都屈尊關照的人,他竟也敢隨意去構陷。

如今落到這田地,也是實在可嘆。

方若廷別的優點不突出,見風使舵本領卻是有的,當下心裏記著,也不表露,只說為陛下解憂前,要去拜祭一位故人。

安和心中暗笑這位方士殿前失儀,瞧見虞將軍時都面色僵硬,怎麽和澹臺公子就成了故人了,但都是為公子和陛下辦事......

他垂下眼簾,也就等了。

方若廷僵硬地走進去,沒等想好辦法,面前霧氣彌散,擔心自己被二皇子牽累的方士大驚,手胡亂揮舞想驅散面前濃霧。

但朦朧中只聽到幾聲交談:

“公子還是吃一些吧。”

他霎時間眼瞳發抖,知道自己恐怕是與傳聞中陛下與幾位大臣般,瞧見了什麽過去的回溯。

何躬行也在宮內喝酒。老師去面聖,他不欲在陛下面前失言,便假托病倒,實則住在宮中仍酒水不斷。

那位陛下已是焚心焦肺,根本沒有空閑搭理自己,他便也樂得自在,這一日進了霧,握著酒瓶的手幾度收緊,終究還是掀起衣角,走進了場景之中。

何躬行乃內閣近臣,叫他知道些細節便罷了,他自己自會據橫渠四句為死社稷的天子去圓,去昭雪。

方若廷就太狡詐難用了,得她信任前,秦疏不會讓他知曉細節半分。

濃霧再一散,方若廷仍是一無所知,只聽見一句勸公子用膳,後背冷汗涔涔。頹廢多日的何躬行,卻是和那日龐德安一樣,看見年少時的澹臺衡。

秦疏為何選青年俊秀,做馬甲上選?

按理修真界人才濟濟,身世平平才易隱藏世間。

一是因她生性不愛庸碌,愛恨曲折都要驚天動地才好,這點從馬甲身世也能看分明,二便是,世間除卻七情六欲,便只有少年意氣,最能叫人認同了。

何躬行又是八股行文選出來的天之驕子,對此只會更加感同。若再加上馬甲早盯上二皇子如今空出來的嫡子一位......年未弱冠但光風霽月,便是順理成章。

她的馬甲也不是生來便該萬般摧殘。

勸人用膳的是個小廝,雖是在堂皇院落,但仍衣著樸素,抹著淚時,聽聲都叫人哽咽:“您本就體弱,為虞將軍的事又傷身,到時若是又病沈了,該怎麽辦才好呢?”

帳內人似說了什麽,他又撲通一下跪倒,俯首哭道:“庭竹知道公子傷心,可,可虞將軍的遺體業已被毀,遼軍也已退,公子合該養好了身體,為秦考量,才可護下將軍百死而贖的國土不是嗎?庭竹求公子就吃一點吧......”

他泣不成聲,何躬行卻心頭得一悶棍,蹣跚向前時只覺靈臺陣痛,豁然開朗間心酸難忍。

再看那掀開簾幕的少年君子,就更覺滋味難言地苦澀。難怪澹臺公子如此能政,卻無力回秦,難怪他至交戰死沙場,秦卻仍分崩離析。

她抗擊的哪是匪賊?

分明是異族,是邊境之患,她也確實拒敵千裏之外,卻不料戰火橫生時,真正篡奪君位,殺了她好友的,是秦之人,就是秦民,他與她庇護下的秦民啊!

而澹臺衡也心力交瘁。

何躬行不欲再上前,但不忍看去,澹臺衡還是接了那粥碗。任是誰都瞧出他病得厲害,不過十幾的年紀,瞳孔竟深邃沈靜得像是中有變作滄海的桑田。

庭竹啜泣著起身去接粥碗,澹臺衡卻啞聲道:“左相以她遺體為餌。”

何躬行手指一顫。

“令遼軍北退時,她的軍衣都不剩灰燼了。”雖說將軍百戰死,求的就是馬革裹屍還,但天下何來戰死也不能令故國使遺體得以保全的將軍?

她沒有死在敵軍大火之下,反成了所衛城池河前的飛灰了。

澹臺衡說完,咳嗽起來,庭竹忙上前拍背,但澹臺衡只是看著垂下來的墨發,靜默良久。他沒有眼淚,至今也沒有為亡友祭禱哭喪一場。

何躬行知道。他為幼弟寫祭文時已經是催折心肝,好友為國戰死不得安寧,已毀了他對秦的最後一絲期冀。淩遲之刑雖真正處死了他,可壓垮他的,無時無刻,不在這十九年中一點點累積。

他有那麽多求生的辦法,最簡單的便是舍公子衡身份逃離,他有幕僚親信在側,甚至可東山再起。可這樣的秦,這樣的國。

又有何覆辟的必要呢?

侍從慌張忙亂地來報陛下又酒後暴怒殺了一個奴使。何躬行聞此言,都覺胸中暴戾之氣驟起。

再看澹臺衡。

他面色蒼白,清孱單薄,手撐著床榻艱難地想要立身而起,卻沒能,侍從在他身邊哭起來:“公子........”

他也不知該怎麽辦了,只能哭著喊公子。

澹臺衡面色變作最後面聖時出奇的沈寂與平靜了,他按住庭竹的手叫他莫哭,也只閉著眼令人安撫死去侍從的家人。

他還是那樣立如青松,是秦永遠不會倒下的公子衡。

何躬行卻覺絕望。

他要怎麽逃呢?他生來便是暴君之子,生來便是大秦的未來。莫說秦如今還沒亡,即便亡了他也一世都是秦儲。

他更不可能舍下侍從幕僚,舍下好友亡魂,舍下生民千萬。

他若是自私一點,留下兩三篇檄文,祭禱好友,陳告世人,也是好的,可他的知己至交均為國捐軀,他的侍從幕僚為他盡心。

他能叫誰死呢?

暴君君父可醉飲了便殺一人,可澹臺衡哪怕是大權在握也記得不願生民一人受苦。他逃不掉。也不會逃。

走的時候庭竹跪下磕頭哭著說,殿下跑吧。

殿下被除名□□竹就只喊他公子,如今關頭終究還是喊了回來。

他還哭訴,陛下是不可能護住秦朝的,朝野也早就亂了,可說話的人身死的身死,病故的病故。

堂堂偌大一個秦,傾覆的責竟要一個被廢的儲君來背嗎?他們殿下憑何要背又怎麽背得起啊?

但澹臺衡沒有回頭,他走時遣散侍從。庭竹抱著琴追出來,踉蹌一下,摔得手背紅腫都沒有磕碰到琴身。

“公子!”

澹臺衡放下車簾,緊緊閉眼。庭竹哭著喊:“將軍走時親口叮囑庭竹照顧好的殿下,殿下也是親口答應的將軍,會為將軍奏曲相迎啊!”

馬車蹣跚搖晃,車內人的指骨蒼白緊握。

“殿下,殿下......庭竹求求你了,將軍是勝而凱旋的,沒有安民軍,沒有叛亂,殿下該在城門接將軍回京的,殿下,將軍離開前一日才拒的定親.......”

庭竹都不知道自己在為誰哭,只是伸出手去想攔:“將軍離開前才與殿下相約的報國啊......”若不是叛軍,若不是遼人,將軍哪怕戰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可為何如今人死了,國還是亂了呢?連殿下也要走,難道就一個人都留不住了嗎?

“您答應過將軍的。”

沒辦法,庭竹開始磕頭,磕得車夫都心顫地停下馬車,下意識往車內去看。

“將軍死了,遺體毀了,可將軍亡魂回來,還是會等殿下這一曲,秦朝偌大,該為秦敗負責,該死的人何止千萬!殿下不要去!”

連庭竹都知道此去的結果是為什麽。

但是澹臺衡從車簾縫隙中看去,只見街巷冷清。從前她打馬從此經過,瞧見有馬車橫沖撞人,一個長鞭飛旋,便將紈絝拉下馬來,冷眼一看。

如今紈絝舉家奔逃,涕泗橫流大罵虞宋女子不安分,沒有掌兵的本事,卻要連累他們也被敵騎踐踏。

他們怎知她運籌帷幄退敵千裏,怎知她天生將才敵聞喪膽?他們怎知如今這片刻的喘息,都是她靠一萬人生生拿命拖延下來。

卻還在恨她,怨她。

澹臺衡輕聲:“庭竹。”

“把琴拿回去吧。”

向來聽話的庭竹擡起頭來,還在顫。

手中的琴還是那把好琴,世間僅有,舉朝聞名。是將軍親自賜的名,叫聞風。

世間疾風,動輒萬裏。將軍有馳騁天下的宏願。

澹臺衡卻說:“聞風是名琴。”他輕輕地閉眼:“公子衡不配其名。”庭竹大哭出聲,眼睜睜看著公子遠去。

前方暴君尋歡作樂,等在那裏。下他的退位詔書,等他的傀儡之術,看著公子衡與叛軍對峙,最後被一刀刀淩遲。

公子衡可以世人唾罵。

亡國之名,卻不可叫一軍之將來背,她是那樣好的將軍,死得那樣毫不畏懼。

他也不可叫她鮮血性命換來的亡秦一文不值。

何躬行終於明白他為何沒有為好友寫祭文。秦之將士,千載聲名,不配一個公子衡來書寫。他也不配在陽世之中九泉之下再對好友奏一曲,對她說救民宏願,此生之志。

史書上不會寫他淩遲,但有虞軍死,秦敗亡。上有惡行使秦千瘡百孔的君王,竟有這樣純善的嫡長子和這樣慷慨而死的良將。

千秋鼎盛旦夕而衰,史上百年的變遷,哪是一兩句話說的清的呢?他們多少年的窮苦變法,又哪能換得來史書波瀾壯闊的幾筆啊。

從始至終不過是一個句點。兩三行字。但將盡力拒敵,儲君也盡力救亡。

國之將覆,臣民爭徙,而士從死焉。

堪堪亡秦,上行下效,早已不國,卻沒有一個畏死的亡魂。他們全都是甘願死之人。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8-02 13:06:26~2023-08-03 13:22: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曦喵 14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