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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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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非我君父◎

但只有楚帝這樣想。

太極殿內,燈盞雖碎了,燭火仍有餘光,恍惚間還以為這是九天銀河,煊赫飄搖。

面前之人的衣襟系帶便如碎玉,是細雪瓊花也無法勝過的天上絕色。

楚文灼本來只覺得伸出的手冰涼,握不住一縷煙,眼前人的身影虛化後,他便像輕易攏住了一片雲。

手背上有了寫輕忽邈遠的煙霧般的,濕潤的觸感,像是絲,但只是材質尋常的粗織絲紗。

這樣粗劣的衣裳,叫這人穿得竟像是帝王裝束一般。

楚帝忽然明白澹臺衡如今的沈默意味著什麽。

他不願意勞財傷民。

楚帝皺眉,頭一回這樣耐著性子:“你若不願,我不叫他們修宗祠,立寺廟便是。”

他不費民生徭役,一切只讓朝臣承擔!

若是太常寺卿在此,必然要跪下呼告,因著此事難為。

可是諫臣們怕是要盛讚陛下高義了。

但對於楚文灼來說,他並不在乎百姓的擁護,可是亡秦的澹臺衡卻不能。

良久。

久到楚帝幾乎再次失去耐心,那絲綢一般的觸感卻突然消失了,澹臺衡一下離此世很遠很遠。

如果說從前他是一陣風,如今便是一縷霧。

他佇立殿中,有如恒星曳尾,不需多久便可徹底離去。

“陛下高德,若還有用餘之處,餘自當竭盡全力,”他遙遙,“若陛下情願,便如此吧。”

楚帝聽出他話中含義,擰眉。

像是為向澹臺衡不識擡舉而惱怒,又像是決心要叫眼前這人相信帝王一字一句,皆非虛言一般,楚帝忽而擡手。

嚴整肅容,高聲叫旁的記錄君王口諭的侍從來:

“來人,傳朕口諭,吳之宰輔,為臣端明,允承天意,其後昭然。”

到底是神鬼荒誕之說,皇帝不好大肆宣揚,便以此為由,“念,上天有好生之德,著不起徭役,立寺為祭,朝野之中,人人需供奉海燈一盞。”

在閨房之中磨墨的女子手一頓,而後挽著寬袖,輕輕地一笑,澹臺衡面色卻和如今月色一樣淡。

他並不在意。

何躬行甚至隱隱覺得,他如今不發一言,是因陛下如今一意孤行,待到時機合適,他還是會違背聖聽。

“朕亦會為子嘉供奉數盞,”楚帝看向他,“子嘉還有何不滿,盡可提出。”他一力滿足便是!

往日澹臺衡見楚帝如此說,總會勸諫。

今日卻不知為何,他遙遙看了眼那位君王,那位一樣和他著玄衣,衣上龍紋盤旋,有天威神色的君主,眼瞳垂下一瞬,便拱手。

仍不忘躬身,只言片語告罪。

楚帝詫異,忍不住追上:“子嘉有了香火,還怕擾亂我朝安寧嗎?”

他左右觀望,實在見不到人,又喊:“今晨禁衛軍已來報,海賊已被逼迫至淺灘,朝夕之間,唾手可得,子嘉之策未完,焉能旦夕功毀!”

瞧,就連這位陛下如今都自忖拿住了澹臺衡的軟肋,可這一次,已退了一步,默許開寺接受香火供奉之人,卻沒有回頭。

他的聲音在大殿中低徘,像是他這個人,從始至終便是不屬於這裏的幽魂一般,一絲因被君王看重,自己也貴為帝王的倨傲也無。

也並不慍怒。

只是如他這個人一般,質地如玉,如琢如磨:

“陛下有滿朝文武,無需子嘉參與其中。待到陛下有需要之時,子嘉自會前來。”

楚帝微愕,而後便是薄怒:“你的意思是,你不願再為朕謀劃,日後朕召你,你也敢不從?”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臣屬。

澹臺衡:“海賊之事將了,況且,陛下也非我君父。”

這一言,叫魏駱心驚肉跳,卻令讀過那泣告尊父慧弟早夭書的何躬行,瞬間想起那個荒唐的先帝。

想起夭亡後便令嫡兄生死難逃的幼子。

想起那個系了鈴鐺的傀儡娃娃。

想起那句,投將黃泉換作何。

不畏生死的人,又有什麽可怕的呢?——即便怕,他會怕的,也唯有君父不仁,唯有如今改朝換代,一個君主,仍然如同他的君父一般,剛愎自用,不顧百姓,萬般荒唐。

“我也並非楚朝臣民,會永存於世。”他垂眸:“子嘉告辭。”

理智上,何躬行知道這樣的態度才是澹臺衡,是澹臺衡該有的風骨。

他本是寧可玉碎絕不茍全,不愚孝也敢以死諫君,氣節不遜竹柏的君子。

他也不會因自己得了那些香火,可久留於世便自以為不同於旁人,可無視朝綱。

可何躬行仍擔心陛下發怒。

果然陛下先是一楞,而後便是震怒。尤其是他以為是恩賜,一步步妥協,此人仍是勉強接受,卻毫無感恩戴德之語之後。

對諫臣也常有貶斥的君主怒:“澹臺子嘉,你這是在忤逆朕嗎!”朕做得還有哪裏不好,讓你明明是得了賞賜卻仍不肯有一個好臉色!

可大殿之中已無痕跡,只餘回音難掩君主震怒,和一眾宮人,心中駭然。

楚文灼咬牙,憤然拂袖問旁人:“他竟敢在朕面前使性?”從未有人,有臣子敢在他面前如此狂妄!

魏駱也擦擦汗:“陛,陛下......”

唯有何躬行,微微直起身,想說什麽,望著那人身形虛化後留下的白霧,又垂眸,深思不言。

魏駱著自己新選的弟子送何躬行出宮時,他還在仔細想著什麽,因著他不習慣淩駕於人上,便也未坐轎。

經過鳳凰臺時,他駐足,轉頭問那黃門:“不知公公是何宮人士,陛下未有旨意,我是否可入此臺?”

那黃門忙道,自然,親自送他進去後,又提醒這位閣臣註意腳下鵝卵石。

“咱家也不知陛下今日如何被朝臣觸怒,只希望何大家能替陛下解怒解疑才好。”

何躬行一頓,拱手。

再邁入鳳凰臺,只覺滿園青翠,郁郁生機,連綿不絕。

而澹臺衡不在此處,他本欲轉身,竟瞧見池塘倒影中,老師的書童安靜候在假山一邊,誰在此處,不言而喻。

何躬行再次駐足,屏息諦聽了一會兒,只覺雨後潮氣,花草清香夾雜土壤的味道,天下之氣,均進入五臟六腑中。

他早知聖賢書中有這樣的聖人氣魄,卻不知有朝一日得以窺見,那人卻已成了一縷亡魂。

“陛下非剛愎自用也,”他言語平緩,“於開拓進取,可謂通明。”

張銘也已聽聞今日殿中語,嘆:“可陛下卻不能叫天下人知道他倚重一個亡魂。”

他看了面前年輕人一眼,越是能從他模糊眉眼中窺見他往日聰敏端方,便越是惋惜,想說的話也如針刺,令這首輔心中也不舒緩極了:“更不能叫朝臣知道,陛下對你倚重,勝過他們。”

澹臺衡默然。

張銘對陛下性情也還算了解。“陛下只是一時氣急罷了,等發現其中不妥,陛下自會反省。”

他沒留意澹臺衡臉上沈默神色,嘆息:“才長於人,辭長於人,卻因無法鋒芒畢露,只能選擇大器晚成,子瞻從前,便是如此。”

萬萬沒想到,世上還會有第二人。

何躬行便是親自經歷過的,因為聽完脊背也彎下去,今朝越過老師拜見陛下,終於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老師願意容下澹臺衡,是因為老師知道。

知道他並無私心。可自己卻不知。

張銘:“你打算如何?”

澹臺衡:“為臣過近,則易偏狹。陛下可適當疏遠我,這便很好,再者,我也不願現於人前。”

不然之前做的那些不就露餡了嗎。

張敬沈吟。他其實想問一介帝王怎會甘願屈居人下,況且陛下雖素仁德,但對前朝叛軍之禍,總是厲之又厲。

但還是沒問。想到那祭文,他按捺住心中長嘆:“還未悼念令弟亡祭。”

何躬行終於望見那沒有倒影的素衣身影。

他衣袖蕭蕭,聽他們老師道:“太廟祭祀本是選在三月初七,卻驚擾了閣下與令弟安寧。”

澹臺衡只說:“不必如此,我與玉成早已長眠。”

語如風過,張銘卻是心中一震,與何躬行一齊回過神來。

張銘只從那祭文年日之中發現他們祭祀太廟之日,竟是澹臺衡幼弟的祭日。

卻沒想到,他會被驚動,不僅是因眷戀,被獻祭給幼弟而久久不去,還是因,昏君已亡,他卻仍然死在了幼弟夭亡的同一日。

冥冥中像是一種宣告。

他從未逃脫過傀儡換命般的宿命。從未,真正做過留名史書的君王。他只是歷史長河中只餘祭文流傳下來的一片殘片。

連感人至深的文辭,都與他無關。

距離秦疏進宮後已過了幾日,留心秦家婚事的幾家都側耳仔細地等著消息,想知道秦家到底得了什麽好處,可一直沒什麽動靜。

有幾家便也按捺不住了,宴請秦樟,明裏暗裏貶損秦疏,又勸他為女兒尋一門比下有餘的親事,話不是為嘲諷彈壓,便是為自己謀劃。

秦樟雖然覺得厭煩,更多的卻是憂心。

直到這日,終於有了聖旨,竟是欽封秦疏為郡主,可不跪君王也就罷了,封號裏竟還特別賜了雲臺二字。

秦樟震詫不已,謝恩接旨後又驚又憂,只是還好婚事是不必擔心了。除此之外,還有黃門搬來一箱箱賞賜。

賜了絲綢珍寶若幹,加兩柄玉如意並一展珊瑚屏風。

秦樟令秦保去喊小姐來,秦疏卻聽到通傳,才倦懶疲憊地從床榻上下來。

索性黃門也隨和,說雲臺縣主不必親自來謝恩,秦樟便由她去了。

紫鳶松了好大一口氣,扶小姐起來,為她梳發髻時,笑著道:“小姐養好了些,怎麽瞧著越發容易累了,才睡了半個時辰,怎麽就眼睛都睜不開了呢。”

秦疏拿著珠釵,也嘆:“我也不知我這是怎麽了,許是瞻仰了天家威嚴,越發畏懼了。”

這是閨中,紫鳶也不怕主仆閑話流傳出去,只為小姐配好首飾,悄聲道:“那二皇子的婚事吹了才好,不然小姐這樣的性子,如何能掰折過去呢。”

如今想起更是慶幸居多,更別說還得了那麽多賞賜,只以為這是安撫的紫鳶心滿意足。

秦疏只是笑笑。

等下人將屏風搬了進來,她才摸著其上的紅珊瑚,對不知何時出現的澹臺衡馬甲道:“暗示得這樣明顯,他也該明白了。”

澹臺衡與秦疏思維並行,互相了解,並不需回答:“二皇子昨日在宗人府觸柱,魏駱將事壓下的消息如今也已傳到楚帝面前。”

秦疏看著另一個自己,意味深長:“牽腸掛肚,是交集的開始。”

即便是對楚帝這樣的人來說,也是如此。

身為帝王,要對一個前朝之魂傾註真心實在不易,可若是他自己付出真心便不一樣了。

珊瑚表面流光溢彩,順滑如絲,在燈火之下磷光閃閃,好似琉璃。

秦疏摸著,看著上面映出自己外的四個身形,嘴角帶出細微的愉悅弧度。

有怨才有解,怨解才會生信。

楚帝若是只能看見一個被他驅使的木偶,即便欣賞也會是某日得了一個趁手的工具一般。

要想讓楚帝為他這個工具付出,是容易的。

但哪日要讓他傷筋動骨,楚帝好不容易按下去的疑心便會再次升起來了。

再者,她若是將自己定位在工具,何不一開始就謀個天下第一謀士的身份?

她要的,是真正越過旁人,她某日入主太極殿,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也只會高興她奪位的一天,是不論再多方士出現,楚帝也不會想到尋第二個鬼魂陪襯。

真正不容易的,也不是付出,而是心甘情願的一直付出。所以,她不介意再麻煩一點。

她馬甲的那句,陛下非我君父,初聽似乎是抗拒。但仔細再想呢?

生於秦,死於秦,甚至生死都被系在君父的厭倦嫉恨上。所以澹臺衡不過是個不歸人。仁德賢明的君主,都與他無關。

所以,要留下他,楚帝又能如何?

他又待如何?

秦疏輕輕地拍了拍珊瑚制的名貴屏風,衣袖瀲灩間,折射出流水一般的波光,襯得她面若芙蓉。

她很期待。

她不僅期待楚帝領會這話中的含義,學著做一個慈父博得澹臺衡的留戀,她還期待著他讓自己替代了二皇子,卻又舍不得馬甲離開的那天。

只是在此之前,她還需要兩個人將她想讓楚帝知曉的話說得更明白一點。

傍晚宗人府匆忙來見,果然道出了二皇子額頭撞傷,禁中消息卻被壓下的事。楚帝大怒,猛地伸手。

魏駱顫抖著跪下謝罪,戰戰兢兢,忐忑不安間擡頭去看。

卻見陛下只是握住茶盞,卻並未在盛怒之下般將茶盞摔擲在地,而是面露深思。

魏駱想起徒弟傳來的何學士之語,仍覺後背被浸濕。主動算計九五至尊,可是他做了內監總管後仍不敢逾越的紅線。

可他從未見陛下為權衡留下一個人,或是一個冤魂如此喜怒無常,再不令陛下釋懷,群臣那裏也必然有進諫,到時情況只會更糟。

他也只能勉強行之,只希望這位年輕閣臣不要蒙騙他一介奴仆才好。

正想著,楚帝冷不丁開口:“你說瞞下此事,是希望朕少動怒?”

魏駱更深俯首,學著何躬行教他的,低聲:“是,奴見陛下近幾日肝火陣陣,實在......”

沒有說完,楚帝便脊背靠後,閉目捏緊奏章。“魏駱。”

內侍立刻擡首。九五至尊手轉著那茶盞,低聲:“朕,似乎冤枉了一個人。”

魏駱心中一跳。

何躬行也在問老師:“如此,真能讓陛下放下戒心與疑心嗎?”

他是閣臣,隨侍帝王之前,揣摩上意便是張銘作為他老師叫他必學的功課。魏駱如何將二皇子受傷的消息推辭,又在陛下問責時回話,便是何躬行教他的。

然而比起秦疏,張敬等人揣摩得,終究還是淺了一些:“你還是不懂,疑心與戒心,是兩種不同的東西啊。”

有時陛下不疑,卻免不了戒備,有時陛下無需擔憂此人謀反,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疑心。疑與戒同生同長,但澹臺衡這樣的人,天生不該被帝王介懷。

澹臺衡於政務通達,性情又平穩中正,世無掛礙,不會偏私,是真正的忠直之臣人選。

他今日幫澹臺衡,也是為諸位同僚,令他們有澹臺衡這樣驚才絕艷之輩相助。更是為朝野風氣清明。

何躬行雖然配合了他的計策,作為老師的張敬仍語重心長:“陛下不喜犯言進諫,政令果決,也少有改之,臣子卻不能因陛下不喜,而放棄。”

可嘆的是本朝敢冒著陛下震怒的風險進諫之人,已少之又少了。

再敢在陛下思慮不周時,以臣子身提醒陛下,不可凡事固執己見,一意孤行的,也只餘一個孤魂。

一個亡國之君,到底從哪來的如此周到衡遠之氣,是誰教他的諷諫君主,不因罪廢?

“我等不如子嘉啊。”

何躬行已經不驚訝於老師竟已直呼此人字名了,他更擔心澹臺衡的處境:“可陛下最在意他人冒犯,只此一言,真能叫陛下放下芥蒂,令他久存於世嗎?”

張銘:“所以我們才要提起二皇子。”

何躬行尚且不明,對上老師視線,瞳孔卻猛地一顫,下意識去看老師,卻見他撚著胡須望向窗外:“陛下會懂得。”

他望向庭院之外,像是想起潛邸之時,初得麒麟兒,還會欣喜若狂的年輕帝王。

“二皇子已貴為皇子,除皇位外什麽也不缺,卻仍貪欲彌心,而你我今後的這位同僚,系民於懷,游離世外,幾所掛礙。”

唯一可稱得上弱點的,便是心軟寬和。”

縱有不忍,他也終究是臣。是楚之人,張銘也平靜道:

“是他從未有過一位仁和的君父。”一位,他可敬之愛之,哪怕已非生魂,盡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父皇。

何躬行震眸:“老師!”

他們,他們怎可如此為之......

張銘卻道:“為君者不仁。”

他們只能對不起澹臺衡了。

可是他們卻忘了,他們提醒楚帝去做的,不只是一個君,還是一個父親。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我真的很喜歡這種情節(捂臉),照舊提醒吃不下請勿食用,另外依舊是隨榜更哈,星期四前還有一萬,工作了時間沒有那麽自由,大家見諒~感謝在2023-07-11 13:31:35~2023-07-15 18:22: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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