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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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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鳳凰臺◎

陛下下令,錢照與周雲等帶一百錦衣衛隨行,將那孤魂接下山。

雲臺寺距離京城也本不遠,只是這孤魂終究因死於此地而困頓不能行,錢照恭請住持賜教,住持才雙手合十道:

“阿彌陀佛,老衲也不知孤魂該如何改易其處,不過。”

他頓了頓,想起施主請沙彌帶的話:“若是使尊也不確定,倒是可試試多供奉幾盞海燈。”

錢照了然,心中也在想,想必這海燈對於孤魂是極為重要之物,憶起那日他拂袖將海燈吹滅,便更覺慨然。

那住持卻又念了禱詞後,垂首道:“此法還是秦將軍府中秦小姐因其母海燈被滅,托小沙彌傳達而來,若是有用,使尊不妨代老衲感激秦小姐相助。”

錢照駐足回首:“秦小姐?”

住持笑:“正是,秦小姐生母乃顧公之女,又孝順柔淑,想必縱覽經書頗多,才有如此見地。”

錢照拱手:“原是如此,多謝住持告知。”

馬甲靜默地飄回秦疏身邊。

八十一盞海燈的供奉要耗盡了,她的身形也淡了不少,在軒窗前不必向誰回話,就讓本體得知了她的所見所聞。

秦疏握著筆,銀紅夾襖,面色緋紅,像是染了風寒,但紫鳶看小姐一手好字,嘴唇挪動幾下還是退下了。

不願打擾小姐雅興。

秦疏頷首:“膽小生事,倒是符合我對那住持的判斷。”

將書藏在將軍府,是一步險棋。

她因為想順理成章引得錢照為召馬甲來供奉海燈,連日來聽住持講經,已在住持那裏掛上了號。

如今再次先一步讓那住持得到解局之法,能坐穩雲臺寺住持之人必然心有計較。

若是此事不成,他便要將罪責全部擔下,那住持必然不敢。

將此事推到自己身上,就顯得合情合理。

“這樣一來,龐德安在秦將軍府找到了記錄的典籍,便會將嫌疑全部轉移到秦家身上來。”馬甲輕聲。

秦疏輕提狼毫筆,在馬甲說完後凝望著自己寫下的字,直到和原主再無半分區別,她才示意紫鳶拿去晾幹,隨後道:

“還好。”

馬甲的聲音在日光熹微中像是與秦疏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不仔細看甚至會以為此刻閉口不言,提筆練字的女子才是真正說話的人:“我們是後於龐德安抵達秦府的。”

小沙彌將海燈一事告知紫鳶,使得他們在路上耽擱了些時辰,沒有與隨侍的翰林學士一道入京。

不枉她特意選在下山後才將海燈熄滅。

只是有些對不起原主的母親。

“紫鳶。”

女子娉娉婷婷,身影如花弄影:“若補點的師父來了,你請他再為母親供奉十八盞海燈。”

這邊錢照問了下屬,得知秦家這幾日並無其他人出入,秦小姐更是在龐德安拜訪後才進府後,微微頷首,隨後問周雲:“如何?”

“回大人,澹臺公子到了。”

他們選擇的法子其實十分拙劣,便是如同補點海燈一般,將海燈放於馬車之上,只是不同於秦家是先滅燈而後馬車同行,他們是一路都點著海燈。

馬車搖搖晃晃,那身影依然立若青竹,見他們來了,無聲垂眸致意。

錢照知澹臺衡原是不樂意的,拱手:“公子。”

澹臺衡:“已許多年未有人這般稱呼我了。”他看著錢照:“大人稱呼我為閣下便好。”

錢照卻不應,陛下對這孤魂如此上心,他如何敢僭越?

只是陛下未明說要這孤魂進京有何用,但作為臣下卻是要將君父心思洞明並將事宜安排妥當的,因而馬車開始緩行後,錢照便也就在馬車上,對澹臺衡緩聲道逆賊作亂下百姓的顛沛流離之苦。

周雲聽著,幾次欲言又止,再看那孤魂,仍舊面色淡淡,有海燈,神色好些,但也映照著馬車後簾幕,是透明之像。

“.......公子大德,陛下也是仁愛君主,想必不會推拒為民萬福之事。”

錢照也不知澹臺衡之前為何推拒,但想想孤魂野鬼又遠離故國,他必然是因亡國之君的身份,無法對楚鞠躬盡瘁。

但這只是小事,只要拘住這魂,不懼陛下不能使這人心甘情願為大楚效力。

錢照甚至覺得此人可混個一官半職——若是閣臣能接受翰林學士說法,自然也能幹脆承認此前朝之魂亦有拱衛社稷之功。

周雲看著澹臺衡垂下的眼睫,卻不知怎地總覺古怪。

半晌。芝蘭玉樹光風霽月的公子慢慢頷首:“可。”

這一聲,像是抹去了後半程無盡的風雨,於是錢照也覺出些奇怪,但同樣無有頭緒。

夜半入城時周雲掀起車簾,見雨已停了,便安排得力助手移下那些海燈,而亡魂倏忽消失又倏忽出現在青石板上,視線在高大的城門上一望。

“這便是大楚的都城,先帝便是於此立國,一呼百應。”

澹臺衡身影忽地聚攏又飄散,被刻意清理過的城門外,除變色的錦衣衛外,無人知曉眼前有怎般鬼魅手段。

澹臺衡聲音更緩:“雲京繁茂。”

錢照手指一緊,想起龐德安龐學士確認此人大致身份與生平後將整理的一份清單交予自己。清單上那越姓小國,都城也確實在京城,那時他們還稱雲京。

“我已闊別數載了。”

澹臺衡被安置在鳳凰臺中,那裏接近宮中祭祀之所,其實罕無人跡,楚帝問過錢照將人接回的經過,問:“可有何異樣?”

錢照便知陛下這是在問此人馬腳,錢照躬身:“澹臺公子於日光下身影較淡,無食無寐,忽隱忽現,確,為鬼魅無疑。”

身影濃淡已做不了假,一日三餐都無需再用,且錦衣衛輪值守衛時,也不見此人合眼,只是端坐月華之下,靜默無聲,此若真是逆賊所為,那逆賊也可憑著這功法長入京城了。

楚帝這才滿意些,沒說要問他話的話,也沒說再多點幾盞海燈,只是讓錢照下去。

魏駱說張相在偏殿候了一炷香了,但是殿前請陛下三思治海之行的閣臣仍未離去,楚文灼意味深長:“朕的臣子,還是不信朕治海的決心啊。”

一連六日,朝廷治海之爭都鬧個不停,聞說鳳凰臺多了一位鬼魅主子的侍從也不敢再分出心思傳些志怪傳說。

只知低著頭謹慎侍奉,不敢踏錯一步。

直到楚帝屏退了周遭宮人,也未叫任何侍衛近身保護,踏進鳳凰臺,才忽地見風裹挾那魂而來。

楚文灼瞇眼,片刻後才道:“鳳凰臺偏僻,叫閣下住在此,倒是楚怠慢了。”

澹臺衡還是裹著那玄衣大氅,面色淺淡,視線一移,瞧見旁邊的禦醫與欽天監,眼睫忽地垂下,險些在禦前失儀的欽天監和禦醫也有些腿軟,只敢悄悄擦汗。楚文灼語氣喜怒不定:“閣下不必擔心,這二位是朕請來為閣下診脈觀相,以知禍福的。”

但實則,醫者醫人,欽天觀象,楚文灼知曉他確是異世之魂,也多有隱瞞,但仍想探知他的來處,說不準還想從他這裏得知壽命永存之法。

澹臺衡似乎早有預料,可卻不像以往一般靜默。

“陛下。”他道:“我以此狀見人,恐百姓生疑,驚懼於內,傷及肺腑。”他不想驚嚇旁人。

欽天監和禦醫顫顫巍巍,楚文灼目光晦暗地看著亡魂。

他於是又拱手,以叉手禮敬告這位帝王,他並未有任何不臣之心,與之相對的,是楚文灼必須也讓他以自己方式留存於世:“我葬於城門之下,只是死後經他人超度,神魂才會困於太廟徘徊不得去。”他這一言,算是將楚帝心中最後的疑慮所打消,也象征著這孤魂的坦誠。

他默然接受了這位帝王的疑心。可卻是在為這這兩位被嚇著的可憐當差之人。

楚文灼:“你被超度?為何被超度?”

澹臺衡又不欲多說了:“群臣可是不願開海?”

“漕運之便,自古有之,”秦疏在練著字,因為身體實在太差,府內的嬤嬤便是連繡工也不逼著她學了,只教她安安樂樂的,倒讓紫鳶覺得小姐氣色好了不少,直說是小姐孝順母親點的那十八盞海燈的功勞,馬甲疲累,便承擔睡眠的任務去了。

錦衣衛見澹臺衡整宿不閉眼,也是因為馬甲的休憩都是輪流的,秦疏自己本人也是精力旺盛,有一部分一直在休息嘛,“開海卻是數百年都沒做成的。”

緣由是什麽呢?天下來往,皆為利爭。

群臣不肯治海,一半是因為開海便要與海賊在海上作戰,而大楚水兵不興,另一半便是因為,漕運獲利甚眾,若是開了海運,進群臣府邸的絲帛財物,至少要少上一半。

楚文灼本還懷疑此人是借海賊之事插手本朝國事,等他言語低緩,將海運與漕運之差別,群臣謀奪漕運之利,以及開海治海利益之收束,細細道來,才心中暗暗吃驚,神色也多了幾分審視:“閣下似乎信手拈來,不知秦可有此海運之便?”

澹臺衡一頓。

日光本就毒辣,他身形透明,在這明亮光輝下便更像一道斑駁樹影,臉龐被閃爍光影切割成數個部分,楚文灼只能看到此人清冷低垂的眉眼。

魏駱來報二皇子來稟,楚文灼揮手令二皇子先行退下,才看向澹臺衡:“說起來,還不知閣下之字。”

澹臺衡擡手,被楚文灼攔下:“閣下既然如此大義,朕也不與閣下講這些繁文縟節。”

凡多疑者,多希冀從細微處入手察覺此人的真正目的,真實心境,真實面貌,而秦疏借的便是楚帝這心理。

做謀士太朝不保夕,她費心將自己的身份擬作史書上一個寥寥幾筆就寫完了的亡國之君,也不是為了叫楚帝懷疑他遲早有一天會篡了自己的位的。

而是為了有朝一日馬甲身份天下昭明,百姓銘感五內。

睡著的馬甲也醒了,雖然有海燈支持,也沒有顯形,而是默不作聲地接過秦疏的筆,在陳舊書頁下緩慢地謄寫一國之史,筆不露鋒,圓潤溫和,其上“子嘉”二字,方正平和,叫馬甲寫完久久地註視。

澹臺衡先答漕運:“秦之衰微,非一日之功,開海之利,也非一日可顯,因而秦並未用此法。”比之之前,聲音明顯低沈緩慢些。

然後再答:“回陛下,餘無字,只於混沌之時,自取為子嘉。”

“子嘉,”楚帝的幾個皇子字都冠了夫子群臣之希望,倒是並未有這般接近於民間自然稱呼,簡單寄托吾子德行有嘉期望的字,因而他竟也感覺到一分作為人父的溫和慈藹,“雖是你自己取的,倒如長輩嘉許一般,如此,朕便喚你子嘉如何?”

澹臺衡始終不卑不亢。表明自己殞命之地並非雲臺寺,打消楚帝疑慮時他是如此,坦然說明自己已給自己取了字,未借此請楚帝替自己取字時也是如此:“子嘉之幸。”

楚文灼終於感到一絲滿意。“不必如此。”

眼中又掠過鋒芒,言語之間屬於帝王的霸氣盡顯:“你所說之語,朕也自會叫他們說個分明。”

這是楚文灼自己選定的閣臣不在,若是在,也必然會為今日這一番暗流湧動而心驚。

從將這孤魂擱置於鳳凰臺,縱容他聽聞朝堂風起雲湧,而不聞不問,到腳步輕緩,至鳳凰臺而不傳呼侍從,又以欽天監、禦醫代表這楚朝萬千子民,對孤魂對百姓的態度進行試探,都是楚帝在不動聲色,巧妙威脅中安靜等待澹臺衡這個孤魂的答案。

而澹臺衡,從留下午夜時分,在此等候之語,到如今被引至鳳凰臺,沈默孤靜,未有機鋒,便先一步應了楚帝的要求,為了欽天監、禦醫與他們二人代表的可能無辜百姓,將自己放在臣屬地位,默許楚帝稱呼其字,表示接受楚帝的要求,也絲毫不顯山露水。

即便如此,也不折其節。表現出一位國君在面對另一位國君時,靜水深流的坦然。

這每一步,秦疏的馬甲都走得分毫不差,不偏不倚,幾乎是沒有挑起楚帝更多的警惕心,便輕易進入了楚帝謀算的環節,成為了裏面至關重要的一步棋。

也到這一步,鳳凰臺才真正屬於澹臺衡,楚帝也才真正接受了澹臺衡釋放出來的信號,相信了他會心甘情願為自己出謀劃策。並無算計與特地籌謀,他只是被困於鳳凰臺,又掛心天下百姓而已。

今後不管楚帝懷疑他多深,海戰之事不了,他的地位都不可動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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