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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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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陛下聖明◎

下山的官道曲曲折折,環佩也不斷搖晃。

數家千金,需趕在陛下親臨前離開雲臺寺。李若忽然過來,對一旁的周儀芳說道:“我知道你看到了。”

周儀芳神色一冷,裝作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李若父親是武將,母親也是隨父親上過戰場的,因而性格頗有幾分悍勇,也因此她與京城貴女多有不和,但周儀芳看不慣她,純粹是因為前些日子表兄議親,她一句男兒郎怎能如此弱質風流,便令她那體弱的表兄親事告吹了。因而李若說這話,她根本就不想搭理。

李若自顧自道:“那一夜你雖然和秦疏躲在後頭,但是視野是朝向那素衣的。”

楚不信鬼神,因為他們私底下還好,交流中卻多以素衣指代,只有錦衣衛知道那人衣衫貴重,秉性矜雅:“所以如果有誰最有可能看出他把戲的,便是你們。”

她越說越離譜,這幾日錦衣衛也沒有透出風聲來,周儀芳只能打斷:“天色那樣暗,我與阿疏如何能見到什麽?你若這麽在意,不若回去問問你阿翁。”

楚不重文輕武,但即便是鎮北侯,離了疆場在周儀芳的文臣父親面前也是常吃幾掛落的,李若卻沒有面上掛不住,臉再一轉,朝向秦疏。

周儀芳已要趕人了。

咳嗽著的秦疏聲音輕緩:“實則沒怎麽看清。”

她雖在房中,聽紫鳶議論也知道,那日驚嚇過後,這些公子小姐多覺得自己是被煙霧迷惑,又或是當下神志不清,才誤以為他真是鬼。

人言紛紛,各執一詞。但馬甲已經得了供奉,他們相不相信,秦疏也不太在意。

總歸原主身體撐得住前,她還要維護原主的人際關系:“也許只是戲法罷了。”

婢女紫鳶欲言又止,李若卻看了她好一會兒,若有所思:“也許是。”

周儀芳忍到她走才吐槽,壓低了聲音:“你不知,自從鎮北侯的父親離世後,鎮北侯便日夜難寐,有時還會夢見自己在沙場上。”

她秀眉緊蹙:“我雖不喜她這什麽都要插上一腳的心思,可她應也是為了她父親的病,才想著無論如何都不能令戰亂再起,插手了逆賊叛亂陰謀。”

戰事太傷將,鎮北侯無子,便是有戰事也無人可用了。

秦疏想問沒有貧寒武將麽?但想想,周儀芳父親是禦史大夫,她都這樣說了,其實也算得上說明問題了,便不再提。

周儀芳:“再忍忍,過會兒便到山下了。”

紫鳶忙接過秦疏手上的扇子,想起話來了:“也不知大人們會不會信。”

那日去的翰林學士將自己整理好的典籍呈上去了,楚帝楚文灼卻是哼一聲,魏駱上前,殷勤勸茶。

底下內閣之臣欲言又止。

楚文灼瞥他一眼:“朕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想說錢照任指揮使多年,勤勤懇懇,從未有誇大其詞曲折逢迎之狀,整理這典籍的,也是父皇欽點的狀元,在翰林院是老資歷了,無論如何都不會被人賄賂欺瞞,與錢照此人同做偽證。”

他靠在龍椅上,將那奏折扔在行宮龍案上:“再者朕已應了見面,如此細細查探,倒顯得朕不是真心約見,而是心虛一般,是不是?”

閣臣忙告恕罪。

楚文灼將閣臣揮退,聲音虛浮沈緩:“弱冠年紀的少帝,亡國之君......朕倒要看看,雷擊太廟既然不是朕之愆責,那該是什麽。”

子時三刻,車架到了院門外。

實在是皇帝平日裏極少親臨雲臺寺,雲臺寺本也是供參加太廟典禮的家眷居住等候傳召之地,沒想到雷擊太廟,典禮後的宴會也匆匆取消了,倒叫有心打扮了兒女一番的人家道了一聲可惜。

陛下的幾個皇子公主都到了議親年紀呢。

楚文灼揮退了旁的臣子,只留錢照這個錦衣衛指揮使在旁,院外自然還有其他數人提防,但不及那海燈供奉場景十分之一耀眼。

楚文灼環顧四周,未見院落有人,蹙眉,心中未來得及泛起一絲不喜,便猝不及防,見院落中現出一石桌兩椅。

桌上有茶。

海棠花樹繁茂,只是一息之間的事。

人身影未出現,聲便先至:“失禮了。”

嗓音清越,確實是他那二皇子一般大小的年紀,約摸還小些。

楚帝琢磨幾息回首,見到一人玄衣逶地,穿著超出規制卻又內斂深沈的帝王服飾,精細紋路被掩在大氅之下,身形俊逸修長之間,眉眼只似靜謐湖水一般,沈靜並無漣漪,也無謙卑或是傲勝之意。

他是月光一般的平和溫潤:“陛下。”

他稱他陛下,楚文灼並未因這類於奉承的話語而感到志得意滿,而是一面便知,這話絕不是因為他想阿諛討好自己這個現任君主,而是因為,他能平靜地接受如今已並非秦朝天下之事實。

“你可曾弱冠?”

澹臺衡身形清弱,身影若隱若現,叫楚文灼心底稱奇,但無幾分畏懼。“並未。”

“秦男子二十加冠,與本朝風俗無異。”

楚文灼身上有著帝王的沈穩和威嚴,並不為心中已對他是鬼非人事實畏懼半分:“朕之二子,與你一般大。”

澹臺衡請楚文灼入座,錢照守在身側,本以為這二位會從雷擊之事聊起,不料澹臺衡只是略略問了些生變的風俗,然後說:“百年來仍不見滄桑。”

楚文灼:“畢竟只是時隔百年,閣下似乎已明晰自己來於何朝?”

錢照下意識握緊手邊劍,他在此是為保護陛下,但其實引薦這位澹臺公子前,他也沒能真的找出他歸屬於何朝代,只能模糊地知道是來自小國並起戰事紛亂的時候。

他的家國俱滅,連海燈也沒有一盞。

澹臺衡在喝茶,他的手指實在是賞心悅目,纖瘦中有楚帝熟悉的,縱馬握劍,能鍛煉出來的薄繭,他便知此人絕不可能來自於一個沒有傳聞留下的小小國家。

國有強弱,刀兵便是一項評判準則,他能握劍,國是不弱的。

“有人為著太廟生事了麽?”澹臺衡放下茶杯,避而不答:“否則陛下不會於此刻見我。”

楚文灼瞇了瞇眼。

子夜時分是最涼的,早春樹林還靜謐些,沒有聒噪蟲鳴,秦疏睡得安穩,但馬甲卻輕輕地翻過書頁。

她做事一向高效,本體體弱只負責必要的休眠,但此刻卻也慢慢地睜開了眼。

雷擊只是引子,她知道這一次會面,最重要的是證明馬甲的價值。

擁有一個足以被鏟除的身份,卻能令楚帝留下的價值。

清風明月之間,身影虛幻之人徐徐:“景泰一年,陛下剛繼位,南方生變。景泰三年,餘孽未除,再度滋事,陛下派驍勇將軍鎮壓,逾三月,事平。如今景泰十五年,他們再度起事,雖未用當年名號,但陛下知道,一直犯上作亂的,是一批人。”

錢照心中大駭,不是陛下在,已想拔刀。這都是機密,這人是如何得知的?

秦疏默默地看著馬甲將機密書卷歸還,然後現出身形,依偎在自己身邊,拿出下一卷。孤魂野鬼雖然難上戶口,但偷東西簡直輕而易舉。

楚帝也想到這些:“閣下好不容易重來一世,卻只顧著調查這些刀兵之事?”

嗓音裏已有危險。就如同逆賊一般,這話對於楚文灼,是挑釁。

但澹臺衡實在是過於年輕,他面容顯得文弱,時而虛幻變得透明的身形也叫他像是生了重病一般,身體孱孱,面若覆雪的年輕公子道:“若是尋常百姓落草為寇,不會時隔多年也不受招安,他們不斷作亂,不過是為毀陛下王朝根基。”

楚文灼袖中手指微松,眉眼微動,語氣裏帶了上位者的凜然:“說下去。”

澹臺衡卻再度改換話題:“陛下可知秦盛時何景?”

錢照下頜緊繃。不知此人提起秦朝巔峰時景象是何意。難道是真的不滿陛下治下秩序?

可澹臺衡卻說:“秦有軍民三百萬戶,勝楚朝多矣。”

楚文灼瞇眼,並不惱怒:“秦人才泱泱,卻湮於古籍,而我大楚雖小,可軍民安居樂業,我亦自問不愧於先祖多年征戰之苦。”

他將茶杯拿出放在年輕公子面前:“閣下心有萬民,可身有千鈞否?”

錢照冷汗涔涔,再看澹臺衡,竟然毫不變色。

楚帝這話有兩層含義,人雖多,卻不一定能延續國祚,而楚百姓數少,卻各行其職,減戶也不過是因為立國之初征伐天下,萬不得已而已,在他手中休養生息,未必不能比過秦之勝景。

他為秦滅不平,可現在乃是孤魂,可能以千鈞顛覆我朝麽?

這話雖然是交鋒,但楚文灼心裏其實已信了面前這人八分。畢竟,若不是真的做過君主,是無法得知這麽詳盡的一朝之數的

他更好奇的是此魂來這做什麽?先祖當真不滿嗎?還是有人不滿國號被取,因而要從地府掠出來陽世討公道來了。

雖如此,楚文灼亦是不怕的。

澹臺衡聲音很輕,風過,看不出他面色是不是白了,可錢照卻分明從這一兩分透明中看出他幾分徜徉回憶的神色:“秦滅時,人丁驟少,百姓無可糊口。”

他聲音仍然平緩,手指幾乎沒了實質,像是要被吹散了,身下雪也消融了七八分:“敵軍長驅直入,幾乎滅城。”

楚文灼冷哼。雖未說,但也可看出他是在輕蔑君主無用。

澹臺衡卻不沈浸其中:“但此中,大敵當前是一,匪賊作亂,沿海蕭條,生民雕敝,卻是其二。”

楚文灼眸中精光一閃,澹臺衡則徐徐:“逆賊蹤跡多變,流竄各地,可能並非窩點無數,而是借水路掩蔽,加之當地百姓陰受其要,無法申辯,便成了他們喉舌,耳目,因而朝廷幾次圍剿,都無法將他們一網打盡。”

楚文灼心中一動,語氣也透出幾分把握:“因而要抓住他們根基,非是派軍,而是斷其後路?”

他這話的意思,便是後路並非在民間,而是在海上?

澹臺衡的手完全消失了,透明人影的身形比他的衣袖還淡,楚文灼按捺不住看去,只看到他衣袖灌滿了風,入定坐在原地,像是腐朽的青竹。

海燈一盞接一盞的滅,錢照大驚,知道此人要走了,,擔心陛下會覺得此人不敬,正欲出聲,楚帝卻已回神起身,目光灼灼:“你要去何處?”

澹臺衡身形飄搖,聲音更輕:“秦因寇賊亡民十萬戶有餘。”

這個數字,令同為君主的楚文灼心中一沈。他也更明白今日這番話的含義,因而語氣更重:“此事朕自然會與閣臣商議,只是不知,閣下到現在也不願透露秦為何朝,自己又有何目的,實在叫朕難以安心。”

澹臺衡似乎並不在意。他對君主無畏無懼,也是因他毫無所求。

最後一盞海燈搖搖欲墜。連塵世間的最後一點饋贈他也推拒了。

“陛下聖明,楚自然也會比秦做得更好。”

他人雖不見了,錢照卻是第一次從他聲音裏聽出極易分辨的溫度。

他對秦朝也可謂深重。

楚文灼忽然明白那位父皇時登科的翰林學士會伏在地上說他話可能並未作假。一個君主,一個帝王,對自己家國天下的期許,是作不得假的。

他竟也毫無芥蒂。僅僅是因為,楚也有萬民。而他希望楚能做得更好。

楚文灼邁出庭院,回首時落葉蕭蕭,海棠花樹已無沒有任何光彩了,只和月夜一起沈寂。他回過頭,目光沈沈:“召集閣臣。還有。”

他側身對錢照,揮袖:“禮畢後回京,再供奉幾盞海燈。”

錢照只覺耳邊刮了大風聽不清任何,臉色難看:“陛下,臣愚昧。”

楚文灼又重覆一遍,才意識到什麽,臉色很不好。

他看重他可以史為鑒,洞若觀火才能,他竟不願再見?

但想到他所言也足夠內閣商議爭吵幾個來回,楚帝還是按了按眉心:“罷。你就供著原先那八十一盞就是,註意著,別叫風吹滅了。”

他心中冷道,他就不信捉不住一個前朝亡魂,聽他再提,那逆賊,如何江海勾結,四處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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