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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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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信了便好◎

錦衣衛的周大人快步進了院門,先問了那些王公貴族家的公子小姐可安頓好了,才頓住,側身問自己親隨:“確定沒有發現鬼魅手段?”

親隨跟了他十年了,按理不該被些江湖騙子的手段哄住,可如今他也下頜緊繃,拱手:“回大人,確實未曾。”

兩人一邊靠近竹林,一邊低聲交談:“竹林山崗之下兄弟們都去探過,山高百丈,距離太廟也有數裏,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飛躍的,當時靠近那鬼魅的屬下也交了底,確實發狠砍了下去,卻從他身形之中穿過。”

親隨吸了一口氣:“這點屬下和在場的公子小姐都可作證。”面色怪異。

若不是他親眼所見,他恐怕也不會相信。

周雲皺眉,到了關住那鬼魅的廂房才下巴微擡:“進去看看。”

親隨面色更肅,單手按刀,推開院門。

說是關住,其實不準確,畢竟當時那個情況,即便是三千兵士將人團團圍住,也奈何不了他。

但是問過小沙彌之後,他像是對這塵世也起了興趣,掃過一眼他們的飛魚服後,便頷首,隨後就隨他們到了院中。

周雲剛進去,本無人,但海棠花樹下,那男子竟然突兀現出了身形,的確是如雲遮霧繞,月又突顯一般,那等瑩潤光亮,不是人能輕易做到的。

再說這院子,在關押這鬼魅前,早已被錦衣衛查探過數次,根本不可能留下機關。

周雲也不自覺按住刀劍,聲音微淡:“閣下好雅興。”

澹臺衡的玄衣大氅在這不算冷的月色下顯得有些怪異且不合時宜,可是他走近時,未驚動一絲風聲,衣裳上浮動的龍爪暗紋,卻令周雲瞳孔一縮,幾乎是本能地暗中做好防禦姿勢,一直樹立好的心防竟有一瞬動搖:

當今陛下得位之正,公允之至,即便有逆賊作亂也百姓也自發討之。

錦衣衛四處糾風察情,也是不可能容許私藏龍袍,暗為天子這樣的情況出現的。

可此人不僅毫無破綻,輕而易舉登頂了太廟所在雲臺山不說,竟還有這樣一件做工精細,見之炫目的玄色皇衣......

澹臺衡的眉眼淺淡,身形還是淡的,他似乎不在意周雲的試探,也不在意他話裏話外對鬼魅也會觀月的譏諷。

他只是問:“如今是幾年?”像是頓住,他又輕聲:“是何朝?”

院內院外的錦衣侍衛,皆變了臉色。

秦疏在廂房之中咳嗽,紫鳶焦急得眼眶發紅,沒辦法,她只好讓她出去了,自己按著喉嚨。

等感覺到另一個馬甲現形給自己輕輕拍了拍背,才秀眉微緩。

她撫著她的手,對著銅鏡之中自己的眉眼說:“別擔心。”

還算是勉強穩住。

錦衣衛乃皇權授下,周身氣息不同常人。而今日這麽多公子小姐目睹了馬甲的出現,雖然不足以令馬甲續命,但卻讓馬甲淡薄的身形凝實了一些,要再支撐一段時日也是很簡單的。

唯一的問題就是馬甲的身份,她如今還不好太過確認,只好順著周雲的話編了。

她身後漂浮著的魂體手指纖長,寬大衣袖隨風輕漾。

周雲亦不知這鬼魅意圖為何,若是有心人以假亂真,那他被抓無法進入太廟,應想辦法遁逃才是,可他若真是鬼魅,為何能著帝王服飾,卻不知今夕何夕?

唯一的解釋,便是此人可能是前朝之魂,太廟雖供奉開國先祖,但百姓之中,亦有先祖龍魂強鎮前朝不公冤孽的傳說。

周雲從前以為這不過是皇權讓渡的把戲。沒想到今日卻真信了幾分。

“如今自然是景泰十五年,陛下登基以來,勵精圖治,即便你有心作亂,恐怕也是無的放矢。”

他這話是為試探。

那鬼魂卻不動聲色,又像是毫不在意他的刺探:“你還未告知我國號。”

周雲手指一緊,心道這若真是有人作亂,那這背後之人心思實在是太縝密了:

他竟還能留意到自己並未洩露如今王朝,是何人主使。

難道他真並非楚朝人?

周雲只好抱拳對太廟所在地遙遙一敬:“先祖自楚地興邦,故定國號為楚,距今已有五十餘年。”

秦疏在心中瘋狂計算。

她是異世之人,即便穿了一個本土貴女,對本朝歷史也是不甚清楚的,為了給馬甲編造一個合情合理的身份,對於前朝自然也了解了許多。

但前朝距今不過五十餘年,要想編造就太難了,很容易被戳穿,若時代太過久遠,卻又無法解釋她的馬甲為何與他們風俗習慣如此相似。

於是周雲便見那鬼魅周身瑩潤光點隨風逸散,整個人好像一幅被浸透即將褪色的畫,有片刻怔松。

正擔心他正籌謀其他,他卻回了神,收斂眉眼:“楚。”

只是一個輕輕稱呼國號的舉動,卻無法令在場的楚朝侍衛感到任何冒犯,仿佛他們也知道他這樣輕輕念著,並非怨憤不滿或是其他的什麽,只是他也回憶不起更多了,或者是,不忍心回憶。

果然,下一秒,雪粒又隨風來了,吹起他的衣角,院中其他人卻感覺不到寒意。這雪只循著澹臺衡一人來。只澆他滿身,令他這一生都只是風雪不歸人。

“原來,已經過去一百多年了。”

周雲瞳孔顫動。

錦衣衛暫時褪去了,離開前周雲請了上官令,又加調了人手,不過他們一整晚守著,清晨卻發現他在雲臺寺後山賞梅時,還是猝然變色。

一百多人,還未提審這不知是人是鬼的魂,就發覺他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離了他們布控。這下,他本是前朝之魂的傳說更加深入人心。

而周雲則是看著本不該於此時節開放的梅花,凝神不語。

親隨欲言又止。

周雲:“你想說,你親眼看著這花本都謝了,只剩枯枝,但那晚你們大驚失色追上,卻只見青梅於枝頭徐徐綻放,一夜之間極盡芳華。”

他轉過頭:“過後再查卻再也沒發現任何異常了。”

親隨面帶慚色:“寺中沙彌原說以熱氣催發花本是尋常,但這周遭只有青梅過了時節,其餘花草並未受到任何影響。”

這,這已非凡人手段。若是凡人手段,又何不上稟陛下以造祥瑞呢?叫他們這些守護主子的卑賤侍衛看見了,本也不能給他任何好處,反而容易暴露。

澹臺衡也並未多為難他們,相見之初錦衣衛以刀劍脅迫卻傷不到他,後來幾日卻並未有刀劍相加的機會。

因為此人,衣著不曾改,到處盡飛雪也就罷了,體態語氣,皆有龍章鳳姿,絕非尋常人家可以培養出的氣度,有些侍衛瞧著,甚至覺得他比當今宗室子弟還要有大氣容人之相,這叫他們如何動手?

若不是太廟典禮正在舉行,他們也是要上報給大人才能做定奪的。

而非就這麽囫圇關著,抓也抓不住,看也看不住,只能靠人家默然配合而裝作自己盡了心。

周雲一錘定音:“明日我便將人帶與指揮使大人,你們只看著,另外。”

他目光微沈:“去查一下近一百年間朝代始末與皇室信息。”

親隨顯然也很震驚:“是。”

秦疏松了口氣。

紫鳶拿來帕子,給她擦臉,見秦疏氣色好了幾分,期期艾艾:“小姐,典禮結束之後,我們可去上香了?”

原主因為出生時染了風寒,身體從小便有弱癥,議親前本已大好了,未料前年雪災,一下子便病倒了,太醫更是斷言她先天不足,活不過二十,因而定好的婚事也告終。

她這次來雲臺寺,表面上是為祭太廟禮,實則整個京城都曉得,秦家帶她來是為她身子來的。

秦疏在修仙界不學無術,能夠學到的也不過是駕馭馬甲的魂體,和渡風吹雪這樣的小把戲,要說逆天改命,絕無可能。

她現在別說救原主這身子了,就是讓馬甲存在穩定些都做不到。這也是她沒有考慮入宮為道,而是裝作前朝之魂的原因。

聞言搖了搖頭,咳嗽幾聲:“我再歇歇。等大好了,再拜也是一樣的。”

實際上就和秦疏最知道從什麽角度,讓其餘人相信澹臺衡馬甲真是孤魂野鬼一樣,她也最是明白,求神拜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因而此話只是安慰。

婢女鼻酸,秦疏心中卻松快了些,看著帕子再度被水浸濕,聽馬甲心中徐徐。

信了便好。有了此朝有根據的記載,她才好繼續完善自己的身份。也好繼續下一步安排。

太廟之中竟真現了鬼魂,還將陛下親設的東廠錦衣衛唬住,陛下聞此言勃然大怒,當即要上山,被百官勸住,但指揮使錢照也遭了一茶杯的震怒被砸傷,周雲來稟報時,身邊下屬正拿著帕子為主君擦拭。

周雲單膝下跪,拱手,言語恭謹之至,說完,錢照也一言不發。

到了要用飯時,他才淡淡拂開下屬的手,叫跪了一個時辰的周雲起來:“去看看。”

澹臺衡並不似尋常人。錢照沒有見到他無風攜雪而來的景象,見到此人透明身影,第一念頭也是此。

然而他在這男子面前站立良久,都未想到搬把椅子來坐,不自覺便將自己當成了下位者,也叫片刻後才意識到的錢照心中一跳。

面上倒是仍客氣:“聽聞公子在查近一百年楚與別朝興衰,這是我命下屬整理的文書,公子若感興趣,可借此一觀。”

若是紫鳶在此,秦疏也真遣了紫鳶去尋,婢女必然已面無血色,跪下告饒,這本也是錢照這個指揮使,做了多年後,叫周雲也一脈相承的問訊手段。

但男子面不改色,只是默不作聲地佇立在海棠花樹下,根本不為這詭詐言論所動。

錢照曾問過懂相術的門客,在一地徘徊不去的,可能就是死在此處的冤魂,但不巧,楚並不在其他朝太廟之上建基。

所以他此前以為,此人必然是偽稱,要偽裝身份,也必然需要這近一百年的歷史作為參照。

可不巧,澹臺衡不是一個人,他也不需自己去翻閱,而秦疏也不是這麽好詐的。所以錢照沒能看出任何破綻,反而更加驚異。

澹臺衡搖頭:“我已看過。”

錢照眉頭一跳。文書比不得錦衣衛近來才監管的寺廟,入雲臺寺前各家王公貴族都有下人看守,而且尋找朝代典籍也浩如煙海,非一人能成事。

可這男子卻半分破綻不露。反倒叫人對前朝之魂說法深信不疑了。

錢照試探:“既然看過,公子應該知道,楚前有韓,韓前便是亂代,小國無數,其中,並未有公子名號。”

他之前已告訴過那沙彌,他姓澹臺。

當然不能是已有的姓名。

一百年時間太近,各朝有畫像延續,她的馬甲長相卻是定好了的。

而且作為前朝餘孽,若是真有此朝,極容易被當今保皇黨盯上,擔心他來個“反清覆明”。

因而即便是前朝之魂,也需是無牽無掛,無人擁護,死得其所,不會妄想顛覆此朝的亡魂。

還是一個後續能得到他們香火供奉的亡魂。

秦疏心中早有論斷,“秦已滅。”

男人說得不多,只透露了一個未有的朝代名號。

他不懼他們以此懷疑他的身份,他也無需他們承認,就像他一開始說自己是該死之人一樣,偶然回到人世,他也未以此恐嚇要挾,甚至是攛掇誰。

他安靜得不像是一個亡國之魂,更不像一個君主。

錢照是見他墨發垂在身後,才後知後覺,眼前亡魂似十分年輕。

“沒有,也是尋常。”

這不是一個尋常鬼魅該有的態度,也越發激起了錢照的好奇心。

但周雲問大人似乎要繼續追查時,錢照卻撚著面前花穗,說了一句:“他答話時並不探問我們什麽。”

周雲心下一沈,垂首拱手,這正是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此人為何能通達四海,傳聞皆知的原因。他斟酌著措辭:“前日,他還問起逆賊造反之由。”

“不錯,可相反,在回答我們問話時,卻逐漸透露出了更多的信息。他了解的朝代距今已一百多年,他也並非活人,甚至告訴了我們他的姓氏,他的國號。”

仿佛是畏懼他們不安,才有意如此。倒顯妥帖。

周雲也想起他說記起來的話。此人是否遠離人世太久,因而記憶殘缺不全?不論如何,他的攻擊性是極小的,近來看管兄弟都略有放松,有的甚至能與他說上話。

即便他出身必然高貴,還有可能是前朝之君。若是活人,逃不過一個死。這點他肯定也知道。

但他還是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像是天生便不會欺人,不願欺人。

至於關心逆賊作亂之事,錢照也以為此人本是想借此生事,知道他的反應,僅僅是佇立良久後,與周雲想法無異了。

逆賊作亂是為大雪,而陛下下令開倉賑災後,賊患減少許多,他這幾日便像放下什麽心事了。

錢照點評:“他關心百姓,勝於體察己身。”

這幾日,不用那鬼魂刻意表現出什麽,他們也能發現他的身體在越變越淡,小沙彌忍著恐懼去掃落葉,實則是查探他的鬼魂之身還是否有效時,竟然將他魂體打散了。而那公子只是抱歉似的散開,溫聲說了句:別怕。

那小沙彌過後忘了,其他人卻聽得清清楚楚。

周雲嘴唇挪動:“那義父,可要將此人帶到陛下面前?”

錢照搖頭:“不著急。”他沈吟:“再看看。”

澹臺衡的身影已經非常淡了。

小沙彌是寺廟裏年紀第二小的,之前那個病倒了,他只好頂上,而且是來這鬼魅院子裏掃地,他原本以為自己也會被嚇倒,沒想到見到那位施主再次踏出來,竟然已經可以慌亂但不失禮數地雙手合十傳達問好之意。

一陣風拂過,那倒下的掃帚在他懷裏被輕輕扶起,身若修竹的人玄衣落在地面上,他似乎想出手幫忙,但又怕他害怕:“你來寺中多久了?”

在這掃了兩日,這是小沙彌第一次被問話。他膽子也大了些:“不久。”他想了想,又說:“其實也許久了,我自記事起,便是寺中之人。”

澹臺衡的聲音順著風,不留意去捕捉,總是聽不太清:“是許久了。”

小沙彌立時想起那一百多年之傳聞,去偷看他,又趕忙把頭轉回來。澹臺衡說:“我在人世時,也有一位胞弟。”

他神情淡淡,下一秒便要乘風歸去似的,叫暗自監視的錦衣衛心裏都有些不是滋味:“若是活著,我死時,他也該這麽大了。”

慢慢地透露一些信息,好過他們自己去查,這樣查出來印證之後,他們便會更相信自己得到的結論。

秦疏在現代時並不是學心理的,但這方法有用還是能確定的。

小沙彌抱著掃把,猶猶豫豫:“施,施主,是怎麽死的?”

他似乎楞了一下。

錢照沒有牽頭將此事稟報,反而請來了一位精通本朝歷史,也在主持過往朝代史書撰寫的翰林學士。

他們踏進院子時,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像是駐留人世太久,他的魂體淡到幾乎看不清了,但腳下仍然有點點熒光,從那考究的玄衣大氅上掉落,湮為塵土。

他的聲音也如玉石相擊,其實沒什麽溫度。

但叫人想起松濤之後的長長鐘聲。那是萬籟俱寂後的一種平靜。是俗世浸染不了的沈穩安和。

“我不記得了。”

他騙人。

沙彌迷迷糊糊,但也能感覺到。他記得。

他丟失了許多記憶,關於如何死的,他卻一直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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