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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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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垂柳的深色陰影中, 宋玢沒有立刻說話,事實上,自打他知道這件事, 已經在腦子裏想過了無數次, 該怎麽和楚明姣說。

怎麽說, 都顯得殘忍。

楚明姣很快有了自己的推測, 她盯著他,聲音輕得像是囈語,不知是在向他求證,還是說給自己聽:“你和天青畫自作主張, 將他關在了裏面……”

“不。”她搖搖頭,自我否認了:“你做不出來這種事。”天青畫也沒有那樣的本事。

宋玢霎時不知道該不該苦笑著感動於她這麽信任自己。

“那麽。”她隱隱有了猜測, 一動不動地看向宋玢,吐出幾個字:“他是自己留下的。”

四周,雲流凝滯, 春風皆靜。

這樣的推測出來,楚明姣甚至能聽到血液在身體裏逆向流動的聲音。

深潭就要沸騰了, 江承函一個人留在裏面,是怎麽個意思,他想做什麽。

他不是最反對山海界抗擊深潭嗎,他不是將凡界臣民看得比什麽都重嗎,他不是想用山海界的血脈封死深潭為凡界拖延時間嗎,那他為什麽讓天青畫把他們都傳出來。

整件事情,從頭到尾,通通不能深想。

楚明姣看著宋玢, 張了張唇:“你說話啊。”

這時候,蘇韞玉與楚南潯等人也過來了, 宋玢面對這麽多雙眼睛,握了握拳,半晌,啞聲承認:“對。”

楚明姣楞住了。

天青畫實在看不下去,它蹦出來,簡單直白地告知:“深潭裏關著的也是神靈,神靈只有神靈可以擊潰,江承函之前被監察之力控制,又被前任祭司自作主張坑了一把,兜兜轉轉,才成了今日這種局面。”

它停了停,自以為要撿點好話說,於是揚了揚軸面:“——好了,現在三界危機消除,後顧無憂,你們得救了。”

“這是好事。”

話才說完,就直接被宋玢面無表情地整個卷了回去。

楚明姣渾然不理那句“好事”,她揪住話柄:“什麽叫被監察之力控制?我之前問天青畫,它說沒有什麽可以壓制神靈。”

不論是五世家浩如煙海的書冊孤本,還是活了無數年的神物,祖物,它們一個個言之鑿鑿,說神靈擁有著最高的權限,沒有什麽能控制左右。

他做的事,一定是自己想做的事。

天青畫想想自己昔日撂下的斬釘截鐵的回答,覺得還是有必要補充一下:“一般來說,沒有意外的話,確實是如此。”

楚明姣眼珠緩慢轉了轉,她不蠢,當端倪一點點擺在自己面前的時候,總能抽絲剝繭往回溯源出真相,可她現在靜不下心來,她看著宋玢,語氣聽起來冷靜得不行:“別藏著掖著了,現在不是玩捉迷藏的時候,你知道什麽,都告訴我。”

“究竟是哪一步,導致了那個不一般。”

宋玢看著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輕輕出了一口氣,因為情緒波動大,聲音反而輕了:“明姣,當年楚南潯填潭,你喝得爛醉如泥,抓著我們的手臂問,怎麽不是你呢。”

對啊。

怎麽不選你呢。

楚明姣驀的睜大了眼睛,無意識地動了動唇,眼前炸開一蓬又一蓬驟烈的焰火,這焰火炸得她屏著呼吸,連著往後踉蹌了兩三步。

她第一時間往手指上摸索,什麽都沒摸到,靈戒被她安排好分給身邊人了。

突然想到什麽,指腹落在眉心上,碾了碾,一個絢爛的金色蝶印緩緩現出身形。

察覺到她的心緒,蝶印化為聖蝶,振翅停落在她指尖,托曳出燦爛的深金色流光。

它對她很是親近,一如既往的親近。

宋玢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麽,見此情狀,率先一口氣將話提前說了:“當日,我們查到,神靈與我們不同,他有本體,你為掩護流霜箭矢的事,說從沒聽說過這種說法。”

“神靈確實有本體之軀。”

宋玢指了指她指尖凝出的聖蝶,一字一句道:“這就是江承函一半的本體。”

話說到這個份上,剩下的也沒什麽不好說的,他將其中的原委都仔細說了一遍。

“……他知道我們一定會有所行動,他想做的事,我們也同樣會去做,所以一直以來,都想著忍一忍,他和監察之力那一戰可免。直到,他看見本命劍在自己面前碎裂了。”

四下俱靜,只能聽見一片疾緩不一的呼吸聲。

宋玢以為楚明姣會哭,嚎啕大哭,卻見她只是緊緊地捏著自己的袖片,一雙眼睛睜得大極了,眼尾倒確實是紅了,但像是竭力控制住了,楞是沒叫眼淚落下來。

楚明姣被聖蝶停過的那根手指都麻了,她來不及震驚,悲傷與手足無措地流眼淚,在所有人都沈寂不語,沒想到最後竟是這般發展的時候,她最先出聲:“你的意思是,在神誕月到來前的這一大段時間,他只是陷入沈眠了,並不是死亡。”

宋玢摁了摁眉心:“對,他是這麽說的。”

“距離神誕日,還有多少天?”

“二十四天。”

楚明姣點點頭,又看向天青畫,聲線有一瞬沒有控制好,出現了顫意:“天青畫能將我們都傳出來,也有辦法再將人傳進去吧?既然其他人對深潭沒有作用,那讓我進去,我一個人進去,行嗎?”

宋玢眉頭皺成“川”字,他不是個心硬的人,但這一刻,卻只能不顧“人之常情”,態度強硬地搖頭。

他抓著楚明姣的肩頭,低聲說:“明姣,我知道你現在是什麽心情,但你冷靜下來,你聽我說。江承函做這一切,是為蒼生,也為你,他不想你死,從始至終,都要你好好的活著。”

“你現在進去,他所做的一切都付諸流水,沒有意義了。”

這時候,四十八仙門的人聞風而來,他們不明內裏,只知道現在大概是要和深潭決戰了,周沅和白凜兩人為首,帶著一群白頭發白胡須的老者趕過來,急匆匆地問:“現在是什麽情況?我們四十八仙門先來了一批化月境修士,後面還有一批,都是可以參戰的。”

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楚明姣站在原地,跟沒有聽到一樣。

蘇辰伸手將這群人攔下,帶到一邊去安排了。

天青畫被楚明姣看得也有點不是滋味,沈寂一會,還是開口,略不自然地說:“小姑娘,你也別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我沒法給你開這道門。傳送大域一旦開啟,除卻三界信仰與神靈,無法進出,你現在雖然擁有聖蝶,算半個神靈,但沒有神靈該有的戰鬥力,傳送陣不會認你。”

“進去了,也只會讓他分心,平添犧牲。你擁有聖蝶,天資又如此出眾,之後還有無盡的歲月,大好的前程,何必呢。”

誠然,天青畫說的,都是大實話。

楚明姣的神色平靜下來。

她就站在宋玢跟前,煞白的一張臉,毫無血色,眼角通紅,但除此之外,竟再也看不出什麽別的情緒,安靜得像是一座瀕臨爆發的火山。

“我要重修本命劍。”她做出決定,說:“就在這二十四天裏。”

楚明姣不顧宋玢愕然的神色,轉身看向楚南潯,擡眼看他,道:“哥哥,我若是失敗了,家裏的事,還有父親,都麻煩你照看。”

楚南潯難得的懵住了,頭腦陷入混亂中。

他以為自己是卷入此事最深的一個,可方才宋玢那一連串的話,那麽多事,每一樣都超乎他的認知,他在腦海中理了一段時間,才算真正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作為一個外人,乍然得知此事,心中都掀起了驚天駭浪,更遑論局中人。

她該有多難過,自責與絕望啊。

楚南潯認真打量自己的妹妹,半晌,啞聲道:“明姣……”

“哥哥。”楚明姣沒哭,只是哽聲說:“二十五年前,江承函為我舍棄了寒霜箭矢,十七年前,他將聖蝶作為禮物給了我。他現在一無所有。”

“現在是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必須走到他身邊去。”

這種時候,問她本命劍碎裂的事為什麽不和家人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楚南潯低眸,仔仔細細看她的臉,彎彎的眉,圓圓的眼,挺翹的鼻脊,好像要將這一幕深深刻在腦海中,最後伸出手,撫了撫她的長發,喉結滾動著,艱難出聲:“哥哥從前和你說過,你從小很有主見,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不論何時何地都懷有一顆赤誠之心,這是好事。”

“哥哥不攔你。”

“家裏的事,你不必擔心,凡界與山海界這邊,我們也會請天青畫出面,將真相公之於眾,大量的信仰之力,或可幫助到你們。”

楚明姣踮起腳擁抱了他。

她說話時,蘇韞玉就站在一邊。

他的眼神十分覆雜,自打意識到自己喜歡楚明姣,他認得幹脆,說實話,他從不覺得自己的喜歡拿不出手。可此時此刻,即便心比天高,也不得不承認,這份喜歡比起另一個人,確實遜色。

捫心自問。

他做不到這樣。

楚明姣能被人這樣對待,他再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他拉了下楚明姣的手腕,在她看過來的時候挑了下眉,輕聲說:“都說本命劍重修,艱難重重,可我相信,我認識的楚明姣,就是樣樣都能沖在別人前面,次次都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也就是在剛才,他才知道,原來能叫他靈識留存的流霜玉,也是江承函特意安排好的。

蘇韞玉釋然扯了扯嘴角,在心裏說,不知道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還敢抱有某種隱晦的心思,那真就是禽獸不如了。從小到大的教養和素質,他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去吧。二十四天後,我們等你們出來。”

宋玢也沒有攔,反而是天青畫瞪直了眼睛,在他身邊亂躥,大驚小怪地叫:“想在二十四天內修成本命劍,這不可能,你也不攔一攔?”

“那也要我能攔得住啊。”他看著楚明姣的背影,瞇了瞇眼睛,瞳仁裏閃出一種希望的光澤,指腹無意識摩挲著天青畫的軸邊,說:“你瞅瞅她這樣,我能攔住嗎?”

宋玢露出這幾天第一個笑,他點了點楚明姣,說:“你別看她現在落魄了,狼狽了,十三年前,這姑娘可莽得很,天下之大,兇險數不勝數,就沒有她和本命劍不敢闖的地方。”

“你瞧著,這次,我賭個奇跡出現。”

但很快,宋玢的笑就繼續不下去了。

誰都知道本命劍沖重修很難,但對這個難沒有具體的概念,畢竟,誰也沒有親眼看見過。

直到楚明姣正式踏上那條路。

在凡界,楚明姣沒法再花時間找個合適的密室,她就地找了塊小山丘,就踏上了重修的路。

楚南潯等人為她在四周聯手建了道結界,讓裏面動靜與外面完全隔絕,同時將無數道偷窺的視線擋在結界外。

誰也不曾想到,本命劍重修,沒有弄出什麽驚心動魄的劍陣,也不是什麽玄而又玄的小世界,而是一根由下而上,懸懸掛在天邊的階梯,階梯由巨大的青石鋪成,一道只夠走一人,晾在天地間,現出一種搖搖欲墜的渺然。

楚明姣睫毛向上顫動,一眼看到雲層盡頭,半晌,沒什麽表情地收回眼神,上了第一道樓階。

她是劍修,劍卻在心中,是以現下孑然一身,滿袖長風。

上去的那一剎,如遭重擊。

她卻從來沒有如此渴盼過一場疼痛的到來。

所謂重修,也是重鑄的過程,意味著在這數千層臺階之中,楚明姣過往為修本命劍經歷的所有苦難,傷痛,全部都要重來一次。

楚明姣忍著痛,面不改色,一連上了五道階梯。

腳步停在第六道。

隨著一聲清亮的劍吟,劍意自虛空中而來,以一種常人沒有辦法想象的角度猛切在她左臂。她捂著傷口,鮮血汩汩從指縫間流下來,這一劍力道很大,幾乎要將她的手臂斬下來,只剩後面一層皮肉吊著,情狀分外可怖。

楚明姣悶悶哼了一聲,大概知道這天階的規則了。

昔日受過的傷,小傷只痛在身上,若是大傷,便會還原回來,從前怎麽傷的,現在也要挨一道,這叫鑄劍。

她瞇了下眼,細想自己從前受過多少次傷,但哪裏記得清楚。光是生命垂危的,就有不下五次,那五次,縱使用遍了上好的藥,她也隔了半月有餘才悠悠轉醒,更別提養傷花的時間。

而這還只是身體上要遭受的重創,本命劍劍心出問題,其癥狀根結在心中,想要逆境而上,需要將心中膿瘡一一剔除,刮骨療傷。

難怪說本命劍想重鑄,少則數月,多則三年五載。

想在二十四日之內重修成功,無異於癡人說夢,不切實際。

可她偏要上一遭。

楚明姣捂著傷口,眼仁烏黑,沒管淋漓而下的血和斷折的傷勢,就這樣帶著深可見骨的傷又連著上了七八層樓階,隨著傷勢一道道疊加,漸漸走得吃力,額心細汗從臉頰上滑落,懸在下巴上,或是直接砸在青石階梯上。

她要節約時間,自然不能傷一處就治一處,只有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才會稍微停下來,坐在階梯上,吞糖豆似的咽下一顆顆丹藥。

等恢覆一點了,就繼續往前走。

風雨不能阻她,滔天卷浪般的疼痛不能阻她,這所謂既定的命運也不能阻她。

當近乎一生的疼痛與傷勢都集中在短短半個月內,再堅韌的心性都會被逼瘋,楚明姣再能忍,再能喊疼,也是個正常人。

實在是受不住的時候,她曾數次在階梯上坐下,坐下時,雙臂露在外面的地方,沒有一處是好的。

她不看雲頭,也不看下面,只是環著膝頭枯坐,闔上眼想,二十五年前,江承函散去一身箭氣時,十七年前,他自毀身軀時,以及這十三年,為了救楚南潯而承受那荒謬至極的懲罰時,他多疼。

他無處喊疼時,是不是也只能像她現在這樣,蜷著身體抱一抱自己。

每次想到這個,她就尚能在一片疼痛的泥沼中撥出一絲清明,繼續向前走。

她走得確實很快。

晝夜不分,渾然不顧身體,把自己當傀儡人用,能不快嗎。

不過短短二十日,楚明姣就已經快要走到頂,眼前只留了寥寥五六道階梯,希望二字幾乎就擺在那階梯盡頭,像一塊懸在饑餓至極的人面前招人的肉。

楚明姣在走這最後幾道時,好好休息了半日,等覺得自己狀態好了,才一鼓作氣登上去。

出人意料的是,前面幾道並沒有什麽想象中的重罰,她一階順著一階,腳步落得快而流暢,直到最後一步時,腳步落下去,就仿佛踩進了雲端,整個人失陷掉落。

雲端裏不是仙境,而是一條白骨路。

楚明姣早知道最後的關卡不會如此簡單,這二十二天,她身體上的折磨已經受盡了,可心結之癥的詰問遲遲不到,現在看來,原來是在這裏等著。

這一步若能踏出,本命劍重鑄,若不能,白骨堆裏多添一具罷了。

這路靜悄悄,別提人影了,連風都沒聲息,沿途兩邊竹林,葉片如翡,卻不見招動,沒有活力,就成了死氣沈沈的擺件。

這種空蕪的寂靜中,突然出現一道聲音,這聲音細細的,雌雄不辨,顯得陰柔,每一個字都像是貼在楚明姣的耳邊吐出來的,嘆息似的:“你心結當真能解了嗎?”

眼前那條原本清晰的路隨著它的問話變得煙氣繚繞。

楚明姣自然而然停下腳步,怕前路不明,一腳踏空,前功盡棄,於是留下來聽這不知出處的東西將話說完。

那聲音像極了看熱鬧的蠱惑:“這一次,你與他是機緣巧合,心念一致,可這事若是再發生一回,你與他對峙到無可調和的地步,你能毫不遲疑拔劍殺了他嗎?”

楚明姣頓了下。

“這不就是你的心魔嗎?”它溢出一點明顯的笑音:“若是下不了這個決定,你今日來走這一遭,又是為什麽呢?人生在世,世事難測,你執掌本命劍,往後,再有這樣的情況,你想叫本命劍又碎一回?”

這話出口,不知為什麽,像一柄小錘子,重重將楚明姣脊背砸得彎下來,整個人被迫跌坐在地面上。

以一種反省的虔誠姿態。

那聲音的主人又笑,聲音像是在透過一層薄薄的蛋殼,逗弄裏面的小雛鳥:“你第一次拿起本命劍,劍靈問你為何執劍,你說的是什麽,可還記得?”

“你說,護己心坦蕩,護親友平安,護故土無恙。”

“執劍之路,總要舍棄一些重要的東西。”

楚明姣垂下眼睫,默然不語。

那人以為她被戳中心事,擺擺袖子,十分寬容地道:“回去吧小姑娘,天資不易,等能下決心了再來——”它話只說了半截,便戛然而止。

楚明姣盯著那千斤重的壓力,一點點站直了身體。

不知道是因為這二十幾日的無數次斷骨重生,片刻不歇,還是因為這重力的壓迫,她撩撩眼皮看人時,天生美麗的眼睛裏火燒火燎,遍布血絲。

她很瘦,瘦得昔日合身的衣裳都變得寬大,很難想象,這樣纖細的身軀裏,在踏過天階之後,仍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你錯了。”她並不著急,語氣很是輕緩,似乎這道詰問給得比想象中要容易許多,但這世間之事大多又總是如此,看不破的時候千回百轉,寸寸繞腸,看破了,只覺得是個簡單的坎,擡開腿一邁,不費什麽力就過去了。

“叫我耿耿於懷,輾轉猶豫的,從來不是要不要殺江承函,我只是遺憾,覺得難過,好像當年雪地裏長身素衣的神嗣殿下,那個與我朝夕相處,與我相守多年的道侶變了,他面無全非,判若兩人。”

這世間最遺憾的,莫過於親眼看見白雪爛進汙泥中。

“這十三年,讓我離他更近一步,也離自己更近一步了。”楚明姣擡步往前走,全然不將雲霧繚繞的白骨路放在眼裏,“我很開心,這一路走來,原來我們從未失散過。”

“經此一事,我確信,我們不會再有生死相對的時候,我永遠不需要糾結要不要拔劍當他的敵人。”

她緩聲補充:“還有,在殺不殺他這件事上,我從未猶豫,從未動搖。”

說完,一步踏出。

楚明姣又從雲端,跨上了天階的青石樓階,就在她清醒的一瞬,整座天梯應聲而斷。

她急忙查看本命劍的情況,但這次不需要她特意潛入靈識中去觀察,只見小小的一柄劍出現在眼前,流光四溢,寒芒畢露,吹可斷發,劍身如鏡面,纖毫畢現地照出人的容貌。

幹幹凈凈,一絲蛛紋也沒有。

她指腹摁著刃邊,薄薄一刮,很是滿意地感受著那種更勝從前的鋒銳狀態。

除此之外,還有個特別的收獲。

天空中的靈力以旋渦狀一股腦朝楚明姣湧來,整個過程持續了半個時辰,她的修為從化月境中層一躍到了大層接近圓滿的境界。

而此時,已經是楚明姣踏天梯的第二十四天正午。

神誕月,也從這一天開始。

楚明姣來不及感受身體更多的變化,也來不及沖到下面,朝結界外翹首以盼的人打聲招呼,她伸手,握住本命劍,將聖蝶招了出來。

聖蝶與本源之間有著割舍不下的聯系,現在好像察覺本體出了什麽事,有些躁動不安地在她的指尖踱步,抖動,楚明姣摸了摸它漂亮的翅翼,說:“帶我去找他吧。”

她本命劍修覆,修為一舉突破,更上一層樓,又擁有聖蝶,已經達到了天青畫所說的跨越大傳送陣的資格。

聖蝶用神力將她裹起來,迅速沖向虛空中的某一處,在真正撞上去的那一刻,楚明姣聽到一聲清脆的響聲,像玻璃在耳邊碎裂,可身體沒有任何痛感,只是眼前眩暈起來。

一種熟悉的,在二十四天前感受過的眩暈。

她回到了山海界。

==

深潭的封印已經壓不住穢氣了。

在人全部撤出,神靈也自我封印之後,穢氣占據了山海界每一個角落。它們搜遍了每一座大殿,山峰與酒樓,卻全無收獲,這導致它們暴怒,嘶吼著游蕩,想要沖破淪為空殼的山海界,去到外面真正的桃花源裏。

偏偏還被神靈之力束縛著。

楚明姣進來後,第一眼就看見了導致山海界險些覆滅的罪魁禍首。

它們沒有人形,被人叫做穢氣,就真的是一團團飄蕩的“氣”,這氣像海藻,也像發絲,貼在人的肌膚上時,叫人頭皮即刻發麻,汗毛倒立。

但這都是些小嘍啰,誰都知道,真正難纏的,絕不是眼前看到的這些東西。

楚明姣沒有停下來好好觀察,她的步伐不停,聖蝶指引著她繼續往前走,到黑氣最濃郁的地方去。

江承函從沈眠中醒來兩個多時辰了。

他的跟前,數百米處,站著一位女子,一位依稀可辨往日風華的女子。

這漫天黑霧黑氣中,唯有她像個正常的生靈,穿著及地的長裙,裙擺蓬松柔軟,由黑霧編制而成,頭發很長,也是純正的黑色,唯有眼睛的色澤與渾身裝扮不搭,看起來泛出點冷銀。

這就是那個致使深潭之禍的昔日神靈。

她不會說話,自從破封印而出後,一直在用意念表達自己的意思。

這讓她的引誘很不成功。

江承函不為所動,他自打露面,連眼皮都沒撩一下,而兩人身下,那個足以將整個山海界囊括進去的神靈法陣,已成雛形。

這是打定主意,要和她同歸於盡了。

作為一個被關了不知道多少年,好不容易嗅到自由氣息,還沒放肆燒殺搶掠一通,就又要嗅到死亡氣息的神靈,她狂怒,發絲化作滔天的黑瀑,桀桀怪叫著朝江承函撲過去。

被他伸手斬斷。

神誕月到來,他的神力增強不少,雖然和巔峰時期沒法比,但這種不動真格的戰鬥,對他構不成什麽威脅。

雖說如此,但也不能再拖了。

江承函結印手勢一變,突然感覺天空下起了雨,這雨中蘊含著靈氣與勃勃的生機,像第一場潤潤土的春雨,能滋養萬物,催長出無數種可能。

他猛的擡眸,尤有些不可置信。

這不難辨認,是有人突破到化月境大成之後會降落的靈雨。

可是現在的山海界,哪還有半個人。

最先看到的,是振翅過來的聖蝶,它的顏色太過濃郁,在漫天黑霧中尤其明顯,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即便是江承函如今的心境與定力,瞳仁都止不住地收縮,一顆心猛的懸起來。

沒讓他等待太久。

聖蝶之後,出現一道熟悉到叫他心悸的身影,以及一段璀然鋒利的劍光。

江承函一動不動,在靈雨中握了握拳。

她也發現了他。

這姑娘足尖一點,身姿輕盈,如雨燕般落在他跟前,握著那柄威震四方的大殺器。

靈力在本命劍劍身上草草包了一圈,充當劍鞘,現下,她壓根沒給個眼神給昔日的神靈,只是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看,須臾,很不客氣地將本命劍往他腰間一抵,掩著喉嚨裏的哽意,惡聲惡氣地說:“還想著送死?”

她示意腳下蔓延出去的陣法,示意:“這個東西,不收?”

江承函低眸一看,依言收手。

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半晌,喉結忍不住顫動一下,將她拉到身邊。

對視之下,那雙自打得知真相後就沒紅過的眼眶,在短短幾個呼吸之間濕潤透了,她眨眨眼,將睫毛上的淚珠眨掉,告訴他:“你留給我的曲譜,我已經學會了。”

“好像也沒有看上去那麽難。”

意識到此刻還有更重要的事,她轉身看向面色明顯扭曲起來的黑衣女子,這位昔日神靈意識到江承函來了個幫手,還帶來了另外一半神靈之力時忌憚地停下所有動作,但這不意味著偃旗息鼓舉手投降。

她知道,策反江承函是沒希望了。

她也不做試探了。

只見黑衣女子從喉嚨裏發出尖嘯,遍布整個山海界的黑氣頓時如潮水般聚集起來,短短一會,已然聲勢浩大。隨著更多黑氣的加入,它成為黑衣女子手中的一根黑色長矛。

下一刻,長矛脫手,朝他們狠擲而來。

那種力道與威勢,天地都為之變色。

楚明姣卻不怕,一點也不怕,她只是側首去看身邊人,問:“現在要用嗎?”

“用。”

“註意保護好自己。”

江承函終於從震撼中抽出神,他雙手往跟前一撫,古琴就出現在跟前,手指連著撥了三下琴弦,起了個很難的頭。

楚明姣嚴陣以待,握著劍,配合著琴音往外橫斬出兩劍。

潺潺琴音從修長的骨節中流淌出來,江承函不看那位發了狂的昔日神靈,只專註看楚明姣。

天空還在飄雨,且雨勢漸大,很快將一切淹沒。

她今日還是一身黑衣,那黑衣被雨一淋,好像褪色了,水從袖口,衣擺處滴下來,成了鮮艷的紅色。

那不是褪色,

是她流的血。

來之前就流的血。

本命劍想在二十四天內恢覆如初,絕非易事,為了做成這件事,她不知經受了怎樣的折磨與考驗。

那麽愛幹凈的一個人,衣裳都來不及換一件就來了。

江承函心尖發澀,喉嚨也發澀,指節下撥弄的好像不是琴弦,而是自己胸腔裏那顆酸脹得不知所以然,抽痛又悸動的心。

而今世上最厲害的劍與最厲害的琴合力時是什麽樣,大概見過此情此景的尋常人至死都不會忘卻。

一曲落到終點,楚明姣停下來預備緩口氣,覺得有些吃力,而對面黑衣女子披頭散發,不覆光鮮模樣,唇邊掛著黑色的血絲,目光陰毒,已經是強弩之末。

還需要最後一擊。

致命一擊。

楚明姣咬咬牙,準備咬咬牙強行攻上去,卻見天地間,突然有玄妙的金色匹練有游曳過來,註入自己與江承函的身體裏。

“是信仰之力。”江承函提醒:“將它們註入到劍意中,能重傷穢氣。”

楚明姣立刻懂了。

她收劍回身,神情認真,本命劍雖然收劍,可感應到某種號召,在她手裏興奮地嗡嗡抖動,迫不及待想要刺穿敵人的咽喉。

劍意噴薄,直入雲霄。

她這最後一劍,出得極慢,摒棄了一切花裏胡哨的技巧與前調,只追求極致的攻擊力道,劍刃兩邊,各裹著厚厚的信仰之光。

與此同時,最後一道鏗鏘之音也撥出去了。

彈完這段音符,江承函身前的琴弦同時斷裂三根,不能再用,楚明姣也抵著劍喘息。

她緊盯著黑衣女子的方向,等得緊張而焦灼。

她以為江承函必然也是如此。

誰知他像是已經忍受到極致,垂著冰霜色長睫,猛的將眼前的古琴拂開,幾步走過來,拉著楚明姣,往自己臂彎裏一摁。

爆炸般的轟鳴小下去,視野餘光中,劍痕貫穿黑衣女子額心,她緩慢倒地,漫天黑氣沒了主心骨,瘋一般地逃竄。

楚明姣背脊下意識一松,但這松懈的勁還沒過一會,她就無法無天地掙動起來。

江承函將她撈出來一看,發現這姑娘在哭。

他看不得這一幕,伸手去給她擦。

可他忘了,楚明姣就是個越哄越來勁的主,平時一點小事都這樣,更遑論此次受了這麽天大的委屈。

他一擦,那眼淚水和決堤了似的,沒完沒了。

江承函索性不擦了,他又抱她,這回她不配合,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緒都使勁發洩出來,在他懷裏拳打腳踢,嗚嗚咽咽地罵他,大聲說他完蛋了,以後都完蛋了。

他別想有好日子過。

因為帶了濃厚的鼻音,這些話沒什麽威懾力,只叫人覺得可愛。

她罵一句,他就低低地應一句。

半點脾氣都沒有。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能耐壞了。”過了許久,她鬧夠了,擡眼去看他,想想這人悶聲做了多少大事,就覺得牙根癢癢,悶聲悶氣地問:“你後面要是敢說半句我這次自作主張——”

話沒說完,她瘦了一大圈的臉被三根手指頭溫柔地托起來。

她一怔,發現他的眼睛不知何時也有點紅。

“不會。”江承函否定得很快,他親了親她哭得紅腫的眼皮,低聲道:“我感謝二姑娘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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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來見證了這一場戰鬥,知道內情的生靈眼中。

愛實在很難被定義。

所有見證過它存在的人都曾止不住的驚嘆,它是世間最璀璨,最不可思議的存在,能叫清者自汙,神靈折翼,也能叫決堤之橋重起,潰敗之穴重聚,碎裂之劍重鑄。

愛有千萬種。神主對天下蒼生一視同仁的博愛,本命劍劍主對故土與族人的守護與熱愛,還有他們彼此深深糾葛,死亡都不能分割的情、愛,最終沖破了重重阻礙,為這世間,為他們自己,闖出了無數種美好的可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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