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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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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楚明姣醒來的時候, 身上清爽,衣裳換了新的,臉頰與發絲都冒著馥郁的香, 不適感與酸脹感全都消失, 顯而易見是被人妥帖清理過了。

殿內寂靜, 靜得連呼吸聲也沒有, 但神力與冰涼雪氣並未散去。

她撐著手掌坐起來,視線透過雕花小窗,映入眼簾的是禁區裹著一片白茫茫晶瑩的稻穗與樹。

那樹四季常青,她曾在上面設置陣法, 數次給二祭司放劍雨,二祭司氣得吹胡子瞪眼, 而往往這個時候,她總格外端莊地坐在江承函身邊,沒人的時候, 捉著他的袖片遮住臉上的笑。

好像打贏了戰役一樣。

江承函對這些小惡作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她拿他當擋箭牌自顧自地樂, 偶爾,實在覺得她可愛,會撂下手中的筆,來捏捏她的腮肉,問:“就這麽開心?”

這些好像已經被淡忘的細節,一但翻出來,卻陡然間清晰得可怕,歷歷如昨。

楚明姣居然有短暫一瞬的恍惚, 覺得好像沒深潭之爭,沒有分歧重重的十三年, 她清晨起來,會赤著腳踩著絨毯,悄悄繞過屏風,從身後去抱那個總是整晚整晚處理繁雜事物的人。

下一刻,思緒與理智同時回籠,她起身下榻,攏著發絲往外走。

屏風外架著張小案桌,江承函端坐著,背脊如孤竹般清瘦挺拔,聽見動靜,他將手中奏疏壓著,置於桌面上,擡眼去看她。

他眼睛形狀很好看,眼皮往上掀時,會壓出幾道層次分明的褶皺。

若是不顧他的身份,無視他身上疏冷的氣質,只單單與這雙眼對視,會覺得這人其實溫柔至極。

但此時此刻,美好外在下強壓著諸多隱晦情緒,眼仁裏平鋪了一層墨色。

他好像在等她先說話,就像從前大多數時候,她的憤怒,不滿,疑惑,都會直白地表達出來,而他是個很安靜稱職的傾聽者。

楚明姣沒有說話。

她甚至沒在他身邊停留一瞬,裙擺攜著風徑直跨過了殿門。

那意思明顯到甚至不需要過多解讀。

江承函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攏,指節滲透出一種慘淡寡白色,他閉了下眼,好像聽見她在耳邊說:

“——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好說的。”

她連吵鬧都不再願意了。

====

楚明姣回了楚家,蘇韞玉與宋玢都在等她,前者的心情覆雜,難以言說,擔憂有,不知名的焦躁也有,因為心底浮起的那點猜想,他徹夜難眠,覺得自己真和宋玢說的那樣,是魔怔了。

見她安然無恙地回來,宋玢簡直松了一口氣,他道:“我還以為你會被困在禁區,沒法出來了。”

江承函昨天,可不像是不生氣的樣子。

蘇韞玉則將眼前的人上上下下掃了一遍,視線在她細嫩纖長的頸間頓了頓,沒有發現什麽帶有暧昧氣息的印記,昨日那樣的情形,是個有腦子的人都知道會發生什麽,可此時,他還是慢慢松了一口氣。

可從前,她頂著滿身壓人的,屬於神靈的霜氣出現,嚷嚷著要和他出去玩,比試時,他從未有過半分這樣的心緒。

他認認真真回想過。

當真是一點也沒有。

怎麽現在,好像什麽東西都變了呢。

“沒事。”楚明姣說完,看向蘇韞玉,問正事:“追星刃拿給你父親了嗎?他怎麽說?”

“你哥哥如今不便出面,勞煩你家小五親自去了趟蘇家,我父親看過完整的刃面,確認這是追星刃。這幾日,他會秘密組織族中弟子,培養與追星刃的默契,同時看看有追星刃在,盾山甲的防禦之力能提升幾分。”

蘇韞玉笑了下:“從目前得到的反饋來看,效果不錯。”

楚明姣暗暗松了一口氣,好在這一番折騰沒有白費,不管怎樣,事情一件件做過來,他們的勝算也一點點在增加,這是好事。

說完好消息,蘇韞玉又轉了個不太好的話題:“但因為潛進祭司殿尋找界壁的精英都被神主殿扣押了,現在潮瀾河裏混不進人,界壁一共只找到了三條,我擔心不夠撤離。”

真到了需要撤離的那天,五大世家傾巢而出,能遏制控制住神令使們,可江承函那邊,他們真的沒有太多辦法。

只能靠楚明姣牽制。

“不夠。”楚明姣擡眼,頗為嚴謹地道:“我最多,只能拖住他三個多時辰。”

這還是在江承函散去箭氣,轉為琴修的前情下。

當然,如果楚明姣還處於本命劍巔峰時期,她能拖得再久一些,但現在,即便付出慘痛代價強行催動本命劍,這也已經是她能抽出的時間的極限了——更多的時間和潛能,她得留給後續的大戰。

其實按理說,本命劍絕不會懼怕琴修,可江承函是神主,他能動用三界之力,那種浩瀚的力量,淹都能將人淹死,與他比試,越到後面越被動。

蘇韞玉和宋玢同時沈寂著眉頭緊鎖,三個多時辰,太緊張了,這幾乎不可能。

“去你哥哥那邊說吧,他們也正在商討這個問題。”半晌,蘇韞玉開口。

楚南潯這邊的玉簡幾乎沒有停過,可憐他才從醒來沒多久,一面還沒摸清楚如今各世家的狀況,一面卻不得不挑上這麽重的擔子,最叫人覺得棘手的是,他的身份暫時還不能暴露。

他扯著楚明姣這個擋箭牌,一般情況是夠用了,但偏偏面對的都是以前的老夥計,五大世家的少主們心高氣傲,楚明姣身份貴重,可若是按年齡長幼,和楚南潯的關系來,也得喊他們一聲哥哥姐姐。

沒能力的人,他們半個眼神都不會給。

論能力,昔日名滿三界的楚家少家主自然不弱,但在這種重大的問題上,與對面幾個發生爭執是常有的事。有時候他也不是很能控制自己的語氣變化,說著說著,脊背一凜,開始心驚,覺得自己說得太多,太過了。

楚明姣幾人進來的時候,楚南潯正闔著眼靠在椅背上,玉簡對面傳出蔣家少家主的聲音,見他們來了,和那邊的幾人說了聲,切斷了玉簡上的靈光。

楚明姣問:“哥,撤離的時間,你們準備怎麽安排?”

她將先前對蘇韞玉與宋玢說的話說了一遍。

“三個多時辰已經很不錯了,明姣,辛苦了。”楚南潯不知道江承函已經不是寒霜箭矢之主,也不知道楚明姣本命劍破碎,陰差陽錯的,竟對這個時間並不覺得意外。

“但這些時間,遠遠不夠。”楚明姣直白地說:“從拿到撤離的神主印,再到組織各部人馬進入潮瀾河,通過界壁前往凡界,三個時辰,根本做不到。”

是啊,根本做不到。

那就只能想別的辦法。

楚南潯頓了頓,他伸手撫了撫妹妹的發髻,溫聲說:“他們已經在做最後的計劃與安排了,晚點會出結果。”

楚明姣深深皺眉,唇瓣細微翕張一下,像是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她在原地凝了凝,半晌,問:“我能做什麽?”

“五世家的弟子已經集結了一部分,在楚家那片廢棄的後山,缺個安排具體事項的,或是,你想回潮瀾河尋找界壁,也行。”可以看得出來,楚南潯和蘇韞玉是真的達成了共識,不準備叫她參與和神主殿有關的事項,有些事情,總會刻意避而不談。

蘇韞玉視線落到宋玢身上,後者被他盯了一會,如夢初醒似的,急聲道:“我去找界壁吧,反正我也是要回祭司殿的。”

楚明姣應:“我去後山。”

等她走後,楚南潯立刻皺眉:“這些天,我都沒見過她笑了。”

劍心都碎成那樣了,就更甭提什麽笑不笑的了,蘇韞玉啞然,而後道:“神主殿的事,能瞞著就瞞著,能多瞞一會就多瞞一會,她是我們之中最不好受的一個。”

楚南潯摁了摁眉心,恰在這時,聯絡玉簡上的靈光閃爍。

他點開玉簡。

那邊傳來宋茜榆的聲音:“我們這邊已經做好準備了,沒問題的話,一起下令吧。”

沈默一會。

楚南潯遲遲沒有回答,宋茜榆像是知道楚家這會在猶豫什麽,一針見血道:“我懂楚家在思慮什麽,從情面與私人關系來看,你們與神主是姻親,看在楚明姣的面子上,不該如此,但這是五家齊齊冒險,缺了任何一家,都聚不起來,懂嗎?”

其中利害,楚南潯哪能不懂。

他驀的攢了攢拳頭,捏造的聲線顯得冰冷:“下令吧。”

等玉簡的光黯淡下去,蘇韞玉笑了下:“最近與你聯系的,怎麽都是宋家少家主,我聽我兄長說,平時叫她多說兩句話,那比登天還難。”

是唯一一個諸家會議時,連腔都不開一下的少主。

楚南潯苦笑,昔日的愛人間哪裏會全無感應,宋茜榆這可不是給面子,她是在試探他。

===

楚明姣去了後山,五世家的精英們裝束成各種不同的模樣,有的頭戴綸巾,有的扮成了說書先生,甚至臉上塗著顏彩,充裝戲班子的都有,他們混跡在一起,見了她紛紛行禮。

她走了一圈,發現他們各有各的任務,甚至潮瀾河的地圖,宋玢都手畫了兩張,又叫人畫了上千張分發到他們手中,真到撤離的時候,他們捏著這份地圖,不會迷失方向。

簡而言之,就是沒有需要她操心的地方。

楚明姣回了自己的院子,將門鎖了,借著窗欞裏透進來的光,轉動藏起來的那枚小靈戒,從裏面拿出了那張本命劍自帶的法門。

從前數次生死一線,她也從未用過這種東西。

她都能想象出來,真與深潭戰過之後,就算自己僥幸不死,人也廢了。

但她與山海界都別無選擇。

別人不會管他們的死活,他們只能自救。

還沒來得及細想,房門又被叩響了,左三下,又三下,都不必開門看,聽聲音都知道是誰。

她將這張紙塞進袖子裏,起身給不開門不罷休的蘇二公子開門。

“你又要做什麽?”楚明姣扯動嘴角,將他上下看一遍,狐疑道:“楚南潯沒有給你安排事做嗎?你怎麽天天那麽閑?”

“當然有。”蘇韞玉攤了攤手掌,斜斜倚靠在門檻邊上:“他給我的最大任務,就是將楚二少主哄得開心一點,別的事我可能還幫不上忙,但若說這個,我稱第一,沒人敢稱第二吧。”

“走,請你去酒樓喝酒去?”他朝外偏偏頭,見楚明姣努著嘴,一臉不開心,並且覺得他沒事找事的樣子,不由笑起來:“這次不騙你,真有事和你說。”

“你先說。”

“不知道為什麽。”蘇韞玉貼近她耳側,還真丟出一句叫人詫異的話來:“蘇家最近在查我,老頭子還親自出手了。”

楚明姣正色,第一反應是:“你暴露了?”

“你說楚南潯暴露還有可能,他畢竟是自己的身軀,我這可是實打實的宋謂的軀殼,我連蘇家都沒回過,他憑什麽懷疑我?”蘇韞玉壓低聲音:“自打我回來,都沒和老頭碰過面,但是你看——”

他掀起衣袖,露出手腕上那一圈像是鐵絲絞磨出來的傷口,聲音之中透出點不解:“我沒設防,差點真被蘇家弟子的同身鎖捉回去了。”

“照這趨勢,再過一兩天,蘇家估計要直接找你要人了。五家結盟,老頭子真開口,你也不能不給啊。”

說到這,他問:“商量下對策?去不去?”

楚明姣不情不願地關了門,和他去了最近的酒樓。

蘇韞玉先要了兩碟糕點,再要了一壺清茶,原本想選個靠窗的包間,可沒有了,於是又另選了個靠窗,還能看見戲臺唱曲的位置,小二提議將竹簾略放,也等同於半個包間。

楚明姣無心喝茶,她指尖敲了敲桌面,問:“蘇家調查你,到底怎麽回事?”

蘇韞玉低頭抿了口茶,眼神幽暗:“他們給我的感覺,像是沒認出來我。”

“沒認出,沒認出為什麽抓你?宋謂這個身份,我當初都調查清楚了,該善的後也善了,不會有遺漏的地方,而且,他們為什麽突然查宋家的旁系子弟?”楚明姣皺眉:“你方才說,你父親也出手了。”

“是。”蘇韞玉笑了下:“這是最讓我疑惑的地方,五世家自從流息日起,有多安靜你是知道的,我父親該和你父親一樣,在家苦修,非有意外,半步都不會踏出家門才對。”

事實上,蘇家家主一直以來,也都是這麽做的。

“其實也沒事,真被抓了的話,大不了我如實交代。”蘇韞玉揚揚眉,一副沒將這當成什麽大事的樣子:“血肉至親,都到這時候了,總不至於讓我再填一次深潭?”

“不,他們如此大張旗鼓找人,肯定是有什麽確鑿的消息。”

楚明姣盯著玫瑰花糕出神,漸漸有了思緒:“為了將人帶回去,蘇家同身鎖都帶出來了,問題是……如果不知道你身份,那他們要帶的,究竟是什麽人?”

話說到這一步,蘇韞玉的茶也喝不下去了,他往椅背上一躺,整個人松懈下來:“不知道了,別想這些,我今日是帶你出來放松的。”

他道:“大戰前偷閑躲懶一會,嗯?”

楚明姣腦子裏亂糟糟的,只覺得眼下的事還沒解決,蘇家這邊又不知道在找什麽,她怎麽能現在放松。

蘇韞玉看穿她在想什麽:“界壁宋玢去找了,五家精英各為其主,沒有需要你管的,和江承函的對決,你應該早有對策了,現在除了幹著急,我兩還有什麽能做的?不若歇息歇息,養精蓄銳,俗話還說,磨刀不誤砍柴工呢。”

楚明姣掙紮了一會,半晌,身體也軟下去,學著他一樣,脊骨完全貼合椅背,兩個人半坐半躺,雙雙閉著眼,誰也不看誰,像兩具沒有骨骼,精疲力竭的軀體。

冬季暖陽透過窗灑在他們臉龐上,蘇韞玉懶洋洋地抻著手肘,道:“楚二,你還記得多少小時候的事?”

“說起來真奇怪……楚南潯沒下深潭之前,我兩是不是還挺無憂無慮的?我總覺得那會我還是心比天高的少年,人生的樂趣好像全在秘境比試時將凡界那些別扭得要命的天才們打得認輸上。”

“你好像也是一樣,劍道的千古奇才?”

“我和宋玢出來喝酒,看到像你的人都得斟酌半天,要是感覺身體狀態不大對,立馬轉身跑。”

“你看看你那時候,多讓人害怕。”

他吐字很慢,像是隨時要睡著了一樣,字音都沒什麽力道:“我們本來以為,你成婚後會有所收斂,再不濟,出來閑逛打架比試闖秘境的時間也會大大減少,哪知都沒有。導致現在一看,好像你成婚後與成婚前,沒什麽差別。”

楚明姣瞇著眼,眼前光線璨璨,她將手背搭在眼睛上,也很懶散地回:“你一下說得太多了,閑聊都不知道先和你聊哪個。”

話雖如此,她還是耐心一一參與了:“小時候的事,有些不大清楚了,回想起來,只記得你老對我臭著一張臉,一副多大不樂意帶我玩的樣子,宋玢呢,又不經氣,老是告狀。”

“我也看人族的‘天才們’挺不順眼的,他們老覺得我們是因為靈氣濃郁才比他們厲害,輪到全封靈力上場,單拼戰鬥技巧與攻伐力時就不吭聲了。”她頓了下:“誒,你說,四十八仙門現在袖手旁觀,是不是因為那時候被我們得罪狠了,面上無光?”

蘇韞玉搖頭:“我覺得他們只是,單純的受人保護慣了,不想冒險。”

楚明姣睫毛在手背上眨了下,又說:“成婚前後,沒有變化,是因為神後這個身份給我帶來的束縛不多。”

最開始,她才與江承函成婚時,各方勢力都要來湊熱鬧,恨不得長十雙眼睛放在她身上挑刺,祭司殿就更不必說了,規勸神後規範言行,端重身份的奏帖一日都不帶停的,全被江承函無聲無息壓了下去。

她依舊是燦燦爛漫的楚二姑娘,是叫一圈人頭疼得不行的本命劍劍主,是她自己。

神後只意味著成為了他的道侶,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束縛。

“你散出成婚的消息時,我才閉死關出來,第一反應是,不可能是真的吧。”

說這話時,蘇韞玉睜開眼,好像比較在意這個回答,聲音裏的睡意都霎時少了一半:“那麽早就成婚,你當時怎麽想的,膽子真大。”

“其實沒想很多。”楚明姣依舊閉著眼睛,像是沒什麽情緒波動一樣:“我只是覺得,以後也不會再有比他更讓我喜歡的人了。”

所以。

早成親晚成親,沒有差別。

蘇韞玉胸口處突然泛起一陣酸楚,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是什麽,只覺得前所未有,同時意識到,自己這幾天面對楚明姣時反常的情緒越來越多了。

而這顯然,對她,對他,都不是件好事。

他不再提這些,轉而道:“這次的事,我以為,按照你的性格,會——”

“會全然相信他,是嗎?”

楚明姣知道他想說什麽,先一步截了話頭:“如果是我自己,我會陪他等到最後,屆時,是好是壞,是生是死,自有定論。但現在不止是我,我無法把山海界數十萬人的安危,我的親人,朋友,族人的性命全部寄托在別人身上。”

任何人都不行。

蘇韞玉:“不說這些了,說好的帶你來放松,閉眼,曬太陽。”

楚明姣闔眼放松了自己,沒過多久,竟然真在這難得的冬日暖陽裏昏昏欲睡起來,樓下戲臺上已經開唱,咿咿呀呀地將這世間愛恨情仇,家國大義一一道來,勾人的尾調飄進耳朵裏,催得人神智都沈醉了。

她確實太累了。

直到臺下傳來一陣接一陣的喧鬧聲,她皺皺眉,本沒打算管,可那聲音就是拐著彎一字不落地往她耳朵裏鉆:“……呸!什麽高高在上的神主殿,舍棄了山海界,還跑到我們頭上作威作福,放開我!”

“憑什麽不能說,神主殿真有本事,不若將我們這等平民百姓都殺了吧。”

接下來,又是男子癲狂的笑叫聲:“哦?是我忘卻了,而今還不能殺我們,神主殿下還指望我們填深潭救凡界蒼生呢,那裏啊,才是他心中真正值得活著的子民。”

這一聲神主殿下,極盡尖銳諷刺。

自從神主誕生於世,從未有人敢當街放下這樣的話,最是窮兇極惡的罪犯也不會如此。

宛若針尖刺進了皮膚,楚明姣猛的清醒,她無聲坐起來,脊骨挺直,手掀開紗簾,往樓裏看。

發現樓裏很安靜,安靜得叫人覺得心裏發毛。

蘇韞玉幾乎也是立刻轉醒了,他默默罵了句該死,早在一兩天前,五世家的人已經有意無意將各種版本的“真相”散布出去了,直到今天,楚南潯等人聯合下令,他們才開始真正行動,但按理說,這片地域早在上午,就已經“演練”完了。

倒黴的人,真是喝口涼茶都塞牙。

他看向楚明姣。

她在觀察樓裏其他坐著的人的臉色,看得很仔細,不放過一絲一毫細節。

這若是換在從前,都不用從前,就十天以前,誰敢這樣辱罵神主殿,江承函,這樓裏甭管老少,就算鬧事的人已經被神主殿的人帶走了,他們都要站起來朝他吐口唾沫才肯作罷。

可現在,這些人眼神譏嘲,神色中夾雜著一種憤怒,那種憤怒匯聚起來,便是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刃,能誅心於無形之處。

這幅情態,說五世家的手沒插進來,楚明姣根本不信。

“這就是你們最後商定的結果?”她定定看了許久,視線落回神色覆雜懊惱的蘇韞玉身上,輕聲問:“怎麽不和我說一聲?”

蘇韞玉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半晌,擠出一句:“不然我們回去吧,這茶,也沒什麽好喝的。”

楚明姣卻不予理會,她下樓,走到街上,發現口出狂言的是個鬢發與胡須亂糟糟,衣裳被漿洗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男子,喝了不知道多少酒,一身熏天酒味,此時被神令使押走也不怕,滿臉慷慨赴死的神情。

這落在滿街人眼中,無疑飛速渲染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靜默悲壯感。

神令使捉人,在他們眼中,與江承函心虛,毫無分別。

楚明姣站在酒樓的招匾下,逆著光去看這一出分明被人安排好的鬧劇,她以為這一幕會隨著醉漢被抓走而落幕,可遠處卻聞訊趕來幾位五世家的弟子,象征他們身份的腰牌熠熠發光,閃亮得想叫人忽視都不行。

“神令使大人。”來的三位五世家弟子朝兩名神令使抱拳,語氣做小,姿態卻不卑不亢:“此人從蘇家逃出,行竊,可否交由我們審問處理?”

為首的神令使瞇著眼睛,大拇指無意識摩挲著橫在腰間的刀柄,他深深凝著眼前的這些年輕人,又側過頭,掃一掃周圍無數雙關註在此的眼睛,半晌,手一揮,命人將酒鬼放了,壓低聲音道:“五世家可知道自己這兩天都在做些什麽?嗯?!”

他是神主殿的官吏,形形色色離奇的事看多了,這次山海界從前日起,就隱隱起了流言,先是在眾人心中都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及至今日,徹底爆發,呈烈火烹油之勢,傳播極廣,若說沒有沒有人暗中策劃謀略,根本不可能。

這兩日,凡是詆毀神主殿與神主的,到最後都被五世家的人以各種方式保了下來。

這無疑是在告訴默默看著這一幕的無數雙眼睛:看,關鍵時候,五世家才是會與大家站在一起的。

五世家這邊接聲的是個女子,長得幼小玲瓏,語氣清脆:“我們聽不懂神令使大人在說什麽。”

“小崽子。”神令使撣撣衣袖,擡眼:“神主殿下昔日為山海界做了多少事,你們是一點也不記啊。”

“大人。”擦身而過時,這女子握握拳頭,同樣壓低了聲音說:“昔日神主恩惠,我們不敢稍忘半分,世家之內任何人,都不會詆毀殿下半句。”

“可您也是山海界的人。”

神令使腳步微不可見一頓,帶著神後兩位神令使,怒而甩袖走了。

這一出,楚明姣看懂了。

不止世家離心,就連在神主殿做事的人,心裏也都開始遲疑搖擺了。

這女孩說得對,他們也是山海界的人,神主到了凡界依舊是高高在上的神主,犧牲他們而保凡界生靈無虞,他的聲望甚至會達到一個新的巔峰。

會死的是他們。

楚明姣看完這一幕,轉身就走,蘇韞玉急忙跟上,他以為她是要去找楚南潯質問,興師問罪,可跟著她七彎八繞走了一路,眼看著脫離了城中,眼前開闊起來。

冬季的郊野不比其他季節,稍顯空曠。

蘇韞玉心中隱隱猜出她這是想來這做什麽了。

神主殿重威儀,江承函昔日在山海界的聲望又無與倫比的高,許多人建了神主祠,在鄉野小道邊和半山腰裏的隱秘角落,離得近的人會來每日上上香,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楚明姣曾來這裏看過,她在風中停了停,攀上一座小山包,撥開堆疊在一起的枯草,順著經年累月踏出來的腳印小路往前走,走了不到十幾步,看到了一座神主祠。

那已經叫不得神主祠了,入目只是很多碎土片,被人用棍棒敲碎了,兩個杏子被人踩碎了,汁水黏糊進泥土裏,香案與香灰分離,東倒西歪。

不需要多問,誰都知道這裏經歷了什麽。

楚明姣眼睫上下顫了下,稍微一垂眼,腦海裏就能自行想象出這個祠堂從前的樣子。

小小的,由土坯砌成,很是簡陋,只能勉強在小香案裏上柱香,再擺兩個貢果。

當地住著的都是靈農,以農田果蔬為生,當年的果苗與禾苗十分嬌貴,畏熱畏寒,一年只有半季的收成,還是全靠天吃飯。江承函出來游歷時發現了這一狀況,將培育種挪了一些回神主殿,研究了好幾年,才叫這些秧苗從根部茁壯起來,收成漸好。

到現在,神靈禁區裏都還有稻穗生長,隨四季變幻。

靈農們在此處為他建了神主祠。

她又繞去另外幾處山頭,無一例外,神主祠都被砸了,面無全非,地面只有碎土與香灰橫陳,若是再幾場雨,這些痕跡也會被抹除掉。

楚明姣沒有露出什麽明顯的表情,她在樹根邊上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揚著臉看向遠方,裙擺掃地,沾上泥汙也沒有心力再管,整個人水一樣安靜下來。

蘇韞玉摸不透她的具體心情。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在不遠處坐著,手裏捏著的玉簡亮了數次,他皺皺眉,沒有去管。

沒過多久,楚南潯趕了過來,一眼就看到楚明姣,他疾步朝她走來,而後半蹲在她跟前。

她後知後覺擡頭,楚南潯視線在她臉上掃了一圈,胸膛起伏了下,來之前以為她哭了,現在一看,心不由放下小半:“都看到了?”

楚明姣動了動唇:“看到了。”

楚南潯輕輕捏著她的肩,兄妹兩人對視:“哥哥知道,你一直都很聰明。”

楚明姣咬了咬唇。

早在觀望完方才那場人為鬧劇後,她就明白了,五世家為什麽要這樣做。

說白了,還是時間來不及。他們不得不做兩手打算,就算拿到了撤離的神印,他們也沒辦法在短短三個時辰裏號召所有的住民前往潮瀾河,這太叫人猝不及防了,他們得先有個心理準備。

再則就是,江承函與楚明姣打鬥時,戰局瞬息萬變。若是他提前脫身,只需露一面,或是通過神力傳個影像,憑他昔日在山海界住民中的聲望,五世家的布署,頃刻間便會付諸東流。

沒人會選擇聽世家之言,棄故土而逃。

所以這一步,他們必須這麽走。

“明姣。”

楚南潯有太多安慰關心的話要說了,可他又無比清楚的知道,這些陳詞濫調,起不了任何作用,他的妹妹,從小就比許多人要堅強,她能承受住任何風雨,“若此舉是為當權者一己私欲,哥哥與楚家絕不會下此令,可明姣,這是山海界數不勝數的人在求生。”

“我知道。”楚明姣轉了下眼珠,輕聲說:“我知道的。”

她看了看眼前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眉眼的男子,又去看蘇韞玉,甚至還笑了下:“你們兩個也是,現在時間正不夠用,不必神主殿一有什麽消息就趕來勸慰我。我沒事,真的。”

蘇韞玉無聲無息地在心底戳穿:騙子。

楚南潯撫了撫她的發頂,也看向蘇韞玉,直截了當問:“給你發了玉簡,怎麽不看?你父親來我這裏問你底細了,我將宋謂的身份底細推了出去,但你父親直言,他要的不是這個。”

蘇韞玉嘶地抽了一口氣,當即扶額,問:“他還有說些什麽沒?”

“嗯。”楚南潯言簡意賅:“說蘇家祖物顯身,給出了提示,蘇家仍有正統嫡系一脈在外,他或許也是解決當下困境的一環。”

“蘇家祖物?” 楚明姣好似飛快緩了過來,她思緒一轉,問:“是那個……盾山甲?”

“蘇家只有這一個祖物,如果老頭是這麽說的,那就是它。”蘇韞玉面色凝重起來:“它太老了,老得有點不穩定了,只有很偶爾的一些情況,比如神主去蘇家時,它感應到氣息,會挪一挪動一動,其他時候都縮起來不問世事……不過可能是因為帶回了追星刃,它與盾山甲很契合。”

說著說著,他自己都不確定起來:“罷了,若是他明日還在找我,我就自己回去一趟。”

自己回去,總比被蘇家人綁著手捂著鼻子帶回去要來得體面。

====

深夜,風雨倏至,樹影橫參。

楚明姣托著腮坐在窗前,等一道道熟悉的氣息都沈寂下去,十裏外的院落裏,燈盞盞熄滅,她才隱匿氣息,靈巧地避開所有巡查,從後山的荒地裏翻了出去。

去了白天來的靈農田地。

她先去了第一座神祠,神祠還是白天見到的那副慘不忍睹的樣子,甚至因為時間流逝,那些貢果汁液破出,散發出難聞的腐臭味。

楚明姣掖著裙擺,默默蹲下,她將碎裂的土片撿到一邊,再用樹枝將貢果挑走,若是香案還能用,便將它撿起來,擺正了放到一邊。

神主祠上邊原本有手書的木牌,但靈農們破壞它的時候並沒有留情,像是被氣瘋了,那三個字被劃痕狠狠毀去,看不出本來的面目,像一張塗抹得猙獰不堪的臉。

她在一堆狼藉中找到這個木牌,盯著上面的字看了許久,才歪了下頭,從靈戒裏找出一支朱筆,蘸著墨,在劃痕的旁邊覆又將用一手漂亮的小字將“神主祠”三個字描了出來。

這些事做好以後,她也不重新立個神祠,只是把臟汙穢物清理幹凈,再將原先的木牌子找個不遠的隱蔽地方插進泥土裏,轉身往下一個被打碎的神祠去了。

如此往覆。

直到將最後一個神祠都清理幹凈,她才給自己找了個幹爽的枯葉堆坐下,一張鮮妍的臉朝向手邊的木牌,伸手撫了下,不知想到什麽,呆住了。

半晌,雙手合攏,無聲捂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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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玢和蘇韞玉來的時候,楚明姣已經回去了。

他拔開草叢看到這一幕,嚷嚷著看向蘇韞玉:“她居然還真來了。”

蘇韞玉倚在樹幹上,星光月影下,那木牌像一座無聲慟哭的墳碑。他凝望著,喉嚨倏地滾動了下,那種近來頻頻作祟的異樣卷成了海嘯山洪,逼得他再也無法忽略,只能直視。

他想,自己可能是完了。

他喜歡上楚明姣了。

十幾年前,天之驕子意氣風發,亦有無匹鋒芒,不可否認,那個年紀,也對未來心儀的姑娘有著無數種美好的幻想。唯獨楚明姣,第一個被他下意識排除了,所以在大祭司算出兩人有姻緣卦時,他甚至正兒八經避過一段時間的嫌。

他曾經很不能想象,自己和楚明姣在一起,會是怎樣的生活。

難不成要過上深更半夜被拉起來陪她練劍,斷筋又斷骨頭的日子嗎。

可父母兄弟每每問起他到底有沒有中意的姑娘時,他又啞然歇聲,因為整個山海界,真找不出一個。如今真正開了情竅,再回想過去種種,居然生出一種荒誕的理所當然之感。

——除了楚明姣,他哪裏還準別人靠近過。

除了楚明姣,他還能喜歡誰?

蘇韞玉低眸,禁不住緊了緊掌心,若是這次山海界不能渡過難關,自然不會再有什麽小情小愛,但若是能,楚明姣與江承函的關系,必然徹底崩壞。

往後那麽多年。

他是不是……來得也不算晚。

蘇韞玉正出神,就聽宋玢格外假模假樣地重重咳了一聲,擡眼一看,身軀緊繃起來。

蘇家家主身後跟著兩位蘇家長老,像是專門逮他一樣,直直堵住了前路,看著那張熟悉到叫人靈魂戰栗的臉,蘇韞玉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宋謂。”蘇家家主不放過他臉上任何細節,眉心緊皺,聲音威嚴:“告訴我,你當真是宋謂嗎?”

不等蘇韞玉回答,他又道:“祖物揭示,我蘇家仍有子嗣在外。我有個兒子,死在了深潭裏,祖物所言,叫我心中燃起希望,我找他已有三天有餘。”

面對父親那雙渾濁疲憊的眼睛,蘇韞玉沒辦法不應,他握了握拳,緩聲道:“父親。”

蘇家家主眼睛都紅了,罵:“逆子!”

蘇韞玉苦笑:“父親罵得是,兒子不孝。”

蘇家家主推了推身後也激動起來的兩位長老,轉過身掩飾情緒,繼而拂袖:“將這逆子綁了,押回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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