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6章

關燈
第46章

被卷進礦場的幾個人幾乎都脫了層皮, 孟長宇和周沅還好,他們最後一關沒進殺戮法陣,靠在墻邊哆嗦著手吞藥, 現在身體稍微緩過來了點, 只是腦海裏還是麻木的暈眩狀態, 環顧四周, 內心簡直茫然到了極致。

周沅痛哼著抹了抹眼角的血痕,眼睛都看直了,她沒力氣回頭,用手肘象征性碰了碰孟長宇, 語氣中帶著某種難以置信:“……師兄,我剛才施展靜止術好像傷到眼睛了, 我怎麽看到楚、那位殿下鉆到——”

她隱晦地瞥了瞥頭頂陰沈沈的天。

實在說不下去,也沒膽子再說下去了。

孟長宇全身精力都在方才那場博弈和秘術施展中耗幹了,五臟六腑跟被挪移著粉碎了一樣, 疼得滿頭冷汗,這會心思也不在自己身上, 他頗為虛弱地道:“我可能眼睛也出問題了。你別肘我。”

“傳言神主神念無處不在,意志所下,鋪展千萬裏。”

他握拳置於唇邊咳了咳,望向天空,語氣簡直比當年拜師時還要誠懇:“雖然也可能不會透過界壁看到凡界來……但有些事,該解釋的還需要再鄭重解釋一番。”

“我前頭是誇讚過神後殿下美貌,可自打意識到她身份不對,就再也沒有過了, 一絲一毫都沒有了,蒼天可鑒。”他抽著氣艱難直起身, 看了看周沅,再轉頭去看白凜,那語氣,簡直比當年拜師時還要誠懇:“他們都可以為我作證。”

話音落下,他察覺到不對,看向白凜,發現他半閉著眼,手裏提著大名鼎鼎的龍吟,臉上的神情怎麽看怎麽都不像痛苦或是驚訝,如果非要形容,某種難以言喻的狂熱最為貼切。

“你怎麽回事?”孟長宇問:“殺紅眼了?還是傻了?”

白凜沈默了好一會,才慢慢睜開眼睛,低聲道:“原來剛才那一劍,才是本命劍嶄露鋒芒的樣子。”

得了。

孟長宇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說實話,若論結交好友,絕情劍宗榜上有名的那幾個,全都不是什麽好人選。四十八仙門裏,什麽千裏觀,歸墟谷,還有他們天極門,那平時再怎麽忙著修煉,也有閑暇放松的方式,也會這個年齡該有的一切特征,會喝酒,起哄,摩拳擦掌地比試,會偷偷去看自己心儀的姑娘,總之,凡界的各大酒樓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但絕情劍宗不一樣,說得好聽點叫絕情劍宗,說得不好聽點,就是個和尚窟。

一個兩個的,眼裏除了劍,別的什麽都不認。

意氣風發的少年們,常年霸占著四十八仙門榜首的位置,在凡界,走到哪兒不是被追捧的那個?可偏偏有那麽一座山,橫亙在他們腦袋上。

孟長宇去絕情劍宗找過白凜,見識過這穩坐四十八之首教導弟子的方式,那叫一個簡單粗暴,摧殘人心。

時至今日,他還記得那麽幾段。

“——區區一個小試第一,就把你們能耐到了?覺得天下劍道,盡在你們手中了?”

“井底之蛙,愚昧!”

“十大名劍,你們真當只是亂叫叫的?還是你們真覺得,只是這些劍出名,人卻沒什麽實力造詣?”

中年教習手裏拎著把戒尺,說話時胡子一翹一翹的,望著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兒頭,十分不客氣:“宗主的碧翡,千裏觀首席長老的玄色,你們是沒見過?四十八仙門在凡界是頂了頭了,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比別的呢?你們比得過嘛?”

下面站著聽訓的少年們於是不動聲色地翻翻白眼,再撇撇嘴。

果真,教習將戒尺敲得啪啪響,疾言厲色:“一個個自視甚高,那怎麽十大名劍不來認你們為主呢。別跟我說什麽名劍都被位高權重的人截下來了,本命劍呢,也是被人截下來後才認主的?啊?”

不說這個還好,說起這個,這群人就要心梗。

若說十大名劍冥冥中開了竅,那竅也不多,終究是器物,憑本能擇主,被人用大神通截了,也都隨遇而安,但本命劍不同。本命劍象征著劍道極致,它自己給自己找主人,找到了便紮根在靈識中,這種靈物,挑人的眼光高得上了天,上千年也未必能有一個看上眼的。

而偏偏,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那批人中,就有那麽一個,被它給挑中了。

楚明姣被選中的時候才多大啊,不到十歲!

更叫人心梗的是,她還成了三界的神後。

到了那種位置,日日住在潮瀾河鬼斧神工堆砌出來的高樓殿宇中,珠翠羅綺,蟬衫麟帶,鳳冠下銜著天底下最為珍貴的明珠,喜怒嗔癡,談笑之間,眾人無不俯首為臣。

天底下最叫人沈迷的一切,於她而言,全都唾手可得。

這世上真有人能守得住這樣的誘惑,能舍棄這樣的舒服日子,去拼了命的修煉本命劍嗎?

劍道與其他路子不同,明面上,劍修戰鬥力最強,真遇到了事永遠是最能抗最能打的那個,是出入秘境和危險場合時人人都搶著要的香餑餑。可天底下註定沒有不勞而獲的美事,付出與回報總是相應的。

若是沒有祛疤的靈藥,劍修衣裳一脫,全身上下沒一塊肌膚是完好的。

普通劍修想要拔尖尚且如此,本命劍的修煉之道只會更嚴苛,超乎世人想象。

想要走成這條道,她必須時時突破自我,這也就意味著,受傷與陷入險境都是家常便飯。

每次想起這些,那群少年就開始長籲短嘆,既痛心又惋惜,目睹明珠蒙塵是什麽滋味,在這件事上,他們算是深切體會到了。

白凜話少,性格悶,但作為劍修在這方面難以免俗,某個瞬間,也會覺得痛惜。

直到今日真正目睹本命劍出鞘。

一劍而已。

那一剎那,白凜手握龍吟,站在她身側,在那樣絕對的攻伐之力下,依舊被壓得幾乎難以喘息。劍修最忌不戰而退,對這條定律,他向來深以為然,可只有真正面對那一劍,才知道什麽叫還沒交戰就認定自己已經輸了。

什麽為本命劍而起的惋惜,痛心,統統煙消雲散。

沒人會比劍修更了解劍修。

這種凝實到不行,傷害力拉到極致的劍意,沒有別的可能,只可能是經過了千錘百煉後才能形成的。

“怎麽了?”孟長宇看看周圍,壓低聲音問他:“很強是嗎?比我們強多少?差距大嗎?”

“根本探不到底。可能也就比傳說中的神主殿下差一點吧。”

白凜斂著眉,言簡意賅地回,思緒慢慢回攏,又像被刺激出了更強的鬥志:“回去之後,你們別總來找我,我要閉關,與龍吟劍磨合。她的實力到了這種程度,山海界中她的同輩好友,個個也都聲名顯赫,就算差,也差不了多少。我不想被這群人甩得太遠。”

“你們呢?”他問:“這次破開地煞,星脈儀和司空命盤準備什麽時候找她拿?”

孟長宇嘴角立馬抽了抽。

周沅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察覺到此刻越來越詭異的氣氛,總覺得頭頂莫名發涼,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又看看天,搖頭又擺手:“不拿了不拿了,我什麽都不要了,我也什麽都沒看見。”

她現在真的很怕天空突然炸開一道雷,把他們這些長了眼睛看了不該看東西的人通通劈上一道。

如果不是只有這麽一個師兄。

周沅甚至都想和孟長宇來個暫時的一刀兩斷以保平安。

===

一群老頭手忙腳亂地處置封印地煞,這東西事關重大,他們不敢隨便,更怕一個疏忽搞不好又給未來留下什麽隱患,但即便在這種緊要關頭,也還是有幾個稍微年輕些的,撇著眼偷偷去看不遠處的蘇蘊玉。

這麽多天,他們在外面布署著,對楚明姣的身份也是猜了再猜,白凜等人的心路歷程,他們全部經歷了一遍,最後心底所有的謎團,都在那淩天一劍中得到了解釋。

楚家二姑娘,本命劍劍主,神後殿下。

她身上的頭銜太多了。

但這……這男人是哪兒來的啊。

現在這狀況,真夠叫人不知所措的。

這可叫他們這些老臣子怎麽做的好,上前去搭話問話吧,顯得冒犯,而且擺明了神後殿下隱姓埋名來的凡界,不想被人識破身份,但這裝作視而不見,事後會不會被神主清算啊?

當下只能眼觀眼,心觀心地佯裝沒有看見。

沒等他們想出個章程來,蘇蘊玉有了動作,他看向一邊的宋汾,雖然眼角拉著微笑的弧度,眼仁裏卻看不見半點笑意:“淩蘇兄,你不是一直掛念帝師嗎,你們先聊著,我和明姣說點事。”

宋汾是一點不想和柏舟聊天,說實話,他現在甚至都不敢仔細打量他的臉色。

蘇蘊玉才不管他的死活,他衣角帶風地拉著楚明姣往外走,她這時候很聽話,全然配合他,在外人眼裏,就是她亦步亦趨被蘇蘊玉拉著手,踩著他的影子往外面走。

還別說,有了他方才的那句“撒嬌”,這兩道交疊的背影,還真像是她受了委屈沒處發洩,無聲鬧別扭那麽一回事。

在這期間,柏舟始終保持著半蹲的姿態,身邊收善惡魂的香燃得很快,沒一會就燒到了尾,自發自動滅了。

他恍若未覺,自下而上擡著眼,視線緊隨著蘇蘊玉那件大氅,因為藏了個人,那裏顯得鼓囊,就這樣一眼掃過去,像極了兩人同披一件衣裳,親密到幾近難以分割。

等徹底看不見人影了,他才慢慢垂下睫。

那動作當真緩慢極了,緩到宋汾絞盡腦汁終於找到個合適的角度開口說話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對瞳仁。

柏舟和江承函不止容貌不一樣,眼睛裏的神采也大不一致。

前者總是含蓄內斂,深究下去,就是一片柔軟的清和,後者更為冷冽,眸色淺淡,有種叫人不敢直視的威儀。總之,這兩種,宋汾都看慣了,時間長了,也能從裏頭分析個大概的情緒出來。

因而這一刻,宋汾發誓,他真的從裏面看到了某種流淌於表面上的,並無遮掩的……殺意。

屬於神靈真正的動怒之色。

宋汾頭皮霎時間炸開了,他急忙幾步走過去,蹲在柏舟身邊,連著誒了幾聲,吸著氣壓低聲音道:“你先別急,別氣,楚明姣方才戰鬥過,擺明了沒力氣,沒心情,不想應付那些等會肯定要問東問西的老頭,而且這不是我們隱姓埋名來的嗎。你若是不披著帝師這個身份,她現在肯定往你懷裏鉆。”

“你要實在不高興,後面回長安了,借著招魂術的由頭,你多找點事,刁難刁難蘇蘊玉。”

見柏舟一直不說話,宋汾頓了頓,拍了下他的肩:“楚明姣和蘇蘊玉一直就這樣的啊,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這兩人打小就認識,在楚明姣眼裏,蘇蘊玉都不算個男的。”

這些話,從真正與楚明姣說上話的那一天,江承函就已經聽過。

起先無甚在意,這紅塵中蕓蕓眾生,於他而言,都太過渺小,縱使再優秀出色,也仍舊不值一提。

直到他被那種朦朦朧朧的生澀情愫牽引著,朝著楚明姣一步步走過去時。

才逐漸從不同人嘴裏聽到“蘇蘊玉”這三個字。

楚明姣與蘇蘊玉,這兩個名字好像就是天生被綁在一起了,山海界年輕一輩中,提起其中一個,就會迅速說到另一個。好像這種話題,缺了他們中的哪一個,就繼續不下去了一樣。

再到後來大祭司的命定姻緣卦,“蘇蘊玉”這個人,才正式被他深深刻進腦海中。

那個時候,江承函尚且也能平和面對,真正失控,是看著他與楚明姣同出山海界,想想那麽多個日夜,這麽兩個身處異地他鄉,各自背負著秘密與傷心事的人,會如何依偎著療傷,取暖。

也是現在。

“地煞已除,不必在此地耽擱太久,等她修養過後就回長安,為楚南潯施展招魂術。”

柏舟撈起從線香中湧出來的白絲,掛在手指間,說話時,唇線繃著,神色不見任何緩和跡象:“回山海界後,不管你用什麽方法,去跟蘇蘊玉說,讓他進祭司殿,為你做事。”

“若是他不願意。”柏舟看向宋汾,神情真不似開玩笑:“就讓他回深潭裏待著。”

宋汾不自在地摸了摸鼻脊,無聲嘆息著點頭。這麽些年,他對江承函也還算是了解,這人看上去不可高攀難以接近的,實際脾氣不錯,也可能是天生性格淡漠,只要不惹到他,踩到那根生死線上,你在他面前橫著走,他都不帶看你一眼的。

可就是和楚明姣相關的那麽兩三回。

說實話。

他這麽個自詡天不怕地不怕的,心裏都發怵。

==

另一邊,蘇蘊玉拉著楚明姣就走,也不敢走得太快,手裏的那只手冷得像是麻木了,連點反應都沒有,仔細感受,甚至還在細細顫抖,這讓他的心一下子抵在了嗓子眼。

礦場在地煞被擒的時候就已經坍塌,現在都是虛幻的斷壁殘垣,與姜家祖脈裏的山水亂七八糟糅雜在一起。天氣好像也受了影響,先前還萬裏無雲的,現在陰沈得不行,像是積了滿懷的雨,隨時要兜頭澆下來一樣。

連著拐了幾道彎,蘇蘊玉在一處被山體遮蔽的溪流邊停了腳步,他皺眉甩出雙重結界,確認一切妥當了之後,擰著眉掀開了自己的狐貍毛大氅。

“楚二,你怎麽……”

他驟然停下話音。

楚明姣忍了一路,蘇蘊玉這個動作對她而言像是一個開關,她像是高燒燒傻了,明明唇色烏青,可臉頰卻一片艷紅,像初春枝頭花苞的色澤,但這樣的表象很快就像紙一樣被揉得稀碎。

她咳嗽起來,粘稠的鮮血從鼻子和嘴裏嗆出來,劍修永遠挺得筆直的脊背不堪重負般壓下去。

她慢慢伸手去擦,血卻好像流不盡一樣,到後面,吐出來的全是血塊。

也就是這段時間,蘇蘊玉清楚地感覺到,這具一直佯裝無事的軀殼徹底碎裂了似的,像漏了氣的皮球,很快露出幹癟的跡象來。

若是這時候有任何一個外人站在這裏,不需要仔細探查,隨意一掃,就能知道,她氣息萎靡到極點,體內經脈全碎,被攪得一塌糊塗。

蘇蘊玉手掌貼著她的脊背,靈力如洪流般毫無保留地渡進去,和她身體裏其他涓涓力量一起,從手腕開始,逐一將經絡與骨骼安撫,銜接,聲音沈下來:“是因為動用了本命劍?”

“劍心已經到這一步了?”

本命劍深深駐紮在靈識中,碎裂的疼痛不比外傷,楚明姣死死咬著唇,很快唇瓣上就現出血痕。

好在咽下去的丹藥與身體裏其他的一些精粹在此時也開始緩慢運作,縫縫補補地幹起活來,疼痛稍稍減緩,她緩過勁來,悶悶哼了一聲。

“咳——”她才有一點精神,就抓著幹凈的手帕將唇角,下頜與手指上的鮮血擦了,而後含著滿嘴甜膩血腥味開口:“剛才沒被人看出來吧?”

沒想到她第一句問的是這個。

“不知道。應該是沒有。”

她這次受的傷太重了,蘇蘊玉看著她蔫啦吧唧的樣子,語氣很不好:“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管這些。”

楚明姣動了動手指,用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一絲靈力給自己掐了個清塵訣,又換了身衣裳,終於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做完這些,她才看向蘇蘊玉,果真看到一臉“不愧是楚明姣啊,就算是死,都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一點汙漬”的荒謬神情,她抿抿唇,全當無視,緊接著丟出一顆驚天巨雷。

“柏舟是江承函的次身。”

“還有淩蘇,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

蘇蘊玉眼瞳微縮,他下意識覺得她是重傷到神志不清了:“什麽?”

“什麽老朋友——你的意思是,淩蘇是宋汾?”

“為什麽這麽說。”

楚明姣停了停,才說:“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我沒有證據。柏舟的身份,相貌,性格,乃至各方面都沒有露出破綻,我起初只是覺得,他對我太容忍了。”

“人家就是那種脾氣。”蘇蘊玉忍不住反駁:“淩蘇那種紈絝子,他都忍了,你好歹拿了那麽貴重的東西給他,他憑什麽不忍你。”

話雖如此,但沒有任何一個凡人,會為了純粹的金錢,在遇到險情的時候,用自己給一個修士墊背。更不會徹夜守著她,為她上幾次傷藥。

楚明姣可能認錯所有人,卻沒可能認錯江承函。

他十年如一日的,根本不會掩藏自己的情緒。

但這些,她沒打算解釋,只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頗為認真地道:“你先別問那麽多,把疑問都咽回肚子裏去,總之,現在地煞的事解決了,我們可以回長安施展招魂術了。”

蘇蘊玉只好暫時把去找淩蘇當面對峙的沖動硬生生壓下去。

“靠不靠譜啊,楚二。”他在原地靜默了會,想不通似的開腔:“要真是這樣,江承函在做什麽?他在幫我們?”

“一路同行,這路上我們並沒有避諱什麽,即便是從你對我的稱呼上,他都能猜出來我是誰。楚南潯是你的兄長,他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幫他,但我呢?他發現我沒死透,還能留我一條命?”

“楚二,我真的要提醒你一聲。神主殿與祭司殿,宋汾這種趕鴨子上架的不算,永遠是站在所謂大局為重那頭的,他們堅信的法則是,若是註定避免不了犧牲與鮮血,那便用少數人換取多數人的安寧。為此,在關鍵時刻,他們不惜舍棄整個山海界。”

換句話而言,若是江承函肯站在他們這邊,楚南潯與蘇蘊玉根本不用下深潭,山海界也不用人心惶惶,他們早就可以聯合三界的力量朝深潭開戰。

楚明姣沈默地聽著,許久,小聲道:“我都知道。等回長安看看後續吧,招魂術有沒有用,我哥能不能活過來,是我現下最關心的事。”

方才那樣又咳又吐,折騰好一番後,眼前之人臉頰上的潤紅不見了蹤影,臉頰與唇色描刻著虛弱的慘白,唯獨眼睛還是那樣靈透,盯著人看時,真能叫人心裏不知不覺軟下半邊。

就連蘇蘊玉都卡了殼,所有不太樂觀的話又千回百轉地咽了回去。

“行行行。”他舉手投降:“我不說了。”

話音落下,他拍了拍楚明姣的背:“好點了沒?我的靈力可是都給你了。”

“劍心又往下裂了道口子,別的沒什麽,都是皮肉傷,過不了多久就好了。”她轉過頭看他,認認真真叮囑:“這件事,你誰也別告訴。”

“江承函你也這麽一直瞞著?”

“嗯。”

她不怎麽猶豫地給出了回答,在溪流邊蹲下來,不知道什麽時候從靈戒裏掏出一盒口脂,用食指蘸取一點,勻到唇瓣與兩腮,轉過頭朝他笑了笑,眼睛似月牙般彎起來:“怎麽樣?看起來是不是好了許多?”

蘇蘊玉懶洋洋地掃了眼。還別說,她這麽一折騰,氣色看上去真好了不少,至少不是之前萎靡灰敗,像朵開敗的花枝那樣。

“不告訴他,是怕他擔心?”

“嗯。”

她還真敢應。

蘇蘊玉霎時間氣笑了:“那你怎麽抓著我一個人逮?你就不怕我擔心?”

“楚二,你對我,能不能也稍微講點良心。”

這要是從前,楚明姣真要好好和他理論理論,但今天才抓了他擋槍,又收了他那麽多靈力,她姑且忍氣吞聲地受了這麽一句。

好半晌,覺得不服氣,又正兒八經地為自己辯解:“其他的皮肉傷,斷多少根骨頭,我都可以告訴江承函,唯獨劍心這個事不行。”

說話時,她已經收起口脂站起來,纖細的人影盈盈站在他跟前,雙手背在後面,臉上恢覆了一片天真爛漫的神色,像陷入成熟季的蜜桃,甜蜜得不成樣子:“你們至多也就說我兩句,過去就過去了,他不是,他真的會因為這件事發很大的火。”

全是鬼扯。

蘇蘊玉不由扯了下嘴角,想,發多大的火他不知道,但若是他真的愛她,得知此事後,心裏的自責與懊惱無稽於焚天烈焰,這一定是真的。

楚明姣確認從外表上看不出什麽端倪了,提著裙擺開始往外走:“他也就是平時不來硬的。”

“劍心碎裂這個事被他知道了,在劍心完全恢覆之前,你別想在神靈禁區以外的其他任何地方看見我。”

===

楚明姣和蘇蘊玉一前一後走回礦場,地煞一事塵埃落定,許多沒撈著好處,白跑一趟的年輕人留下幾句罵罵咧咧的話語後匆匆地走了,現在鬧嗡嗡擠成一團兩團的,都是姜家的長老和參與謀劃了整件事的四十八仙門的其他人。

放眼望去,她認識的面孔也就那麽幾張。

孟長宇和周沅那幾個甚至都不敢和她對視,偶爾視線湊到一起,笑得還無比生硬,強行拉出來的弧度一樣。

看樣子,是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了。

楚明姣在原地站了會,第三次偷偷去瞟遠處大垂柳下站著的柏舟,有些懊惱地揪了揪手臂間松松掛著的披帛,心裏偷偷嘆了口氣。

江承函確實不大管她,事實上,她就是個無法無天,不服管的,大多數時候,都是她的脾氣躁一點,想一出是一出,鬧得人頭昏腦脹,而他是一捧冰雪,包容度大到近乎沒有底線。

但也只是近乎。

踟躕片刻,她還是動了,抿著唇踱步到了柏舟身邊。

凡界已值初冬,長在祖脈邊的垂柳汲取了點靈氣,但沒開靈智,在肅殺的季節裏,也沒能抵擋住萬物規律,禿得只剩光溜溜的枝條,有一搭沒一搭地被風吹得四面搖晃。

“帝師。”楚明姣揚起笑,扯了扯他雲彩般綿柔的寬袖,問:“地煞的善惡魂收完了嗎?”

若不是掛著柏舟這個帝師身份,江承函現在真不想理會這樣的問話。

靜默許久,他側身,拂開肩頭垂落的枝條,縱使五臟六腑從楚明姣鉆進別的男子衣裳下時就已經開始攣縮,嫉怒的滋味令神靈幾近無所適從,此時此刻,真面對著罪魁禍首,他也只是屏著氣,將她認認真真從頭打量到尾。

“收了。”

他答得簡短,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慍意,須臾,皺眉看向她左肩的位置,問:“肩怎麽了?”

“和地煞打鬥的時候被扭斷了。”

“已經服過藥了。”

她眼裏蘊藏著星彩般的笑意,這樣的事對她而言,好似稀疏平常到根本都不值一提,反倒是蹂、躪他衣角的動作很沒有章法,莫名透著種小孩氣。

“淩蘇怎麽離你那麽遠,他惹你生氣了?”

柏舟鴉羽似的睫毛覆落下來,順著她手指搭落的位置看過去。

女子指頭柔嫩,指甲上沒有染任何顏色,幹幹凈凈,顯得白而纖細,深深陷入綢緞衣料中時,和沒有骨頭似的。單是這樣看著,真不像個劍修。

他忍了忍,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是從哪來的,也可能是已經積郁太久,發作起來時已經難以遏制:“楚姑娘,對任何男子都是如此嗎?”

男子音色極清,清到任何人都能聽出其中的冷意。

楚明姣與他對視,怔了會,眼睛圓而明媚,每當這種時候,不論她跟前站著的是誰,哪怕知道她所有過往,都會在恍惚間生出種荒謬錯覺,覺得她還是青蔥爛漫的姑娘,不曾沾惹半分情愛。

也確實,是所有男人都無法抵抗的誘惑。

“沒有啊。”她唇瓣動了動,兩條細長的眉皺起來,音色微低:“你說蘇蘊玉嗎?”

柏舟唇邊弧度抿得平直,楚明姣甚至能從他眼睛看出一行字:難道還有別人?

她左右看了看,確認沒人後,踮起腳尖湊到他跟前。

她的頭發上,臉頰上,甚至那截天鵝似的修長脖頸上,都傳來淡淡的香,眼瞳裏蓄著一汪皎潔的月亮泉,聲音又脆又清,珠落玉盤般:“我方才,要躲人吶。”

“躲誰?”

楚明姣眼珠子轉了圈,也不心虛,就那麽明晃晃的與他對視,伸出食指指了指天上,回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還能有誰,神主殿下啊。”

話音甫落。

柏舟望著眼前巧笑嫣兮的臉,連表面的禮數都險些維持不下去,他頗為冷淡地挪了個方向:“為什麽躲。”

頓了頓,像在刻意強調某種事實,又像是對那樣生疏至極的稱呼極度不滿,他一字一頓道:“他是你的道侶。”

“是道侶沒錯。”

楚明姣坦誠道:“可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她總是能從各種清奇的角度找到叫人難以反駁的節點,事到如今,好似不接受這個理由就是在與自己過不去了,柏舟禁不住闔了闔眼。

這時,那群推來擠去的長老□□出了代表,姜家一位鶴發童顏的長老捧著兩個錦盒走過來,隔著老遠,平常不茍言笑的臉上就已經掛上殷切真誠的笑容。

走到近前,他停下腳步,正兒八經地朝楚明姣行了個大禮:“姜家姜望,拜見殿下。”

說完,他又朝柏舟的方向見了一禮:“帝師。這次也多謝帝師出手了。”

面對這些瞞而不報的人,楚明姣沒這麽好的脾氣,態度肉眼可見冷淡下來,聲音涼涼的,聽不出喜怒:“怎麽了?”

“先前我們放出風聲,誰要是能助姜家解決地煞難題,可在鎖魂翎羽與流霜箭矢中任選一樣帶走,殿下您看,要哪個?”

“鎖魂翎羽。”楚明姣沒有任何遲疑,手掌平攤在半空中:“拿過來。”

姜望慌忙將裝著鎖魂翎羽的錦盒遞過去,他臉都笑僵了,不知道在心裏念了多少遍不卑不亢,才將話語全說流利了:“當日我們姜家也承諾過,除卻這兩樣靈器,其他協助解決地煞的人都能獲得豐厚報酬……”

他看向柏舟,那詢問的意思很明顯。

“其他人是什麽,照例給我拿一份就是了。”柏舟朝他頷首,一如既往的好說話:“我沒什麽想要的。”

確實也沒什麽能讓他看得上眼的。

“還有——”姜望低著頭,硬著頭皮朝楚明姣道:“神主殿下傳神訊入凡界,叫殿下處理好凡界事宜,盡早回潮瀾河。”

楚明姣餘光裏是身側男子銀白的衣袖,笙旗般招動,聽著這話,不由得默了默。

她抿抿唇:“知道了。”

姜望麻利地退下了。

“還是被逮住了。”人一走,楚明姣很懊惱地嘟囔:“早知道不躲了,還大方點。”

她是真有假戲真做,無中生有的本事,這都歸咎於那雙漂亮的眼睛,太有欺騙性了。

只要她想,她是個天生的小騙子。

沒有人會懷疑她。

她說話時,柏舟側首去看她。

這次大戰,她受的傷沒有想象中嚴重,此時眼尾線條自然往下拉著,臉頰粉撲撲,像萃取了早春裏最柔嫩的那一抹亮色,唇色很深,宛若刻意抹了甜膩的口脂……他眼神在她唇瓣下的那道口子上生生頓下。

像是,全然忍受不住某種痛苦般自虐地咬碎了。

察覺到他某種遲疑又緩慢的神色轉換,楚明姣頓住話音,順著他的視線撫了撫自己的唇瓣,麻麻的刺痛傳來。

她不由得皺皺眉,又看看柏舟,半晌,慢騰騰挪了挪步子,離他更近一些。

“療傷時咬破的。”她掀起眼皮,去與他對視,唇瓣沾上了水光,殷紅飽滿,好像這個時候,才能卸下一切沈重的東西,用小小的聲音,自發自動地坦白了:“我和蘇蘊玉他們說不疼,實際上,可疼了。”

宋汾來的時候,就聽到這麽一句,順著風飄到他耳朵裏。

他霎時停下腳步,下意識去看柏舟。

其實不用想都能猜出個大概,這短短一段話,會讓江承函心疼到什麽程度。

宋汾想了想,決定還是先貓著腰原路返回。

他沒有楚明姣這種好命。

沒人會心疼他。

他只有被欺負的操勞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