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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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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大祭司動作一頓, 老態畢顯的手掌平直張開,手指縫隙中的殘餘魚食三三兩兩掉下去。

這麽多年,他為祭司殿付出太多, 也操勞太多, 幾乎將所有精力與生命力耗盡了, 平時蓄著威嚴端著姿態時不覺得什麽, 這會松懈下去,才發現他老得只剩一副骨架,外加一張松垮的人、皮撐著。

慈和仍舊慈和,細看卻覺出一種驚魂動魄的駭人之意來。

“問清楚了沒?”大祭司收了笑, 眼尾的皺紋一根根拉直,聲音低, 咬字卻重:“凡界現在是什麽形勢,你細細說。”

“是。”那侍從跟在大祭司身邊許多年,風風雨雨見過不少, 再緊迫的情況都不會表現得驚慌,當即整理語序, 低聲道:“來的是天極門的太上長老,借口商議仙盟會的事進來的。他也知道如今這個時間段,您該避嫌不見他們,但這事事關凡界,他們思來想去,心有餘悸,怕將來釀成大錯,還是決定來向您稟明。”

“那長老說, 五年前帝師與宮裏欽天監聯合算的那一副卦,從進祖脈的勢力, 到人數,乃至地煞如今的狀態,一一對應。”

說罷,侍從忍不住去看大祭司的臉色,問得謹慎又忐忑:“大人,這件事,我們還要再插手嗎?”

這話話音甫落,以大祭司這樣的心性,眼皮都不由得連著跳了幾下。

他的思緒,似乎被這寥寥兩三語,一躍帶回了五年前。

那時潮瀾河正是盛夏,一個萬裏無雲,遼遠晴朗的好天氣,天極門與絕情宗宗門的弟子不知怎麽,在一個小得幾乎無人問津的秘境外與神主殿的神使起了沖突。少年人血氣方剛,心比天高,到最後,雙方居然還動了手。

當時,江承函正在閉關,身為神後的楚明姣又回了楚家,一年都難得見次人影。

於是這兩仙門中的長老來賠罪時,順理成章地踏進了祭司殿。

那會,大長老心中就有了種驀然不詳的預感。

什麽爭執動手,都不必深想,他就知道這其中肯定有貓膩。

神主殿的神使在三界中有很大的權利,別說四十八仙門,就算是山海界五世家,對他們的態度都一向慎重。如果沒人故意授意,幾個初出茅廬的小少年,縱使再沒分寸,也不可能鬧出這戲劇性的一幕。

那麽,繞這麽多彎子找到他面前,必定是出了什麽讓凡界難以解決的事。

什麽事,能讓四十八仙門齊齊束手無策?

是個人用手指掰一掰都能算清楚。

除了深潭,不作他想。

果不其然,那兩位長老說是帶人請罪,可人才一坐下,便是一副坐立難安,欲言又止的模樣。

大祭司揮退左右,單獨接見了他們。

“神主殿下神念遍布整個潮瀾河,他如今在閉關,才讓我有可操縱的餘地,可我的靈力也支撐不住太久,你們若是有話,就快些說。”他摩挲著白釉茶盞的杯壁,聲音不高不低,給人種深重的威嚴之意。

“果然瞞不過大祭司。”那兩位長老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略局促地搓了搓手,不敢耽擱太長時間,率先開口道:“大祭司恕罪,潮瀾河的規矩我等都知道,如果不是真遇到了棘手的情況,我們不敢來叨擾您。”

大祭司伸手點了點他,語調平淡:“虛話免了。說事吧。”

說話的那個咽了咽唾沫,開口時胡須一翹一翹,頗為滑稽:“是這樣的,十年前,凡界姜家出了件怪事,他們家年輕一輩無端夭折,像是被什麽東西以各種緣由奪取了生氣,且還都是天賦不凡的優秀苗子。”

“這件事他們起先還瞞著,如今瞞不住了,就抖了出來。起先,我們想,這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各家有各家的神妙,他們可能是哪裏沒做妥善,惹得先祖怪罪了……直到月前,他們請了帝師去看。”

那長老也知道時間緊迫,不敢故弄玄虛,一口氣和盤托出:“我們本以為姜家之事是意外,或許他們觸怒了先祖也說不準,可帝師去看過之後,當晚起卦,第二日,四十八仙門中的前五門就都收到了帝師的飛信請柬。”

從古至今,帝師一脈在外人眼中,特別是在修仙人眼中,說得好聽點叫低調,說得難聽點,那就叫孤僻。不管在任帝師年歲幾何,哪怕處於最為鬧騰的少年階段,也都是一心只掃自家雪,不管人間七八事的狀態。

有時候想想,他們甚至想腆著臉去請教請教這其中的管教約束之法,好讓自家逐天逐地,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們安分點。

至於帝師府的請柬,那是從來就沒收到過。

事出反常,他們不敢怠慢。

幾位宗門中都派了能做主的去,大多仙風道骨,鶴發童顏,坐在廳裏時還互相頷首,彼此問禮,顯得頗為淡然平靜。片刻後,帝師到了,還沒等他們這群老家夥開口問,他就斂著眼,丟出了一顆“深水炸彈”。

時至今日,那長老仍然記得當時的每一幀情形。

帝師年齡不大,因為常讀詩書,顯得很有讀書人的雅致之興,在一群老家夥中間,也並不悻場。他環視四周,連開場的自我介紹都省去,直接繃著聲線說:“深潭動搖,裏面的東西自山海界逃出一縷,滲透到凡界來了。”

一語激起千層浪。

“什麽意思?誰說的?”絕情劍宗的長老霎時沒了笑,緊皺眉頭問:“深潭被鎮壓在潮瀾河,神主殿下終年守著,怎麽會?退一步說,它若是真滲透到了凡界,我們這些人也不會全無感應。”

“對。”很快有別的長老附和:“山海界那邊也沒傳來消息。”

帝師深深吐出一口氣,堪稱平靜地吐字:“深潭裏的東西,本就來源於三界,只是一直鎮壓在深潭下,被山海界當成責任攬在肩上,從古至今,多少年了?”

算都算不清了。

“深潭能壓住固然千好萬好,可要是壓不住了呢?諸位可有想過,那個時候,是怎樣的局面?”

那些長老互相對視,眼中波瀾漣漪疊起。

他們沒細想過這種可能性,或許很偶爾,有模糊想過這個事,但因為太遙遠,和自己關系不大,更不會刨根問底地深究。

因為誰都知道。

三界浩如煙海,山海界雖然也算幅員遼闊,可和更為廣袤的四十八仙門與凡界相比,還是顯得渺小。即便有一天,深潭碎了,徹底壓不住了,裏面的東西也跑不出來——山海界會成為一個更大的牢籠,將它們再次封死。

以少數換多數,這是既定的事。

百年前,察覺到些微異樣,祭司殿當機立斷封鎖了山海界往外的通道。寧願裏面的人再不出來,也要杜絕深潭波及凡界的可能,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這麽多年下來,無數鮮血滋養,或許深潭已經誕生出了一縷神智。既然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潮瀾河的禁錮,為什麽不反其道而行之,將目光轉向凡界。”

他一字一句說著最驚悚的話語,叫人毛骨悚然:“我們毫無心理準備,且凡人眾多,毫無抵抗之力。”

說實話,長老們都歷經風雨,絕不是那種一驚一乍,隨意被言語動搖的人,即使知道站在眼前的是帝師,在不能拿出真正使人信服的證據之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危言聳聽。

直到帝師拿出七張符紙。

他用手指抵著那疊符紙,摁在就近一張桌面上,那桌坐著的長老盯著符紙上血色的紋理,半佝僂的腰不自覺挺直,瞳仁收縮,而後,禁不住伸手撫了撫自己的喉嚨。

帝師一脈,神秘無比,知道得多,臭規矩也多,這不能說,那不能說,大多數時候,只能當個眾人皆醉我獨醒,閉口不言淡看人間事的啞巴。

也不是沒有破例的時候。

只是他們破例需要付出代價,聽聞每任帝師手中都握有七張符紙,破一次例,就燃一張符紙。七張燃盡,必遭天譴。

帝師會說謊,但符紙一定不會。

而也就是在這一天,他們見證了帝師一脈七張符紙同時燃燒的情形。

那樣一個活生生的人,隨著符紙上躥出火舌,血色咒文恍若活過來,圍繞在他身側,那上面光芒越來越亮,而帝師的頭發肉眼可見轉為蒼白之色,臉頰下垂,皺紋一根根生出來。

就像無形中有一雙手,揮動著將幾十年的光陰強加在了他的頭上。

到最後,帝師喘息著大口咳血,將耗盡自己生命的一卦鋪在眾人眼前。

——姜家祖脈,深潭遺支,凡界將遭滅頂之災。

看完這行字,以絕情劍宗和天極門為首的長老霍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反應最快的那個當即沖到帝師身邊,強行用靈浪壓下周圍的聲音,全神貫註捕捉帝師氣若游絲的鼻音。

“怎麽解決?”甚至顧不上關心問候,他湊到帝師唇邊,高聲逼問:“說啊,轉機在哪?”

“五年後。”帝師又重重喘了一口氣,眼瞳裏迸發出血跡,順著臉頰滑落下來,說話時神情是一種充滿掙紮的為難,最後歸於平寂,似乎下定了決心,“引少年進祖脈,封……”

不知道是走到生命盡頭的過程太痛苦,還是因為一些別的什麽,帝師咬字很不清楚,像刻意模糊,又像違背本心做了很讓自己不齒的事,居然在這時候發怔。惹得幾位長老跳腳,一再催促,他才閉著眼,將話說完整了:“將那縷滲透進凡界的穢氣封了,丟回山海界去。”

說完,他從袖口中拿出另一對蔔骨,放在地面上。

這微小的動作終於耗盡了他的生命,最後一個字才吐出半截,他就一頭倒靠在殿中的橫梁上,氣息歸於虛無,

這他媽的。

長老們你看看你,我看看我,齊齊傻眼。

穢氣是什麽東西,深潭又是什麽樣的存在,雖然只有一縷,但也是需要神主親自鎮壓的東西。他們這幾個行木將就的老頭,拿一把骨頭去填都不夠看的。

少年,為什麽要少年,要多少?哪家的?進去後會有什麽後果。

再說了,怎麽封,封了又怎麽丟回山海界。

這麽兩句話,跟無字天書似的。

經歷過這事之後,四十八仙門為首的十家不敢再輕視,宗主們紛紛放下手頭的事,一波波往姜家祖脈裏跑,身後隨行的長老更不必說,浩浩蕩蕩一群,苦大仇深地繃著臉來回巡視。

幾圈下來,還真讓他們摸到了一點門道。

越來越多的姜家少年死亡,這個死亡順序很有意思,前頭有優秀的在,死的就絕不會是後面略遜一籌的。那片祖脈,像蠶食血肉的怪物,那種挑剔的勁,和深潭如出一轍。

人世間許多東西總是這樣,往往只要有了個突破口,出現了一點苗頭,剩下的就很容易被聯想。

四十八仙門中知道這件事的人日夜難安,每天都活在對未來的擔憂和恐懼裏,但深潭太棘手了,這不是他們能解決的問題,想了又想,只能鋌而走險向外求助。

求助的不是神主江承函。

而是大祭司。

說完這其中彎曲離奇的情況,那位絕情劍宗的長老禁不住抹了抹臉,從袖口中將那兩塊蔔骨掏出來,遞到大祭司眼前,提著胸腔裏的一股氣開口:“這是帝師留下來的卦象,四十八仙門所有精通卦術的能者都仔細看過,說算的是五年後的局面——屆時姜家的狀況,若是引祖脈進山,會去的少年有多少。卦象極為詳盡,連哪個宗門會去幾人,領頭者是誰都包含在內。”

大祭司接過兩塊蔔骨,他自己就是這方面的宗師,孰真孰假,一眼掃過去就知道。

“卦倒是真的。”

祭司盯著看了很久,才緩緩出聲,眼皮上的褶皺在這一刻顯得尤其深,溝壑叢生,“看這意思,你們來找我,是有所決定了?”

“想將穢氣封印,憑我們的力量做不到,而且沒有神主殿的印章,動靜稍大,免不得會被殿下察覺。”話說到這種份上,那位長老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希望大祭司能幫一幫我們,幫一幫凡界。”

“暫且不論這些。”大祭司牢牢盯向兩位長老,這位年邁的老人終於朝外展露出點久違的鋒芒之氣:“我想問問你們,知道這一舉動對山海界而言意味著什麽嗎?”

話音甫落,天極門的那位像被人戳破了氣的皮球,頗感心虛地垂下了頭。

這麽大的人,在他面前,仍舊跟被受到訓斥的孩子一樣。

時間在這一刻似乎陷入靜止。

過了好半晌。

“知道。”咬咬牙,絕情劍宗的長老才回答:“瞞著神主私自行動,將穢氣封印後丟回山海界,將打破深潭與潮瀾河之間岌岌可危的平衡,可能也會讓本就不容樂觀的山海界情況雪上加霜,可大祭司,您說攤上這種事,我們還能怎麽辦呢?”

“什麽才算兩全其美呢?”

“我們何嘗不知道,這根本不是我們該私自解決的事,但今日說句犯上忤逆的話,神主若是知道這件事,他會向著凡界嗎?”

下定決心說這些話時,長老心裏惴惴難安,好似天穹上有一雙冷淡的眼瞳在高處遙遙俯望下來,這讓他的聲音低得幾乎只剩氣音:“神主公正無私,可這事不公正。在他眼中,山海界生靈與凡界同等,他不可能因為一縷穢氣,就讓山海界承擔如此之大的風險吧?事情發展到最後,也只可能是穢氣被封印,就此深埋在姜家祖脈中。”

“穢氣若是滲透在我們絕情劍宗,或是天極門這種自成一派,與世隔絕的地段,我們不是不能承受,可特殊就特殊在姜家祖脈,它離京都太近了,它就在京郊啊!”

“總不能將這事廣而告之,引起臣民恐慌,最後遷都吧?”

“就算是真遷都——大祭司您與我們大家都心知肚明,凡界和山海界不同,兩者之間沒有界壁這道天然屏障,沒有神主殿下親自坐鎮守護,光憑一道封印,無異於在地底深埋了顆炸彈。不知道哪一天,這東西壯大了,開始禍亂人間了,那就為時晚矣了。”

“於私了說。”絕情劍宗向來如劍般銳利耿直,不擅長拐彎抹角,這次來雖是有求於人,但也是為了解決問題,當即吐出一口氣,接著道:“神主殿下聲名傳四海,到底年歲不大,他在山海界長大,對山海界自然有不一般的感情。”

“神靈沒有情感。”大祭司掀起眼皮,警告地睇向他。

“可殿下有道侶。”

“昔日,殿下待神後何等珍之重之,我們都有目共睹。”

像聽到什麽刺耳的字眼,大祭司放下手裏握著的蔔骨,微凝著聲提醒,聲音蒼老:“再如何珍之重之,八年前,他也為了凡界千萬生靈,默許楚南潯墜下了深潭。”

彼時,這位年歲不大,正沈浸於感情蜜罐中,懵懂生澀的神靈,親手斬斷自身唯一期許,美夢破碎。

自那之後,潮瀾河深處的那片地域,於他而言,才成了真正的神靈禁區,亙古囚籠。

絕情劍宗的長老不敢和大祭司硬碰硬,該說的話他都說完了,帝師的卦象也拿出來給他看了,接下來這尤為關鍵的一環,就不歸他管了。

他朝同道而來,一直沒怎麽出聲的天極門長老連著使了三次眼神。

“大祭司息怒,我等萬不敢有對神主不敬的意思。”

被使眼色的那位理理衣袖,硬著頭皮站出來,站得筆直,看著再老實不過,“四十八仙門相信神主殿和祭司殿的決策,但那麽多的凡界生靈賭不起啊。”

見大祭司神色仍無明顯波動,這長老在心裏嘆了一口氣,他走上前,步上階梯,直到大祭司跟前,他才一撩衣袍,跪了下去:“前些年,小漁村的張顯逝去了,天極門給他發了許多丹藥,但畢竟是凡人之軀,壽數已經走到了頭。好在闔眼之前,他等到了家裏的重孫,是個小女娃,長得水靈可愛。”

“他拉著我說了許多話。說小時候,只有您不擺大人的架子,願意聽他說許多不著調的胡話,他還問我,這麽多年不見,不知道您過得還好不好,受的傷可有痊愈了,山海界能人輩出,您有沒有受欺負,自己的抱負可實現了沒有。”

“我一一回答了,他才安心閉眼。死後,我給他立了墳,就在村前頭。”

“這麽多年,您高居祭司殿,我們不敢來打擾,可我依舊記得,保衛凡界,庇護世間生靈,是您畢生抱負。”他擠出一絲苦笑,祭出殺手鐧,對大祭司道:“凡界生靈幾何,山海界生靈幾何,這之間的差距何止千百倍。”

“張顯,他的孫女,還有您昔日那些學生,他們都是凡人。”

說到最後,他換了稱呼,一字一頓道:“求您幫我們。師叔。”

神靈到底有沒有感情,會不會動情他無從深究,可他清楚的知道,至少眼前這個人,這個昔日的天極門小師叔,對凡界有著純質而柔軟的情愫。

人與神不同,人有七情六欲,他們做不到絕對公正,他們註定會有所偏頗。

良久。

大祭司站起身,脊背比先前更彎一些,他目眺遠方,道:“五年後,這蔔骨上所述內容與實際情況一字不差吻合時,再來找我。”

“此事唯有一次。”

“絕無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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