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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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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他們綴在末尾那一截慢慢悠悠地進了空間通道。

燈火樓與祖脈隔得十分近, 就是自己走過來也不用多久,因此他們踏進這旋渦通道,腳步才站穩, 眼前一花, 就到了地方。

“就這點路, 為什麽要開空間通道?”因為時間太短, 他們幾乎是被拋著丟到了山道裏,淩蘇勾著棵不知道是什麽樹的半大樹苗連著轉了好幾圈才勉強停下,抱怨脫口而出:“我看不像想挽回顏面,這是要給我們個下馬威才是吧?”

清風猝不及防撞到一塊石頭上, 嚇得原地亂爬,嗷嗷亂叫:“姑娘?公子?”

無人應聲, 倒是自己的回音被山風吹得拉出了悠悠的尾調,他頭皮發麻,連著咽了咽口水, 顫聲試探:“……汀白?”

“都別出聲。”這是柏舟的聲音。

楚明姣原本還拽著自己被樹枝劃破的衣擺狠狠皺眉,這是陳年陋習, 她特別忍受不了這種出現在自己身上的瑕疵,先前淩蘇與清風的鬼叫她都置之不理,可柏舟的聲線太特殊,在夜色中如汩汩而下的甘洌泉水。

她頓時醒悟過來,幾個翻身越過亂石叢,循著聲精準地摸到柏舟身側,低聲問:“帝師,你沒事吧?”

與世間唯一一位能施展招魂術的帝師相比, 其他什麽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楚明姣自己出事也不能讓他出事。

“我沒事。”柏舟搖頭。

他們不知道被傳到了個什麽偏僻的地方, 方圓數百米,連個活物的動靜都沒有,鳥雀的蹤跡也渾然不見,安靜得像一座座墳塋。

無月無光的黑暗中,柏舟嗅到一點楚明姣身上的香,淡淡的,經久不散。時間好像一下倒流,回到了從前,深潭還沒異動,他們還沒大吵到決裂,似乎那麽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她的發頂……

他手指習慣使然地微動,下一刻又極有分寸地自我克制住,擡睫觀察四周,溫聲提醒:“來之前,我查閱過姜家五條祖脈,這片地方有頗多奇異之處。”

“噬聲蟲的老巢就在五條山脈之中,被噬聲蟲霸占的地方,聲音都被‘吃掉’。它們群居,最不喜大聲喧嘩吵鬧,若真被惹怒,它們會拱動起地面,撬開巖石,形成地動山崩之勢。”

這地方確實安靜得有些過頭了。

柏舟站起身,避開腳下一塊山石,含蓄地表達:“若精怪中有等級,地煞當屬最強的一列。”

楚明姣很快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是,若他們運氣真那麽背,一傳就傳到了噬聲蟲的窩裏,那他們所談論的一切,都將在無形中以一種他們難以想象的方式傳到地煞耳中。

這是帝師一脈特殊,通曉天地事,尋常四十八仙門的修士,天天閉門苦修,眼裏除了修煉,只有各種比試,名次,上哪兒知道什麽噬聲蟲?若是不知道,這一進來,先前在姜家心有忌憚而沒法說的一些話,現在就是最佳討論時機。

姜家的各種現狀。

此行自己的有利對手,或是最值得註意,攻擊方式不比尋常的哪幾個宗門。

再比如。

準備如何對付地煞。

在他們進來的第一天,還未開始任何動作的時候,這一切都已經被地煞掌握,那接下來……

楚明姣仿佛能看見地煞居高臨下地坐在高山上,懶怠地看著他們熱火朝天找得團團轉,得空了,就騰出手弄出點動靜,逗貓似的捉弄他們。

這個時候,其他幾個也循聲聚集到了一起,蘇韞玉和淩蘇都聽到了柏舟那句意有所指的話,他們知道分寸,當即都閉嘴沈思起來。其餘幾個腦子轉得不快,但很聽楚明姣的話,看到她噤聲的手勢,恨不得將自己的嘴縫起來。

“不印證是不是噬聲蟲了,這暫時和我們沒關系,走。”楚明姣當機立斷做出決定。

其他人都沒有意見。

一行人不再說話,徑直朝前趕路,走著走著,才真意識到,這片區域果真安靜得過分了。蟲吟鳥鳴,溪水流淌,甚至連樹枝被風吹得簇動的聲音都沒有,唯獨他們的呼吸,說話聲是不受阻礙的。

像是某種蟄伏於此的妖物蓄意為之。

它就是想從外界之人的嘴裏聽到毫無保留的訊息。

若是一個噬聲蟲都有這樣的思維,那背後的真主地煞,會到何種境地。它完全可以為他們量身定制一張巨網,時不時扯一下手中的線,讓事情完全朝著自己預想的方式發展,直至無可挽回。

楚明姣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從小到大,山海界出過的秘境大大小小數不勝數,大秘境多是由遠古時遺留下來的,裏面已經隕落的前輩們挑人看性情,看毅力,看天賦,當然,看眼緣的也有,怎麽說都讓不讓討厭。

可還有的秘境,是人為打造。

為了培養當代年輕人,三界大能們齊齊出手,用龐大的靈力將一個個小秘境遺跡連接,組合成大秘境,再添置許多稀奇珍寶,吸引山海界和四十八仙門的年輕天驕們參加。進這種秘境,就是捏著鼻子忍氣吞聲,而且最後總是會出現一種局面,就是所有的年輕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聚集在一起,圍繞著“家國大義”“天下蒼生”的主題,被一群老頭耍得團團轉。

為此,沒少被山海界和四十八仙門的那幾位領頭者明裏暗裏罵,其中最不耐煩的,就是楚明姣。

她甚至和江承函實名抗拒過這種將年輕人當傻子的行為。

現在這種地方,給人的不適感比大秘境還要強烈。

走出很長一段距離,身邊慢慢有樹葉婆娑,溪流汩汩,不知名的鳥叫聲一段高一段低,接不上氣一樣,連月色都滲透進林間,慢慢能用肉眼看清周圍環境。楚明姣看向身側的帝師,像是在要某種求證。

帝師微不可見地頷首。

“居然沒動手。”楚明姣這才開後說話,她隱晦地朝後看了眼,肩頭微松:“我以為會要打上一場的。”

他們現在在一處林子裏,十月底的天氣,山脈的顏色逐漸轉變為蒼黃,夜間最為寒冷時,已經會起霜,罕見的是,不遠處仍有不知名的花纏著死去的藤蔓巍然朝上,徐徐吐露芬芳,有種勁然的蓬勃感。

總的來看,沒什麽異樣。

“這才難纏呢。”作為團隊裏為數不多的靠譜人,蘇韞玉思考了一路,這時候說:“我倒情願它跟沒腦子似的沖上來就打,你從前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能用武力解決的,都不叫真正的事。可這不按常理出牌,算怎麽回事?有了腦子還是得了吩咐?”

楚明姣揮手謹慎地丟出一個隔音結界。

“這樣,我們簡單說說。”先前在姜家,人家的地盤上,他們彼此心裏都有數,沒說得太清楚,這下進了祖脈,接下來還不知道要面對什麽,有些東西得說開:“首先,姜家那八個化月境中層大圓滿來歷不明,我身上有特殊的寶物,能勘透靈力所屬,帝師是有一脈相承的觀察法。但可以想見,若換成普通修士,他們發現不了。”

所以他們有恃無恐,不怕被看破。

“一座燈火樓,兩名化月境中層大圓滿出手足矣。”楚明姣想不通的點就在這:“那為什麽要大費周折用上八位?就算姜家真臥虎藏龍,有兩個絕情劍宗的底蘊,也不用多此一舉吧?還是用在外觀待客這方面。”

“問題是。”淩蘇不糾結這些,他單抓重點:“為什麽姜家能有八名化月境中層圓滿?”

這是什麽概念?

比得過兩個四十八仙門之首的絕情劍宗,甚至比山海界五大家都厲害,這都不屬於藏拙了,說是蓄勢待發,待有朝一日將神主殿取而代之都不讓人意外。

要知道,那些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頭們組建起來的祭司殿,化月境中層圓滿也才這個數而已。正因為這種底蘊,神主現世,教養之責才會第一時間落到大祭司與二祭司頭上。

淩蘇感覺有點不對勁了,他隱約覺得,或許現在根本不是來找這幾個算賬的合適時機。

他有種直覺。

要倒大黴的直覺。

說實話,如果不是聽說可以救活楚南潯,如果不是已經進來了。

他想跑,他一定會跑。

就知道跟著楚明姣沖鋒陷陣沒有好事!

沒人看懂他的懊悔內心,楚明姣就事論事地分析:“兩種可能。要麽,姜家韜光養晦,意在幹些顛覆乾坤的事,只是中途後輩們出了事,他們急於解決現在的困境,又下意識覺得沒可能被人看穿,所以圖省事,一起建了燈火樓。”

這種情況,只要他們不是要打到山海界,打到神主殿和五大家去,楚明姣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她才沒那麽寬的心,自己這邊都自顧不暇,還整天想別人亂七八糟的事。

“要麽……呢?”春分嗅到一絲事態不對的意味,她看向楚明姣,發現一側的帝師也在看她。

從之前楚明姣與蘇韞玉的交談中,這位帝師字裏行間表現出來的唯有神秘,後來見到了真人,他表現得再溫和有禮,徐然若春風杏花雨,給春分的感覺,其實也是蒙著一層紗在賞雨。

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就像這人明明站在眼前了,說話了,也還是神秘,渾身上下都透著神秘,但對楚明姣,就像溫醇清冽的酒,偶爾微醺時,面紗會不由自主地掀開半角,露出最為真實的一面。

多少帶著點,男人看女人的意味。

楚明姣對這方面說不上遲鈍,但也絕對不算敏銳,倒是有人想找她比試,再微弱的戰意都能被她第一時間察覺。此時她只是沈吟了會,面對這齊刷刷六雙眼睛,緩慢地道:“要麽,這次事情根本就是請君入甕。從一開始,姜家隱藏實力,被四十八仙門在內的所有宗門世家小瞧,並且編造出了個淒慘的故事讓所有人關註。”

“幾年下來,在眾人對此深信不疑的時候,他們再拋出叫人無法拒絕的條件,引所有年輕人進來。”

引進來。

引進來幹嘛?

總不能是沒事遛著人玩吧?

這一段假設簡直把人的心裏話都講出來了。

淩蘇深深吸了一口氣。

楚明姣也不想面對這種猜想,這意味著絕對是一盤難解的局,對萬事不關心,只想順利可靠拿到鎖魂翎羽的他們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

“進都進來了。”在腦子裏確認了兩遍今日未曾描妝,她胡亂地抹了把臉,又想起刮破的裙擺,聲音驀的低了些:“我說,你們覺得,我們偷摸著回去,強搶鎖魂翎羽的可能性……”

“你打住。”蘇韞玉知道她什麽臭德行,就等著這一茬來打斷她:“搶什麽啊,你現在折回去,當藏在暗邊那八個是吃素的?還有,我們這一行並不只是為了鎖魂翎羽,地煞的善惡魂也是招魂術不可缺失的一環。”

楚明姣冷靜了。

“接著往前走吧。見招拆招,地煞也不能一直沒動靜。”

淩蘇懨懨地耷拉著眼,時不時朝走在楚明姣身側的柏舟看一看,腦海中不由得回憶起了半個月之前的情景。

“你的意思是,我想去凡界,不能用自己的身份。”宋玢有點拍著屁股從地上爬起來,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那我隱姓埋名去幹什麽?”

“被天青畫選中的三祭司,極偶爾的情況,可用化身前往凡界。”江承函臉色是真不好看,呈現出一種耗盡心力,難以為繼的蒼白,他低著眼,堪堪垂下一片陰郁的睫毛,清聲告知:“不能用自己的身份,也不能用自己的身體。”

得,這都到什麽時候了,還死守著規矩呢。

該吧。

從前的江承函還有點趣味,會偷偷為他們走走小後門,多少有點人情味,相比較下來,現在的他,真是難說話極了。

怎麽看,都確實不再是楚明姣會喜歡的樣子。

“我同樣如此。”江承函緊接著說出了更讓宋玢難以相信的話。

宋玢睜大了眼,無聲“哈?”了下,帶著誇張的口型,確定他沒在開玩笑,而是動真格的,一時之間,話到嘴邊,竟不知該從哪說起。

“神主,神主殿下,你這是去追道侶,你用別人的身份?”宋玢都不知道該用什麽語氣說這段話才能準確無誤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你這是要用別人的身份去阻擾他們相處,還是想讓楚明姣愛上……別人的身軀?”

這得多大的心臟才能承受啊。

宋玢瞠目結舌,自愧弗如。

江承函掩藏在寬大袖邊的指節繃得青白,才受過天罰的經絡每一根都隨即充血,主宰身軀般跳動,他闔了下眼,一字未發,只是伸出指節敲了敲桌邊,好似在說,這事就這樣定下了。

做完這個動作,他起身準備離開。

汀墨早在一邊侯著,提心吊膽的,如果不是宋玢一直在,他恨不得直接出聲勸江承函回禁區養傷——即便是神靈之體,也經不住這種要命的消耗。

此時,宋玢後腳跟著站起來,朝那道如雪松般孤拔的背影喊了聲:“江承函。”

他在朋友圈子裏散漫慣了,整日沒骨頭一樣沒個正形,很少有這樣收斂眉眼,正兒八經出聲的時候。

江承函停下腳步,回望著他。

“你也知道,我這人,酒肉朋友多,交心的少,算來算去,也就你們幾個。”

可能還是因為那句話,沒什麽求的,沒什麽怕的,所以宋玢面對什麽人都能說自己想說的話:“世人大多只記眼前不記從前。問問外面守著神主殿的那群人,他們可能都不大記得你和楚明姣從前是什麽樣子了。”

“但我記得。”

宋玢凝望著幾步之外那位情緒比之當年明顯冷淡許多的神靈,道:“也正因為記得,所以我今日多說這一句。你這樣的言行舉止,行事作風,只會與她越走越遠。”

肉眼可見的。

那雙原本平和若深秋湖面的純澈眼眸,剎那間如飄雪般冷寂,又像燎起一場熊熊大火,燒到最後只餘點星灰燼。

就在宋謂以為這朵高山雪蓮又打定主意不說話到底時。

江承函卻微微掀了下眼,一字一句道:“但凡我有兩全其美的方法,我絕不朝這個方向踏出半步。”

這是第一次,肯定是第一次。

宋謂那樣近距離的,能理解又不是很能理解的察覺到,原來神靈也會面臨仿徨,猶豫,甚至無能為力的局面。

行吧。

他當時想,隱藏身份就隱藏身份,就當陪那三個不仗義的家夥玩玩捉迷藏了。

可沒成想,一覺醒來,自己暫時接管了宣平侯府人盡皆知,無所作為到人神共憤的小世子的身體。不學無術便不學無術吧,不用處理人間事務,日日裝作勤奮好學就行,可叫人頗為氣悶的是,修為也跟著沒了。

說句毫不誇張的,他現在這種不入流的身手,現在就是放只野山雞在他面前,能不能逮住還是一回事。

就這種情況,陪楚明姣他們上刀山下火海的。

這不是說笑呢麽。

想到這,淩蘇又不由看了眼柏舟帝師,想,人與神的膽子還是不一樣,江承函現在可也是正宗的凡人身軀。

和他暫時接管別人身軀不一樣的是,這世間任何人都無法接受神靈的神魂之力,這具帝師身軀,只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化身。一旦受損,各種後果都是自己一力承受。

他怎麽一點不帶怕的。

此時,山中起了很厚的霧,眨眼間就覆蓋了整片林子,水汽在空氣中流動,帝師伸手撥開攔到眼前的一截樹枝,停了停,對楚明姣道:“除了這個,還有個麻煩,需要提前提防。”

楚明姣認真看向他。

她的眼睛很圓,不笑也不冷時顯得專註,細看之下,又有種不經然流淌的嫵媚。特別是這種時候,霧氣很快在她濃密的睫毛上凝出水珠,兩汪明亮清澈的眼仁,不帶任何攻擊性。

這麽多年過去,他們確認關系,結契,有過一段無憂無慮的甜蜜生活,而後又經歷了日漸疏遠,冷戰,決裂,時至今日,她站在他面前,回眸顧盼,仍舊像初見時那樣。

堆滿雪的山巔,嬌艷的姑娘提著半人高的劍炸坑,雪花飛濺,那樣日覆一日的,不免有幾蓬雪炸到少年神靈的眼前。

初初引起他註意的,便是她遠遠看過來的那雙眼睛。

單純到只要你想,就可以挖掘出她心中每一點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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