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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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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江承函並不是那種鋒芒畢現,攻擊性極強的長相,他生了雙睡鳳眼,因為瞳仁顏色淡,總顯得疏離冷漠,身上的不可高攀感會在睫毛輕掃覆落時達到巔峰。

特別是此時此刻,他眉心處蜿蜒的神印並未完全消散。

往跟前一站,那種居高臨下,渺然一切的空靈之意展露得淋漓盡致。

好像不是一個擁有七情六欲的“人”。

楚明姣的視線在他眉心處濃墨重彩描繪的幾道神印上凝了凝——神靈其實不該有情、欲,為此,神主宮那幾位老祭司數次捶胸頓足,痛心疾首,覺得楚明姣當年不該趁著神靈年幼,懵懂生澀時,在江承函身上種下這麽一顆本不該存在於他心中的種子。

從前每次聽到這樣的言論,楚明姣總撇撇嘴,全當沒聽到。

“過段時間。”楚明姣沒什麽表情地開口:“我在楚家還有事,事辦完了再去。”

去,不是回。

那不是被楚明姣真正認可的地方。

“都下去。”

楚明姣有事單獨問江承函,吩咐完那些神使,她看向默默盯著她,生怕她又說出什麽驚天動地氣人話語的楚滕榮,動了動唇:“父親,我和他單獨聊聊。”

兩口子的事,總得要解決,現在願意敞開說是好事。

楚滕榮反手拎著探頭探腦看熱鬧正起勁的楚小五,又給臉色一直不太好的楚聽晚使了個眼色,幾人前後腳離開了屋裏。

宋謂如蒙大赦,控制著步調與呼吸,跟在那幾人身後出去。

鬼知道,就這麽一會功夫,他手心都汗濕了。

但沒辦法,想要跟著楚明姣做事,長久地,不被懷疑地活下去,他必須得在江承函眼前過一遭,混過去。

院外,楚小五揉了揉耳朵,看著一向威嚴端重的楚滕榮憂心忡忡地守在院子裏,並沒有打算走的意思。不由看看裏面,又看看外面,最後壓低聲音問:“父親,我們還等啊?”

楚小五年齡不大,是家裏老幺,繼承家族擔子的重任絕大部分不在他身上,加上年齡小,楚家上上下下都對他格外縱容,說話是出了名的沒腦子。

“不看著,我不放心。”楚滕榮在心底嘆了口氣。

“有什麽不放心的。”楚言牧吊兒郎當地靠著籬笆墻,嘴裏小聲嘀咕:“我還以為他們吵得有多厲害呢,楚明姣十三年不回潮瀾河,鬧得這滿城風雨的,現在見了面,這不也挺好?”

話說完,他也沒指望得到什麽回答,自顧自地拋出一個個問題,全是圍繞江承函的:“誒父親,我聽人說,神主生來至清至冷,心都是雪做的,那能有七情六欲,能知道什麽是喜歡嗎?”

楚滕榮對兒子沒對女兒有耐心,瞥了他兩眼,嫌他話多,站到另一邊去了。

楚言牧習以為常,他面朝楚聽晚,自覺換了個詢問對象:“四姐姐,你說呢。”

他有什麽抓心撓肝真想知道的事情時,嘴比什麽都甜。

楚聽晚眼都沒擡:“我說,你最好少說點話。”

“我好奇。你們都知道當年的事,就我不知道,現在有關神主的事,查都查不到。”說完,楚言牧想起方才裏面那情形,撓了撓頭,遲疑道:“面對我們不沾塵埃,仙氣飄飄,但方才也被氣得夠嗆,應該是有喜怒哀樂的吧。”

其實是有的。

外人不知道當年的情形,楚聽晚這些同齡人知道。

從出生起就被捧在掌心,去到哪兒都被簇擁起來的楚明姣,就連情竇初開時的故事都是絢爛而瑰麗的。

她學劍,總是跑到雪山之巔感悟劍意,夥伴們常常成群結隊地去找她,偶爾有幾次,會在半人高的雪地裏遇見少年神靈,他捧著書卷看過來,睫毛上都覆上一層雪,像是一種被驚醒的美麗生物。

往往那個時候,他們都會原地一驚,而後推推搡搡地上前見禮。

少年神靈會淡淡地朝他們頷首,而後在漫天霜色中散去身影。

這樣的存在,動起情來,原來與普通人無異。

他也會去等人。

也會想著成婚,結契,早早的定下終身伴侶。

見楚聽晚沒有回答,楚言牧又百思不得其解地加了句:“那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這不要什麽有什麽了嗎?”

楚聽晚被他鬧得耳朵疼,話也沒多一句地往楚滕榮身邊去了,嫌棄之意溢於言表。

=

“要什麽有什麽”的楚明姣正在思考怎麽從江承函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人一走,好像將這屋子裏的活力也跟著抽走了,江承函仍舊坐著,眼尾微掀,漸漸的,屬於神靈的那部分影子淡下來,他雙手安然垂於身側,指尖削瘦,比起方才的話音,現在更有種獨特的質感:“想說什麽,你說。”

楚明姣定了定神,也不跟他多說別的,她甚至都沒再去看他。

那場錐心刺骨的疼痛過後,就連他也成了一道醜陋傷疤。

能不碰便不碰。

“我在找界壁。”楚明姣醞釀了一會,想了好幾種開口方式,臨出口時都被否定了。她和江承函實在沒有寒暄的必要,也自覺無法全身而退地從他嘴裏詐出什麽有用的東西,幹脆攤牌直講:“小的幾條不提,大的幾條呢,全在潮瀾河裏?”

江承函表現得十分安靜,寬邊衣袖上低調的銀絲紋理垂在膝邊,有人涉及窺探山海界的絕密之事也不曾讓他動怒。

他就坐在那,以一種全然無防備的溫和姿態,一字一句仔細聽她的訴求。

甚至連句“你為什麽找界壁”都沒問。

安靜太過,楚明姣忍了忍,還是別過頭來觀察他的神情,發現看不出什麽,問:“你不問我找界壁有什麽用?”

“你說。”

“我想去凡間。”楚明姣這時候的眼睛很亮,似乎一瞬間點亮了某種璀然的神采,襯得原本就妍麗艷絕的臉越發鮮活生動起來。

江承函手指微頓。

楚明姣心心念念想去凡間不是一次兩次了,從前他們才在一起時,她翻著翻著書,或是描著描著妝,突然就把手裏的東西摁下了,問凡間是什麽樣子,那邊的人,獸,風土人情,忌諱講究與山海界有何不同,最後說著說著,覺得意興闌珊,總要頗為憧憬地加上一句:“界壁到底什麽時候能開啊。”

他們這輩人沒出過山海界,對外面更為廣袤的天地有種天然的向往與心動。

“總有一日,界壁會重新開啟。”江承函回答她。

“這話我從不同人嘴裏聽過很多次了。”楚明姣從床榻上起身,赤足踩在地面上,那顏色白得耀眼,像最上等的瓷片,沈進了深色的泥土中,“我不信總有一日。”

“你給我個準確時間。”

她這語氣,幾乎是在逼問。

江承函慢慢垂眼,在她裸露的腳踝上掃了掃,神力如泉水般湧動充盈起來,這間小小的屋子在轉瞬間成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靈力汪洋”,楚明姣身在其中,通身被包裹。

那是一種直抵靈魂的溫暖包容之意,神靈不會說謊,許多將說未說的情緒,沒有比這更直白的表達方法。

並不是想象中的惱怒與震懾。

反而是試探,關心,或者還有一點依稀的喜歡。

楚明姣突然煩躁極了,她抹了把臉,單方面切斷了這種聯系:“時間或者地點,你給一個,我自己找。”

“十年。”江承函終於開口,說話時,眼中雪色漸重,幹凈到不染纖塵的程度,美麗極了:“十年之內,界壁會開。”

“明姣。”他最後起身,臨走前,通身的空靈,淡漠與清淺盡數回歸,只有聲音還淺淺的:“別耽誤太久。”

=

一場看似來勢洶洶的“問責”“捉奸”之行平息得很快,最後就是什麽也沒發生,風平浪靜,想象中的狂風暴雨是丁點兒也沒有。

反而是楚明姣發了場不大不小的火。

午後出了太陽,氣溫回暖,屋外不知名的鳥雀聲連成線,一聲聲往耳朵裏鉆。

楚明姣住的院子被暴漲的荊棘圍成了個巨大的繭,汀白和春分不敢在這時候去觸黴頭,老老實實在外面守著,汀白還時不時看一眼天色——按照慣例,她把自己關起來的時間在半個時辰左右。

宋謂踩著張牙舞爪的荊棘叢進去。

汀白忍不住朝這人遞來一個不怕死的眼神。

“怎麽了這是。”荊棘繭中一片狼藉,石桌和凳子歪七倒八,缺斤少兩,宋謂朝著屈膝團成一團的楚明姣走過去,語氣有點哭笑不得:“大小姐,你這習慣還和小時候一樣啊?”

“今天收獲不是挺大嗎?”

楚明姣從臂彎中擡起腦袋,像是睡著了才醒,眼裏懵懵的沒什麽光亮,看得人心頭一陣柔軟。

“你怎麽來了。”她懶洋洋地問:“傷都好了?”

“你私庫裏最好的藥都敞開了讓我拿,一點小傷還治不好就過分了。”宋謂挑了下眼,下意識問:“見到江承函,心情不好?”

“你哥哥被人殺,你心情能好?”楚明姣嗆他。

宋謂摸了摸鼻子,也不當回事:“這次他過來,沒出什麽事,我還挺意外。”

言外之意,江承函對楚明姣的容忍度真高。

“你殺了人哥哥,心裏一點愧疚沒有?”

看出來了,火氣挺大的。

宋謂把那句“這事也不能全往江承函身上推”給咽回去了:“接下來怎麽辦?等界壁開啟?”

“只能等了。”楚明姣撩了長發,聲音悶悶的:“這句‘十年’,已經是江承函踩著底線退讓了。不等也沒辦法,我和江承函能對對峙,大不了打一場,我又不怕他,主要是……”

她眼神在宋謂身上挑剔地轉了一圈:“潮瀾河難纏的又不止一個兩個,我纏住最厲害的那個,剩下的呢,你如今這具身體——說實話,連汀白都不如。”

就,挺傷人的。

宋謂撣了撣衣裳上並不存在的灰,換了個話題:“今日九月初九,你三弟,四妹和楚家小五又都上了天門臺,準備挑戰你兄長的少家主之位。”

楚家有祖訓,凡當代立了少家主的,若身隕或有了重大汙點,德行虧損,後輩中有優秀的子弟,得到族老們的認可後,可以登天門,挑戰這一任家主留下的幾道考驗。

通過了,就能將少家主之位取而代之。

楚家是山海界五大族之一,嫡系支系不知分出多少支,不說山海界內,就是放在四十八仙門與凡間眼中,也是擎天巨物般的存在。

少家主已死,這位置不能總這麽空著,這麽多年,族裏為這個暗流湧動不知道多少回。

但後來發現,心思再多都沒什麽用。

因為楚家現在住了個特難伺候,又特能打的“活祖宗”。

“活祖宗”這時候慢慢清醒了,她半瞇著眼,松了松細白的手腕骨,半圈水晶手釧松垮垮垂下來,襯得那段肌膚骨感伶仃。她哦了一聲,也沒說什麽過分的話:“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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