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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東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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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東風寒

天邊翻滾著層層烏雲, 秋風吹得愈發蕭瑟。

在場的每個人都等著趙奉安的選擇。

好像只有一瞬,又好像過了很久,風中終於傳來趙奉安清冷聲音:“你們放了青顏。”

開口時, 他擡眸看向宋宛兒, 目光沈沈帶著深意,他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卻只看到她一向明亮的眼眸裏,熄滅了最後一絲光亮。

她對他的愛意熊熊燃燒了五年,終於燃到了盡頭,如今只餘滿地冰冷灰燼,無限淒涼。

宋宛兒避開他的視線, 垂下了眼簾。

她微微低頭無聲無息地站著,渾身的氣息都收斂起來, 呼嘯秋風將她長發吹得飛舞。

宋宛兒向來是色彩明艷的存在,從未這般蒼白暗淡,趙奉安有種錯覺, 好似她馬上會隨著狂風消散似的。

心頭閃過一絲失控的慌亂, 趙奉安握緊了雙拳,他暗自對自己說, 林景圖不會為難宛兒, 而青顏則不同。

更重要的是,她和他之間已經隔著沈重血仇, 又如何能背負再多一條命的負擔?此刻宛兒不明白, 不過沒關系, 日後他會對她解釋清楚。

可他不知道的是, 宋宛兒被這些人捆綁起來時, 她曾質問他們是何人?意欲何為?

而領頭人冷笑著回答:“我們意欲何為?這要問問你的好駙馬, 為何要對秦家趕盡殺絕,連他的妻兒都不放過!我們也要他嘗嘗這滋味。這青顏姑娘倒是做了好事,先將你綁來,讓我們連你帶她一起綁了,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是周子初和青顏精心籌謀的安排。一面讓趙奉安以為挾持是林景圖所為,另一方面又在宋宛兒面前演了一場戲。

趙奉安話音剛落下,領頭人“嘖”了一聲,湊近宋宛兒身邊嘲諷說道:“長樂公主,你的這位駙馬心可真狠啊。”

說著,他推著宋宛兒肩頭,想將她押回房內。

宋宛兒本就心神恍惚,被推得踉蹌一下。

“你是什麽東西,別碰她!”趙奉安目光從未離開宋宛兒,突然暴怒出聲。

“行啦,”領頭人不耐煩揮揮手,讓手下去將青顏解綁,轉頭輕蔑對趙奉安說道:“怎麽?都已經選完了,還惦記這個?駙馬爺,做人可不能太貪心。”

這邊青顏被松了綁,立刻奔到趙奉安身邊,靠著他手臂顫聲說道:“奉安,我們走吧。”

趙奉安見青顏虛弱,虛扶著她站穩,厲聲對領頭人說道:“公主暫且留在這裏,她若有絲毫不妥,你們妄想會有活路。”

頓了下,趙奉安又開口喚人,嗓音克制:“宛兒……”

一直背對著他的宋宛兒緩緩回過頭,看著不遠處趙奉安攬著柔弱的青顏依偎著站在一處。

本該十分刺眼的畫面,可她心中只餘麻木和自嘲。

五年不過是一場大夢,如今終於醒了,塵歸塵,土歸土。

他們之間本該就是這個樣子。

這是命運安排的身份,自己那點情情愛愛,不過是蚍蜉撼樹,過去這五年的自己,當真如跳梁小醜般不自量力。

宋宛兒似乎是在看著他們,目光中又似乎空無一物。

她的平靜讓趙奉安心底的慌張如同藤蔓瘋狂攀爬,他聲音沙啞得厲害,“你等我,我會回來接你。”

他將他全部心意寄托在這句話上,每個字都重似千斤。

可宋宛兒卻沒有一絲回應,暗啞眸中連絲毫漣漪都沒有,她只是安靜地回過頭,被黑衣人拉著進去屋內。

那人扯去宋宛兒口中布條,哼笑一聲,“長樂公主,這裏條件簡陋,你將就將就吧。”說完便離開了。

門被重新關上。

天色已暗,本來不明亮的屋內更加昏暗陰冷。

宋宛兒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氣,靠著墻慢慢坐了下去。

黑暗中傳來壓抑哽咽的聲音。

怎麽會不痛呢?怎麽會不委屈呢?

她不過是喜歡上他,心心念念將他放在心尖暖了五年,又做錯了什麽?

或許錯在她姓宋,可她卻仍然無法苛責父皇。

無論父皇對別人做過什麽,作為一個父親,他從未虧欠她。

想到父皇,宋宛兒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念頭:趙奉安處心積慮除掉了秦應和林餘,那麽父皇呢?

他一定不會放過父皇!

父皇生她養她,對她寵愛備至,她又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父皇出事?

他要想報覆,她來承擔就好。

思及此,宋宛兒掙紮著站了起來,她必須要想辦法趕回去。

她雙手還被綁著,剛剛在地面蜷坐一會兒,兩條腿都酸麻了,好不容易穩住身形,門卻被人從外面打開。

剛剛那個領頭人快步進來,拽著宋宛兒手臂朝外走去:“走了。”

“去哪裏?”宋宛兒急忙問著。

“換個地方。”領頭人不耐煩說道。

原來是周子初料到,趙奉安將青顏送離後,一定會回來,所以吩咐他們必須趕在趙奉安回來前離開。

宋宛兒被拽得踉踉蹌蹌的,她知道對這些人不能硬碰硬,商量著開口說道:“被這樣綁著好難過,反正我也跑不了,幫我把繩索解開了吧?”

領頭人邊走邊輕蔑上下打量著她,一看就是個嬌嬌女模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白蔥管一樣的手指又細又軟,就算放她出去,估計走不出去半裏地,就得哭著喊腳痛。

宋宛兒剛哭過,帶著鼻音,眼眶也紅紅的,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領頭人以為她不過是個嬌氣公主,被駙馬拋棄後哭哭啼啼的,也未多想,隨即從懷中抽出把匕首,轉身將宋宛兒手腕上的繩子割斷。

院子門口停了一輛馬車,領頭人將宋宛兒塞進馬車,便啟程出發。

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

馬車行駛速度很快,又是在山路上,十分顛簸。

這簡陋馬車當然不能和公主的鳳輿鑾駕相比,車廂內連個坐褥都沒有,更別提可以照明的宮燈。

不過宋宛兒倒覺得慶幸,如此一切便可隱匿在黑暗之中。

她將車窗打開一條縫隙,刺骨的寒風頓時吹了進來。

夜空似乎被厚重烏雲覆蓋,外面沒有一絲光亮,只能看到馬車駛過窗邊時擦過的茂密樹枝。

馬車大概是在沿著山路上行,車窗外樹枝漸漸稀疏,走了大半個時辰,從車窗一側傳來潺潺流水聲,想來是正在經過一條溪水。

宋宛兒記起她曾經讀過一本游記,說在西山東側半山腰有個泉眼,會有汩汩泉水噴珠吐玉般流出,日夜不息。這泉水在山腳下匯聚成盛河,向東流淌,滋養了整座盛陽城。

外面夜色如墨,本來宋宛兒正在焦心如何能找到道路回盛陽,聽到這流水之聲,她意識到只要沿著這溪水,必然可以回城。

車子仍然快速行進,宋宛兒知道時機稍縱即逝,她來不及多想,立刻推開車窗,縱身跳了出去。

押送公主的幾個人,除了一個人坐在前方車轅上趕車,其他幾人均騎馬在前方帶路。

趕車之人似乎聽到有墜落之聲,他回頭看了看,只看到一片黝黑。

也許是山上掉落的石塊吧?那人心中嘀咕了一聲,而且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那個嬌貴公主會有膽量從車上跳下去。

他沒再理會,繼續駕著馬車向前行駛。

宋宛兒忍著劇痛俯在冰冷地面,許久不敢發出聲音,也不敢動作,直到紛亂馬蹄和車輪聲音漸漸遠去,再無可聞,才咬著牙慢慢撐著起身。

她剛才跳下來時,落在一個斜坡上,被馬車慣性帶得在地上不斷翻滾,最後重重撞在一塊露出地面的尖銳巖石,才被攔住。

衣裙被地上的枯枝和石塊扯爛多處,身上亦不知被剮出多少深深淺淺的傷口。

宋宛兒自幼嬌生慣養,何時受過這種痛楚,她眸中溢滿淚水,咬著唇忍得渾身顫抖。

必須盡快離開,否則被那些人發現找了回來,就會前功盡棄,宋宛兒扶著巖石緩緩站起來,試著活動了下手腳,蹣跚朝著嘩嘩溪水的方向邁步行進。

額頭上有溫熱液體緩緩流下,宋宛兒擡手胡亂擦了下,順便用力抹去眼中淚水。

哭泣有什麽用?

宋宛兒想起她以前偶爾做女紅,被繡花針紮到手指,都會跑去趙奉安面前給他看,還委屈巴巴地掉幾滴眼淚,真是嬌氣得可笑。

走了大概一刻鐘時間,終於找到了溪水,宋宛兒隨即沿著流水方向順流而下。

壓根沒有路,她只能沿著濕冷河邊,小心翼翼攀著著濕滑的石頭前行。

岸邊樹木的葉子早就掉光,只剩下幹枯枝杈,時不時在臉頰上刮出條條血痕。

寒風呼嘯而過,身上早已僵冷,宋宛兒卻不敢停留,她怕她停下腳步,就再也沒有力氣重新站起來。

*

其實如果宋宛兒在車廂內再多停留半刻鐘,她就能等到趙奉安騎馬疾馳從後面追上來。

傍晚時分,趙奉安將青顏送下山,交予溫錚。

他臉色陰沈得駭人,連馬都未下,邊調轉馬頭,邊沈聲吩咐:“送青顏回去休息,之後去詔獄,用我的令牌,將林餘提出來。”

話音未落,他雙腿一夾馬腹,已經重新縱馬上山。

可待他重新回到那座破落院子時,已經是人去樓空。

趙奉安下頜繃成冷厲線條,渾身散發出濃濃戾氣,逐一踹開各個房門查看。

人應該剛剛離開不久,其中一個房間裏,用來取暖的火堆還有餘溫,趙奉安用腳尖踢了踢火堆,從中撿起一根還未完全熄滅的木柴。

借著火把微弱亮光,他在院門口看到地上的車轍印,立刻翻身上馬追了上去。

一路策馬狂奔,趙奉安緊緊勒著韁繩的手指關節泛出白色,因為牙關咬得太緊而口中泛起血腥氣,他不能去想宛兒最後看向他那毫無神采的眼神,更不能去想如果宛兒出事了該怎麽辦。

此刻,只要他的宛兒沒事,他願意用所有去交換,包括……放棄覆仇。

追了一個時辰,趙奉安隱隱看到前面似是停了輛車輦,策馬過去,卻發現這車輦只餘車廂,並無馬匹,周圍也空無一人。

他急忙上前打開車門,車廂裏亦空空如也。

目光瞥過車廂內有一小團淺色布料,趙奉安伸手摸過來,是一塊淺黃色的絲綢帕子,仔細辨認,一角上還繡著一枝桃花。

這是宋宛兒的帕子,因他們初遇是在一片桃花林,從此她便一直偏愛桃花,在許多隨身的小物件上都會帶著桃花印記。

握緊這片小小絲綢,趙奉安心神俱裂,茫茫荒山之中,該去哪裏找她?

*

宋宛兒在西山之中艱難跋涉了整整一夜,雙腿已經麻木,細嫩手指被磨破,兩個腳踝都腫脹著,渾身無一處不痛。

待到天色微微發亮時,她終於沿著河流走出了西山山脈,去盛陽城的官道就在前面不遠處。

此時正是淩晨時分,天邊滲出些亮光,能分辨出烏雲仍然厚重,沈沈壓在天地間。

宋宛兒拖著沈重腳步沿著官道向盛陽城走去,拐過前面一個山角,再過一座橋,跨過盛河,便可以看到盛陽城的城墻。

在荒山中獨自經歷了一整夜驚心動魄,想到很快就能回到盛陽,回到父皇母後的身邊,宋宛兒惶恐不安了一整夜的心,終於漸漸踏實下來。

生死面前無大事。

經過這一夜,如今她回想趙奉安這個人,他的欺騙背叛,都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遙遠又麻木。

宋家對不起趙家,所以趙奉安執意覆仇。

可趙奉安也辜負了自己,不是嗎?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再有孩子,可以算做賠給趙家的命嗎?

冤冤相報無窮無盡,總要有停止的那一環,她想遏制住這個循環。

她要阻止趙奉安繼續報覆父皇,也會勸說父皇放過趙奉安。

以後他們不會再相見,一切就此終止。

宋宛兒向來不願自憐自艾,昨夜九死一生走了一遭,讓她不想再糾結她和他之間到底誰虧欠誰。

轉了過山角,宋宛兒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向盛陽城的方向。

然後,她楞在了原地。

暗沈的天色下,盛陽城內四處都是火光,遠遠看去,在烏黑陰雲的壓迫下,方方正正的盛陽城中仿佛在燃著地獄之火。

宋宛兒不敢相信地睜大雙眼,片刻後,她踉蹌著朝著盛陽城的方向跑去。

一路跌跌撞撞跑到西門,城門大開著,守門的宋兵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從城門向裏看去,街道兩側的民宅都起了火,火苗被狂風吹得翻滾。

這裏已經沒有人,或者說沒有活著的人。

空氣中都是焦炭的味道,將宋宛兒的心也灼燒起來,她渾身顫抖著,牙齒都在咯咯作響,恐懼從每個骨縫中冒出來,淹沒了她。

被人挾持,她沒有怕;獨自在荒山中逃亡,她沒有怕,

可此刻,她卻真的怕了。

她還是太天真,她料到趙奉安會報覆父皇,可未想到他會對整個盛陽城下手。

如果這是趙奉安的報覆,那麽她就是幫兇,不是嗎?

宋宛兒扶著城墻門洞的石墻,艱難地一步步走進去。

她本來十分狼狽,一身的血汙,衣裙襤褸,可此時走在一片火光狼藉的盛陽街頭,竟絲毫不顯得突兀。

頭頂烏雲壓得愈發陰沈,仿佛沈甸甸地壓在頭頂,寒風呼嘯吹來,隱隱帶來不遠處街道上傳來的喧亂之聲。

宋宛兒麻木著,向那個方向邁步過去。

行至街角,卻被一個人突然強拉著,進了旁邊一所宅子。

那人是個尋常中年婦人,將宋宛兒拉進屋子,連忙轉身關緊房門,壓著嗓音低聲說:“外面已經亂成這樣,姑娘快進來躲躲吧。”

宋宛兒轉頭看著房中,還有一個小女孩窩在墻角,四五歲模樣,睜得圓圓的眼睛裏全是恐懼。

宋宛兒張了張口,卻發覺嗓子已經完全啞了,她艱難地發聲:“發生了什麽?”

那個婦人過去將那個孩子緊緊抱在懷裏,哽咽說道:“是趙兵進城了。”

原來那婦人的夫君是盛陽城大營的一名軍校,也是林景圖曾經的手下。

林景圖本來是盛陽軍營主管,因受父親林餘牽連被撤了職位,之後軍營主管職位便一直懸空。

他夫君曾經十分憂心,說如今朝局動蕩,武將頻繁更換,對安定不利,尤其要提防趙國。

“為何?”宋宛兒突然開口,“為何要提防趙國?”

“因為長樂公主那個駙馬啊,姑娘你不知道嗎?那人是趙國人,本來在宋國是質子,卻靠著長樂公主平步青雲,很多人都擔心,果不其然……”

外面突然傳來馬隊奔過的聲音,馬蹄在青石板上砸出巨大聲響。

孩子被嚇得一抖,張著嘴就想要哭,立刻被娘親緊緊捂著嘴,摟在懷裏輕聲安撫著:“丫丫別怕,爹爹一會兒就回來了。”

那孩子小聲抽泣著問道:“爹爹在哪裏?丫丫怕,他為何要丟下丫丫出去?”

那婦人緊摟著孩子哭泣,說不出話。

她不忍告訴孩子,可宋宛兒當然知道,孩子的爹爹是軍士,他還要去保衛盛陽城,只能把自己的女人孩子獨自丟在家中。

孩子漸漸安靜下來,那婦人低頭擦幹眼淚,擡起頭卻發現剛剛立在門口的那個姑娘不見了。

她抱著孩子走到門前,隔著門縫看到那個姑娘纖細背影正向外走去,滿天陰雲似乎都壓在她肩頭,壓得她腳步十分沈重,可肩背卻挺得筆直。

此時是黎明時分,本該是人們沈浸在夢鄉最靜謐的時候。

可此時盛陽城街道中到處都是身著黑色盔甲的趙兵,獰笑著用刀劈開一棟棟民宅的大門,蜂擁而入。

哭喊聲,嘶吼聲,叫罵聲交雜,還伴隨著騎兵騎著馬經過嘈雜的馬蹄聲,以及摔砸物品的聲音,整個盛陽城中當真成了人間煉獄。

宋宛兒選著偏僻小巷,盡量避開趙兵,匆匆向皇宮方向過去。

此時皇宮裏亦已成了一片火海,宮墻下護城河面倒影出猙獰影像,水面上還浮著幾具早就沒了聲息的宋國兵士。

宋宛兒立在巷子口的陰影處,沒有勇氣再走近一步。

這時,不遠處一陣急促馬蹄聲響起,大路上出現策馬疾馳的兩個人。

前面那人,一身玄色衣袍,身姿挺拔舒展,上身壓低伏在馬背上,右手拿著馬鞭用力抽著馬匹,似乎極為急切。

這人身影宋宛兒極其熟悉,哪怕只是遠遠瞥過一眼,她也能認出此人就是趙奉安。

*

趙奉安昨夜一直發狂一般在西山尋找宋宛兒蹤跡。

直到後來溫錚焦急萬分的尋來,他才知道昨夜趙國軍隊竟然已經攻城。

他並沒有如此安排,周子初怎麽能擅作主張?

從西山下來一路狂奔回盛陽,趙奉安方知道,周子初擅作主張的不僅是帶領趙軍攻城,他竟然讓趙軍屠了城!

這一路上血腥景象,亦染紅了趙奉安的雙眸,他一路策馬狂奔,直奔皇宮。

此時皇宮已經被攻陷,精美宮殿裏到處都是奇珍異寶,趙兵各個喜氣洋洋,兩只手都拿不下那些寶貝。

幾個兵士見突然闖進來兩個宋國服飾的人,紛紛掏出長刀對準他們,還不待溫錚說話,趙奉安已經翻身下馬,宛如失控的猛獸一般沖過去,幾下便將那幾個趙兵放倒在地。

他腳踩著其中一個兵士胸口,彎腰厲聲嘶吼著問:“誰允許你們這麽做的?周子初在哪裏?”

有數十個趙國兵士圍過來,舉刀欲刺,只聽溫錚大喊一聲:“你們放肆,他是趙國公子!”

正這時,有人從宮道那段出現,匆匆過來,高聲喊著:“這是幹什麽?趕快住手!”

正是周子初。

他快步過來,拉開趙國兵士,笑著對趙奉安說:“看看,這算什麽事?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了。”

趙奉安眼神森寒陰戾,轉頭看著周子初,問道:“這是你做的?”

“嗯,”周子初語氣輕松,似是毫不在意說道:“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待林餘押回盛陽,趙軍即可開始行動,如今林餘已經回來幾日了,趙軍也早就集結完畢。昨晚一直找不到你,我就下令了……”

話音未落,趙奉安已經一拳打了過去,大喊:“我一直讓你等我消息!誰讓你擅自行動?誰讓你屠城?”

周子初沒有提防,被打得歪過頭,向後踉蹌幾步才站穩,他摸著自己嘴角,漸漸帶上邪魅笑意,“趙奉安,你是讓我等你消息?還是你已經為了那個小公主,放棄了計劃?”

周子初一步步緩緩走了回來,語氣狠厲說道:“我是下了屠城令,這是宋國欠我們的!你還記得你父母是怎麽死的嗎?你被那個公主迷得神魂顛倒,早就記不清了吧?可我記得,我記得我的小弟弟是怎麽被父親親手交給宋軍,被他們擰斷脖頸死去的,我記得我母親是怎麽日日哭泣,最後哭瞎了眼睛!”

“趙奉安,父親當年用自己的小兒子換來你的命,不是讓你在宋國和和美美做駙馬的!”

趙奉安無言以對,他低著頭,聲音低沈得幾不可聞:“你這樣做,和那些宋兵有什麽區別?”

“沒有區別,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周子初頓了頓,一字一句接著說:“宋帝多疑暴虐,他這個皇帝本來就是靠踩著你父母的血得來的。趙國早就該獨立,不僅該獨立,更應該統治宋國,這是功垂千秋的事情,奉安,你好好想想,這對天下都是好事!我們都是為了你,為了趙國!”

趙奉安喉嚨裏漸漸發出沈悶笑聲,“為了我?”

他擡起頭,雙目猩紅,渾身散發出宛如地獄修羅般氣息,舉起手中長劍,對準周子初:“好,既然如此,下令,停止屠城。”

效果已經達成,繼不繼續都無所謂了,周子初聳聳肩,揮手讓旁邊兵士去傳令。

“宋帝呢?”趙奉安又問。

“關起來了。”周子初回答,想了想又說:“他已經猜到是你,我也就把你的身世告訴了他,死也讓他死個明白。”

這時,有趙兵匆匆過來,向趙奉安和周子初請示:“宋帝想讓趙公子過去一趟。”

趙奉安垂眸片刻,隨即吩咐:“帶路。”

宋帝被關在日常議事的上書房。

平日趙奉安沒少在此和眾臣一起和宋帝商談政事。

他推門的時候,動作略微一頓,但還是推開房門,邁步進去。

宋帝是在如寢時被抓來這裏,坐在書桌後面,披散著花白的頭發,中衣之外披了件明黃披風,早已沒有平日威風模樣。

聽到聲音,他擡起頭,眼神出乎意料地平靜。

趙奉安亦如平常一樣站在書桌對面,沈默看向宋帝。

二人之間的氣場已然調換。

片刻後,宋帝別開眼神,聲音蒼老:“仔細看看,你和你父親真是有幾分相似。”

趙奉安雙手握緊拳,眼神綻出恨意。

宋帝嘆了口氣,緩慢說道:“當年的事,確實是朕對不起你父親,其實朕和你父親,如果沒有這些,也許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住口!”趙奉安忍無可忍,拔出劍對著宋帝,厲聲喝道,“你有什麽資格提及我父親!”

宋帝知道自己落入敵人之手,今日必然沒有活路,搖了搖頭,自嘲著說:“朕做了那件事,得了這個皇位,也因此這一輩子誰都不信,就連自己兒子都防著幾分,唯一全未設防的,便是朕那個小女兒,卻未想到竟然將她交到你手上。”

“宛兒她如今在哪裏?”宋帝擡頭問道。

猛地聽到宋宛兒名字,趙奉安只覺得仿佛有人緊握住心臟,他抿緊薄唇,咽下從喉嚨深處泛起血腥氣。

宋帝做了幾十年皇帝,享受了極致的權利富貴,勾心鬥角了一輩子,如今走到盡頭,卻懷念起他早就拋棄的純良。

所以,天真善良的宛兒成了他最後的寄托。

宋帝握住趙奉安抵著他的劍尖,緩緩起身,淒然說道:“對不起趙家的是朕,宛兒那會兒甚至還沒有出生,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你父母的命,朕來償命。只有一事相求,請你放過朕的家人,尤其是宛兒,她對你全心全意,你別為難她。”

宋帝探究盯著趙奉安的雙眼,發現提及宛兒時,趙奉安眼中亦泛起不可自抑的痛楚,他欣慰地笑了笑,握著劍尖向前猛地一沖,犀利劍鋒立刻穿過了他的喉嚨。

*

在皇宮西門外,宋宛兒默然佇立,目送著趙奉安疾馳而過。

是啊,如今趙奉安在這盛陽城已是翻雲覆雨,這皇宮也要易主姓趙了。

她又有什麽能阻止他呢?

唯有一命罷了!

宋宛兒唇角露出自嘲笑意,眼見趙奉安身影沒入皇宮,她毅然轉身朝公主府方向過去。

府中早被趙兵洗劫過,一片狼藉,空無一人。

穿過大門和熟悉的紅柱游廊,宋宛兒徑直去了臥房。

屋裏也已經被翻過,門窗大開,裝著精美首飾的妝奩早就被掏空,胡亂扔在地上。

紅紗床幃被扯下,隨著窗口吹進來的狂風舞動。

這是她和趙奉安成親的地方,他們曾在這裏耳鬢廝磨,抵死纏綿,如今人去樓空,只留一片狼藉。

宋宛兒將掉在地上的銅鏡拾了起來,鏡中的自己十分陌生,白皙臉蛋上臟汙不堪,傷痕累累,頭發散亂。

突然身後傳來驚喜叫聲:“公主?”

竟是錦寒!

原來宋宛兒被掠走後,那些黑衣人將錦寒打暈,留在原地。

錦寒醒來後,十分心急公主下落,自己又無計可施,只好回到公主府等候。

趙兵打進來時,錦寒躲在府中堆放雜物的房間躲過一劫,竟然沒想到將公主等了回來。

她幾步奔過來,見公主全身都是傷,早就淚流滿面,聲音顫抖著:“公主,您這是怎麽了?怎麽會成了這樣?受傷了嗎?”

宋宛兒亦紅了眼眶,這是她自昨夜見到的第一個親近的人,可她已經沒有時間再一一細述,她打量著錦寒,突然露出笑容,安撫說道:“沒想到竟然還能見到你,真好!我沒事,幸好你也沒事。”

見公主笑了,錦寒心中安定一些,她剛剛受了驚嚇,急急問道:“昨日是誰把您掠走的?剛才府中來了很多兵士,四處亂翻,還把許多人都抓走了。公主,要不咱們趕緊進宮去找皇上吧?”

“好,我也這樣想。”宋宛兒拉著錦寒的手,輕聲說道:“這一身太狼狽了,錦寒,你再幫我梳洗一下,好不好?”

沒有熱水,只用冷水將就著擦了擦臉。

擦去臟汙,愈發顯得白皙臉蛋上的傷痕十分醒目。

錦寒小心翼翼地替公主擦著,心疼說道:“到底是誰這麽狠?能對公主下這樣的手,回頭讓太醫好好看看,別留了疤。”

宋宛兒未發一眼,只是垂下眼簾,遮住眸中自嘲神色。

待錦寒重新梳好發髻,宋宛兒吩咐道:“將我出嫁時那套嫁衣找出來。”

“啊?為何?”錦寒已經發現公主今日與平時十分不同,她不知公主這一夜發生了什麽,只覺得公主眉角眼梢已經完全褪去了往日的嬌俏,只是透著冷意和隱隱堅毅。

宋宛兒在鏡中對上錦寒不解眼神,只是笑著說:“晚些再跟你解釋。”

一件件將那件繁覆嫁衣穿在身上,宋宛兒回憶起三年前,自己出嫁那天,也是這樣一件件穿起來,那會兒她心中充滿甜蜜的喜悅,她就要嫁給心儀的他了呢!

在回到盛陽城之前,即使知道了真相,宋宛兒也未曾恨他,未曾後悔嫁給他。

而如今,她好悔!

這悔恨仿佛毒藥穿進她心中,蝕骨之痛不過如此。

三年前,她穿著這嫁衣出了宮,一路來到公主府,嫁給了他。

因為她的任性,給盛陽城的百姓帶來了滅頂之災。

如今她便穿著這嫁衣將一切結束,無論趙奉安所求為何,她願意用自己一命去抵。

*

裝扮完畢之後,宋宛兒微提裙擺,扶著錦寒走出公主府。

此時外面天色已經大亮,鐵灰色的天空仍然烏雲密布,有大片雪花從空中簌簌落下,被寒風吹得打著旋,落在人臉龐,打得生疼。

錦寒被外面滿目瘡痍的情景嚇呆了,一路上緊握著公主的手,緊緊跟在公主身後。

兩人來到皇宮西門門口,宋宛兒停住了腳步。

她擡頭看了看皇宮高高的宮墻,轉身握住錦寒的手,一雙美眸微微泛紅,輕聲說道:“錦寒,你我一起長大,雖是主仆,我心中卻早已把你當成姐姐,一直還惦記著要給你找個好夫君,送你風風光光地出嫁。如今看來,幸好沒找到,我自己在找夫君的眼光上,實在失敗至極……”

說著,宋宛兒笑了,眸子裏卻蒙上一層淚水。

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眼神裏只餘堅忍。

擡手輕輕拂去錦寒頭發上的雪顆,宋宛兒神情逐漸鄭重,一字一句說道:“錦寒,這皇宮已經不姓宋,我就不進去了,你再幫我一件事,替我進去將……趙奉安叫出來,好嗎?”

提及趙奉安的名字時,她明顯頓了下,每個字都說得艱難。

錦寒已經隱隱猜到此事和駙馬有關,她不知公主意欲何為,只是覺得她平靜得可怕。

而她亦了解公主,她知道此時任何人已經無法勸說公主,只能哽咽著點頭,說道:“公主,我這就去。”

目送錦寒背影消失在宮道盡頭,宋宛兒提著裙擺,一步一步邁上宮墻的臺階。

*

趙奉安從宮中沖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一身紅衣的宋宛兒正立於高高的宮墻之上。

狂風將她身上鮮紅色的嫁衣裙擺吹得飛揚,在灰色陰暗天空下,仿若是鮮血般觸目驚心。

他奔上城墻,向宋宛兒伸出手,聲音嘶啞:“宛兒,你先過來,聽我解釋。”

宋宛兒並未回頭,一直面對著盛陽城的方向。

曾經煙火氣十足的城池,如今一片死寂,被白雪覆蓋,更顯冰冷。

風中傳來她平靜的聲音:“我父皇呢?”

趙奉安沈默。

意料之中的沈默。

片刻後,宋宛兒慢慢轉過身,一向帶著明艷笑意的眼神,如今被恨意覆蓋,語氣冰冷決絕:“趙奉安,宋家欠你們趙家的,我和父皇將命還給你。對你,我無話可說,只有一事相求,惟願以我一命,換下全城百姓性命。”

說罷,她最後看了趙奉安一眼,便輕飄飄地向後倒去。

緋紅嫁衣在空中仿佛劃出一道火焰,將這昏暗陰冷的天地撕開了一道裂縫。

可惜,只有短短的一瞬,宋宛兒轟然落地。

紅色裙擺張開鋪在地面,宛若一朵艷麗花朵,鮮血亦漸漸在雪地上蔓延開來。

作者有話說:

在這世界上,唯一能給小趙帶來溫暖的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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