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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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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一時,我也不知道該心疼誰。”

校長辦公室,喝酒喝得一張臉紅通通的王校接過小張遞來的煙,點燃,用力吸了一口,徐徐噴出,另一只手端起啤酒,先敬孟子輝,再敬馬靜思,最後拍拍門衛格桑的肩膀,敬酒,喝了一大口。擦了把嘴。

拍著椅背,看著時箋說得痛心疾首。

“你說,我究竟該心疼你被金主壁咚,還是該心疼壁咚你的金主?

“究竟是該心疼被打了的金主,還是該心疼見義勇為打了金主的格桑?

“究竟該心疼不過是來參加我校活動結果還要處理接警、幫你包紮,負責處理紛爭的河對門小夥伴。還是該心疼將他們請來卻鬧成這樣的我?”

仰頭,王校裝模作樣抹了一把辛酸淚。

時箋又下意識朝後退了一步。

王校磕了磕煙灰:“時老師,別退了,再退——就貼著墻了。”

時箋感覺自己的臉頰熱得厲害。

孟子輝面上忍著笑,喝了一小口飲料。派出所三個人,小張只喝了一聽酒,孟子輝、小王卻滴酒不沾。即便在冬至節,派出所的人每次也只有一個人喝酒。所裏有人值班,今天值班的是放假歸來的小李。

門開了。衛生院院長扶著頭上有輕微烏青的紀夏慢悠悠進屋。紀夏坐下,距離時箋不遠。微微仰頭,對時箋嘻嘻一笑。“沒事,沒傷著眼睛。”

時箋微微抿唇。

當年紀夏曾說他身邊有五樣最重要的東西。眼睛,用來分辨色彩。手指,用來繪畫。大腦,用來思考。小姨,他唯一的親人。時箋,他唯一的愛人。

那時,時箋還會非常女孩子氣地扯著紀夏的衣袖笑罵:“我排最後?”

“排名不分先後。”

“必須有先後!誰最重要?!”

“我。”

“你——”

“如果我連我自己都迷失了,連自己都不能照顧,又怎麽能保護你?”

回憶起往昔,時箋微微一笑,笑意一閃而逝。化作被壓抑在心底的嘆息。

格桑大叔的酒早就醒了。

他用漢語混著藏語,嘀嘀咕咕抱怨不休。

陳斌攬住格桑的肩膀,低聲安慰。擡頭哈哈大笑:“格桑說他喝了酒,不是故意的,而且當時他真以為你會對時老師不軌。他來報警的時候我們還以為鬧著玩兒。”順口問紀夏怎麽會說“殺了你”這樣的話。

所有人都望著紀夏。

紀夏白了臉,青了嘴唇。卻笑了:“小說裏都這樣寫的。”

時箋也漫不經心說道:“小說裏都這樣寫的。”

兩人異口同聲。

紀夏扭頭看向時箋,眼中有了淺淺的光。

時箋別過頭,看著白生生的墻壁。

孟子輝眼角擡了擡。

陳斌還想追問。

孟子輝聲音擡高了一點,笑對王校說他聽學校的年輕男老師說紀老師捐獻多媒體那天寫的捐獻稿挺有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說話方式。比如警察就會下意識觀察他人的神態言行。經營淘寶的總是開口閉口就是‘親’。”

陳斌笑瞇瞇的:“那孟所長就觀察吧。”

孟子輝笑道:“他不是嫌疑人。”

“可他說‘殺了你’。在我們的文化中說這種話是非常糟糕的。所長難道不調查他有沒有前科。”

時箋有些煩。

陳斌自當年分配工作開始就在飛歌學校工作。他有點兒貪小便宜,也喜歡擴大事實,更喜歡打聽各種小道消息並傳播開。

過去時箋只覺得這不過是大部分普通人的小毛病,可在今天這種情況下,這小毛病卻被不斷放大,面目猙獰。

唯有孟子輝面色如常。笑著說如果紀夏檔案真有問題,如果紀夏背景有問題,他是警察,他不會不知道。

“可電視劇裏——”

“哎呀,電視頻道,胡說八道都嘛。那電視上還有手撕鬼子耶!”王校舉起一瓶白酒。“來!兄弟夥些!我們喝起!”

幹杯!

幾口酒下肚,氣氛融洽了幾分。

陳斌推了推格桑,格桑扭扭捏捏站起身給紀夏敬酒,自罰三杯後。陳斌問紀夏願不願意私了。“畢竟格桑動手也是因為你說了很多奇怪的話。當然,如果有特殊的原因也是沒有辦法的。”

時箋心底有些火。

紀夏的聲音透露著懶洋洋的漫不經心。

“可以。”

他接過王校遞來啤酒,喝了一大口。

“磕——”

喝了一聽的啤酒被輕輕放在桌上。

紀夏輕聲說:“不管在任何文化中,說‘殺了你’這種話都會被當做嫌疑人。可人卻又總是會不小心說一些不該說的話。人不完美,所以藝術家喜歡用各種藝術形式描述人與人性。”

眾人點頭。

“就像在推理劇裏,許多說‘殺了你’的人都會被視作警方的第一嫌疑人。日劇、美劇、英劇、國產劇。都一樣。畢竟不這樣怎麽能用警方的愚蠢體現主角的聰明。”

眾人點頭。

“嗯?”

時箋扶額。

紀夏繼續說:“當然,我不是說警察是笨蛋,畢竟誇一踩一是一種寫作風格,尤其在古早網絡小說中的女主和惡毒女配身上。現階段這也是網上捧人的一種手段,生活中更多見。孟所長,我的意思應該表達清楚了吧?”

孟子輝點頭,眉頭卻微擰。

紀夏話鋒一轉:“註意,我說的是警察。因為只有警察才有資格這樣深入地盤問一個人為什麽說這種話。其他人並沒有這個資格。如果警方覺得我是某起案件的嫌疑人,便應該帶進局子仔細盤問。而不是在學校的一間辦公室。何況如果我沒有記錯,貴校這段時間並未發生任何兇殺。我這種手法也被稱作捧一踩一。”

端起酒,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辦公室裏“唰——”地安靜了。

孟子輝輕聲咳嗽,說既然紀夏和格桑願意私了,還有沒有什麽要求。

“沒有。格桑大叔是擔心我傷害時箋。”

孟子輝問時箋是否願意和紀夏私了。

“不過是說笑罷了。”她下意識沖孟子輝笑了笑。

“哢——”紀夏手中的啤酒罐被捏得凹陷成一團。杯中的啤酒噴出,滿手都是。

王校用力抽了一口煙。舉起啤酒。“來!喝!喝了這杯我們後我們又是兄弟姊妹!”

啤酒,白酒,飲料被高高舉起。

酒文化下,爭端被淡化,一醉方休後,次日醒來告訴自己真的已經忘記了一切。

活動繼續。

時箋陪派出所的幾人坐了一會兒便說不舒服,回到家中和小麗麗一起看新更的電視劇。

看了兩集,腦中空空蕩蕩。

小麗麗下樓抱來花生、瓜子、飲料還有水果。只陪著她,不說紀夏的錯,也不問她心情如何。

第三次下樓又上樓時才低聲告訴時箋:“他也回去了。”

“在畫畫。”紀夏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畫畫。“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吃。”

“好!姐妹,讓我們舉起手中的可樂,幹杯!吃飽喝足,沒有煩惱,讓美食留在今天,將減肥留給明天!”

十二點半。

小麗麗睡了。

鄉政府、衛生院和派出所的人都走了。

樓下的音樂聲依舊不停歇。依舊有一半以上的老師還在院中狂歡嬉鬧。藏羌舞曲、鍋莊,歐美樂,現代,民族,混合著城鄉結合部。人影在燈光下扭曲舞動。

時箋裹著厚衣服站在二樓望著大家。

昨年冬至節王校花近四千塊錢請人從草地縣買了兩只羊,買二送一。拿一半給學生燉羊肉蘿蔔湯,另一半架在火上慢慢烤,邊玩耍便邊轉烤架,烤至噴香焦黃,皮上冒著油珠,油珠中有著肉香。

今年是時箋在飛歌學校過的第五個冬至節。

每年都有各種美食,每次都有各種胡鬧。鐵打的學校、流水的老師。

今晚鬧得再厲害,過段時間也就忘了。

淩晨一點半。

樓下終於安靜了。老師們簡單打掃了活動現場。關了燈。

時箋放下寫教案的筆。

紀夏房中的燈還亮著,她輕輕敲了敲紀夏的門。

門開了。

紀夏額上的烏青沒有消失,目光卻炯炯。挽起的白毛衣袖子上滿是油畫顏料。

“可以進來嗎?”

“進來。”

幫紀夏搬完家後時箋就再也沒有進去。這次是第一次。外面那間屋子的櫃子裏裝滿了畫材,他來了不到一月,裏屋的地上、墻上已濺上了花花綠綠的顏料。

床上雖然蓋著巨大的白布,但透過白布下細微的輪廓可以看出床上收拾得整整齊齊。紀夏的房間,衣櫃、鞋櫃,整整齊齊,幹幹凈凈,房中連一雙藏著沒洗的襪子都找不出來。房中除了顏料的味道,便是Dior花漾甜心香水的味道。

時箋大學時很喜歡這一款香水,紀夏曾攢錢在情人節買過一小瓶送給她。

“吃蘋果?”

“謝謝,不用。”

紀夏站在畫布前,沈默。

他畫的是兇殺現場。一個男人騎在一個女人身上,揮舞手中的刀,墻角,一個孩子嚎啕大哭。

時箋還未看清細節,他已點燃了油畫布。

房間火煙沈沈。

紀夏坐在煙霧中收拾畫筆。

時箋被嗆得厲害。

紀夏漫不經心說:“仁真這幾天線條畫得比過去好了很多。他有天賦,但心浮氣躁,沒有耐心。”

“他打籃球的時候還是挺有耐心的。”

“男孩子喜歡籃球挺好。不過他不喜歡湖人。他喜歡熱火,喜歡詹姆斯。”

火燒畫布的黑煙緩緩散了,紀夏小心收拾畫具。

“紀夏,今天為什麽要說這種傻話。”

“……小說裏都這樣寫的。”紀夏的目光挪開了。

他在撒謊。

“為什麽撒謊?”

“……時箋,我只是不喜歡看你和他說話。”

“胡莎莎。”

“時箋,我和她真的沒什麽。”

“我和孟所長也沒什麽。何況我和你早已經沒有任何關系。紀夏,畫被撕壞了,便壞了。”

“我可以重畫。”

“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肯聯系我?”

紀夏再度沈默。

時箋輕輕笑了笑。

還是不說。

那就算了。

起身。

時箋沒忘記將凳子小心擺放好。

“紀夏,再見。”

紀夏。

再也別見了。

“時箋。”

時箋停下了腳步。

“時箋,當時我必須走……我要錢,要很多很多錢。外婆過世後我被姑姑養大,那時我七歲,姑姑剛大學畢業。

“我畢業後姨媽和姨父唯一的女兒病了,要錢。最少三十多萬。他們兩個都是老師,養我、供我讀書,又養妹妹,這麽多年存款只有五萬。我和你分手前幾天胡莎莎男朋友幫我找了個機會。那家公司對我的作畫風格很喜歡。當畫手。當槍手。掙快錢。我用半年時間掙夠了給妹妹治病的錢。

“我需要拼命賺錢,也需要冷靜,那段時間我甚至不能聽見你的名字,我、沒有媽媽……你母親看不上我,我的確恨她。可我不想看你委屈。因為……那天我推你了,後來,在美國,一天,我……”

他欲言又止。

時箋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紀夏從後面輕輕抱住她。“時箋,我爸爸是殺人犯。聽人說,殺人犯的暴虐會遺傳。”

時箋顫得厲害。

紀夏輕輕抱緊,又輕輕拉開門,小心將時箋推出去。

“時箋,我會離開一段時間。”

直等到身後傳來輕輕的關門聲,保持被推出門的姿勢的時箋才肩頭一聳,恍惚。

轉身,想敲門,又不知道敲開門開說些什麽。

紀夏似乎在解釋,說的卻又似乎是毫不相關的事。時箋想問,又不敢多問。

在家中坐了很久,時箋渾渾噩噩睡了去。

第三天,起床,時箋在學校繞來繞去卻始終沒能看見紀夏。

照樣上課。

第二節是語文。

時箋準備聽寫,這是每天必做的事情。每天都要做,每天依舊有學生臨著聽寫才翻箱倒櫃找聽寫本。

仁真是其中的一個。

翻抽屜。

“啪。”抽屜裏落出一塊石頭。

時箋嚇了一大跳。腦中閃過開會時王校講過的不少校園暴力的片段。“仁真?你又想做什麽?打架?!”

仁真倒抽了一口涼氣,頭一歪:“語文老師……我想砸核桃。”

時箋呵呵。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眼裏是什麽?”

仁真認真看了很久:“語文老師!沒有眼屎!”

時箋深呼吸,告訴自己,學生需要教育,教育不止需要暴力,更需要愛,要愛。忍。擠出微笑:“不,是懷疑。說實話,或者我們去辦公室聊聊。”

全班輕聲嘻嘻笑。

仁真高高昂起頭,小鼻子翹得老高,得意洋洋招供:“語文老師!他們說那個畫畫的昨天晚上提著菜刀闖進你家,圖謀不軌,敢小孩子不應該知道的壞事未遂!然後今早上被警車抓走了!”

時箋:“……‘他們’是誰?”

“‘他們’的意思就是、就是‘他們’……我忘了聽誰說的。”

“三人成虎你不知道嗎?”

“可是老師,山裏的確有老虎啊!”

時箋在哄笑聲中扶額。

“孺子不可教”可能就是指的眼前這種情況……

紀夏的確是坐警車離開的。

最近修路不好找車,碰巧趕上孟子輝要去縣裏開會,他便搭了個順風車。紀夏教的是體育和美術,冬至節後停課。是金主,又是支教老師,還不拿工資。想提前走就提前走,沒人管他。

時箋給仁真簡單解釋了昨晚的事。讓他轉告“他們”,昨晚的事是意外。

學生睡了,時箋打開微博。

翻出《倉鼠帝國》。

今天紀夏更新了一張彩色鉛筆畫。

藍倉鼠對粉倉鼠說:“我會永遠愛你。”

依舊只有一個留言。留言的依舊是“紀夏大大永遠的神”,這一次的留言比上一次還要犀利。

時箋依舊開小號轉發。

躊蹴許久,只留了兩個字:很好。

紀夏昨晚說的話又在腦海中出現。

時箋,我爸爸是殺人犯。

他們說,暴虐會遺傳。

時箋似乎能明白紀夏的意思,又……似乎完全不懂。

想問紀夏,又不知道該怎麽問。

她總覺得紀夏沒有完全說實話。又不知該怎麽問。

小麗麗忽然來敲門,問要不要去楊陽那裏喝酒,今天是楊陽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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