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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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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周一是冬至節。

飛歌學校每年都會在冬至節舉辦慶祝活動。算是歡迎即將到來的期末與寒假。

下午上過兩節課後學生們便開始上自習。今天學生食堂依舊一葷一素,葷菜是牦牛肉燒胡蘿蔔,蔬菜是糖醋蓮白。本周的營養餐是香蕉和蘋果,還有小牛奶。

年年如此,連學前班的小孩都知道老師們會在冬天的某個時間“耍”。那天他們也可以玩得很開心。

學生們玩得格外開心。

老師們卻分外忙碌。

王校將人分作三批。幾乎所有男老師負責擡比辦公桌還大的銅爐,點火,燒水,搬柴。

女老師負責洗白菜、泡粉條,剝打奶茶要用的核桃,洗馬鈴薯。最重要的,是處理冬至節的主菜——手抓肉。

西北的手抓肉大多是帶骨的羊肉,飛歌學校這裏主要是帶骨的牦牛肉,王校也買了一部分帶骨的羊肉。首先分別放入加了姜片、大蒜與香料的水中,焯水去腥並洗凈。

再由當地擅長做手抓肉的藏族老師二次烹煮,巨大的鐵鍋中,八角、花椒、桂皮、香葉、小茴香,幹辣椒等等魚貫而入。水沸後轉小火,細火慢燉。五點前必須下鍋,七點半後再出鍋。各種香料的味道慢慢浸透入每一絲□□,肉香飄逸,填滿整個學校。

大鍋裏煮著手抓肉。大鍋上的蒸籠裏放滿了洗好的馬鈴薯。不需要放任何調料。這麽長的時間,馬鈴薯會被蒸得酥軟,

準備好手抓肉,時箋簡單洗了手,與一群女老師坐在一起剝核桃。

核桃是老師們從自己家拿出來的。沒有核桃鉗子,用石頭敲,用牙齒咬,剝開生硬而冰冷的殼,剝出躲藏在殼下的小小核桃肉,遇見藏在旮旯怎麽都不肯出來的核桃肉,便找來牙簽小心翼翼將其挑出。

一邊剝,一邊往嘴裏丟。

滿口留香。

女老師們互相嘲弄對方貪吃,卻又一個比一個吃得歡喜,直到學前班的卓瑪老師見再吃下去連奶茶也不夠打了,老師們才意猶未盡停了口。

“接下來要做什麽?”幫男老師搬了柴,紀夏找到時箋,蹲在她身邊像個好奇寶寶。

他來了快一月,學校老師們也從一開始的睜大雙眼四處找八卦到現在的由著他再怎麽胡鬧也無所謂。

時箋輕松了不少。

“接下來將核桃磨碎。”

“用什麽機器?”

“人手。”

人用手,用頭腦,造就了現代文明。

人的力量無窮。

卓瑪老師將那一包核桃裝入塑料袋,多裹了兩層。時箋和小麗麗找來了兩個啤酒瓶,先用瓶底將核桃砸成小塊,再像用搟面杖一樣一點點小心碾成細末。

紀夏一邊點頭,一邊說:“還是用機器簡單。”

時箋幫著卓瑪,頭也懶得擡:“人力也不是做不到。還有,別杠。杠也是你不對。”

紀夏緊緊閉嘴,見時箋碾了許久有些累,一把抓過啤酒瓶學著卓瑪的樣子笨手笨腳碾起來。

時箋站在一旁。

紀夏過去從不做這些,他總說自己是藝術家,自己的手是用來畫畫和打籃球的,不能被塵世間的茶米油鹽汙染。當年覺得他不過是可憐的中二病,現在想來,不過是想偷懶。

揉著酸痛的肩,時箋唇角不自覺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

現在的紀夏似乎比以前那個討人喜歡多了。

準備好了核桃,便可以打酥油奶茶。

巨大的銅火爐被擺在了辦公室前,爐火燒得正旺。銅制大茶鍋中的水已經沸騰。即便蓋上蓋子依舊掩蓋不住濃烈的茶香。

熬酥油茶用的是磚茶,是黑茶,屬藏茶,當地人又稱作“馬茶”。馬茶被稱作藏民的民生之茶。主要產地是雅安。解放前靠背茶工背負著茶穿過茶馬古道送入高原,當時是土司和其他貴族才可享用的奢侈品,而今卻走入千萬普通人家。

打酥油奶茶的工作由副校長陳斌負責。

陳斌是飛歌學校的當地老師。他父親在六十年代入藏當老師,一呆就是一輩子。他娶了當地藏族女子,生了三個兒子,陳斌是長子,漢語、藏語都說得很好。

時箋剛來的時候曾見過陳斌的父親,那位老陳老師。

老陳老師個頭不高,很瘦,頭花花白。每個冬天的清晨都在學生都去上早自習的時間抓一把米灑在學校操場餵小麻雀。他說麻雀冬天不好找食物,很可憐。老陳老師始終不會說藏語,他的老妻則始終不會說漢語,靠著眼神交流與最簡單的詞語交流,靠著給與彼此的最原始的溫柔,也是一輩子。

陳斌的妻子高挑而美麗,能聽說簡單的漢語,在學生食堂做飯。有一年陳斌培訓,半年不在學校,這個女人害怕被學校漢族老師欺負,特意請來老陳老師與他的老妻護航。

“那位老陳老師呢?”

“兩年前過世了。他的妻子也在昨年過世了。”時箋聲音很輕。父母,女子,不過是互相陪對方走過一段人生旅程的旅客。年少時為愛情流淚,為愛情哭泣,為一個若即若離的眼神、為一段不明所以的話語患得患失。

現在想來,似乎怎麽過,都是一輩子。

似乎和誰過,都是一輩子。

就像老陳老師與他的老妻。語言不通,也是一輩子。

紀夏陷入沈默,扭身去幫忙。

理科組的男老師們在冬日的枯樹上掛上了電燈,學前班的小桌子被臨時征用,擺滿了花生瓜子、糖果橘子,白酒啤酒。

飛歌學校是九年一貫制學校。

王校時常說,“九”就是“酒”。所以每逢佳節,能喝的痛飲,不能喝的小酌。生活怎的都不能少了那一口酒。

陳斌算了算時間,覺得差不多了,便用銅勺舀出一點茶水,仔細查看茶色後點了點頭。小心撈出被白紗布和細繩裹住的馬茶茶包。

放入酥油。

倒入新鮮牛奶。

倒入時箋他們碾好的核桃粉,開始打酥油茶。

陳斌戴上口罩,挽起袖子,拿起銅勺用力在茶水中攪動,舀起一勺茶,高高舉起,銅勺傾瀉,加入了酥油與核桃的茶水撞入緩緩沸騰的鍋中。一次,兩次,無數次,不斷重覆同樣的動作,至少一個小時。

這便是打酥油馬茶。

陳斌累了,卓瑪接過銅勺繼續打,卓瑪累了,小麗麗搶過銅勺,小麗麗累了,還有羅伊斯基,時箋雖不擅長,也幫忙打了幾下。不分漢藏回羌,不分男女老少,不分是門衛還是食堂阿姨,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幫助。

紀夏問陳斌為什麽一定要打這麽多下。

陳斌想了想,說他也不知道,學校的藏族老師沒一個真正說得清楚,至多說這樣可以讓酥油、核桃的味道更好的與馬茶的味道融合。

若是深究,不過是一句“父輩、母輩是這樣做的。”

種種習俗,口耳相傳,不需要文字記載,由父親教給兒子,由母親教導女兒,一代又一代。

茶要慢慢熬。

距離手抓肉出過還有近一個小時,女老師開始做粉湯。

冬至節的羊肉物以稀為貴,預算不多,王校羊肉買的少。粉湯用的便是牦牛肉湯底,切成細條的牦牛肉在鍋中熬煮,估摸著時間合適,加入一早便泡好的粉條,還有洗凈撕成小條的白菜,還有,牛肉粉湯中永遠少不了的芹菜顆粒。

時箋一直在忙碌,紀夏一直跟隨她一起忙碌,她做什麽,他便做什麽。

終於停下,坐在小桌子旁吃瓜子。

紀夏坐在她身邊,陪著磕瓜子,偶然想起,問一句:“時箋,你喜歡這樣的生活?”

“還行。”不過是慢下來,勞神費力只為幾個小時的歡喜。“在現代社會出現前,全世界的人的時間都很慢。就像那首歌唱的……”

她住了口。

那首歌裏唱,從前時間很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時箋,我的時間也很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茶好了!”陳斌老師大聲吆喝。

時箋給紀夏盛了一杯酥油茶。

她的馬克杯是上一次生日小麗麗送的小恐龍模樣的杯子。

紀夏的卻是一只倉鼠。

酥油茶滾燙,熱力很快穿過馬克杯,暖了兩人的手心。酥油茶噴香,茶面上漂浮著細小的核桃末和幾粒黃澄澄的酥油珠。

奶香,酥油香,茶香在一次又一次的擊打中被激發出最深最濃的味道,彼此調整,選擇最能體現自己,最能成就對方的味道小心融合。

入口,味蕾盛放。

細品,藏在唇齒間的核桃的粉末的味道在最後一刻綻放,煮熟的核桃粉末中有奶與酥油來過的痕跡,有一枚核桃歷經的春夏秋冬。

“好喝嗎?”

“難道只有我覺得這和街邊的奶茶味道不一樣。”

“別自卑。相信真的只有你。”

時箋卻笑了。不說這樣的話,似乎就不是紀夏了。

“手抓肉來了!粉湯來了!洋芋也來了!”

“不對,這個是馬鈴薯!”

“錯!這個是土豆!”

男老師們嘻嘻哈哈,將煮熟的菜擺放在乒乓球臺上。

紀夏聽著,忍不住吐槽:“還山藥蛋呢……”

卻還是跑去幫老師們分發手抓肉和土豆。

從縣上買回的鍋盔也擺了出來。時箋幫著擺放切肉用的小刀,小木板。

老師們都很忙。發朋友圈的,拍小視頻的,準備藍牙音響放歌的。每個人都能尋到事情做,都能會今晚的歡愉出一份力。

學生們在教室裏看電影,今天是冬至節,大家都要過得開開心心。

“王校!”馬靜思的聲音。

河對門鄉政府、派出所的都來了。

王校請他們一起來過冬至節。

馬靜思走在最前方,手中捧著一個紙箱,紙箱中是羊肉做的手抓肉。身邊跟著的便是那天問紀夏要微信而不得的小女生。

孟子輝也來了,他遠遠便看見了時箋,笑著揮著手。

小張、小王一左一右,望著紀夏氣勢洶洶,似乎想在今天扳回前段時間的敗績。

天暗了,燈亮了。

篝火晚會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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