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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燭的光很微弱,卻也溫暖寒夜。

手機上電筒的光很亮,但若用得不好,不過是在拍鬼片。比如像紀夏這樣,握著手機,手機貼近下顎,光朝上,在漆黑的夜晚襯托得紀夏的臉青白中帶著幾許詭異。

偏偏還隱約聽見讀英語的聲音。

時箋住在二樓,樓下是辦公室,時常聽見老師留下學生輔導功課的聲音。今天停電還沒有網,可樓下卻有背英語的聲音。

停電了還被留下,也不知道是哪個班的小倒黴蛋。

細細聽,似乎是時箋自己班上的仁真。再細細聽,沒有一個單詞讀準確,真不愧是她班上的仁真。

這種時候還被留下來背書,這小孩肯定又犯了大錯。

夜深,撕裂靜寂的汽車喇叭聲,孤獨的犬吠聲給靜謐添加了一絲淒冷。種種聲音混著夜色和紀夏手機電筒的光,越發顯得周遭空氣都陰惻惻的。

“像在拍鬼片。”紀夏首先說。

時箋笑笑,依舊將紀夏阻擋在門外。“你趁著沒人跑來敲門的毛病是在哪裏學的?這用手機電筒扮鬼的動作呢?都是在《霸道總裁語錄》中學的?”

“不。我們那屆的中文系又出了一本《霸道總裁的修養》。其中有一條便是‘趁著女孩子害怕的時候靠近,展現自己男人魅力。’”

時箋瞪眼,滿腦子都是吐槽,卻不知道從那一句開始為好。

重逢後,她幾乎不明白從紀夏口中說出的話幾句真、幾句假。哪句是在犯傻,哪句是假裝犯傻逗她開心。

“所以,你便假裝自己害怕?”

“不。我是真的害怕黑夜。”紀夏拿著手機的手墜下,他的額頭輕輕擱在時箋肩頭,似乎在發抖。“聊一聊,好嗎?和好吧。”

聊一聊?

從哪裏開始聊呢?

他被她媽媽打出家門?

還是她找他五年?

和好吧?

和不好吧。

紀夏喃喃:“我有理由。”

時箋笑笑:“我也有。”

“時箋,你從來不告訴我你媽媽的故事。”

“你也沒有。”

紀夏的臉比之前還要青白。從大學起一直是這樣,時箋不想談自己的爸爸,紀夏從不肯談起自己的雙親,時箋只知道紀夏是他姨媽養大的。

關於家庭的對話每每哽在此處便動彈不得。

樓下沒有一個單詞能讀準確的朗讀英語的聲音也停止了。

似乎有噠噠的腳步聲。

有人跑遠了。

畢竟沒有電,就算仁真犯了錯,也不會有老師留他很久。

紀夏的手抱得更緊了些,那握畫筆的看似溫柔的手纏得時箋動彈不得。

“時箋,我從未忘記過你。我走了五年,想了你五年。胡莎莎的確一直和我旅行,可同行的還有她的男朋友賀朝風。他們是在大學畢業後認識的,所以你不知道。賀朝風臉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疤,所以他一直不肯面對鏡頭。我沒有想到我們見面會是這樣一幅場景,你會這樣不相信我。不然我一定要來賀朝風的身份證號碼給你看。”

時箋動彈不得,聲音細細微微:“紀夏,你依舊不知道,我為什麽生氣。”

是因為胡莎莎,但更多是因為紀夏,因為紀夏一直不願意與她聯系。

在她疲於應對媽媽時傾找來的相親對象時,在她媽媽逼著她嫁給一個五十歲還帶著兩個兒子的男人時。她最渴望的便是紀夏的關心。但紀夏始終沒有出現。

她像一只孤獨的小海燕,獨自面對暴風雨。

紀夏緊抱著她的手臂僵了片刻。

他的語調更加溫柔,像是在安撫生氣的小貓咪。

“是我不好。那不過是男人的小小堅持。你媽媽當初罵我的那些話,我從來沒有忘記。我發誓,我混不出個人樣絕不回來!所以我不願意與你聯系。”

時箋忍著淚,咬緊牙關。

誰又能說,自己在感情中完全沒有虧欠對方?

他終於成了時箋媽媽希望他成為的那個人。有錢,有地位,有名望,配得上她並不算是特別優秀的女兒。

在他最苦的時候她不在他身邊。

在她最苦的時候他不在她身邊。

愛情不只是享受對方的榮耀,還有承擔對方的苦楚。她的生活,他的生活,而今已截然不同。如果因為“曾經在一起”、“曾經比任何人都要相愛”這樣的理由貿然在一起,是對曾經的不負責。

為什麽人們總愛唱歷經萬水千山歸來依舊是少年的歌。因為歷經萬水千山,大部人人歸來便已不是少年。

紀夏聽了很久。“時箋你已經一大把年紀了,竟然還喜歡鬧這種別扭。”

“一大把年紀,竟然還是杠精。”

紀夏終於松了手。“糾正一點。當年我這種人叫做鍵盤俠。杠精是鍵盤俠的進化。”

“你很驕傲?”

“嗯,建國後不能成精。但我成了杠精,我很驕傲。”

時箋笑出聲。

“時箋,你依舊會為了我說的話而發笑,你依舊喜歡和我在一起。”

時箋喜歡,只是——時間太長……

“時箋,我大概明白了。”紀夏輕聲說。“我也知道自己改怎麽做了。我們一起努力,補上殘缺的歲月,好嗎?”

時箋還沒來得及問他又想做什麽,忽然聽見了警笛聲音。心跳忽然加快,又一想,今晚沒電,總不會是學校的誰專程跑去河對門報警吧?

隱約聽見學校大門打開的聲音。

“你們這邊派出所很忙啊。”紀夏話還沒有說完,便聽見噠噠的腳步聲。其中間雜仁真的聲音。“警察叔叔,壞人就在這裏,即是他,企圖入室不軌!”

紀夏笑瞇瞇看著時箋,在手機電筒光的照射下,他的表情格外猙獰。

“時箋,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看著在停電且沒信號的晚上開著小警車前來“伸張正義”的孟子輝為首的派出所警員帶走紀夏。

再看看小臉上寫滿誠懇的報案人仁真,時箋拼盡全力擠出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為什麽?”

“語文老師!我剛才在樓下背單詞,聽見這個壞人好像又在欺負你,上次你不是說看見危險要報警嗎?我就報警了!”

時箋忍住淚:“為什麽你晚上不回家?在樓下讀英語?”

“英語老師留我聽寫單詞。”

“沒電啊!”

“嗯。”仁真抓了抓腦袋:“我覺得在沒電的時候背英語單詞更能顯示出我的誠意。說不定英語老師覺得我愛學習這周末便不會留我背書呢!”

時箋想了想:“你認為你最親愛的English teacher會在沒電沒網的時候呆在辦公室、然後不小心發現你在認真讀英語嗎?”

“不會。喔謔呀,白忙啰呀!”

時箋又好氣又好笑,換上“嚴師”的面具,問仁真為什麽又報警。“你報警,警察叔叔就必須出警。如果沒有大事,這就是浪費人力物力。”

“政治老師說遇見壞人要報警。”仁真說著,忽然委屈起來。“老師,難道你不感動嗎?沒有電,沒有信號,我一路跑著去派出所才叫來警察的!”

時箋有點兒感動。

感動中藏著竊笑。

讓仁真先回家,時箋拿起電筒準備再去一趟派出所。

結果發現大家都在樓下的辦公室。王校也混在其中,笑瞇瞇抽著煙,看著熱鬧。

小麗麗聞訊而來,沒忘記給大家帶瓜子、花生、巧克力。

紀夏望著王校:“貴校學生在打擊犯罪上非常積極。”

王校用力點頭:“俺也覺得!”

“但能不能請貴校長轉告學生,男女間的感情很覆雜,如果前男友距離前女友稍微近一點兒便打電話報警,不僅是浪費警力,還是占用公共資源,更阻礙了無數作家寫美好的破鏡重圓的故事。”

“俺也覺得!”

“最後,煩勞貴校加強對學生思想道德的教育,最起碼讓他們明白岳飛的苦處。”

“俺也覺得——俺覺得這個不對。你的冤屈憑什麽與岳將軍相提並論?”

紀夏點頭:“這是比喻。”

時箋冷冰冰插話。“是類比。王校,說正事。”

孟子輝坐在一旁,燭光昏暗,卻掩蓋不住他望向時箋時面上的笑意。

隨行的小張、小王清了清嗓子。

經過昨天的那件事,且又看見王校與紀夏談笑風生,他們說法做事也比昨日隨意了許多。

小張上回在紀夏這裏沒有討要到便宜,這次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洪亮。

“紀夏,昨天才見了面,今天又見面。你長得這麽像偶像明星,想必經常關註娛樂圈。應該知道明星們經常發表‘此次占用公共資源實在抱歉’之類的消息。你昨天占用一次,今天又占用一次。難道你不覺得羞恥嗎?”

“所以可憐的孩子報警是錯誤的?要不麻煩王校告訴學校孩子,遇見可疑的事情不要報警,切莫占用公共資源?”

“你這人——”

時箋恨不能挖一個坑跳進去。

小王接上話頭:“紀夏。不要覺得我們笑瞇瞇同你說話你就覺得自己成了香餑餑。馬書記說了,做群眾工作要嚴厲,也要溫柔。還是你想要在派出所住一夜?我們的目的是徹底解決問題而不是解決鬧出問題的人,所以……”

紀夏生出雙手。“請。”

“你這人——”

小張、小王一道瞄向紀夏。

又一道瞄向時箋。

時箋拿起一本書。

恨不能將書頁貼在眼睛上。

孟子輝對小張耳語幾句,小張覆又提高聲音:“你要不要仔細思考下為什麽每次都是你?說,這次又想做什麽?”

“我害怕,想要找間房子”

“學校那麽多男老師,為什麽站在女老師門口?”

“因為她是我前女友。”

“‘前’!身為男人,這樣纏不覺得羞恥嗎?”

“不覺得。前女友四舍五入也是女友。小說裏都是這樣寫的,鬧別扭的男女被關在小黑屋一夜就能恢覆關系。”

“別把耍流氓說得這麽動聽。小說裏還寫那些黑.道人物、索馬裏海盜個個英俊瀟灑,帥得丟進娛樂圈就能成頂流呢!真要那麽帥為什麽進黑.道當海盜?難道不知道去找個富婆?”

紀夏想了想,舉起大拇指:“觀點很好。但我認為,一切總有例外,萬一真就有個帥得慘絕人寰的男人偏偏想要體驗一下在槍林彈雨中散發自己青春的熱力呢?比如,我曾經看過一段資料——”

“你這人——”

王哥和小麗麗磕著瓜子,看紀夏與兩個警員爭得臉紅脖子粗。

時箋趁著沒人註意自己,悄悄逃走。

孟子輝跟了出來,聽著辦公室吵吵嚷嚷的所謂審訊,看著身邊恨不能將頭擰下來塞進肚子的時箋。“他一直這樣?”

“杠精轉世。麻煩拘留,謝謝。”

“如果他對你造成危害,我們會以‘猥褻婦女’將他逮捕。”

“口舌之爭罷了。”

“如果是這種情況我們一般只是教育幾句。”

望著同小張爭得臉紅脖子粗的紀夏,時箋想了想:“那我可以告他襲警嗎?”

孟子輝笑出聲:“不行。”

時箋遮住眼睛,選擇閉目塞聽。

“你愛他?”

“……忘了。可能還愛,也可能只是見一個喜歡吵鬧的故友。”

孟子輝沒有再多言。

喧喧嚷嚷大半夜。

紀夏終於去了派出所,不是拘留,只因為他和小張小王爭著爭著爭出了一點兒兄弟情義。

加上王校在一旁力證他不過是一個喜歡畫畫的文藝男青年,藝術家,不同一般人有點兒區別,憑什麽被稱作藝術家?美術生,桀驁不馴很正常的!

紀夏用力點頭。

時箋:“王校。拜托,請不要用你有限的邏輯與知識侮辱‘藝術家’和美術生。”

紀夏終究還是走了。

時箋卻再也睡不著。

和好嗎?

記憶回到五年前。

她媽媽時傾手握搟面杖對著紀夏痛罵——有娘生沒娘養!

紀夏當時的表情,時箋永遠都忘不了。

和好嗎?

算了吧。

東西壞了,再修補也會布滿裂痕。

幸好,第二天清晨,路通了。

因為在修路,也為保證大路暢通,縣政府在各村都配置了小型挖掘機。再也不會因為路況不好而中斷交通超過四十八小時。

依舊沒有信號,時箋只能拜托仁真去找格桑大叔,將紀夏和他的所有東西盡數搬上政府配置的鄉村客運小車。付了車錢,擔心紀夏在M縣一時找不到充電的地方寸步難行,又給了他一個5000毫安的小型充電寶。

“時箋。我這麽遠跑來,你真要趕我走?”

時箋想了想,再一次將話說清楚。

“紀夏。”

她承認,當初跑來支教有紀夏的原因。

但不也有媽媽時傾的原因。

也有看見招支教老師的廣告後想要試著為社會做一些事的原因。似乎這樣就能從另一方面彌補對母親的虧欠。

“那為什麽不和我走?”

“紀夏。我說得很清楚,五年了,許多事都變了。你不可能要求一個五年沒有見過你,甚至連你的一條消息都沒有得到的人見到你便歡欣雀躍。我不賤。你也不賤。別這樣。”

紀夏盯著時箋看了很久。“時箋。我明白了。”

紀夏明白了什麽?

時箋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望著帶紀夏離開的鄉村客運,時箋松了一口氣。她放了他自己,也放了自己自由。

可自由不等於歡喜。

大腦說一切都過了。

心說,不,你沒有。

小麗麗靠近她:“時箋,清除文檔,覆蓋比刪除更有效。”

時箋不想覆蓋,也懶得刪除。

愛情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山無棱,江水竭,夏雨雪,乃敢與君絕。也是紅燭之下、黃泉之約。

她的痛苦卻不只是愛情。

她當年的確是用支教來逃避,逃避的卻是家庭。

而孩子們的眼睛,他們溫柔呼喊“老師好”的聲音卻讓她感受到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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