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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公示欄的時候你看見了什麽?”警察小王問。

紀夏不假思索:“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是?總不可能寫‘在我的律師到來前我有保持緘默的權力’吧?”

“你這人——”

警察小張趕緊制止小王。清了清嗓子:“寫的是‘一切為了學生,為了一切學生,為了學生的一切’。”

“可你們是派出所。”

“馬書記前幾天開會說得很清楚,不管是鄉政府還是派出所還是衛生院,都要將‘教育’看做重中之重,扶貧是扶產業,更是扶教育。學校嚴禁發生任何爭端,任何在學校鬧事的人,只要王校覺得可疑,直接抓回派出所,絕不幹擾學校正常教學,‘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紀夏瞇起眼睛:“難道只有我覺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這句話是帶貶義且有道德問題?你學過歷史沒有?”

“你學過!就你學過!比喻你不知道嗎?我說你這人——看你長得明星似的,怎麽偏就長了一張嘴?”

紀夏聳聳肩。“常有人這麽說。”

時箋最喜歡這樣說。

“說,你為什麽要綁架?”

“同志,我理解且高度讚許你們為了學校正常秩序將有嫌疑的人帶來派出所的精神。但是,請問一個合格的犯罪分子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綁架民女並且還生怕警察不知道?”

“你這人——”

正好所長孟子輝下村歸來。

小王、小張如蒙大赦,沖出去扯著孟子輝要求評理。

孟子輝和第一書記馬靜思都是下派的扶貧幹部。馬靜思原本在省政府工作。孟子輝本屬於公安廳,在一次抓捕行動中受了重傷,醫生要求修養,他閑不住,便申請來扶貧。

孟子輝本以為小張、小王抓了個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

“所長,這人似乎是時箋老師的前男友。”

孟子輝僵了僵。

他來了兩年,認識時箋卻是在一個月前。派出所、衛生院、鄉政府與學校隔河相對。時箋除了呆在學校,就是在學校附近走走逛逛,來河對門不是為了買東西就是帶學生進衛生院。

兩人認識是因為一起報案。

報警電話是小張接的。報警的是個孩子。那孩子聲音洪亮,義正辭嚴,不慌不忙:“警察叔叔!我報案!有人侵犯我肖像權!”

報案那天是星期一的晚上。

學校有明文要求學生不能帶手機進學校。

孟子輝發揮自己公安廳一線警員的推理能力,卻還是想不明白學校怎麽會有侵犯肖像權的事發生。總不會是有人拍了個的短視頻放上網吧?

想不明白,駕車去學校。

“受害者”是八年級的學生巴爾丹,帶著一副黑框眼鏡,住校生。

“犯罪分子”巴爾丹的同班同學仁真,王校說他是出了名的搗蛋王。

報案原因是仁真拍了巴爾丹幾張照片放上了社交媒體。巴爾丹要求刪除,仁真偏不刪除。

巴爾丹說你再不刪除我就報警了!

仁真偏說有膽子你報!

曾在一線與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鬥智鬥勇的孟子輝看著恨不能挖個坑將自己埋進去的仁真和面對警察戰戰兢兢的巴爾丹,本著關愛未成年人的精神,斟酌許久。

只能感嘆道:“政治課學得挺好。”

王校叼著煙走來,兩個學生一人腦門上彈了一下。“手機!扣三個星期!”

兩個學生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下。

“眼睛!”

兩個學生立刻站端正,頭埋得很低。

那一刻孟子輝夢回高中。

王校叫住路過的學生請他去叫八年級的班主任。

孟子輝本以為在藏區教書的老師一個個都像王校這樣叼著煙,氣勢洶洶,殺氣騰騰,給條馬鞭就能上山放牦牛,給把鋤頭就能下地種青稞,給給背簍就能鉆林撿蘑菇。

所以時箋來的時候他楞了楞。

時箋與他同齡,看起來卻比實際年紀小一些。中等個子,身材消瘦,江南水鄉的溫婉做派,全然沒有一絲天府之國的女性的潑辣爽快。

聽完事情經過,時箋笑得比誰都開心。收斂笑意,手擡起,高出她整一個頭的巴爾丹與仁真嚇得縮成一團。那手輕輕落下。“啪。”落在頭上。

聲音很溫柔:“政治課學得挺好。”

孟子輝擅長抓捕犯人,不擅長講道理,所以才帶上小張。結果那天他口若懸河,小張反而沒有話說。

首先承認巴爾丹報警是正確的,遇事找警察叔叔是不變的道理。

其次責備仁真胡來,強調拍他人視頻、照片放上網必須得到他人的允許。

最後聲明小孩子進學校讀書不能帶手機。遇見問題先找班主任,班主任不能解決找校長,都不能解決還有警察叔叔。

王校叼著煙:“聽懂沒有?”

巴爾丹想了想:“不能越級上報。”

仁真:“不能占用公共資源。”

辦公室一時很安靜。

只有時箋忍不住笑出了聲。

就算是認識了。

加了微信。

時箋的朋友圈總是很安靜,頭像是一只倉鼠。偶爾發一條,不是學生作業寫好了,便是學生這次的活動做得很好。只有學生,沒有自己。

孟子輝偶爾想和她說說話,也不知如何開口。

也就小張、小王成天鼓動孟子輝去學校辦法律講座。可還沒正式行動。

來了一個前男友。

時箋上完課開完會趕到河對門派出所的時候,她前男友企圖綁架她賣進窮鄉僻壤消息已通過門衛格桑大叔的口,通過來學校帶話、送東西的家長的摩托車傳遍了整個村,大有傳遍整個鄉而後飛遍整個片區的趨勢。

在鄉親們分外八卦的目光的洗禮中時箋一溜煙跑進派出所。

小張和小王又接了電話準備出警。

他們努努嘴,義憤填膺。“時老師你不厚道啊!怎麽能這麽對我們所長?”

時箋用力點頭,畢竟紀夏不張嘴還算個人,張嘴就變成妖精的一種——杠精。她與孟子輝接觸算不得多,卻也知道這個派出所所長並不太善於言辭。生怕紀夏欺負人,腳步加快了不少。

辦公室裏,孟子輝喝著茶。

紀夏拿著一張四開的白紙寫寫畫畫,內容——嚴禁校園欺淩。已經快要畫完。

時箋不出聲,靠在門口看紀夏畫畫。

她當初最喜歡畫畫時格外專註的紀夏。只有在畫畫的時候,紀夏才像是青春偶像劇中穿著白襯衫坐在畫室中,手托顏料盤的美少年,在他身後,陽光落入畫室,光影與色彩一起斑駁。

曾無數次幻想過這種場景的時箋纏著紀夏這樣做一次。紀夏卻說:“穿白襯衫進畫室?臟了你洗?”

果然,不開口的紀夏才是偶像劇男主。

孟子輝擡頭看見時箋。

時箋讓他出去,不驚動紀夏。

而後在派出所的院中對孟子輝報以最深的感激與最深的歉意。

“他真是你前男友?”

“你都說了——前——男友。”

“當年為什麽分手?”

時箋笑了笑:“打破砂鍋問到底是孟所長的職業習慣?”都是成年人,要學會聽懂拒絕。

孟子輝果然不再追問。“沒事吧?時老師。”

“沒事。”

“聽說徹底刪除文件的最好方法不是粉碎,而是覆蓋。”

“根本用不著刪除,何必覆蓋。”

“這個時間山裏面的菌子長了起來,要不要一起去撿菌子?”

時箋笑道:“菌子也是村民的收入。我害怕馬書記責備我們非法竊取村民財產。”

“長在山林裏的東西還要分是誰家的?要不讓村民喊一聲,看菌子答應不?”

時箋樂出聲:“您對阿Q精神學得很透徹呢。”

“時箋。”紀夏忽然喊她。

時箋條件反射應了一聲。

紀夏眉梢一挑:“我也對阿Q精神研究得很透徹。答應了就是我的。”

將手中的畫交給孟子輝。“送你了,老尼姑。”

時箋趕緊沖孟子輝呵呵笑。“他是妖精的一種,杠精。別介意,別介意。”

辦手續,領人。

走出派出所,紀夏顧不得沿路人的目光,陰陽怪氣:“不過五年,時箋你動作很快啊。”

“你都說了,五年了。”時箋頓了頓:“比不過你。和胡莎莎一起在國外五年。從洛杉磯到索馬裏,你在哪裏她在哪裏。”

“我和胡莎莎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和孟所長也不是你想的那樣。”時箋駐足。何況,五年了。“這五年,我找過你多少次?”

一開始,是她媽媽時傾不好。

時傾嫌紀夏窮,還不會說話。

所以五年前的國慶節,時傾用搟面杖打傷了紀夏的額頭。事情鬧得很大,警察來了。紀夏說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那天,時箋被時傾鎖在了家裏,時傾還拿走了她的手機。

時箋砸不開門,她恐高,卻咬牙赤足抱著水管從四樓往下爬,腳踏上大地的那一刻,她才發現自己十根手指都被水管磨得鮮血淋漓。襪子被磨得破破爛爛。

她翻遍自己的屋子找到了三塊錢,兩塊錢的公交車費足以讓她從自己家去到紀夏在市裏的出租屋。

出租屋一團糟。

地面灑滿被撕壞的畫紙。畫紙上是紀夏畫的《倉鼠帝國》。那夜紀夏將畫紙撕扯成碎片,毀了畫,也毀掉了“貓咪飯盆裏的性感倉鼠”這個ID。他捂著頭嘶吼。顏料盤、油畫棒、水彩、馬克筆在地上躺得橫七豎八。

時箋赤足蹲在窗外。

捂著嘴,將所有的啜泣吞下。

待紀夏冷靜她才小心翼翼敲門。沒有等來想要的擁抱,等來的是紀夏的推搡與憤怒。

她只能回家。

錢不夠。

坐不了公交,她赤足走了很久,一個準備下班的環衛工人給了她一塊錢。

回家自然少不了被時傾一頓痛罵。

隔了幾日時箋又去找紀夏,沒找到,下一次知曉紀夏的消息,才知道他與一個女孩出了國。女孩叫胡莎莎。

時箋告訴自己,紀夏和胡莎莎不會有什麽。

她一直想要找回他。

微信、□□、微博、ins、Facebook。

最初他只是不回消息,後來拒收。

當初是時傾錯了,卻是紀夏先走的。紀夏走得徹徹底底、幹幹凈凈,現在卻又吵著鬧著要回來。

“紀夏,五年了。當年是我媽媽的錯,可是,五年了。如果需要我的痛苦來作為你的補償,我也補償夠了。散了吧。”

就當是一陣風。

穿過彼此的生命,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紀夏張口,似乎想要解釋,卻又閉口不言。

格桑大叔早已準備好的紀夏的行李,時箋去派出所前打了電話包車,農村客運司機彭措已經準備好,他幫著時箋將紀夏的東西擡上車,烏溜溜的眼珠左顧右盼,又好奇又不敢問。

紀夏一直在看她。“時箋,你真要趕我走?這一次——我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再見。紀夏。”時箋轉了個身。

今天有晚自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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