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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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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困局

壽春池眷屬所門外設有石臺,早早請了班香火戲演員,此時場中正演著一出《坐宮》。

敲小鑼,蒙狹谷,煙熏火燎,一旁粗布縫制的袋中蹲著的,正是昌萍的小兒子曹望京。

七年前,那掮客因肺癆客死於路,彼時昌萍腹中便已懷著他的骨肉。因昌萍登島後以曹將軍情婦身份示人,幹脆便讓兩個兒子都姓了曹。

她對兒子的寵溺在壽春池也是出了名的,今日正是小望京生辰雖然壽春池的住戶多少都不缺吃穿,但似昌萍這等小兒子過生還要請班子唱戲的,也是獨一份。

周遭圍滿了老少數十人,或長衫綿褂、或西裝革履。女人們耳垂綴有珍珠,或銀飾。其間怨鬼奔馳,嘆息,哀求,歡愉,無需在意兵戈橫截,抽刀斷水愁似怨懟不清,見慣了觀音,便該留心煙塵裏的救兵。黎明先到,待紅日再攀升,灼熱地燒透東方時,人群也漸漸散了去。

翌日晌午,昌萍和兒子望京從富興港回來,將兒子留在家,自己便匆匆去了卷煙廠。她在卷煙廠專做漿洗衣裳的工作,旁人午休時正是忙碌的時候。

午後兩點多,卷煙廠下了工,昌萍穿著一件對襟的棉褂套舊針織衫,肘間夾著一只鋁制飯盒,進了開水房。

這座卷煙廠是聯合會與洋人合辦,眷屬區壽春池唯一像樣的企業。她在這裏工作,吃飯的時候早過了,昌萍不喜熱鬧,今日尤其,所以等下了中班才來打些熱水泡飯吃。

昌萍有一張獾一般的臉。頜胸,翹腿,風韻猶存。今年虛歲三十七,體態豐腴外更顯玲瓏有致。

剛進門,秦宛便來到了跟前,擺著臀,扯著嗓子喊,小望京他娘,你這是打望鬼呀。昌萍擡頭瞧她一眼,心裏頭裝著事,不發一言。

小望京最近不太對頭,好像有什麽事瞞著自己。一個七歲的孩子,會是什麽事呢?她伸手把飯盒蓋子掀開,往白米飯邊沿添了點開水,熱氣漫至頭頂的汽管燈,發出滋滋的響。

秦宛日前踩著高跟學跳交誼舞時崴了腳,步子邁得實在,此時正杵著棍兒一瘸一拐的過來。湊近些看,米飯上蓋了個雞蛋。站久了身子有點晃,擡手幹脆搭上昌萍的腰間,右手拿洗好的一對筷子往昌萍飯盒邊敲了三下。秦宛說,恭喜你啊,昌萍。望雲攀上高枝了,以後那洋女子的屁股坐他大腿上,矜貴了。睡慣了外頭的席夢思,怕是難瞧上咱壽春池的棕墊床。昌萍聽了也沒急眼,只是低眉順眼地舀起一勺米飯餵嘴裏頭,恍惚的嚼了嚼咽下。

此事說起來也叫她心裏不是滋味,大兒子望雲本來在富興港慶仁飯店做招待,由於常有島外的商人往來,一來二去竟和一個洋人女子戀愛上了。這事讓昌萍知道時,竟是望雲告訴她這個當媽的,自己要離開馬島,和洋女人去香港生活了。

昌萍知道這都是那洋女人的本事,出身壽春池的尋常人,除非偷渡,哪裏能隨便離開馬島去。心中多是不舍,卻也曉得自己不能留兒子在身邊一輩子的道理。只是擔憂兒子攀附這女人的路子不正,叫人背後議論。因此,她很排斥旁人談及此事。

秦宛本想著望雲有出息,談了個外頭的洋人當媳婦,自己趁著人還沒登船,找昌萍幫幫忙,給自家沒著落的長貴尋個門路。瞧她反應,自己是那句話落了毛病?接著往人背上拍了拍,算是寬慰。

壽春池的人都知道昌萍這人一貫是悶雷土埋炸不出響,但心腸好,萬事與人為善。多年前剛到壽春池時,昌萍得了秦宛的提點,裝成某位將軍的情婦,沒替那掮客收屍,不想早懷了望京,生活拮據時沒少讓秦宛幫忙。

那年望雲讀書缺錢,昌萍上門,秦宛當然也講究,趕忙將嫁妝賣了錢借她。有這層關系在,秦宛想著攀點關系不為過吧?那知昌萍是一句話不搭。瞧她這模樣,秦宛犯了難,這不是瞧自己不上嗎?於是驕哼一句,趕忙來了氣性,嘴上沒把門的,張口就是一句譏諷的話。秦宛說,娘掀蓋子,兒掀裙,了不起,實在了不起。

這一通混話可不得了,沈默半晌的昌萍忽地摔下飯菜,攥緊了雙拳,三兩步跨到跟前,鳳眼圓睜,就這麽盯著她。秦宛這便知道事不尋常了。她後退幾步,人靠在水槽邊,整理散亂的鬢發,盯著身前從未袒露這一面的昌萍,縮了縮脖子。

要說別扭,兩人其實也鬧過,認識十年了。昌萍這人丁是丁卯是卯,認死理。她這麽一遭,事要鬧到警備處那邊去,估計也算自己的錯。沒準聯合會的領導還得說,昌萍素來是的不惹是非的夫人,你要說她平白挑起事端,問問誰信?

秦宛擡起戴著翡翠鐲子的手,撫了撫額頭。昌萍為什麽受眷屬們的排擠,搬來此處十年也就自己一個朋友——這便是原因。男人們稍誇讚誰一句,壽春池女人們的風言風語便是天下刀子雨。

秦宛嘆了口氣,順毛驢被惹毛了,能把皮鞍子嚼著吃。今天的昌萍突然就變啞巴了,十年前在船上,那病怏怏的掮客嘔血時也沒見她這麽緊張,活像一點就著的炮仗。秦宛一邊後悔自己失言,一邊堆起笑臉,開口對昌萍說,你這婆娘今天吃了什麽槍藥?儂要麽不吭聲,要麽火氣這麽旺的啊。昌萍聽了沒回話,許是冷靜下來,也就順著臺階下。這才將飯盒撿了起來,靜悄悄地走到旁邊,握著條帚清掃起打潑的腌臜。

秦宛瞧著緩慢地起身,杵著拐,背靠著水池邊又絮絮的說,你有什麽事好心焦的啊?你跟我說。望雲那事我囫圇腦子打胡說的,其實我也高興的呀。再怎麽說,也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小娃娃。我這張嘴你還不知道?沒壞心思的呀。見昌萍仍是不答,秦宛繼續說,要不跟我走港口打幾圈麻將好伐?

昌萍不響。兀自將條帚放回原處,站定在秦宛面前,開門說,這個回頭講,這幾日怕有雨,趁今日晴,我家地裏還稭稈要燒,先走了。聲音不大,像游絲般。秦宛聞言擡手理了理衣衫,也不再開口。

昌萍既然不想說,自己也不好再過問,只是望著昌萍的背影搖搖頭,心道:你能瞞得一時,卻也不想想這馬島有誰家的糟爛事能瞞得住?教人知道都是遲早的事。同我還不願意說,突然倒生分得很,用天津話,該叫各色兒。

話分兩頭,昌萍要上工,出門前就叮囑小望京去地裏歸攏稭稈。晌午飯後,小望京招呼港口上來的警備員喝水,收下月度的兌票後就出了門。

昌萍記掛孩子,怕他用火不當心,出了卷煙廠就往自家地裏去。

她到地裏的時候已經三點了。稭稈零零散散地歸攏作幾堆,遠遠瞧見了地頭草棚裏,小望京和另一人正跨坐在條凳上做什麽。她見有外人在,沒急著近前,遠遠看著,認出那人,正是是鎮上的警備員杜學義。而小望京分明坐在他大腿上,男人的一只手都伸進望京衣服裏摸。

昌萍立刻記起日前秦宛說的,杜學義和羅家寡婦劉氏搞破鞋那事。

她只覺得眼前一黑,心臟突突地直跳。自己視作心頭肉的小望京,怎麽會和這種人混到一起?!腳下三步並作兩步,在田埂上小跑。離得近了,看清杜學義手裏分明在數著一沓鈔票。小望京探長了脖子,杜學義似是數夠了,便分出一沓遞了些給她的兒子。

她聽說富興港的人說過,見過日本商人,不喜歡女子,專要挑年輕漂亮的男孩子□□覺的。她怎麽也沒想到,杜學義竟喪德到了這地步,自己作奸犯搞破鞋也就罷了,竟連她的小望京也不放過?

昌萍心頭發焦,有如油煎,剛要出聲大罵,沒註意腳下田埂濕滑,一個趔趄,通地一聲,便跌進了水渠內,泥水弄臟了全身。她掙紮著起身,喊望京的名字。

草棚裏二人一驚,遠遠望見她。杜學義立刻起了身,一手提褲子,拾起帽子戴在頭上遮臉,飛也似地往富興港方向開溜。他前腳走,小望京後腳也溜出草棚,許是怕昌萍責罵,一個勁往河邊自家逃了。等昌萍自己爬上來時,衣裳掙開了線,頭發上也沾滿了泥。她撐著單薄的身子無力地癱坐田埂上,灰頭土臉地發楞。

方才瞧見的事,好比天塌地陷,燒得她太陽穴突突,連帶著後槽牙,一陣陣疼。

她恨自己粗苯,起先不懂這裏頭的勾當,在卷煙廠跟秦宛鬧了番不愉快後,才意識到事情有多不對路。秦宛說的:屁股坐在大腿上。還能是說什麽事?

可望京才七歲呀!昌萍拖著身子,捂著半邊牙疼的臉,趕回家裏。推門進屋,就撞見小望京揣著自己藏錢的蒸籠,正數藏在蒸布裏的錢。這小崽子不學好,好大的膽子!昌萍想起剛才裏地裏撞見那事,一時怒急攻心地罵道,死孩子,你要造反了,敢偷家裏的錢?

七歲的小望京咂了咂嘴說,媽,咱們都用兌票,鈔票又用不著嘍?藏在蒸籠裏做什麽?錢又不會像米一樣越煮越多嘍。不如我拿去花了——

死孩子,你敢。昌萍將兒子堵在屋裏,就伸手去拿琺瑯櫃上的竹條。

小望京鬼怪得緊,泥鰍一般從她身側滑了出去,她沒扯住兒子的衣領,只好追出院外。

滿山的竹子綠得發黑,林濤翻滾,在沈沈的夜色中發出潮水般的嘯聲。冬日的霧將那條小路襯得灰蒙蒙的—片。年幼的小望京抱著蒸籠奔跑,在岔路口停下,回頭望,昌萍還在遠遠地追呢。被泥水打濕的衣裳貼著她豐腴的身子,手裏還握著竹條。那雙杏眼裝滿了怒火;聲音顫抖,嘶啞地喊,你這死孩子,你給我回來!

她追得急,追了幾步便岔了氣,再也奔跑不得,只能扶著電線樁停下。小望京見媽不舒服,這才遠遠地停下。他知道自己犯了錯,遠遠地喊了幾聲什麽。

昌萍的牙更疼了,她把手裏的竹條一指,你跟我回去!我有些牙痛,你說什麽?我聽不清!望京說,我說,也不是疼一天兩天了。我哥信裏說了,你要不去港口把牙給拔掉,我就拿你的鈔票去碼頭換糖吃!究竟是個七歲的孩子,什麽也不懂。

昌萍喘息著向前仰頭,焦急的沖著正扶電纜樁彎腰喘氣的兒子喊,這時,旁邊路過的警備長太太哄笑起來問,小望京他娘,蒸籠裏裝著什麽金貴物什呢,這麽火急火燎的追娃娃。她的笑容令人發怵,昌萍沒仔細聽,眼睛盯著那太太的嘴動,擠眉弄眼瞧著不像好話。小望京和杜學義往來這事,可不能叫外人知道。她忙不疊地收拾易容,尷尬地向太太揮手說,警備長夫人啊,這是回家吧?她低眉順眼的笑,繼續說,我和兒子鬧著玩呢,讓您見笑。她臉色發青,伸手將因奔跑散亂的發絲別在耳後,對著小望京看一眼,眉頭一擰,暗道,死孩子,還不回來?這時小望京喊道,媽,我走啦!晚些回來。

他向自家母親揮了揮手,然後就兩步一蹦地往岔路處警備處的方向走去。昌萍和警備長太太客套了沒幾句,人影已消失在岔路口。

打發走了警備長太太,昌萍氣得跺腳。牙稍稍用力,下頜就扯著通紅的臉皮吃痛,扯到臉頰牙更痛,只好張大嘴巴呼吸。路過那顆老樹時,什麽東西簡直是不要命的叫,擦身而過一輛老爺車後,路邊的黃狗也開始嗷嗷吠。昌萍秀眉微顰,聽得心煩了,押著衣襟,彎腰撿著顆石子兒就往那邊扔,罵說,消停點吧,祖宗。

帶著心事回家的昌萍,瞧見隔壁正在後院的椿樹下擺桌吃飯,便兀自將臟衣裳換了,燒水,洗面洗頭,另一只蒸籠洗刷幹凈,淘米、煮飯、蒸飯。待瀝下一鍋米湯後,才將未燒完的柴火取出。扶著腰晃到前院,正瞧見了準備回家的秦宛。

昌萍開口問,吃了嗎?秦宛下午和她起了爭執,此時有些詫異,朝她點了個頭說,吃了。昌萍笑說,秦宛啊,長貴呢?秦宛笑笑說,誰知道又去哪裏野了,他現在可不歸我管咯。嘴上說著,心中卻想,昌萍這女人挺怪,白天剛挑了是非,這就和沒事人一樣了。

等人一走,昌萍就變了臉色,邁著小巧的步子,默默走到自家院子角落,踮腳摘了幾片榆錢葉。進到堂屋,捏著那塊花邊的圓鏡,對著鏡子咧嘴,露出紅腫的牙齦。她將榆錢樹葉絞碎了,揉出漿,貼著牙齦塞進嘴裏。然後又拎起暖水壺倒開水泡茶。茶湯差不多由濁變清時,嘴裏含著口茶水。含了半晌,女人的五官已痛得擰成一團,‘啐’將那口茶水吐進了花圃裏頭,然後愁雲慘淡的坐到院子邊,手抻著半邊還算秀麗的臉,已皺成一團,肚子也開始咕嚕叫。

多年前來這壽春池,僅有自己和兩個兒子。老大望雲找了個洋人姑娘相好,已經離開馬島去了香港。仔細想想,自己算擺脫了難捱的責任,多舛的命。如今身旁就剩下個小兒子了,雖沒想到七歲的孩子竟能作出這等喪德事來,但自家人和外人總是有分別的。

思及此處,昌萍心頭郁結,細琢磨著今晚兒子回家,自己總得問出個究竟才好。牙實在是疼,昌萍吃不下飯,索性歇了燈躺上床,等了半日也不見望京歸,困倦襲來便沈沈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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