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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今年的雪,來的稍稍有些早。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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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後,人們欣喜的發現已是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墨離習慣早起,披上貂皮鬥篷,在院子裏望著幽幽冒著水汽的溫泉池子站了很久,久到宮女們看不下去,紛紛在她身邊跪地請安,求她回屋。

“娘娘貴體金安,萬一受了風寒,奴婢們擔待不起,求娘娘回屋吧。”“求娘娘回屋吧。”

墨離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都起來吧,我出去走走,誰也別跟來。”說完一轉身,雙手攏進袖筒,快步往外走了出去。厚厚的積雪隨著她的步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落在鞋面上的雪化成了小水珠,落回雪裏。墨離早年在北域的戰事中凍傷過腳,武帝降旨讓織錦軒為她特制保暖又防水的鞋。此刻這樣走在雪地裏,呼吸著晨間清冷涼薄的空氣,她還是挺感激宣政的。

一路踱步,宮女太監們見了她,紛紛讓到一邊行禮問安,她自顧自的往前走著,一直走到了未央湖邊。未央湖已經結冰,亮晃晃的好似一面鏡子。她往前傾了傾身子,看著自己的倒影,高盤的發髻和各式珠光寶氣的簪釵,她的面容已失了往日的生動,有些出神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她竟有些認不得自己了。

當日若是拒絕了武帝,回歸蕭府,會不會過上比現在更好的日子?想了很久,她搖了搖頭,答案是否定的。武帝從一定程度上成全了她對自由的向往,她的身不自由,她的靈魂不自由,可她的心卻是自由的。她無需仰人鼻息、無需與人爭權奪利,住在拜月宮,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就如武帝說的,這或許就是她最好的歸宿,是他所能給她的最好的賞賜。

“大冷的天,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裏?”

墨離回身,微欠了欠身子,“大冷的天,皇上怎麽出來了。”武帝身後跟著太監總管劉聰。

“屋裏悶的慌,出來走走。”武帝邊說邊上前幾步,伸手將墨離的雙手握住,“手這麽涼,出來很久了?你宮裏的奴才膽子越發大了。”

墨離嘴角微揚,但那不是笑,“皇上何必遷怒那些不相幹的人,是我自己要出來,就算受了涼,也是我自己的疏忽。”

武帝原本溫和的臉色迅速冷了下去,放開墨離的手,負手而立,冷冷道:“你對奴才倒是體貼。”

“算不上體貼,就事論事罷了,皇上怎麽不回宮休息,看你雙眼泛紅一臉疲憊,許是看了一夜的奏折,還是著緊點身子好,我先回宮了,皇上萬安。”墨離欠了欠身子轉身要走,被武帝一把拉住。

劉聰很有眼力勁兒的退到老遠處,背過身子候著。

“陪朕站一會兒。”

墨離默默地掙脫開,淡淡道:“皇上一早就知道高處是個什麽滋味兒,決意攀登想必早有心理準備,我不擅替人分憂解難,皇上,還是回宮吧。”

武帝的臉上,有了怒色。

她總是輕描淡寫的提醒他們之間的楚河界限,她不過來,也不讓他過去。他們曾一起浴血沙場、一起坐在土丘上看夕陽西下、一起喝烈酒、一起策馬狂奔……宣麟死後,一切都化為泡影。比如此刻,哪怕在他身邊多站一會兒,她都如芒在背。

“宣麟不是朕殺的,你要朕說幾遍才會相信?”

墨離嘆了口氣,大聲道:“劉總管,皇上累了。”

武帝滿臉怒容,大步而去,劉聰大氣不敢出,幽怨的看了墨離一眼,跟在武帝身後走了。

宣麟,宣麟……

墨離的臉上有了悲痛之色,其實她知道,宣政那樣清高孤傲的人,若有心要殺宣麟,會正大光明的動手,其實當年在北疆,他多的是機會,但他沒有動手;可是宣麟若不死,他就無法名正言順的登上皇位,所以宣麟的死,從根結上說,是他造成的,這筆帳,墨離自然要算到他的頭上。雖然曾經共患難、同賞日月和夕陽、同浴血戰場,甚至有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思糾纏,可是宣麟死了,死因至今未詳,她的心情難以平覆。

宣麟是先皇的三子,皇貴妃所生,寬德仁厚、雄才偉略,當年先皇力排眾議立他為太子,據說在朝野上下掀起一股不小的波瀾。先皇果決,這股波瀾尚來不及掀起什麽大浪來就被鎮壓了,可惜皇貴妃在第二年薨了。當年在北疆,宣麟跟她說起這段往事,追悔不疊,他說,若是知道太子之位要用母妃的性命來換,他寧願碌碌無為一輩子,能守在她身邊盡孝,比什麽都強。

墨離至今仍記得當時他追悔痛苦的樣子,其實,她又何嘗不後悔?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娘親也是她害死的,可惜曾經年少輕狂,她不懂得平淡亦是幸福,只以為出人頭地,為娘親贏得越來越多的尊榮就是孝順。殊不知娘親需要的幸福,可能只是與她相依相守,看著她嫁人生子,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吧。

墨離和宣麟,相遇在北疆的戰場之上,因了相似的經歷,有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此情無關風月。

宣政是先皇的四子,比宣麟小兩歲,是先皇後最小的兒子,宣政的兩位哥哥當年參與奪嫡,早幾年被先皇發配去了西南荒涼地,因此宣政是被先皇後捧在手心裏長大的,性子正直爽朗,為人豁達。先皇後薨猝之後,他性情大變,如今更是叫人難以捉摸。

墨離和宣政,同相遇在北疆的戰場之上,二人有著豪氣幹雲的默契,若不是宣麟暴斃、宣政登基,墨離和宣政,絕不會是如今這般局面。

但是發生的,已然發生,無力改變。過去的,也已經過去,無從追討。

墨離回到拜月宮時,宮女們通報她皇上新封的寧貴人已等候多時。墨離一進屋,寧貴人便笑著俯禮請安,“妾身檀寧,給淑妃娘娘請安。”

墨離微一擺手,“起來吧。”默默坐到主位上,不說話,也不讓宮女斟茶。宮女們早已習慣了她的做派,都各居各位的站著,臉色平靜,沒有絲毫異樣。

寧貴人坐了一會兒,有些發怵,尷尬地笑道:“妹妹這麽早來打擾,有些失禮,姐姐莫要見怪。”

“你我不過萍水相逢,你還是喚我淑妃,我喚你寧貴人吧。”

寧貴人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早就聽聞這位淑妃娘娘葷素不進,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她今日帶了厚禮有求於她,也就顧不得臉面了,“娘娘明鑒,妾身有一事相求。”

墨離的臉色有些難看了,正要發作,卻見檀寧“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抽泣道:“妾身前些日子險些丟了性命,妾身死了不打緊,只是妾身懷著皇上的龍裔,皇兒還未出世……妾身……思前想後,唯有來求娘娘。”

墨離怒了一怒,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怒。宣政登基多年,各宮嬪妃卻都遲遲沒有動靜,如今一個新封的小小貴人中了頭彩,想必整個後宮的女人都難容得下她。墨離細細看了看寧貴人,嬌小可人,肌膚吹彈可破,眉目如黛,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宣政對於女人的品味,不得不說,很高。但是她為何來找她?怎麽會來找她?論背景,檀家要比蕭家位高權重,家裏能幫她說話,為她出謀劃策的人多的是;論地位,她不過一個妃子,後宮怎麽說也是皇後的地盤,橫豎這個孩子她是不可能自己養的,為何不去找皇後?

“貴人起來坐著說話吧。”墨離看了一旁的宮女一眼,幾個宮女們一擁而上連拖帶拉的扶起寧貴人按回了椅子上,爾後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寧貴人的貼身宮女驚的嘴都合不攏。

“妾身想著,娘娘萬福,若是皇兒能得娘娘教養是他天大的福分。”

“說起福分,我倒是覺得,貴人該去求求皇後,若是皇後娘娘答應教養他,那才是天大的福分。”墨離看著坐在下首的檀貴人,面色清冷。

寧貴人的小臉刷白,死死咬住嘴唇,像是在作激烈的思想鬥爭,但她的驕傲終是不允許她再放低姿態,她擡眼直視墨離,“妾身看著整個後宮不過娘娘這裏是個清靜之地,原是抱著一絲僥幸……罷了,是妾身想多了。”寧貴人拿手帕拭去淚,整了整衣襟,站起身的時候,已不見方才的驚惶,有了踏上戰場前的從容不迫,神情中,隱隱透出幾分視死如歸,“妾身叨擾,告退。”

墨離默默坐了很久,想了很多。爾後,她命人去問劉聰宣政今日的安排。

劉聰打從宣政還是皇子的時候就奉先皇後之命一直侍奉他,是宣政身邊的老人,深得宣政的信任,就算大臣們見了他,也都是恭敬有加。後宮的娘娘們都是上趕著巴結討好他,只有蕭墨離,這位葷素不進的淑妃娘娘,很是讓劉聰頭疼,在這位戰功赫赫的娘娘面前,劉聰心裏總有些發虛。而且,但凡淑妃心情不好,通常會招惹的皇上心情不好,皇上心情不好,所有人都別想好了。

所以,墨離命人向他打聽宣政的檔期,他親自回話來了。

“娘娘,奴才給您請安了。”

“劉總管不必多禮,我只想問問皇上今日可有空,你無需親自過來。”

“奴才想著娘娘必有要事,還是過來一趟穩妥些,皇上今日酉時才得空,近些日子南方鬧洪水,皇上忙著賑災的事兒。”

墨離想了想,“那就算了吧。”

“皇上近日勞累,也沒人同他說說體己話,奴才鬥膽,懇請娘娘陪皇上說說話吧。”

墨離看了劉聰一眼,想了想,點點頭道:“等皇上得空,請他移駕拜月宮。”

“是,奴才這就回了。”

“子嬋,送劉總管。”

“是。”

賑災是大事,早些年北疆連年征戰,又遇上大旱,國庫吃緊,能拿出來賑災的銀子少的可憐,餓死的百姓都不在少數,還有不少死於戰亂。戰事平息之後,北疆出了好多鬼村。如今南方又洪澇了,老天對宣政,其實一直都挺嚴苛的,一個考驗接著一個考驗,一直也沒有放松。

宣政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劉聰沒有事先差人來通傳。墨離身著淡青色的棉質長衫,頭發簡單的挽了個髻以木簪固定,立在桌前擺碗筷。宣政站在門口,望著她的背影,站了很久也沒有進去。

劉聰使了個眼色,宮女們都小心翼翼的退了出來。

墨離知道他來了,也不轉身,自顧自的擺碗筷。宣政慢慢走到她身後,伸手將她擁住。墨離要掙,宣政更用力的擁住她,“讓我靠一會兒,阿離,就一會兒,我很累。”說完將頭埋進她的肩窩,重重舒了口氣。他極少在她面前示弱,以“我”自稱,他一直都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他也極少稱呼她阿離。在北疆的時候有幾次喝多了,叫她阿離,說起心事卻欲言又止,她就知道他是個自控極強、心防極重的人。而此時此刻,籠在燭火投射出的暖融融的光裏,他這樣叫她、這般示弱,她免不了生出惻隱之心,畢竟,他們一同經歷過生死。

“用膳吧,都是些清淡的小菜,不知道合不合皇上的胃口。”

他松開手,“確實餓了,今日忙了一天,午膳也沒顧上。”坐到桌邊,擡眼望著她。

墨離盛了湯遞給宣政,宣政接過去三兩口就喝了,端著飯碗吃起來。其實墨離已經用過膳了,長年打仗養成的習慣,到點吃飯,一點兒挨不得餓,但仍盛了碗湯坐到宣政對面,她曉得,他一直都不喜歡獨自用膳。

宣政自顧自的吃著,一直也沒說話,等他吃完,墨離的湯也喝完了。

“子嬋,皇上用過膳了。”

一會兒宮女們進來手腳麻利的將碗筷都收拾幹凈,布上幾碟糕點,外加一盅墨離特地關照的滋補甜湯,然後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宣政罕見的笑了。

“笑什麽?”墨離問。

“這些個宮女,行事做派倒有幾分行軍打仗的利索勁兒,想必平日裏,你沒少給她們立規矩。”宣政起身走到書架邊的長椅上躺下。

墨離看他滿臉疲倦之色,想著今晚他會不會留下來過夜。這個問題有點覆雜。之前武帝從未在拜月宮留宿過,雖然她有些特權,但因為不受寵,所以後宮裏的女人們幾乎不來招惹她,就連皇後也沒有為難過她。在她們看來,不受皇上寵幸的女人,再怎麽蹦跶也翻不起大浪來,有特權又如何?住進唯一一座有天然溫泉的宮殿又如何?不受皇上待見、不得皇上寵幸、不討皇上喜歡,在後宮這個繁花似錦的地方,她縱然姿色出眾,力壓群芳,但群芳從未正眼瞧過她。

可是今日若讓武帝留下來過夜,那他往後會不會時不時的來留宿呢?一直以來她都努力離宏王朝的權利中心遠些、再遠些、更遠些。她覺得自己一直都做的挺好,難道今日就要親手顛覆?墨離又看了武帝一眼,不可以,她不能親手毀了當下平靜的生活,她留在無方皇城不就是想要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嗎?武帝本身就是個風暴,靠近他,只有粉身碎骨,無方皇城裏的冤魂還少嗎?

墨離籲了口氣,端起碗盅走到長椅邊蹲下來,輕聲道:“皇上,喝些甜湯潤潤喉吧。”

武帝睜開眼,眼裏滿是探究,臉上的倦意卻慢慢褪去。

墨離邊將碗盅遞過去邊道:“今日,寧貴人來見我,想把未出世的皇子托付給我,我覺得,皇上至今膝下無子,若是個男孩兒,於情於理都該由皇後撫養,若是個女孩兒,求皇上開恩,就莫讓寧貴人骨肉分離了吧。”

宣政眼光犀利,盯著墨離一動不動。墨離低眉順眼的半蹲著,也是一動不動。

“啪”的一聲,碗盅碎裂的聲音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顯得尤其刺耳,宣政冷了臉,瞬的站起身,一把抓住墨離的雙臂將她拽了起來,咬牙切齒道:“你就這麽將自己撇的幹幹凈凈,就算應了她,你有何損失?”

雙臂吃痛,墨離卻沒有掙紮,淡淡地回道:“皇上,你累了。”

“在你眼裏,是不是只有宣麟才有資格坐在紫金殿的寶座上?”宣政極力壓抑著怒氣,雙手緊緊掐住墨離的手臂。

墨離疼的人都有些發抖,臉色卻不見半分異樣,“皇上能不能忘了過世多年的皇兄?這般幽怨的記著他,真不好。”

宣政一把推開她,墨離不防,一下子跌倒在地,腳踝一陣刺痛,臉“唰”的就白了。

“劉聰,擺駕回宮。”武帝大聲喊道。

劉聰一臉黑線的跟在宣政身後,一張老臉皺出無數褶子,方才還溫情脈脈的,怎麽突然就風雲驟變了,而且皇上看樣子氣得不輕,唉,淑妃淑妃,你就不能悠著點嗎。

第三十七章 那晚爭吵後,墨離一連多日不曾踏出拜月宮,倒不是不想出去,而是扭傷了腳踝,太醫千叮嚀萬囑咐不可多走步,否則會落下病根。墨離對自己的一雙腳,十分在意,行軍打仗、策馬馳騁都靠它,早年凍傷了腳,她已是懊惱不疊,這次便謹遵醫囑,別說走步,幾乎就在床上躺著,一直躺到了太醫點頭說已無大礙了才敢下地。

太醫走後,墨離看今日天氣晴好,便想出去走走,在宮裏悶了多日,委實憋屈的很。原想獨自散散步,子嬋死活不依,只得由她跟著。墨離今日穿了素樸的長衫、馬褂,頭發也盤成了四方髻,乍一看,就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墨離沿廊道往北,子嬋看方向再看墨離今日的裝扮,這是要去馬場,小臉登時就綠了,小聲急道:“娘娘,您這才剛好,不會是要去騎馬吧?”

墨離覺得好笑,這丫頭真是一根筋,不帶拐彎的。

“娘娘,這可使不得,萬一再傷到,受罪的還是娘娘自己呀,求娘娘三思。”子嬋說著說著就搶到了墨離前面去,一臉焦急的看著她。

墨離只覺又好氣又好笑,“子嬋,去馬場就只能騎馬嗎?這雙腳,我著緊的很。”

子嬋楞了楞,傻傻的笑了起來。

沒走多遠,經過頤慶宮,正巧碰上踏出宮門的德妃。

德妃見是墨離,眼光放肆的從頭到腳將她打量一番,道:“本宮當是誰呢,原來是淑妃,今日刮的是什麽風?”

墨離也不惱,她本就無爭寵之心,何必計較,“天氣好,出來走走。”

“嗯,是該多出來走動,不然皇上就該記不得拜月宮裏還住著一位娘娘呢。”德妃略帶嘲諷,笑著說道,“本宮要去向皇後請安了,告辭。”

德妃帶著幾個宮女趾高氣昂地走了。

子嬋幽幽道:“娘娘,您的位份比她高,何必受她的氣呢。”

墨離但笑不語,繼續往前走,這裏面的學問,一根筋的丫頭是不會懂的。子嬋默默跟著,心裏各種忿忿不平。

德妃,本名駱錦言,與當朝皇後駱錦繡同出一門,是皇後的嫡親堂妹。駱家在朝為官者不在少數,出了一後一妃,更是風頭無兩。墨離原對父親一直有些成見,陳氏死後,二人更是疏離;從小浸潤在父親厚此薄彼的氛圍裏,再加上長大後聚少離多,父女二人也就談不上有多麽深厚的感情;墨離雖對振興蕭氏、光耀門楣沒什麽興趣,但也不想橫生枝節為本已漸漸沒落的蕭家添什麽麻煩。因此能避的就避,不能避的就躲,躲不掉的就忍。老太爺說過,世上的事,只要你想,沒什麽忍不了的,也沒什麽扛不過去的。

馬場的守衛們見是她,都十分恭敬的行軍禮,“參見大都督。”

墨離笑著回道,“嗯,你們參領今日可當值?”

“稟大都督,參領今日當值,屬下這就去通傳。”

“不用了,我自己過去。”

子嬋頭一次跟著墨離來馬場,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馬場的參領馬超曾跟隨墨離一同打仗,最為著名的便是驚蟄之戰。算起來是墨離的老部下,後來被安排在皇城裏當了“弼馬溫”,馬超一直心中有氣,墨離心裏知道,但就是不提點他,直把他這股子怨氣給憋得滔天了。

子嬋被迫留在了馬場門口,守衛說什麽也不讓她進去,墨離也不管她,徑直走進馬場,繞過馬廄。馬超正在餵馬,陽光投射在他身上,散發著軍士特有的凜然正氣。

“馬超。”

馬超一楞,回身見是墨離,連忙整了衣襟行軍禮,“參見大都督,屬下不知大都督駕臨,失禮,請大都督降罪。”

墨離撇嘴一笑,“你這氣性真大,一個大老爺們兒,氣了這麽久,真夠可以的。”

“屬下跟隨大都督多年,此志忠心,唯天可表。”

墨離大笑起來,笑得馬超一臉鐵青,收住了笑,墨離慢悠悠地說道:“怎麽,你覺得守著這個馬場,委屈你了,大材小用了?”

“屬下不敢。”馬超幾乎從鼻子裏哼出這幾個字。

“本督問你,大軍禦敵,兵貴神速,何為神速?”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說得好,本督再問你,哪個兵種堪當此任?”

“自然是騎兵。”

“說得很好,騎兵騎兵靠的不僅是兵,還有騎,本督當年在北疆凍傷了雙腳你可還記得?”

馬超的臉有些發白,“屬下不敢忘。”

“本督要的是勇騎、是忠騎,不是將軍士掀翻在地的畜生,這個馬場是無方皇城裏的禦馬坊,其中的任何一匹拉出去都必須是良駒,最差也得是忠騎,你明白嗎?”墨離肅了臉,詞嚴厲色地說道:“你若能從軍中找出更能受此重托的人,本督立刻稟明皇上,調你回軍。”

馬超擡眼看了看墨離,低頭思索。

“馬超,你不會以為平了北疆就天下太平了吧?!”

馬超如遭當頭棒喝,臉色也生動起來,朗聲回道:“屬下必不負大都督信任,請大都督放心。”

墨離舒了口氣,點了點頭道:“有些事,你自個兒就該琢磨明白,行軍打仗不能光靠武力蠻勁。”

“屬下慚愧,往後必勤加操練,絕不懈怠。”

“如此甚好。”

“大都督今日可要騎馬操練?”

“不了,近日雙腳不適,出來走走。”

“請大都督保重身體。”

“嗯,本督這就回了,這裏便交托於你了,馬超。”

馬超雙手抱拳、單膝跪地,“屬下必不負大都督所托。”

墨離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馬場門口的子嬋淚眼婆娑,見墨離出來,急急迎了上去,“娘娘,您沒事嗎?”

墨離瞪了她一眼,斥道:“說話謹慎著點兒,皇宮內院,我能出什麽事。”

子嬋一楞,連連告罪。回宮的路上,墨離一路無話,子嬋亦步亦趨的跟著。在拜月宮門口,碰到了劉聰,“娘娘金安。”

“劉總管免禮。”

“蕭大人今日申時進宮面聖,皇上讓奴才來通稟娘娘,請娘娘移駕上書房。”

墨離蹙了眉,“蕭大人進宮面聖?”

“正是。”

“所謂何事?”

“奴才不知。”

墨離盯著劉聰,老狐貍,朝堂上的事,還有你不知道的?!“有勞劉總管,我知道了。”

“奴才告退。”

墨離心事滿腹的走進書房,一下子坐到太師椅上,心下悵然。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蕭統域,竟連他的模樣都有些想不起來了。宮裏有傳言,說她這般疏遠娘家和外戚,玩的是欲擒故縱的把戲,因為蕭家在朝為官者,並沒有因為她的疏遠而減少,反倒更多了。只有她心裏最清楚,她疏遠娘家和外戚,實是因為確實與他們不親,不親則遠,何來的把戲?再者,這天下是武帝的,他要任用誰,要罷免誰全憑他的主張。她不過一個妃子,或者說一個武將,何來的立場對他指手畫腳?宣政,絕不是允許別人對他指點江山的主。

最近必然有特別的事情發生,否則蕭統域不會特特地地進宮面聖,就算進宮面聖,宣政也不會把她叫過去。墨離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她為何隱隱的感到不安呢?

第三十八章 申時前後,墨離換了身勉強還算華麗的宮裝,重新梳了發髻,化了淡妝,候在上書房外。蕭統域,你來幹什麽?你想幹什麽?

“淑妃娘娘到……”守門的侍衛高聲喊道。

墨離整了整衣襟,神情清淡的走進上書房,側身行禮,“皇上萬安。”

“平身吧,賜坐。”

“謝皇上。”

墨離坐定,擡頭看了宣政一眼,宣政俯案疾書,正眼也不瞧她。劉聰立在他身後,雙目垂地。有文章!這裏面有文章!直覺這樣告訴墨離,她靜靜的坐著,思緒繁雜。上書房裏靜的落針可聞,宣政批閱著賑災特使的奏折,眉頭緊蹙。

“蕭大人求見。”

侍衛的聲音鏗鏘有力,墨離突然靈臺一亮,莫非蕭統域想把蕭家其他女兒送進宮來?!是了,不然他不會在散朝之後特地進宮面聖,宣政找她來,分明是想告訴她,她是撇不清的,他也不允許她撇清。早知如此,真該應了寧貴人,教養一個孩子總比跟自家姐妹內鬥強,宣政啊宣政,你答應過讓我安安靜靜的過日子,你承諾的賞賜這就要收回了嗎?

蕭統域神采奕奕地走了進來,俯身行禮,“臣,蕭統域參見皇上,淑妃娘娘,皇上萬安,娘娘金安。”

“平身,賜坐。”宣政放下手中的狼毫小楷,坐直身子,好整以暇地看著殿上相對而坐的父女二人。

“謝皇上。”

“蕭大人有何要事?”宣政問道。

“回皇上,恕老臣鬥膽,今日進宮面聖實則想讓小女墨尋進宮侍奉皇上,淑妃娘娘進宮多年卻未能為皇上誕育一男半女,老臣羞愧難當,懇請皇上應允。”蕭統域說的很是真誠懇切,就差淚流滿面了。

墨離有些恍惚,看樣子在這之前,君臣二人應該已經有過談話,彼此心照不宣了。蕭統域一上來就單刀直入,絲毫不給她留有餘地,明顯早就已經得到默許,否則,他不敢這樣堂而皇之的又是敬獻女兒又是數落她的不是。父親啊,你真真是個好父親!

宣政一直在觀察墨離的表情,在他捕捉到墨離一閃而逝的憤怒時,心情大好,“還未到甄選妃嬪的時候,朕,考慮考慮。”

“謝皇上恩典。”

“你父女二人難得見面,這就退下說說體己話吧。”

墨離“謔”的起身,冷冷道:“皇上厚愛,蕭大人平日操勞,還是讓他早些回去歇息吧,我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

宣政沒有攔她,蕭統域的臉色十分難看。

出了上書房,迎面一陣刺骨的冷風,墨離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劉聰眼明手快的將她扶了一扶,

“娘娘留神腳下。”

墨離站定,“子嬋你先回去,我自己走走。”

子嬋一臉為難,但還是恭敬的行禮告退。

“大冬天的,奴才差人送娘娘回宮吧。”

“多謝劉總管好意,不必了。”

墨離緊了緊鬥篷,雙手籠進袖筒,大步離去,考慮考慮?哼,過不了幾日蕭墨尋就會被接進無方皇城,蕭統域啊蕭統域,讓我們姐妹相爭你能得到什麽好處?沿著中軸線一路往南,冬夜的風冷的刺骨,在耳邊呼呼叫著,墨離雙手冰冷,心似乎也在慢慢變冷。

天上一輪孤清的彎月,朦朦朧朧的月光下,路也有些朦朦朧朧。墨離走著走著氣就不順了,步履也急了,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右側撲倒下去,摔了個結結實實,膝蓋生疼,她都忘了今日穿的是花盆底,最不適合疾步快走,掙紮著想要站起身,卻十分困難。

“誰!”巡夜的侍衛們發現了她。

“是我,拜月宮的蕭墨離。”

“哦,原來是大都督。”一個侍衛快步上前將她扶起,“大都督沒事吧?”

“原來是廣平。”

廖廣平一臉喜色,“大都督記得末將?”

“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怎可忘記。”

“大都督厚愛,天寒地凍的,大都督這是要去哪裏?再往南就到城門了。”

“想上城樓看看,忽然很是懷念當年領軍出城走過的那條路。”

廖廣平想了想,對著一眾侍衛喝道:“你們繼續巡夜。”

“是!”

“大都督請。”

墨離看了廖廣平一眼,繼續往前走。廖廣平落後兩步跟著,他曾作為副將跟隨墨離打過幾仗,起初很是看不上一介女流混在軍中比手畫腳。跟隨她,完全是看在蕭家老太爺的面子上,但經過幾次與犟族的大戰,他對蕭墨離,心服口服。

蕭墨離就像是為戰場而生,跟隨她,讓人不由自主的就會忘記她的性別。她果斷、鎮定、冷靜、從容,對局勢判斷準確,治軍松緊有度,從不高看自己也不輕視對手。無論是排兵布陣還是上陣殺敵,她都運籌帷幄,成竹在胸。一上戰場,她就像一面旗幟、一盞長亮的孔明燈,她是大軍的主心骨,亦是軍心所向。直到她入宮前交出兵權,宏王朝的軍隊過半數在她手中。

廖廣平看著她的背影,心潮澎湃,當年那是何等的豪情壯志,何等的義薄雲天,如今這高高的宮墻卻將當年那個戰無不勝的蕭墨離困在其中,可悲,可嘆。不由自主的輕聲哼唱起當年蕭墨離為了鼓舞士氣,請人編曲傳唱的軍謠。

軍門頻納受降書,一劍橫行萬裏餘。

漢祖謾誇婁敬策,卻將公主嫁單於。

漢家旌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

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註*:唐戴叔倫《塞上曲》

墨離的腳步頓了頓,心下愴然,想不到還是跟隨過她的將領了解她。他們忠心為國,不懼生死,無爭權奪利之心機,無拉幫結派之功利,坦坦蕩蕩,一身正氣。墨離覺得踩著花盆底走臺階,實在是自己折騰自己。城樓上,她望著那條熟悉又陌生的大道出神,道路的盡頭沒於夜色中,一眼望去,只感覺到空曠和寂寥。她竟會接受武帝那樣的賞賜,真是被鬼迷了心竅了。

“大都督,已是寒冬,還是早些回宮吧。”

“我從沒像現在這般嫌棄自己是女兒身。”

廖廣平一楞,恭敬的站著不搭話。

墨離也意識到自己話有不妥,只靜靜站著,不再說話。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廖廣平忍不住開了口,“大都督,說句大不敬的話,如今您已是皇上的妃嬪,以前的事,當放下的還是放下的好。”

墨離站著沒有動,連跟隨過她的副將都能參透的道理她卻參不透!做了皇上的妃嬪,不管有名無實還是有名有實,以前的事,不放下也必須放下。宣政,原來你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心要給我一個賞賜,你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我,看我手握重兵,疑我會有二心。墨離忽然笑起來,那確實是個最好的賞賜,卻不是給我蕭墨離的,而是給你自己的,宣政,你真真可惡,實在是太可惡了。

“大都督,你……沒事吧。”

“沒事,忽然想到好笑的事,你巡夜去吧,本督站一會兒便回了。”

“是,請大都督保重身體。”

夜色沈沈,墨離回想著當日領軍出征的情景。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嗎?哪位先人曾經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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