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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bbath安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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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bbath安息日

路德維希×你,國設,史向

德子毀滅前夕,自行避雷

本文參考《帝國的毀滅》

【Sieben·光與晝】

“上帝說:‘要有光。’”

很難說你是被蘇軍的炮彈聲吵醒的,還是被路德維希的動靜所鬧醒的。

睜開眼,在朦朧的視線中,你的戀人正俯身在你之上,含著鐵銹味的冰冷呼吸近在咫尺。那頂從前在接吻時經常硌得你額頭生疼的硬質大檐軍帽被他放在你的床頭,他一向以發膠整齊地梳至腦後的金發此時也零散不堪地暴露在柏林春天溫涼的空氣裏。

他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得可怕。失去血色的薄唇緊緊抿起,淺金的睫毛掛了霜一般,低垂著。有那麽一瞬間,你以為在你視線中的只是一尊冰冷堅硬的石雕。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你臉上,你說不準那是他的血還是淚,你不敢伸手抹去那滴液滴好仔細觀察一番。你小心翼翼地觸碰他冰冷的臉頰,才發現他臉部肌肉正因用力而緊緊繃起,堅硬得厲害。於是你拂去他額角上猙獰的傷口處流出的汩汩鮮血,在沾了一手血後,將視線落在他胸前的鐵十字勳章上。

你恍惚了一下。

耳邊忽然響起你那虔誠地信仰基督教的母親的聲音,你分不清那是你腦海中的聲音,還是你真的以自己的唇舌在發聲:

“求你掩面不看我的罪,塗抹我一切的罪孽。上帝啊,求你為我造清潔的心,使我裏面重新有正直的靈。”

沾了血跡的手指來到他領口胸前的鐵十字上,劃下短的一橫與長的一豎。

路德維希的睫毛猛然抖動了一下。你看見他那暗潮洶湧的眼睛裏藏著睫毛的淺金色倒影,如一片雪花顫巍巍地落入深海。他似乎憋了一口氣,在此刻終於得到釋放,長長地吐出。你分不清那是舒氣亦或是嘆息,你只嗅到了冰冷的鐵銹、炙熱的硝煙與滾燙的鮮血。

他的嘴角在止不住地顫抖,終於,勉強勾起一個難看的弧度。

“你醒了。”他說。

你對他微笑起來,伸出手臂環繞住他的脖子。軍裝浸染了清晨厚重的寒意,讓你打了個哆嗦。可你依舊堅定地緊緊擁抱他,將臉埋入他的頸窩,滿足地閉上眼,深深地呼吸,讓自己被他的氣味所包圍。

“你終於回來了!”你依戀地以自己柔軟溫暖的臉頰親昵地與他相貼,“你已經很久沒與我見面了,我很想念你。”

路德維希遲疑了半晌,終於艱難地下定決心,將他的手落在你的肩背上。

深色的皮革手套是冷的,掌心用力地按在你瘦削的脊背,感受手心底下那根柔韌纖細的脊骨與脆弱跳動的心臟。

你終於發現,在他的手落在你的脊背上與你緊緊相擁前,他的手正懸在你的脖頸側,距離你的喉嚨僅有一厘米。

張開嘴,你剛想說什麽,就被劇烈的爆鳴與震蕩打斷了。路德維希迅速將你從床上拽下,抱著你滾到床下,以身擋在你之上。你的視線被他所完全阻擋,在狹小昏暗的床底,他努力壓抑著憤怒與刻骨的恥辱,胸膛起伏下幾乎顫抖。窗玻璃被熱浪與滾滾濃煙震碎了,碎玻璃紮入你柔軟的床榻。整棟房子都在顫抖,頭上吊燈晃厲害,天花板撲簌簌地落下灰。

“發生什麽了?”你小聲問他。

路德維希平靜閉上眼又睜開,掩去眼底的痛苦:“蘇聯人已經到柏林了,柏林城將變成我們的戰場。”

你睜大眼睛:“什麽?”

待到炮火的轟鳴終於遠去,他快速把你從床底拽出,來不及為你拍去身上的塵土,簡短地吩咐你:“盡快收拾東西,我們要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你轉頭看向窗臺下的那盆水仙。柏林的低溫延長的它的花期,以至於不久前它才開敗。你已小心翼翼地剪去殘花枯葉,將球莖精心養護在花盆裏,靜待來年的盛開。剛才的轟炸震碎了窗臺下的花盆,玻璃碎片與炮火煙灰殘忍地覆蓋了這片狼藉。四分五裂的花盆裏,土壤散落一地。從土壤下滾落出碩大潔白的球莖,溝壑裏覆著泥土,如同死去多時的嬰孩顱骨。

“我們帶不走這盆水仙。”路德維希低聲告誡你,“你沒法在地堡下照顧它。……我們還有贏的可能,以後你還會得到更好的。”

你垂下腦袋,輕輕地點頭:“我知道的。”只是有些可惜。

每一盆水仙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你卻沒法看到它來年獨有的盛開。

每次見到路德維希那位上司時,你都很害怕。你從前聽過他的演講,也親眼見證過臺下數萬名聽眾是如何陷入狂熱。無論是那堪比吶喊的激情演講,還是齊聲歡呼的德國民眾,都讓你毛骨悚然地戰栗。

宏偉的日耳曼尼亞計劃模型前,路德維希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那位正以顫抖的手指撫摸總理宮模型穹頂的老人,沈默不語。

“轟炸對我們的計劃有好處,清理殘骸比動手拆除要容易得多。”

路德維希終於不再沈默:“如果您想實現這個計劃,就應該離開柏林。”

“我必須留在柏林,在這裏定下戰局。”

“那平民呢?還有三百萬平民得撤離。”

你很少見路德維希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你說不準那是一種什麽神情,仿佛僅僅一剎那的如夢初醒。

愛娃·布勞恩用力地摟緊你的肩膀,給你以支撐。

“……在這樣一場戰爭裏,根本沒有所謂平民。”

你忽然難以控制地抽噎了一聲。在所有人將目光轉向你時,你難堪地側過臉去,將臉埋進愛娃的肩膀。這位有著漫長情婦歷史的女士安撫地拍拍你的背,按住你的後腦,讓你能夠在她的肩膀上整理情緒。

“你這情緒化的姑娘。”她低聲安撫你,“他們知道該怎麽做。”

你擡頭看向她,而她已經將目光重新投向她那位統領帝國的情人。她那雙美麗的眼睛緊緊追隨著他,充斥著濃情蜜意與難以掩飾的狂熱信仰。她忽然笑了,神經質地勾起嘴角,如信徒向神明祈願般喃喃自語:

“他知道該怎麽做的,他可是——”

Mein Führer。

你忽然耳鳴了。在巨大的神經性噪音下,你只看見她的紅唇一張一合。你呆楞在原地,直到路德維希前來握住你的手,低聲喚醒你:

“走吧。”

燈光熄滅,大門合上。你走在最後,趁著大門徹底合上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裏面的宏偉模型。

最後一絲光從門縫中瀉出,落在高聳的總理宮的穹頂之上。黑暗步步緊逼,籠罩住這座優雅的城市模型。隨著厚重大門徹底合上的一聲沈悶巨響,夢想中的日耳曼尼亞、未來的柏林、花費幾千小時規劃出的宏偉藍圖徹底湮沒在黑暗之中。

【Sechs·天空】

“上帝說:‘諸水之間要有空氣,將水分為上下。’”

與別人想象的不一樣,你對路德維希的愛無關信仰,也並非為了錢財。你愛的,僅僅是路德維希而已,與德意志無關。

自從1933年之後,你明顯地感受到日子變好了。其中最明顯的表征就是,你賴以為生的花店生意變好了,作為裝飾品的鮮花不再只屬於富人。

第一次見到路德維希是在1934年的冬天,你正在店內整理剛種下的水仙。狹小的店鋪門窗緊閉,溫暖馥郁的空氣在上空游轉。因為天氣過於寒冷,你在門口放了暫停歇業的牌子,好讓自己能夠專心侍弄花草。

在嘈雜的寒風與紛揚的雪花中,隔著明靜的櫥窗,你無意間與室外的他對上了視線。

高大沈默的男人身穿一襲深色皮質的長外套款軍裝,硬質的大檐軍帽牢牢扣在頭上。被嚴謹地梳至後腦的金發在寒風中散下幾縷,從他眼前拂過。你看不清他的眉眼,只透過風雪與霧氣,看見他挺拔的身姿與線條鋒利的下頜與鼻梁。

你手裏捧著一盆即將長出花苞的水仙,楞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數著自己嘈雜的心跳。

他上前來了,邁開步伐,堅定地走向你的店面。在視線觸及門上的“暫停歇業”的牌子時,他顯而易見地頓了頓。遲疑半晌,他舉起戴了深色皮質手套的手,屈起指關節,在你的玻璃櫥窗上輕輕叩響。

“篤篤篤。”

你說不清那是手指叩響玻璃的聲音,還是你的心跳。

你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花盆,前去打開店門。

與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眸對上,你幾乎忘了自己要說什麽:“……抱歉,今天不營業。”

他的眼中藏著柏林冰封的天空,有鐵的色澤,冷徹的,深深地凝視進你的眼底。

他似乎有些尷尬,抿起淡色的薄唇,擡手扶了扶毫無歪扭跡象的軍帽。

路德維希在你開門的一瞬間,就聞到被冷徹的寒風從你身上帶來的幽幽香氣,直侵他的大腦。被溫暖芳香的空氣所迷惑,他的思維罕見地有些遲鈍:“……非常抱歉,請問我可以……向您預訂鮮花嗎?”

“當然可以,請問您要哪種?”

在寒冷的作用下,他的臉色本就白得如同大理石。但此刻,你卻從他臉上看見一絲羞赧的紅快速浮現。

眼前高大的男人局促起來:“請問您剛才侍弄的那盆植物是什麽?”路德維希沒能問的出口的是,你身上的香味來自哪種花。

“是水仙,它們很好養活。您可以現在就帶走一盆,我覺得如果親眼目睹水仙在自己手中盛開會更有意義。”

路德維希顯然更局促了,他再次擡手扶他那板正的軍帽,手指用力扣在深黑的硬質帽檐上。

“……我喜歡花束。”

“好,不過距離第一批水仙盛開還有幾天,到時您來取嗎?”

“……可以麻煩您送到我家嗎?我會加錢。”

“那請您在這裏寫下您的姓名地址與電話號碼。”

你將一本牛皮封的白色筆記本遞給他。

路德維希慢慢擡起手,在伸向你的那一刻在半空中頓了頓。他擡起眼,隱晦且飛快地瞥你一眼,隨後迅速收回視線,堪稱克制地慢慢接過那本筆記本,低頭快速寫下幾行字。

“那就……麻煩您了。”

他以有著鋼鐵色澤的淺藍眼眸深深看你一眼,轉身步入風雪之中。你捂住心口,按捺下瘋狂做跳的心臟。

第一盆水仙開了,暴風雪也停了。你仔細地將它們一枝枝剪下束起,紮進包裝紙裏。

走出店門,潔白的積雪堆在路旁,幹枯的樹枝上掛滿晶瑩剔透的冰。你從門口的灌木樹葉上摘下一塊樹葉形狀的冰握進手裏,擡頭望向澄澈的天空,深深地呼吸一口雪後清新的空氣,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讓你很驚訝的是,像路德維希這樣的身份,在你按響門鈴時竟然也是他親自前來開門接待。這次路德維希沒有穿軍裝,而是一身常服。由於還在室內,他只穿了一件深色的高領毛衣,金發也並未以發膠梳起,而是零碎地搭在額前,顯得柔和又松弛。

他伸出雙手,從你彎起的臂彎裏小心翼翼地捧過那束水仙。包裝紙在動作間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水仙半開的花瓣顫抖了一下,臨行前被你灑上的清水落下一滴,掉在他未佩戴手套的手背上。青筋明晰的手背在接過花束時碰到你的臂彎,柔軟的毛呢大衣褶皺裏滿是溫暖的體溫。

清明澄澈的冷風從門外襲來,卷起你身上被鮮花沁染的香。路德維希辨認出,你身上的香味確實來自他臂彎裏的這捧水仙。

他的手也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就在你想要告辭時,路德維希叫住你,將一張支票遞給你:“我很喜歡水仙,能麻煩您以後每周的這個時候都送花來嗎?這是這一個月預支的價格。”

對上他那雙冬日晴空般的眼睛,你忽然明白了什麽。

時間來到1935年4月的最後一周,你空著手登門拜訪。

“非常抱歉,……先生。”你耳後的一縷發絲被春日溫涼躁動的風吹散,你卻局促得沒有發現,“水仙的花期已經過了,上周的水仙是最後一批。您想要些別的花嗎?風信子也很不錯,還有鈴蘭。”

路德維希深深凝視你的眼睛躲閃了一下,顧左右而言他:“……您的花店生意很好?”

你楞了一下:“是的,自從1933年以來,一年比一年好了。”

他忽然笑了一下,像是釋懷,柔軟異常。

你的心跳在此時忽然猛烈作響起來,滾燙的血液似乎猛的沖上大腦,讓你頭重腳輕。你捂住狂亂的心臟,說出此生最大膽的話:

“如果您依然想要水仙的話……我的名字叫Narcisse。”

路德維希怔住了。

他緩緩擡起手伸向你,在半空中遲疑地頓了頓。鋒利的眉眼輪廓下,他深深地凝視進你的眼底。半晌,他的手落在你的臉上,輕輕撥開那縷發絲,繞到你的耳後。

你仰起臉,讓自己的臉頰貼上他的手心。

你看到他的藍眼睛裏,那有著鋼鐵色澤的冷徹在漸漸消散,明亮柔軟得如同暮春的天空。

地堡其中一個隱蔽的入口前,你堪稱狼狽地踉踉蹌蹌走向那幽深的隧道口。門乍一打開,地下濕冷的空氣直撲而來,讓你不自覺地打冷顫。

你停下腳步,回望向柏林的天空。

那記憶中的明亮澄澈的藍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被炮火與煙灰汙染成的灰色,透著春天不該有的徹骨的寒意。

路德維希箍住你手腕的手緊了緊,將你向地堡的方向輕輕拉扯。

“快進去吧。”

你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低下頭,步入那有著慘白燈光的幽暗地底。

你有種預感,這可能將是你人生最後一次見到柏林的天空。

【Fünf·海洋】

“上帝說:‘天下的水要聚在一處,使旱地露出來。’”

路德維希將你送到地堡後,與他的上司商議了許久,便再次轉身走向外界。

你慌忙從他身後趕上,拉住他的手。在他轉身時,視線觸及到他臉上那道尚未消散的傷疤,心猛的一沈。

“你要走了嗎?”

路德維希在你面前站定。你用顫抖的手指撫摸他臉上依舊猙獰的傷,透過朦朧的淚眼凝視他與柏林的天空同樣黯淡的眼。

他捉住你的手,以虎口緊緊箍住你的手腕。你聽見他沈沈地嘆氣,他的手指在即將觸碰到你臉頰時停在了半空中,又遲疑地收回,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拉扯他。

路德維希擡手扣緊頭上軍帽,抓在深色帽檐上的手指緩緩用力又送開。

“我要前往幾公裏外的前線。”他深深地看你一眼,“別害怕,你在這裏很安全,我保證。”

目送他的背影遠去,你忽然癱軟地蹲坐在地,雙手緊握在胸前,仰面向天空的方向,聲音帶著顫抖的哭腔:“上帝啊。”

秘書榮格夫人走到你身邊蹲下,攬住你的肩膀。這位年輕的女士有一張溫和的面孔,對你微笑。

“抽支煙吧,夫人。”她為你點起火。

站在陰暗走道的盡頭,你背靠在濕冷的墻壁上,無力的手將香煙送到嘴邊深吸一口,借用尼古丁焦黑的苦意麻痹不安。地堡的通風狀況算不得良好,這導致你們兩個面對面吸煙的女人被煙霧完全籠罩住了。

隔著重重白煙,你看見榮格夫人那雙明亮清澈似有水光的眼。對往昔歲月的懷念止不住地湧上心頭,你頭暈目眩地低下頭,以手撐住腦袋。

“我小時候,每周日母親都會帶我散步。我們步行經過亞歷山大廣場,去瑪麗安聖母教堂做禮拜。然後我們一直走到施普雷河旁邊,過橋到島上的公園去……母親總是禁止我試圖戲水的行為。為了轉移我的註意力,她一邊帶我沿著河走,一邊領我辨認河畔的植物。我們在那裏看見過水仙、鈴蘭,還有矢車菊。島上的盧斯特花園有一大片草坪,就在柏林大教堂南邊。我們會灑一點面包屑去逗鴿子……施普雷河最終將匯入北海,這是母親告訴我的。我好想去一次,沿著這條河一直走,去看看它盡頭的那片海……”

你的聲音越來越低,頭也越來越低。你幾乎拿不住手裏的香煙,任由它掉落在地上:“……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來年水仙的盛開了。”

隔著彌漫的煙霧,榮格夫人似乎沒有看見你臉頰滑落的淚。她擔憂地看著你,想要走上前給你支持,卻被你拒絕了。

“你們兩個傻姑娘在這裏呢!”愛娃身穿一襲花紋繁覆的紗裙禮服,踩著高跟鞋輕快地走進這片煙霧繚繞之地,握住你的手腕,“快點來,樓上已經準備好了。”

地堡之上的總理府在幾天前已被蘇軍炸毀成一片廢墟,到處都是彈坑、破碎的大理石碎片與散落的水晶吊燈殘渣。一處勉強算作完好的房間被整理出來,頭頂的吊燈搖搖欲墜。不只有女士們,不少軍官也在這裏。

殘損的唱片機吱吱呀呀地轉,帶來勉強得以入耳的音樂。玻璃高腳杯被倒滿烈酒,酒精與香煙在空中彌漫。人們陶醉地翩翩起舞,舞步近乎狂亂。笑聲與交談聲交織在一起,刺耳異常。

就在幾年前,在路德維希與德軍攻克巴黎凱旋而來時,有一場比這更盛大的慶祝宴會,而且遠沒有這荒唐。

他不擅長跳舞,被你摟著脖子,機械地回應以僵硬的舞步,局促得可愛。你邁出輕盈的步伐,花一般盛開的裙擺擦過他的膝蓋。他動容地微笑起來,眼睛情不自禁地彎起,笑意幾乎溢出來。這個笑容裏有些與幾年前你們初見時不一樣的東西,又或者說,是從前他眼中就有的某種讓你害怕的東西已經瘋狂膨脹了,並且將繼續急劇地擴大。

所有人都在由衷地歡笑,熱烈地鼓掌。玻璃酒杯碰壁的聲音清脆悅耳,還有賣力演奏、技藝高超的管弦樂隊。

路德維希從巴黎為你帶回幾套時興的衣服,裙子、襯衫、帽子、外套、皮草。他送給你巴黎最流行的香水以及口紅——這支口紅尚未用完,依然躺在你的梳妝匣裏,隨著這次被你帶來的可憐行李一起帶到地堡。

還有一件閃閃發光、美麗異常的珠寶。

那是一件以透明度極高的鉆石鑲嵌的胸針,做成水仙花的造型。在底部輕輕按下一個開關,六片鉆石花瓣精巧地盛開,露出裏面切割完美的黃水晶花蕊。

路德維希不知道的是,你在盛開的鉆石花瓣與水晶花蕊相接的底部看見了一小片可疑的早已幹涸了的深紅褐色汙漬,以及一個被這汙漬模糊抹去的字樣。仔細辨認後,才認出那刻的是什麽:

“獻給我的愛,阿比蓋爾。”

阿比蓋爾,一個顯而易見來源於希伯來語的名字。

你感到喉頭發緊,不願意去想這件珠寶他是從何得來的。

自然的,你也從沒佩戴過這枚胸針。

炮火不斷落下,轟炸聲清晰可聞,仿佛近在咫尺。巨大的轟鳴與震動讓這僅剩的危樓也搖搖欲墜,唱片機播放的音樂也因震動而時斷時續。

窗玻璃驟然崩裂,無數碎片被氣浪猛沖入室內。濃煙與火星瘋狂湧入,你望向窗外,在柏林焦黑的夜色裏,熊熊燃燒的火星連成一片火海。你被身後軍官猛的按壓到地上,地板傳導來的震顫傳入你的耳朵。你才發現,你耳鳴得已經聽不清來自外界的聲音了。

你被扶起,踉踉蹌蹌地匆匆趕回聯通地堡的隧道,倉皇逃竄的身影堪稱狼狽。

在地下隧道裏,轟炸聲依舊悶悶地傳來,強烈的震顫讓你難以站立,無力地扶在墻壁上。

那位及時保護你的年輕軍官扶起你:“夫人,您得趕快回去。”

“……謝謝。”你抿緊幹裂的嘴唇,以虛弱的聲音輕聲道,“這裏很濕冷,不是嗎?”

年輕軍官頓了頓:“柏林的地下水位很高,也許你扶著的墻壁外就是地下水。”

“地下水也會匯入大海嗎?”

“我恐怕不會。”

轟炸的悶響再次隔著重重冰冷土地傳來,震得你兩眼發黑。

“地下水不會滲入施普雷河嗎?”

“施普雷河……”這幾個音節似乎刺痛了這位年輕軍官,“蘇聯佬在昨日已經渡過施普雷河了……夫人?夫人!”

回應他的,是你驟然昏厥倒地的動靜。

【Vier·日月星辰】

“上帝說:‘天上要有光體,可以分晝夜,作記號,定節令、日子、年歲。並要發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

水龍頭裏已經很難再流出水了。在絕望地反覆左右擰水龍頭後,你放棄了洗漱的念頭,草草以幹毛巾擦拭臉,企圖讓自己看起來別那麽難堪。

轟炸所帶來的震顫讓電路有些接觸不良,刺眼慘白的燈光也如那天晚上黑膠唱片機所播放的音樂一樣斷斷續續,時明時暗。在地下才呆了幾天,不變的刺眼慘白燈光與幽深昏暗的室內讓你失去了對白天黑夜的感知。在地堡裏只有黑夜,漫長得讓人害怕。在這裏,唯一的動靜似乎只有頭頂傳來的轟炸悶響。

屋外有嘈雜的腳步聲,通通湧向同一個方向,淩亂的腳步顯示出難以掩飾的焦躁。

你打開房門,走出這裏,穿過重重扭曲的走廊,來到人們聚集的地方。

他們看見你來了,自動為你讓出一條路來。你看見愛娃已經在那兒了,似乎也只是剛到。

讓你一聽到就忍不住害怕到顫栗的憤怒咆哮從室內傳到走道上,襲擊了每個人的鼓膜。克裏斯蒂安夫人在哭,榮格夫人在安慰她。每個軍官的臉上都是如臨大敵的僵硬表情,乃至蒙上了大難臨頭的死氣。陰冷的地堡裏,他們冷汗涔涔,額角的汗水都要蒸發。

“發生什麽了?”

你低聲問。

“施坦納沒有進攻。”有人回答你。

你並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從沒有人和你談論過相關事宜,但你從凝重的氣氛意識到了嚴重性——從一開始你就該意識到柏林成為戰場意味著什麽,可你依舊對路德維希抱有一絲僥幸的希望。

門開了,路德維希緊跟在他上司的背後出來。你看見兩人的臉上還未褪去情緒激動的痕跡,但此時他們皆蒙上了一層灰暗的死氣。路德維希的眼角還是紅的,在他的肌膚上格外顯眼。那位頹唐的領袖背在背後的手病理性地顫抖不止,以沙啞的聲音安排他的兩位女秘書:

“克裏斯蒂安夫人,榮格夫人,一小時後將會有飛機帶你們飛往德國南部……一切都失敗了,徹底失敗了。”

你的同伴,那美麗的、忠誠的、開朗的、神經質的愛娃抱住她那位已陷入絕境乃至心懷死志的情人的脖子,夢囈般地甜蜜呢喃:“你知道我一定會留下來陪你,不可以把我送走。”

沒有人提起你,也沒有人看你。在死一般令人窒息的寂靜裏,你費力邁出灌了鐵的腿,情不自禁地迎向路德維希,抱住他的胳膊,擡起蓄滿了眼淚的睫毛看向他:“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路德維希以他鋼鐵色澤的眼定定地凝視你,什麽都沒說。有那麽一瞬間,你以為他會落淚,或是將槍口對準你讓你免受接下來絕望的痛苦,但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身形高大的德意志帝國的化身在慘白刺眼搖晃的燈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將你困在其間,讓你忍不住心驚膽戰。但再次擡頭,只看見了他那一向鋒利的臉部線條在此刻變得脆弱異常,仿佛下一秒就會破碎。

你有些後悔自己受沖動趨勢說出剛才那種表忠誠的話了,尤其是……

也許你對路德維希的愛還遠遠不足以讓你痛下殉國的決心。

沖回自己的房間,你想打開水龍頭洗臉來平覆焦灼的思緒,卻想起此刻根本沒有水。再又一次反覆擰動開關後,一滴冰冷徹骨的水滴掉落在你的手心。

你陡然震悚起來,大腦在兵荒馬亂之中卻為手心裏那滴流動的水珠感到歡愉,從而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熟悉的軍靴扣地的聲音在你房門外傳來,隨後是幾聲熟悉到讓你心驚膽戰的敲門聲。路德維希擰動門把手進來,勉強對你擠出笑意,藍眼睛裏是溢出的疲憊。

“要出去散步嗎?”他的喉嚨裏滾出難以自制的異響來,隨後又快速地遏制住,強作鎮定,“新一輪轟炸停了。”

上一次見到天空僅僅只是幾天前,可你卻似乎熬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地堡出口外是倒坍的斷壁殘垣,讓人難以辨認這裏以前是什麽。

路德維希牽來了一只德牧,這只被取名為“布隆迪”的狗貼在他腿邊,在得到命令時,溫順地來到你面前,示意你撫摸它。

掌心貼上溫暖的皮毛,在手心下,這只德牧心臟的跳動與血液的流動無限放大。它發出低聲的嗚咽,尾巴拍打在你的小腿上。你不自覺地為這溫暖鮮活的生命而微笑起來。

在一片廢墟之中,一尊小小的聖母銅像依然樹立著。擡頭望向她,她那雙人造的無神采的眼註視著底下的你,註視著匍匐在她腳下、她那萬千分之一的信徒的女兒。

你緊握雙手舉到胸前,想要向她禱告,才想起上一次向她禱告還是跟隨母親一起,那是十二年前。母親讓你背過禱告詞應有的詞藻,詩一般優美的詞語在你腦海裏早已模糊不清。

張了張嘴,你閉上眼睛:“……對不起。”

你不知道這句“對不起”是在對誰說。

路德維希站在你身邊,隨著你的目光一起沈默地望向聖母那張悲憫的面孔。他俯下身,從你身後擁緊你,可你只感受到他深色軍裝外套的冰冷正在隔著衣物襲來。

你艱難地邁開步子,腳邊卻踢到了一顆雜草,仔細辨認後才發現是一株開敗了的枯萎水仙。順著往下挖,你以沾滿塵土的手捧起一顆飽滿的球莖。

你不自覺地笑起來。

“珀耳塞福涅被冥王的水仙吸引,因此被擄入冥界。即使是赫爾墨斯也無法將珀耳塞福涅帶出地府,因為她吃下了冥界的四粒石榴。從此,珀耳塞福涅每年必須有四月留在冥界,而她的母親德墨忒爾也會在此期間因思念女兒而無心農神的職責,使大地雕零、失去生機。人間便因此有了四季。”

路德維希靜靜地聽你講完這個早已家喻戶曉的故事,並沒有阻止你合上手心捧起水仙球莖。他沈沈地嘆氣,戴著深色手套的手緩慢地來到你臉側,將你散落的一縷發絲別入耳後。

轟炸聲猝不及防地襲來,路德維希動作猛的一滯,以身為你擋住飛濺的泥土,迅速將你推入地堡。

淒厲的防空警報響起,你又一次耳鳴了。

“快進去!”

但這次,你聽見了路德維希的聲音。他喊叫得那麽大聲,那麽緊張。

走入地堡深處,有孩子們稚嫩的歌聲隱隱傳來,是戈培爾夫人帶來了他們的六個孩子。

你在門外駐足,靜靜傾聽起孩子們稚嫩純真的歌聲,腳尖情不自禁地拍打起節拍。

“我想起我以前聽到過的一首歌。”你回頭對身後的路德維希說,“你想聽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以掌心重重握上你的肩膀。你聽見耳邊紊亂的呼吸聲,近在咫尺。你擡起手,反握住他的手,輕聲哼唱起來:

“Under der linden

在草原裏面,

an der heide,

菩提樹下,

d unser zweier bette was,

那裏是我倆的臥床,

d muget ir vinden

你可以看見

schne beide

采的草和花,

gebrochen bluomen unde gras.

在那裏鋪得多漂亮。

vor dem walde in einem tal,

森林外的幽谷裏,

tandaradei,

schne sanc diu nahtegal.

夜鶯唱得多甜蜜。”

他握在你肩上的力度越來越緊,以至於你停了歌聲,回頭望他:“怎麽了?”

路德維希的臉上已經看不出歉意。頭頂慘白的燈光投在他的頭頂,他的大半張臉都陷入軍帽帽檐下的巨大陰影之中。在這陰影下,只有一雙藍磷般的眼睛在幽幽盯著你。

他抱緊你,用力地將你箍進懷裏。他雜亂的呼吸埋入你的頸窩,你嗅到鐵銹的冰冷與硝煙的滾燙。你側臉親吻他,而他也正好想親吻你。

“我會陪著你,直到最後。”

在這個充斥著淚水的吻中,你的大腦被攪亂成一片。

一枚金屬制的膠囊落入你的手裏,裏面包裹的一粒玻璃膠囊在金屬外殼裏輕輕地發出脆響。

“很抱歉沒法給你更好的禮物。”路德維希低沈的聲音在你耳邊響起,“藥效發作得很快,只有一兩秒,你幾乎感覺不到痛苦。”

你動作遲鈍地接過膠囊,擡起眼慢慢打量他的臉,似乎想找出點別的線索。未果,你猛得重新撲進他懷裏,踮起腳,狠狠摟住他的脖子。

冰冷的金屬制膠囊很快被你手心的溫度捂熱,裏面被玻璃封存起來的劇毒物叮叮當當地響,為你敲響伴奏。

……冥王以水仙將珀耳塞福涅引誘入冥界,冬天降臨,從此人間萬物蕭條。

【Drei·魚與飛鳥】

“上帝說:‘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鳥飛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

孩子們的臥室裏,你坐在其中一張小小的床上,最小的女孩坐在你的膝蓋上,其餘幾個孩子圍在你身邊,聽你講故事。

“有一次老頭兒向大海撒下魚網,卻網到一條魚兒,不是一條平常的魚——是條金魚。金魚竟苦苦哀求起來!她跟人一樣開口講:‘放了我吧,老爺爺,把我放回海裏去吧,我給你貴重的報酬:為了贖身,你要什麽我都依。’”

“第一次,他們要了一個嶄新的木盆。第二次,他們要了一棟新房子。第三次,老太婆成為了世襲的女貴族。第四次,漁夫為她求來女皇的位子。她越來越貪婪,還想成為統領全世界海洋的霸主。”

“金魚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尾巴在水裏一劃,游到深深的大海裏去了。老頭兒在海邊久久地等待回答,可是沒有等到,他只得回去見老太婆,一看:他前面依舊是那間破泥棚,他的老太婆坐在門檻上,她前面還是那只破木盆。”

最大的那個女孩似乎聽懂了什麽,把頭貼在你的背上,一聲不吭。

你拿了一條他們的帕子,在你膝上小姑娘的肩膀上把帕子攤開,低頭擺弄它。小姑娘被你的動作逗得咯咯笑起來,在寂靜死氣的地堡裏,這份生機突兀得讓你渾身冒雞皮疙瘩。

“這是金魚。”你將卷成金魚形狀的帕子拎在空中,以手操控它游動,逗得每一個孩子都笑起來,“它的頭上是鮮紅的,全身的鱗片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它有金色的魚尾,長長地拖在水裏搖曳,像輕紗一樣……啊,戈培爾先生。”

孩子們咯咯笑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們擡起頭齊齊看向他們眼眶深深凹陷的父親,最小的那個孩子從你膝蓋上跳下,去向她的父親索要一個擁抱。

“祖國先生想見您,夫人。”

他朝你低了下頭,以示禮節。你也回以點頭,站起身來,將金魚手帕卷遞給最大的孩子,拍拍她的腦袋。

“謝謝,戈培爾先生。不不不,不需要您引路,陪陪您的孩子們吧,我自己去就行。”

穿過曲折幽暗的走道,你偶遇了預料之外的人。

門沒關,基爾伯特就在裏面。他坐在地上,上半身僅在肩頭批了件軍裝外衣。他正低頭往胸膛處纏上繃帶,夾著彈片的碎肉掉了下來,被他面不改色地掏去,狠狠地以繃帶將身體纏緊,表情堪稱淡漠。

你不敢想象他背後的傷勢如何。

他看見你了,擡起頭,在銀白發絲投下的陰影裏瞇起瑰紅的眼,似有嘲諷:

“你怎麽還在這兒?”

你低下頭:“我要在這裏陪著他。”

基爾伯特嗤笑一聲。這次,他的嘲諷與冷笑幾乎毫不掩飾:“他不需要你的陪伴,如果他還想讓你活下去的話。”

你啞然。半晌,你來到他面前蹲下:“先生,需要我幫您嗎?”

基爾伯特慢慢勾起嘴角,擡手掀開肩頭軍裝外衣,露出他只裹了一半的傷,將血肉模糊的背展示給你:“別吐出來,小姐。”

你低下頭,假裝沒聽到他的話,拆開包了一半的繃帶,用紗布吸去汙血。

“可是還有希望,不是嗎?”你輕聲反問他。

基爾伯特笑聲裏的嘲諷意味更強烈了,他擡起頭看向對面墻上掛著的腓特烈大帝畫像,閉上眼:“指望斯大林當場暴斃好把位子傳給親德的傻瓜外甥彼得三世嗎?還是指望現在的杜魯門就是下一個來解柏林之圍的彼得三世?”

你沈默了半晌:“……可是孩子們還在這裏啊,事情可能還沒有那麽糟。”

基爾伯特不說話了。

你從他背後望去,只看到他的小半張毫無血色的側臉,以及正在顫抖的睫毛。似乎是感受到你的目光,基爾伯特以微不可見的幅度點了點頭。

你忽然明白了,頓時癱軟跪坐在地,不顧手上的血汙,用力捂住嘴:“……上帝啊,就因為孩子們還在這裏,我才一直以為他們還有別的辦法和出路。”

基爾伯特轉過頭去,躲避你的視線。

也許是連日來的擔驚受怕,你的眼睛幹澀無比,流不出一滴淚來。

你明白路德維希想見你是為了什麽了。

臨時充當證婚人的馬丁·鮑曼面前,那位領袖和愛娃並肩坐在一起,默念結婚誓詞。兩人在證婚人的指引下分別宣誓,回以“ja”,這對戀愛十餘年的情人終於成為合法的正式夫妻。

路德維希站在你身邊,原先僵硬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你側頭看他一眼,發現他正緊抿嘴唇,面無表情。當你將手指放在他的手心裏時,他不自覺地蜷縮起手指,握住你的手。

“叫我來是為了給帝國第一夫人充當伴娘嗎?”

你還有心情輕聲開玩笑,側過頭,將腦袋靠在他的胳膊上。路德維希側臉看你一眼,緊繃的軍裝領口下喉結輕微地上下滾動。他似乎想撫摸你的頭發,或是吻你。但他只是克制地瞥你一眼,在眼前這場草率的婚禮儀式完成後,他擡手舉起你那只被他握在手心裏的手,低頭親吻你的手指。

他的嘴唇冷得你打顫。

“我想詢問你,是否願意與我結為合法夫妻,正好證婚人在這兒。”

你有些想笑。蹭帝國第一夫婦的證婚人這種事也只有路德維希這樣的身份敢幹,但隨後你又笑不出來了

從路德維希缺乏表情近乎冷靜到麻木的臉上,你看見了脆弱的沈痛。

——他是認真的。

在你意識到的時候,你背後冷汗涔涔。

你想不動聲色地將手從他手心中抽離,可他握得太緊,那紮進你眼底的視線又是那麽深,讓你難以動彈。你不顧體面地加了幾分力,才將自己的手抽走。

你尷尬地捂住自己的手往身後躲,避免與他對視。

“……抱歉,我並非純正血統的雅利安人。”

在他那雙早已蒙上三尺堅冰的鋼鐵色澤的藍眼睛裏,你看見了愧疚與了然,最後轉化成深深的、近乎麻木的痛苦。

他還保持著將你的手送到他唇邊的姿勢不動,如同一尊冰封凝滯的雕像。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久,他終於緩緩放下手,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嘴唇緊抿。細看之下,他的嘴角正古怪地抖動。

“蘇聯的軍隊已經逼近到幾百米之外了。”他對他的上司、這個帝國的領袖說了最後一句話,“我們還能再爭取最多二十小時。”

說罷,他擡起手用力扣下軍帽,借用陰影擋住臉上的表情,快步離開。

你明白,他這是要去以自己不死的肉身抵擋蘇聯前進的坦克了。

你訥訥地看向愛娃,嘴唇抖了抖,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她上前來拉住你的手,似乎是看出你的顧慮,又或是看出了你對她新冠上的夫姓所具有的深深恐懼,她笑起來:

“傻姑娘,我結了個婚就不認識我了?還是像以前那樣叫我愛娃啊。”

你不知道她是怎麽笑得出來的。在她凹陷的眼眶與收縮得細小如針孔的瞳孔裏,你看見了神經質的瘋狂。

“來吧,你這情緒化的姑娘,來為我慶祝一下。”

她拉著你的手穿過重重過道。在外面,一群軍官聚在一起舉杯痛飲烈酒,以酒精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經。他們心不在焉地聊著文不對題的話題,無論哭還是笑都難看異常。但他們沒有一個展現出要離開這裏的意向,似乎想就此釘死在這兒。

愛娃倒了一大杯酒給你,親切地叮囑你:“全部喝下去。”

你楞楞地看她,悶悶地將一整杯烈酒灌入腹內。灼燒的疼痛感立刻從腹內沿著食道升騰而起,隨之而來的則是飄飄然的麻木與眩暈。你的一切恐懼都被酒精撫慰平整,被迫切斷對世界的感知。

在你模糊的視線中,愛娃興高采烈地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她將以生命來驗證自己的忠誠,於是她獲得了一場婚禮作為獎勵,來為自己那為愛情瘋狂獻身的大半生畫上覆蓋了死亡陰影的句號。

一位軍官忽然淒厲地大笑起來,發出夜梟的聲音。

【Zwei·陸地生靈】

“上帝說:‘地要生出活物來,牲畜、昆蟲、野獸,各從其類。’”

躲在無人的角落裏,你將胳膊肘支在一張單薄的小木桌上,點燃香煙。夾著香煙的手送到嘴邊,將團團白霧吐出後,你低下頭,用手撐住額頭,不讓自己立刻倒下。

“您也在這兒。”

榮格夫人繞過你,來到桌對面也坐下,為自己點燃一支煙。

你擡起頭:“您竟然還沒走嗎?”

年輕女人垂下明亮的眼眸,並不說話。她淺淺微笑,臉頰正中凹下一個小坑:“那您呢?當初為什麽要說那種話?您不必……我的意思是,”她真誠地與你對視,讓你難以感到冒犯,“我並非想貶低您,但您確實看著不像是有信仰的樣子。”

你又低下頭,夾著香煙的手抵了下額頭,煙頭幾乎燒著額前的發絲。你吃吃地笑了一陣,閉上眼睛迎向頭頂慘白的、忽明忽暗的燈光:“我確實沒有信仰。我不信神,不信上帝,也不信仰任何主義。我對這些都沒有任何興趣,唯一值得我關心的只有街對面那家面包店的老板是不是又在用劣質面粉以次充好。”

睜開眼睛,籠罩在你頭上隨時落下的死亡陰影讓你腎上腺素飆升,這使得你的表達欲旺盛起來,並前所未有地興奮。再次深吸一口煙,你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咧嘴露出一排白牙,繼續道:

“我也不愛德國。我的意思是,我無非是恰好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所以我不得不愛她。一開始聽見路德維希說他是德意志化身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一直以來的祖國母親竟然是個高大英俊的年輕男人,這太怪了!”

嘰嘰喳喳地說到這裏,對上榮格夫人依舊溫和擔憂地堅定註視著你的視線,你慢慢收斂了笑容,茫然起來:“我當然愛德國,更愛柏林,可我愛她什麽呢?……我愛的是街角面包店的烘焙香味,施普雷河盼盛開的水仙,盧斯特花園草坪上的鴿子,它們在展翅飛翔時會落下幾片潔白的羽毛……還有我和母親一起苦心經營的花店,我培育出的那些花。可是如果沒有這些,德國什麽都不是。……我多想回到1940年的夏天,那年夏天我們多快樂啊,那個時候我幾乎什麽都有了。”

你手中的香煙還沒吸幾口就燃盡了。你把它扔到地上,擡腳踩滅。榮格夫人隔著桌子握住你的手:“可是你愛他,不是嗎?你有深愛你的戀人。能得到那樣一位先生的愛,這是我們所有人都不敢想的。”

可是你沒有如她願放松或笑起來,而是若有所思地將目光定定落在一旁的墻角裏:“有時候我覺得他很可怕。他送給我一枚胸針,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個落了難的年輕猶太女人。她也許和我同齡——是的,那個款式必定是屬於一個年輕女人的,而且是她戀人送給她的。想想吧,她和我同齡,和我一樣有個戀人,在某個幸運的一天收到了這件禮物,那個時候的她一定沒想到自己會不幸被無辜殺害。可是一想到這裏,我可真恨她啊。”你咬起牙來,眼中瞳孔收縮,“為什麽她可以什麽都有了,而我母親卻因為堅持不讓自己的女兒靠出賣□□去掙錢就要病死在1932年的冬天?她那麽熱愛生活……”

榮格夫人依舊安靜地傾聽著,她那明亮的眼睛無聲地撫慰你,讓你冷靜下來。你頓時脫了力,倒下去,重重趴在桌子上,將臉頰貼緊冰冷粗糙的桌面。

“我不知道我該恨誰,也許……也許從一開始這一切就不應該發生,那樣我父親也不用死在上一場大戰。就像那個故事裏的漁夫,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想要那個新木盆,他甚至不應該遇見那條金魚。像我這樣不知道該恨誰的人太多了,我猜這就是‘他’能受這麽多人推崇的原因。”

榮格夫人略帶責備地叫了你一聲,提醒你說話別出格。於是你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我不知道我該怎麽辦,我那麽愛路德維希,可是一想到我馬上就要為此去死,我就怕得發瘋。”你的聲音顫抖起來,“……如果我母親在這裏,我一定會比現在做的要好。”

在她無言的註視下,你狼狽起身,想要逃離這裏:“我去洗手間。”

她緩慢地點頭:“我去看看孩子們。”

洗手間裏,你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發楞。在又一次徒勞地和水龍頭較勁後,你發洩似的用力拍了它一下,卻一滴水都震不出來。

恍惚間,你聽見了動物的嗚咽聲,以及爪子在掙紮時刨地的嘀嗒聲,這似乎是另一邊的洗手間裏傳出來的。你不敢回頭,不敢張望,害怕自己看到什麽不該看的。你直直地盯著鏡子裏的自己,脖子僵硬,耳朵卻不自覺地凝神去聽。

“哢噠”一聲,很細小清脆的聲音。那是什麽呢?好像是玻璃制品碎裂,又像是氣泡破裂、膠囊被咬碎……

你猛然抖了一下,將手伸進口袋裏,摸索那枚早已被你捂熱了的劇毒藥膠囊。

你顧不得別的,沖出這裏,沖到動靜的源頭。幾名軍官錯愕地看向你,其中一個人手裏捧著一只毛茸茸的動物,上面蓋了塊白布。

一條蓬松的尾巴從白布下垂落,暴露在你的視線裏。隨著體溫的喪失,那條從前那麽歡快搖動、會親昵地在你小腿上輕輕拍打的尾巴僵硬了。

“……布隆迪?”

很難說這時候你是否還有心情去為一只狗的逝去而感到難過。你手腳冰冷,大腦渾渾噩噩,從眼睛後面一直發麻到天靈蓋。

橫抱起那具毛絨冰冷屍體的軍官面無表情地對你點頭示意:“抱歉,夫人,麻煩借過一下,謝謝。”

另一位則落後一步。在他即將走出這裏的時候,他似乎是想試圖安慰你:“它走得沒有痛苦,只短暫抽搐了一秒,就立刻咽了氣。”

你瞬間癱坐在地。

“對,別怕,只是一秒鐘而已。”你捂住臉,輕聲對自己說,“只是一秒而已,幾乎什麽痛苦都沒有。”

你反覆地對自己重覆這句話,一開始試圖用以自我安慰的作用已經消失,變成了大腦停擺後的機械運作。你的聲音越來越大,說著說著,竟感到好笑似的吃吃笑出聲來。你笑得那麽忘我,身體都支撐不住地左搖右晃起來。將臉埋進雙手裏,你的眼睛卻睜得越發大,目眥欲裂,透過指縫觀察這個荒唐的地下世界。

不知什麽時候,你的笑聲已經停了,可擋在手心後的嘴角卻咧得那麽大。

“啊。”

你被鏡子裏的自己嚇了一跳。

榮格夫人正在試圖給孩子們安排一頓能夠飽腹的午餐。在地堡裏的人感受不到白天黑夜,只能根據時鐘機械地進食。孩子們從前一天晚上到今天下午三點都沒吃過任何東西,他們的父母無暇顧及他們。此時,六個孩子圍著一張小桌坐在一起,吃得有些狼狽。

隔著重重冰冷土地,轟炸聲時不時地悶悶作響。其中一個孩子努力咽下嘴裏的食物,問在場的兩個大人:“什麽時候打雷才會結束?”

另一個孩子聳聳肩膀:“這雷聲還挺有意思的。”

孩子們吃了東西又開始笑起來,只有最大的那個孩子悶不做聲,艱難地咀嚼幹面包,看起來心事重重。

你拿起桌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正要舉杯一飲而盡,地堡的深處卻傳來一聲清晰的槍響。你握著杯子的手瞬間松了,水灑了一身。

孩子們的笑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個孩子驚喜地叫喊起來:“正中靶心!”

你和榮格夫人對視一眼。她表情凝重,明亮的眼睛裏蒙上一層霧蒙蒙的淚水。你們對彼此輕輕點頭,像是在肯定對方的那最壞的猜測,點頭漸漸變成無奈的搖頭。她捂住嘴,發出一聲抽噎。

你用顫抖的手從口袋裏拿出那枚摩挲了許久的膠囊,打開外面的金屬外殼,捏出裏面包裹著劇毒藥物的玻璃膠囊,閉上眼睛。

愛娃滿懷著愛與信念追隨她的丈夫入了地獄,而你,將懷著恐懼與痛苦不甘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榮格夫人猛然攥住你的手,阻止你的下一步動作:“別這樣,他們要的又不是你,你沒必要這麽做,你只是路德維希的戀人而已。”

你低垂眼眸:“是啊,路德維希也是這麽想的。如果我活著被抓……蘇聯人一定能從我口中聽到比他們預料的要更驚喜的東西,我甚至會在刑具被擺出來之前就一股腦地全說完。”

榮格夫人的手漸漸松了。她半張著嘴,像是沒了詞,但又立刻重新攥住你的手:

“想想你的母親,她不會想這麽快就在天堂與你重逢的。沒有母親會希望自己孩子死去,沒有。”

你一楞。

趁著你楞神的功夫,她站起身來,將你手上的膠囊重新合上,放入你的口袋裏。

在你耳邊忽然傳來孩子的哭聲,來自最大的那個孩子。

【Eins·安息聖日】

“上帝賜福給第七日,定為安息聖日。”

在那位可悲但不值得憐憫的帝國領袖死去後,路德維希終於拖著殘缺的身體回來了。他似乎已經完成了任務,給他曾經深深信賴的上司爭取到一個體面的葬禮。剩下的,就只是靜靜等待死刑的宣判而已。

你躲在死角裏,餘光看見一名軍官手裏橫抱著一個裹了白布的女人,從白布盡頭露出一雙穿高跟皮鞋的腳。這個已經身體冰涼的女人在結婚前向你借過口紅,那支路德維希為你從巴黎帶回來的、已經過期的口紅。

他們拖著著兩具屍體送到地堡外焚燒,和當初他們拖那條狗的屍體沒有兩樣。

狼狽地將葬禮草草處理完畢後,你和路德維希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面。

其實你的本意是想躲開他,可惜事實未能如願。

路德維希帽檐下擋著額頭上纏緊的已經蓄滿血的繃帶,裸露的肌膚上也滿是肉眼可見的猙獰的傷。他身上一向整齊的軍裝發皺,一條袖管空了小半截,在身側無力地晃蕩。

似乎是想解釋些什麽,他以沙啞的聲音平淡道:“碰上了俄羅斯而已……別為我擔心。”

你想上前擁抱他,可你的手臂發麻,只在身側動了動,便再也沒了動靜。路德維希伸出他僅剩的那只手,輕輕觸碰你臉側散亂的頭發,試圖將它們梳齊、撫慰平整。

濃厚到化不開的血腥味與硝煙味包裹住你,讓你想要嘔吐。你擡起眼看他,緩慢地眨眼睛。連日來的不安與恐懼已經讓你無法哭泣,灌進胃裏代替清水的一杯杯烈酒使你眼睛幹澀疼痛。

可他的視線已經深深地紮進你的身體深處,似乎還在試圖從你身上汲取些什麽。那深情得不可思議的目光最終落在你的脖子上,代替了手的動作。

即使是現在這個狀態,他也可以輕易地扼斷你的脖子。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你應該體面地了結自己,甚至你自己也知道,但你就是不想。

——你的腳終於聽使喚了,猛然後退一步,逃離他的控制範圍。

“……抱歉。”

路德維希有些錯愕,低聲對你道歉。他已經發現你在不受控地瘋狂害怕他,早已麻木的藍眼睛還是不可遏地流露出悲傷。

他率先離場了,逃跑一般。

孩子們的房間裏,你照例坐在其中一張床上,被孩子們圍著給他們講故事。

“我還想聽一遍漁夫與金魚的故事。”有孩子提議。

你合上故事書,闔上眼睛,緩緩念道:

“……金魚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尾巴在水裏一劃,游到深深的大海裏去了。老頭兒在海邊久久地等待回答,可是沒有等到,他只得回去見老太婆,一看:他前面依舊是那間破泥棚,他的老太婆坐在門檻上,她前面還是那只破木盆。”

排行第二的孩子天真地對幾個更小的孩子解釋:“這就是貪心的代價。”

你忽然笑起來,笑得暢快無比:“是啊,這就是貪婪的代價,無論你得到什麽都會失去,最後回到原點,甚至更糟。”

孩子們面面相覷,似乎不明白你為什麽笑得這麽開心,這明明不是個歡快的故事。

你漸漸止了笑,別過頭去:“不如我們講白雪公主的故事吧……啊,瑪格達。”

戈培爾夫人進來了,身後跟著一名醫生,手裏拿著一個盛滿渾濁液體的量杯。

“孩子們,這是預防感冒的藥,這對你們身體有好處。”

她對孩子們笑容如常,正常得怪異。

你撲過去抱住她,死死攔住她拿了六人份藥劑的手臂:“求你了瑪格達,你不能……”

戈培爾夫人面不改色地輕輕推開你:“謝謝您照顧我的孩子們,夫人,現在他們該喝藥睡覺了。”

“瑪格達……”

你被她以輕柔的力道推至門外。額頭抵在冰冷的鐵門上,你張開嘴,想奮力尖叫。但你用盡全力,只發出短促微弱的聲音。

這位瘋狂的母親從門後出來,如同行屍走肉。她沒多分給你一個眼神,木訥地走向遠處。在黑暗的盡頭,她的丈夫在等著她。

你沖上去瘋一般揪住兩人:“路德維希在哪裏!”

這對眼眶深陷的夫妻齊齊擡起手臂,給你指出方向。他們的生命和靈魂似乎早就被抽離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不過是兩具空殼。

你的理智快被燃燒殆盡,毫無體面地沖到路德維希所在的地方,剛到門口就聽見路德維希憤怒到極點的咆哮:

“我已經經過一次戰敗投降,我絕不經歷第二次!”

血液瞬間從你大腦裏被抽離走。你被死死釘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從沒聽過路德維希這樣的聲音,他從來沒這麽失態過。想到這裏你又不禁有些好笑,原來他也有困獸一般聲嘶力竭嘶吼的時候,真是怪可憐的。

門在你眼前忽然打開,門後是路德維希,還有站在另一端的基爾伯特。他們對於你的出現並不詫異,基爾伯特甚至咧開嘴,露出一個神經質的笑。

你跌坐在地,攥住路德維希的褲腿,將臉貼到他腿上,阻止他離開的腳步。你沒有擡頭與他對視,視線直勾勾地緊盯地板。

此時,你的聲音異常冷靜:“我想活下去,不管發生了什麽。”

你聽見路德維希在你頭頂沈重的嘆息。僅幾秒後,他的憤怒已經迅速燃燒殆盡,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灰燼。似是釋懷一般,他聲音裏含著不合時宜的古怪笑意:“好。”

你踉蹌著站起並轉身,始終沒有擡頭。他只從你背後輕輕擁你一下,並未將身上的血沾到你身上。

短暫的單方面擁抱後,他輕輕推你一下:“再見。”

你站定,挺直脊背,卻沒有回頭:“祝你好運。”

你換上灰撲撲的軍裝,將頭發藏進頭盔裏,在口袋裏塞上路德維希給你的那顆金屬膠囊以及你從水仙球莖上切下的一小瓣,便和幾個軍官一起從另一條密道離開地堡。

從地下來到地面,不過是從一個地獄跳入另一個地獄。

到處都是廢墟,路面上遍布彈坑與人工造的溝壑,裏面躺滿屍體。路燈上掛滿被督戰隊吊起來的“叛國者”與“懦弱者”,你的同胞們就像豬肉店裏那些被吊起來的肉塊一樣。

從地下鉆出來的陰溝裏的老鼠到了地面上也只能在廢墟間小心翼翼地穿行,滿懷恐懼和希望地尋找出路。你們穿行過臨時組建的地下醫院,屍體與受傷的活人混在一起,血腥味與腐臭味混在一起。在尖叫與痛苦中,夾雜著淒厲的大笑。

廣播裏終於傳來熟悉的聲音,宣布德軍放棄抵抗。

你不知道這聲音來自誰,但你確信在地堡裏的那幾天曾經聽過這個聲音。

終於結束了,終於要結束了嗎?

你剛松了口氣,就猝不及防地聽見令你恐懼萬分的炮彈轟炸聲,近在咫尺。從前隔著重重土地悶聲作響的聲音終於來到了你腳邊,火焰在地上水一樣地淌開,在空中膨脹。與此同時,你似乎還聽見了什麽別的異響從你身後傳來,但又似乎是錯覺。因為你此時耳鳴得厲害,眼前也黑得厲害。

你聽見自己似乎在問身後和你一起逃出來的軍官們:“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在天旋地轉之後,你眼前是近在咫尺的冰冷土地。你的臉頰緊貼蓄了血的土地,聽見胸前口袋裏哢噠一聲。

你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把水仙球莖和那枚金屬膠囊放在同一個口袋,否則在你死亡之處來年說不定就會開上一叢水仙。

於是你以最後的力氣翻了個身,面向柏林那被炮火煙塵覆蓋的晦暗天空。透過天空,你看見了被死屍與臨時防禦建築堵塞到幹涸的施普雷河。

水滴從高空落在你再也無法閉合的眼睛裏,從眼眶溢出,順著臉頰沒入散亂開的頭發裏。

下雨了。

【Nu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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