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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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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相思》

未時,宋青雲拎著玫瑰酥餅,走在宅子外的巷道裏。

貼著墻走了一陣,突然聽到墻裏頭傳來一陣嬉笑聲。他擡頭看了眼光禿禿的墻頭,瞥見伸出墻外、葉子繁茂的石榴樹枝,頓時心生疑惑。

他記得,這宅子裏,只有蘇小腳住的院子的西墻角有一棵石榴樹。可後院只住著她一人,前樓的姑娘從不肯踏進後院,生怕沾了邪氣。怎麽今日,竟從後院傳出來這撓人的歡聲笑語。

他敲了敲門,管家打開門瞧見是他,便開口說道:“先生請回吧。我家主人說了,以後不勞先生教小腳姑娘識字寫詩了。”

聞言,宋青雲怔住了。王顯靈不曾與他說過,那日謝玉寧來找他喝酒也未提及此事。難不成,是謝玉寧喝酒喝得糊塗,給忘了?

“什麽時候與你說的?”

“晌午的時候。主人接待了一位看中小腳姑娘的茶商。那茶商一心想納小腳姑娘做妾,三番五次,主人不好再回絕。這次再來,主人便留他吃了飯,應了這件事。這門喜事,是王公子親自許的。”

管家見宋青雲呆楞在原地不說話,便要關門。見狀,宋青雲連忙上前撐著門。

“此後,恐怕再無緣與小腳姑娘見面了,容我向姑娘道個別,祝賀她一番。”

聽了他的話,管家便不耐煩地擺擺手,讓他進了。因了小腳姑娘的喜事,主人、王公子和那茶商,在家吃了飯,又出門去酒樓喝酒去了。想他已經認識路了,管家便未再領著他往後院走,讓他一個人去了。

宋青雲從小角門踏進後院時,就看到一群前樓的姑娘站在石榴樹上,拿著樹枝跳起來打枝頭上初生的石榴花。幾個姑娘扭頭見了他,用袖子遮著臉,連忙轉過身後。又不時回頭再看一眼,而後嗲笑成一團。

他被那尖細的笑聲擾得心煩意亂,踏上走廊,連忙加緊了步伐。他照例走到第二個房間,敲了敲門。這次,等了有好些時候,蘇小腳才開了門。

蘇小腳對他行了個禮,而後將他邀進屋子。宋青雲將玫瑰酥餅放在桌子上,接過蘇小腳給他遞的茶,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喝著茶,偷偷看了蘇小腳一眼,見她神情淡漠,但兩只眼睛紅腫,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還未等他問,蘇小腳便先開了口。

“先生可知,此後……”

“曉得。剛聽得了消息。”

蘇小腳點了點頭,手指絞著衣服,咬著嘴唇,生怕又掉下淚來。她有自知之明,曉得宋青雲是看不上她的,只是,心中還有一絲不切實際的期許。

“不怕先生笑話。暮雨第一次與先生相見的時候,便覺得先生的氣質好似梨花,十分素雅。先生與他們都不同,由外自內,不染一絲濁氣。”

只聽說過將女子比作花的,哪聽過將男子比作花的,還是比作梨花。再者,他可不是什麽高雅的人,不過是寫著些風月話本,□□不堪的狗腿子罷了。宋青雲將茶杯輕輕擱在桌子上,不知該怎麽接這句話。因了腦子不好使,他又靜坐了會兒,才發覺,蘇小腳用了他給她取的字。

宋青雲仍舊低著頭。

蘇小腳偷偷擡頭瞥了他一眼,見他沒什麽表情,便將要說的話吞下肚子,起身到妝臺前,取出放在匣子裏的東西。

“這些日子,辛苦先生了。暮雨做了些……”蘇小腳剛想說信物,又急急住了口,“還望先生不要嫌棄。”

宋青雲如坐針氈,聽了這話,也未推脫,接過物件,直接放在袖子裏,紅著耳根子告了退。蘇小腳立在原地,望著他匆匆離去,良久才關上門。她坐到桌前,就著茶,吃著最後一頓,宋青雲帶給她的玫瑰酥餅。

出了小角門,宋青雲才停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方才,蘇小腳欲言又止,他想她說些什麽,又害怕她說些什麽。思緒混亂,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便要說出些不該說的話來,便急急出了屋子。

那群姑娘摘了石榴花,正坐在樓前分著花瓣。

“有了這初生的石榴花,我們就能讓那些富商跪在我們的裙下,早早娶了我們。這石榴花,可保佑我們嫁個幸福美滿的好人家,從此不用再看人臉色,擔心吃不飽、穿不暖……”

宋青雲小跑著從樓前經過,聽得一群姑娘捏著還是骨朵的石榴花花瓣,癡癡說著些傻話。

出了宅子,他在街上繞了一圈,鬼使神差地走到王顯靈常去的酒樓前,猶豫了片刻,便進去了。酒保認識他,以為他與王顯靈約好了,便告訴他王顯靈在二樓最西邊的房間裏。

他走到房間前,敲了敲門。宅子的主人開門,見了敲門的人是他,便邀進了屋子。王顯靈正摟著一姑娘在吃酒,喝得暈乎乎的,看見他來了,便踢了踢一旁的空凳子,要他坐下。

宋青雲沒聽他的話,而是盯著那個要娶蘇小腳的茶商。

許是逢了喜事,那茶商喝得忘了形,趴在地上,抓著一姑娘的腳,伸出舌頭舔著,一臉的猥瑣樣。雖然早早做了心理準備,可見了茶商是這般鳥樣子,他心中直作嘔。都這麽一副快躺進棺材的樣子了,竟還想著娶小妾。

王顯靈看宋青雲神情古怪,便笑瞇瞇地問道:“先生過來,所為何事?”

宋青雲收回盯著茶商的眼神,楞楞地搖了搖頭。怕王顯靈起疑,他便開口問了聲:“今兒過來,只是想問問公子,那小說還要再寫幾章?最近又想了個新話本,想早早提筆開始寫起來。”

聽了他的話,王顯靈喝了口酒,不緊不慢地說道:“這不隨先生的意麽?何須問我?還是說,先生寫得累了,想我再找個人,好替先生分擔分擔?只怕先生自己不樂意吧。”

宋青雲搖了搖頭,未再說話。他念著,自己還真是愚蠢,竟以為王顯靈看不出來自己的心思。

他擔心王顯靈再說些什麽話來,剛要行禮告退,那茶商卻聽了聲音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他跟前,瞇眼打量了他一番。茶商未見過宋青雲,又喝得暈頭轉向,瞇眼見了他斯斯文文的模樣,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肩膀。

“這小綰,塊頭大了些,身子也硬邦邦的。”那茶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在宋青雲身上摸著。宋青雲嚇得白了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直到茶商色瞇瞇地摸他的臀部時,他才拍開茶商的手,往後退了幾步。

“屁股倒是結實,不知這□□花可曾被人采過?應當別有一番滋味。”

宋青雲氣得渾身發抖,見茶商仍色瞇瞇地盯著他,還想伸手往他身上摸,一旁的王顯靈和宅子主人,只顧喝著酒,也不替他說句話,便轉身開了門,憤然離去。他受過的侮辱不少,可受到這樣的侮辱,還是第一次。

他吞下跳到嗓子眼兒的心,恨不得拿起刀子,將那茶商刺成篩子,剁成肉醬。想到娶蘇小腳的竟是這種行貨,他心裏更不是滋味了,甚至生了些火氣。

“先生,這是怎麽了?老遠便見你瞪著眼睛,要吃人似的。”

宋青雲正鐵青著臉走在街上,街角賣酥餅的喊住了他。他聽了叫喚,停下腳步,揉了揉臉,搖了搖頭,未作聲。

“這鮮肉酥餅只當我請先生吃的。先生知道我老母重病臥床,總照顧我,我沒什麽能幫先生的。這包鮮肉酥餅,是我的一片心意,還請先生不要嫌棄。”那賣酥餅的包了一份鮮肉酥餅遞給宋青雲,小心翼翼地說道。

宋青雲接過酥餅,剛要道謝,另一個賣酥餅的挑著擔子經過,見了宋青雲,便陰陽怪氣地開始罵街。

“謔,我說哩,今兒的酥餅怎麽沒賣完,原來是沾了狗騷氣。呸,狗才便是狗才,還真把自己當人哩!嗨喲,活了大半輩子,才曉得,原來公狗不但能騎母狗,還能被公狗騎的,真是怪了怪了!這老天爺呀,就是不長眼,怎麽就沒劈死這麽個沒皮沒臉的東西!”

叫罵的人,就是在東巷賣酥餅的,原先在酒館點了燒肉故意羞辱宋青雲的人。

原來,宋青雲跟王顯靈混在一起後,這賣酥餅的,一改往日趾高氣昂的模樣,見了宋青雲便點頭哈腰的,生怕他記仇,在王顯靈那說幾句歹話,讓他沒生意做。可宋青雲懶得理他,每次見了他,都是繞道走的。

後來,他知道宋青雲一直在街角買酥餅後,便懷恨在心。

他以為,宋青雲不買離得近的他的酥餅,要特點跑到這街角來買酥餅,是故意針對他;他以為,在宋青雲窮困潦倒的時候,他還請他吃了兩片燒肉,如今這秀才攀上貴人,便不屑與他說話,是瞧不起他。

也是怪了,自從王顯靈相中這傻秀才後,到他這兒買酥餅的人越來越少。虧他每天早早挑著擔子,從西邊一直走到東邊叫賣,太陽落山了才又挑著擔子從東邊走回家。比以往更辛勞,賺的錢卻不如以往多了。

東巷賣酥餅的,一口咬定宋青雲擋了他的財路。再見到他在街角買酥餅,更是氣不過,挑著擔子,指桑罵槐狠狠將宋青雲羞辱了番。

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王公子到底瞧上了傻秀才哪一點。後來得知傻秀才會寫風月話本,再想到傻秀才文文弱弱的,便齷齪地猜想,王公子是好那一口。這傻秀才,也近而立之年了,還這般折騰,委實不要臉。

宋青雲捏著紙包,臉色更是駭人。

街角賣酥餅的,見狀對宋青雲行了個禮,趕緊兒地將東西收拾了回家去。宋青雲怒得岔了氣,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他緊緊捏著那包鮮肉酥餅,踩著步子,悶聲往家走去。

天色漸晚,老狗在院子裏來回轉悠,見宋青雲回來了,才小聲地嗚咽了幾聲。

宋青雲沒同往常一樣罵他,直接進了屋子,將鮮肉酥餅甩在桌子上。念著那賣酥餅的說的話,氣憤不已,他又將凳子踹翻在地。他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要受這般屈辱!他氣得頭疼欲裂,心裏竄起一股邪火。

本在院子裏的老狗,突然跑進屋,昂著頭,緊繃著身子,對著宋青雲吼起來。

“死狗,你吼什麽!”

被老狗吼得心一悸,宋青雲便罵了聲。他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沖上腦尖兒,叫他冷得直發抖,可身子往外冒著熱氣,像煮熟了般,燙得灼人。他捂著腦袋,暗自想著是不是害了病,開始打擺子了。

老狗突然半伏在地上,前爪緊緊扣著地,齜著牙,從喉嚨裏發出低沈的威脅聲。

宋青雲疼得眼淚鼻涕直流,腦海裏閃現的全是過往的畫面。幸福的瞬間無一二,痛苦的畫面卻比比皆是。迄今為止的日子,他都是飽受屈辱,茍且存活著。他不明白,他已經想了許多年了,仍不明白,他究竟做錯了什麽,要承受這般的侮辱。

他曾恨過早早過世的父親,也曾在心裏埋怨過表裏不一的母親。

可當他自己面臨艱難的抉擇時,他才知道,錯的不是他的父親,亦不是他的母親,而是那些因家世、相貌隨意評價、侮辱別人的人。他們是懦夫,是角落裏的蟑螂,是躲在暗處敲人一棍的人,是落井下石又捂嘴看笑話的人。

錯的也不完全是他,而是這幫愚蠢的人,而是這荒唐的世道!

他不願禁錮自己的思想,不願將手中的筆束縛在條框之中,他想以手寫心、心系天下;他不願一生碌碌無為,他不願此生就這麽醉生夢死,他想有所作為、為國為民。奈何!奈何!一群白丁趕著要取笑他,羞辱他,再得意洋洋地教他如何做人!

他又做錯了什麽?!

他的母親有錯嗎?違心恪守婦道到了變態的地步,最後命喪於此。那些人不過面子上感慨幾句,背地裏卻不知捂著嘴偷摸笑了多少回。明明是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卻以近似病態的標準來要求別人。明明自己的一生也就過得如此,卻總是高昂著頭顱對別人的人生指手畫腳!

他恨!他恨!他恨!他真的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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