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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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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死鬼》

“這狗才,還真瘋了!”

聽聞譏笑聲,宋青雲睜開眼,見了三個儀表堂堂的公子哥兒搖著扇子,對他笑。一個身著錦衣,頭戴纓帽,渾身上下籠著輕浮氣;一個用扇子捂著嘴,氣質穩重些,眼神卻怪冷淡的;另一個尖嘴猴腮,應是能說會道,卻偏偏生了一副癡呆樣。

他斜了一眼,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地撐著木門站起身。睜眼枯坐了一夜,身子骨硬得跟石頭堆砌的般。他一瘸一拐地往屋裏走,而後甩上門,徑直走到床前,倒頭直挺挺地躺下。

“呵,大哥,你瞧,這狗才還有個狗日的脾氣!”

三人瞧見宋青雲並不理他們,還甩門讓他們吃灰的狼狽樣,哄笑了一番,便離去了。

宋青雲躺在床上,衣鞋都未脫。他瞪大著眼睛,如幹屍般無聲無息地躺著。片刻後,院子裏傳來了叫喊聲。他撐著胸膛深吸了口氣,懶得開口,便未加理睬。

間壁的袁澤,拎著籃子站在院內,又喊了聲。

這籃子是他娘令他送過來的,裏面裝了些紙錢火燭和一副白棉喪服。他娘也是年紀輕輕便守了寡,雖不及哭二娘,但守孝禮節也做得周全。現今聽聞哭二娘為守貞潔投河自盡,他娘讚許之餘又有些遺憾,可憐這家中無人替她打點喪事,便連著幾夜趕了套喪服和些紙錢火燭,讓他送過來。

袁澤又喊了幾聲,仍無人應答。

他有些奇怪,方才還聽到浪蕩子的笑聲和摔門聲,怎的他叫了許久都不見人應答。他將籃子放在門前,扭頭要走,剛要踏出門,瞥見門扉旁的汙物,又折了回來。院子逼仄,他呆得心煩意亂,提起竹籃,直接拍了幾下門。

怎知,這門還就被他給拍開了。他望見床上直挺挺的宋青雲,嚇得叫出聲。

“我恁的!你在屋裏呢!怎都不應我一聲?!”

見宋青雲仍不理他,袁澤便進了屋。他將籃子放在桌上,小心地走到床前,見宋青雲眼睛還在眨巴著,才放下心來。

“我娘叫我送些火燭紙錢來,曉得你不會料理,她便給你將喪服做好了。我娘說,是河神看二娘太苦,才把她早早收了享福去。她叫你節哀。”

宋青雲從鼻子裏嗤出一口氣,頭也沒偏個。

袁澤自顧說了些話,不見人理睬,心下不痛快。他撇撇嘴,只當自己悶聲吃了幾個屁,便帶上門,碎碎罵著回家去了。

這間屋子許久都無人住,冷冷清清,少了些人氣。加之是秋天,又沒吃些熱食,躺在床上,且沒蓋條被子,宋青雲凍得從頭到腳都麻木了。他瞪大著眼睛,絲毫不覺困乏。

他想不明白,他母親到底去哪兒了。

鄰裏街坊都說,哭二娘是上街買白綾,鋪商見鋪子裏就她一人,便調笑了番。正掙紮著,鋪子裏又進來一個與人做衣裳的寧婆買綢緞。二娘當下甩了那人的手,撲到寧婆懷裏哭訴。

寧婆是個熱心腸,護著二娘,對著鋪子老板破口大罵。眾人聽了叫罵聲,紛紛聚在鋪子前張望著。許是看熱鬧的人多了,二娘覺得顏面盡失,將籃子扔在地上,開始哭訴自己命苦。心裏慈念的幾個婦人,也跟著淌下兩行熱淚來。

哭到情深處,二娘驀地直起身子,推開眾人,跑到鋪子後,“撲通”跳下繞著縣城的河裏去了。

看熱鬧的,在河邊站了一長長的隊。寧婆叫幾個身強力壯的下河去撈人,幾個壯漢你看我看,磨蹭了會兒,才脫了衣服跳下冰涼的河水裏。也是奇怪,這二娘跳進水裏便不見了蹤影,幾個男人在河裏搜了番,連片衣物都未尋得。

連著個把月,寧婆每天都要在河邊待上片刻。她還特地到住在河水下流的人家去問,他們也不曾見過女子的浮屍。如此一來,哭二娘像是憑空消失了般。彼時,宋青雲正在省城備考。寧婆想他落榜了四次,唯恐刺激到他,便未托人捎帶信件。其他人,也懶得管這倒黴事。

哭二娘的屍首一直未尋到,寧婆感慨,說是河神看中了二娘的貞潔烈氣,將她早早收了去,免得她在人間受苦。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這種神乎其神的話,宋青雲自然是不信的。

他張開嘴,緩慢地嘆了口長氣。躺得久了,腦袋發暈,精神也有些恍惚。他忽然記起,昨日在街上,轎子裏的人塞給他一條香帕。他擡起胳膊,在袖子裏摸索了番,才找出那條薄薄的鑲邊香帕。

這香帕,四四方方,小巧精致,還用金線鑲了邊兒。女子的手藝著實不錯,鑲邊的絲線摸著平平整整,也無雜亂的線頭。香帕的正中間繡了幾朵白嫩的梨花,玲瓏小巧地擠在一起,乍聞,還有股冷淡的幽香。香帕的右下角,單單繡了一個“蘇”字。

宋青雲將那香帕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見這香帕顏色如此素凈,便念這素香帕又是哪個寡婦的,連連暗罵了幾聲晦氣,將香帕丟在一邊,繼續躺在床上幹瞪眼。

他愈想愈煩悶,疑心是自己命不好,又偏偏遇了這麽些寡婦,生生擋了他飛黃騰達的路。

真是晦氣!

想得委屈郁悶,他一直在床上躺到傍晚。傍晚起身時,才發覺衣服被汙物和血弄臟了,氣味實在難聞。他看了眼袁澤放在桌子上的籃子,開了衣箱,找了件舊衣,沒力氣燒水,便舀了缸裏的冷水沖了番。正沐浴完,屋外又傳來哄笑聲。

“這蠢秀才,還曉得天黑把燈點!誰說他瘋了的?”

“唉唉,大哥,你進這屋子作甚?不是討晦氣麽?大嫂還在家裏等著你回去呢。她要是曉得你在這家沾了寡婦和窮酸秀才的晦氣,定要罵上你幾天不停歇!”

“不礙。我就進來耍耍。”

宋青雲聽聞他們的說話聲,也不出門招呼,也不坐下拾掇拾掇散著的頭發,就這麽披著件舊衣幹巴巴地立在屋內,左右為難。他不知這些人進屋子有何目的,心裏怕他們,不想招惹他們;又瞧不起他們這些輕浮的浪蕩子,清高地認為他們不配與他說話。

為首的,穿著錦衣,戴著纓帽,搖著金扇的王顯靈,在狹小的院子裏繞了一圈,嗤了聲,這是人住的地方麽?

站在他後面一個同樣穿著錦衣玉服,尖嘴猴腮的李武厚,連忙接過話:“怎麽是人住的地方?大哥,要我說,回家去吧,大嫂要等得急了。”

另一旁戴著玄帽,穿著綠羅褶兒的謝玉寧,立馬嬉笑地拿扇子戳了戳他的肩窩,笑道:“怎的,你比大嫂還著急?”

別看李武厚尖嘴猴腮的,也就嘴快,腦子根本不好使。被嗆了,頓時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應道:“二哥,你這話怎麽說?還不是大嫂托我,要我在外面多照料大哥,讓他早早回家去,別在外面喝花酒。”

“怎的就單單托你一人?”謝玉寧聞言又笑嘻嘻地打著扇子,拿那笨頭笨腦的開玩笑。

“胡……胡說!大嫂也定與你說了,你別說瞎話!大哥,真是大嫂叮囑我……”

“行了!那賤婦,還因我送金銀簪給小腳置氣呢。別管她,那賤婆娘,回去拿棍子打個十幾杖,扇一頓嘴兒便老實了!”為首的王顯靈擺擺手,又繞了圈,對著掌燈的房間喊了聲狗才,不見宋青雲應聲,更不見他出來迎人,也不惱,繞了一圈又笑嘻嘻地搖著扇子離去了。

等三人的腳步聲遠了,宋青雲才疑神疑鬼地開了條門縫,對著院子張望了番,見確實沒了人影,才小心地走出來,推上了院門,連門栓都沒力氣提起。

他餓得兩眼昏花,手腳冰冷,不願出門見人,又覺得生火做飯是婦道人家的活兒,便又重新躺回床上,眼巴巴地盼著袁澤明日再到屋裏來。

哪想,一大早盼來的,不是袁澤,而是那三個浪蕩子。

“大哥,你總是往他家跑作甚?還帶了酒肉菜,你又不是不知,他老母就是街坊裏傳的,那個死了沒找到屍首的哭二娘,你還特地給他送酒肉菜來……”

尖嘴猴腮的李武厚還想再說幾句,就被謝玉寧用扇子戳了下肩膀,又被瞪了好幾眼。

“我就是知道他老母升了天,才特地給他送酒肉菜來的。開門!”

什麽禮節通通不顧,王顯靈令提著食盒的李武厚推開門,搖著扇子進了屋。宋青雲躺在床上,餘光瞥見他搖著的金扇,鼻子又嗤了聲。入秋已久,還搖著扇子,也不怕涼風把嘴給吹歪了?

謝玉寧環顧了下破舊的房間,而後挑著扇子,將袁澤送來的一籃孝服和紙錢掃在地上,又示意李武厚將食盒放在桌上。

李武厚連忙將食盒打開,將酒菜排開。一盤燒肉,一盤燒鴨,一碟鮮肉酥餅,一碟鹵牛肉,一壺清酒。排開酒菜,他又止不住嘀咕了句:“大哥,這些好酒菜,給他這鳥人吃了頂個屁用!還不如咱們哥兒三吃了快活。”

“平日裏少給你們吃的了?”

王顯靈漫不經心回了句,伸長了脖子打量著在床上挺屍的宋青雲。他對著謝玉寧擺擺手,假意咳嗽了聲。謝玉寧立馬上前對宋青雲唱了個喏,行了禮,恭敬地問候道:“宋先生,我家大哥聽聞你落了榜,又失了母親,動了慈念心,特意送了些酒菜,與你消消愁、解解苦。”

宋青雲仍是睜著眼睛不吭聲,也不曾向他們看一眼。

謝玉寧忍住笑,又隨意問候了幾句,對著王顯靈使了個眼色,拉著李武厚,三人出了房間,還替宋青雲關上了門。

“誒,二哥,你怎的著急拉我出來,那狗才還沒回我們話呢,這不是給大哥甩臉子麽?”

“行了!可閉上你的嘴吧!”謝玉寧和王顯靈相視一笑,拉著李武厚,三人一同出了院門,往街上走去了。

宋青雲愁苦地屏住呼吸,可那燒肉酥餅的香味可勁兒地往他鼻子裏鉆,直叫他口水直流,肚裏火燒火燒地疼痛。他想掙紮著爬起來,叫間壁的袁澤替他買些熟食吃,卻失了力氣,連喊都不能喊一句。

熱乎乎的肉兒餅兒的味道著實太勾人。他餘光瞥到被扔在裏頭的,那個繡著白梨花的香帕,不再管什麽晦氣不晦氣,直接偏過頭,抽著鼻子嗅那香帕上的冷香,好讓那些燒肉酥餅的香味別再勾著他的鼻子。

也是他命該。

因頭天吃了悶屁,袁澤便懶得再往他家跑。不管他娘吩咐什麽,他直接應了,將東西扔進河裏,在街上溜達片刻再回去。宋青雲在屋內盼了整整一天,也沒盼到他的影子。

次日,那三個浪蕩子又拎著食盒過來,將桌上的陳菜收拾了,擺上同樣的酒肉菜,又說了同樣的話,三個人又一同離去了。

宋青雲躺在床上,羞憤難當,念自己落了榜,竟要被這般浪蕩子羞辱,實在是讀書人的恥辱。他慢悠悠地喘著氣,瞪大了眼盯著一旁香帕上的白梨花,又生生忍了一天。

袁澤接連三日都未踏進他家院子,浪蕩子也接連送了三天酒肉菜。

到了第三日,宋青雲實在餓得吃不消,咬破了嘴唇,舔著血,咬著嘴皮,都不解餓。他怕自己再這麽餓下去,都要把自己生吞了。酥餅和燒肉的香味,勾得他七魂去了六魄。他使了勁兒,竟還坐起了身。再無力擡腳,直接從床上滾了下去,一直滾到桌邊,伸長了手夠桌上的熟食。

他坐不起身,只能將盤子夠了扔在地上,趴在地上,真的跟狗一樣撿著沾灰的肉吃。

一連囫圇吞了兩盤肉,又在地上躺了一個時辰,他才恢覆些力氣,撐著坐到桌前,用手抓著桌上剩餘的肉菜吃。裂開的嘴皮被酥餅的面兒磕得生疼,他也毫不在乎。吃完了酒肉,又將壺中的酒一飲而盡,他才覺得痛快了些。

吃飽喝足,他望著一片狼藉的桌面,又掃了眼地上碎了的兩個盤子,流下兩行清淚,坐在桌前,嗚咽地哭出來。

他算是理解了,何叫“倉廩實而知禮節”,何叫“衣食足而知榮辱”。都快要餓死的人了,又在乎什麽節氣呢?以前念書總想不透,現在卻是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次日,王顯靈再帶著李武厚和謝玉寧來送食盒時,見了桌上幾個幹幹凈凈的盤子,嬉笑著讓李武厚收拾了桌子,擺上了新的肉菜。謝玉寧又說了番客套話,而後拎著李武厚,跟著王顯靈上街耍去了。

王顯靈吩咐李武厚把地上的碎盤子都收拾了,卻獨獨沒收宋青雲放在桌上的幾個碎銀子和幾十文錢。

等三人都走遠了,宋青雲才爬起來,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吃起來。吃飽飯,他看了眼還留在桌上的、用他母親遺留的首飾換來的碎銀子和文錢,重新躺回床上,悠長地嘆了聲氣,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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