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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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星》
“客官，再來呀！”
退房時，小二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戲謔地問了聲，怎麽這麽早便退了。宋青雲偏過臉，羞愧難當，胡亂點了點頭，抱緊包裹出了門。不遠處，傳來沈公子的笑聲和其他幾位公子的互相道賀聲。他連忙彎著腰，擠過人群逃走了。
這周圍的店都住了個遍，三番五次，早就成了熟臉。
誰人不知，有位名叫宋青雲的秀才，連續考了五次都沒考上舉人。
一路倉皇奔逃，他遇了人都不敢擡頭，生怕讓人瞧見了笑話。恨不得直鉆進土裏，跟老鼠般，從地裏打個道兒回去。在地上越走越心慌，總害怕前面突然冒出個人來，走到他跟前，問他考得如何。一路小跑到河邊，急急要了一條小舟，走了水路。
船家也不多言語，像是見多了他這般落榜的窮酸秀才，只顧悠悠搖著槳。
宋青雲坐在船尾，捂著胸口，心有餘悸地望了眼河邊，見一人也沒有，才稍稍放下心來。念著自己這般謹慎，他實在哭笑不得。那些考中舉人的慶功宴上，可少不了他第五次落榜的笑話。
念得苦悶，心中壓抑得很。他連連嘆氣，又不敢太大聲，怕讓船家聽見了，恐船家也在心裏恥笑他、瞧不起他。
已是初秋，岸上的楓葉熱鬧得一片。遠遠看了，像水面上燒起了一團火。夕陽西斜，餘暉鋪在水上，波光粼粼，看了直叫人想揣個簍子，跳下去撈那水裏數不清的銀子。晚歸的幾只飛鳥，掠過水面，又尖叫著沖上雲霄，撲棱著翅膀，倒也活潑得可愛。
景色是活的，看景色的人，卻似是死的。
一個時辰後，夕陽西下，水上升起一層薄薄的霧。船越蕩越遠，遠處的景色模糊一片，看不真切。船家點了盞燈，繼續劃著船。搖曳的火燭，點亮了前方幽幽的水路。
兩岸的人家，也都掌了燈。
宋青雲癡癡盯著，心心念著，萬家燈火，卻無一盞是為他留的。
衣裳單薄，涼意入懷，他摟著包裹坐在舟上，可憐自己如此窮酸窘迫，叫了條小舟，連個遮風避寒的篷子都沒有。身子冷，心裏更冷。包裹裏是些考試用的參考書，和幾件換洗的破衣裳。抵不過寒意，他將書塞進衣服裏，又將那幾件破衣裳胡亂披在身上，才稍稍暖和了些。
搖曳的燈光，不時被船家搖晃的身軀遮擋住。他望著船家佝僂的背影，不忍心，便道了聲：“老人家，歇息吧。不趕時間，又是順水，隨船慢慢飄著吧。”
船家也是實誠，聞言點點頭，仍不說一句話，在船的另一頭蜷縮著躺下了。他見了，又從身上扒了件破衣裳，蓋在老人的身上。可憐他這麽大年紀，還要睡在這硬邦邦的船板上，連個遮風避寒的東西都沒有，也不知這身子骨怎的吃得消。
宋青雲撐著腦袋，無絲毫睡意。他盯著掛在船頭那搖曳的燭火，心中淒涼無比。
這天地，似是知道他心中的愁苦。水不敢流得太急，風不敢吹得太大。連月亮都沒出來露個臉，仿佛怕他見了，想到那廣寒宮的桂樹，再念著落了榜，離折它又遙遠了，心裏愈加愁苦不堪。
船家似是睡熟了，一動不動，連鼾聲都是輕微的。
宋青雲端坐在另一頭，久久凝視著那盞微弱的燈將船引向漆黑的前方。盯著燭光看得久了，眼睛漸些發暈。他擡起頭，揉著眼睛，等再睜開眼，不禁低低嘆了聲。
方才只顧盯著船頭那盞燈，不曾留意到頭頂這滿天的星。傍晚還藏在水裏的銀子，這會兒又全流到天上去了。
起身起得急了，小舟還驚慌地晃蕩了幾下。滿天的星子，就蓋在他的頭上，密密麻麻的。東邊閃了西邊閃，南邊亮了北邊亮，熱鬧得很。他拍著胸口，直拍得藏在衣服裏的書本“嘭嘭”悶響。
莫不是老天爺看自己窮酸可憐，變個戲法兒，變出這滿天的銀子，讓自己來瞧瞧、耍耍？
他抓耳撓腮，搜腸刮肚，卻怎麽也想不出一句應景的詩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想他讀的那些書，原來全沒往腦袋裏鉆，倒掉到腳底下去了。
真是不中用！他暗罵了聲，又擡頭癡癡望著滿天的星子，心中湧動著難以名狀的感動。
飛黃騰達的，自有一群人腳踩腳地擁著；窮酸落魄的，個個都離得遠遠的，生恐惹一身晦氣。世態炎涼，只有這流水、這晚風、這滿天的星，無論他發達抑或落魄，始終待他如一。
水天相連，烏漆一片，綴著繁星點點。微弱的風聲和水流聲，飄耳而過。小舟悠悠晃著，搖曳的火燭裹著一層薄霧，似是要引他往那深邃的星空去。
這般景色，直看得他感深肺腑，卻無以言表。想他讀了二十載的書，識了那麽多字，卻不能將心中所感說出個一二，實在羞愧難當。想來，還是太功利了。挑燈讀那麽多書，就為了幾場考試和虛無的功名，卻未曾留意過，片瓦之上，便是另一番光景。
宋青雲嘆了聲氣：人家讀書，那是越讀越活；自己讀書，那是越讀越死。
連續五次落榜，看來真的不是讀書的料。
總說，窮酸的書生，唯有拼命讀書、考取功名，才能出人頭地。在上船前，他仍深信不疑。可上了船，聽著緩緩的水流聲，望著滿天的星，他倒迷茫了。讀書便是為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麽？考取了功名，就一定能出人頭地麽？
他心裏思著，想起了那位摘得解元的沈公子。
沈公子是書香門第，人長得俊俏，又謙遜有禮。就連他這般遭人嫌棄，恐沾了晦氣的倒黴書生，沈公子見了，也是躬身唱個喏，惹得他受寵若驚，慌亂回禮，恨不得把腦袋垂到地上去。
別人瞧見了，笑沈公子，說他何苦與這種人行禮。沈公子便微微笑，說長幼有序，又是惹得那些人一頓歡笑，連連說，現今兒不興按年齡排，只興按財勢排。
沈公子微微笑笑，下次見了，仍是唱他的喏。
起初，他以為沈公子與他人一樣，也是在暗暗恥笑他連續考了四次也考不上，白白浪費時間。等看到沈公子對其他家境貧寒的書生也是以禮相待時，他才自慚形穢，想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齷齪了。
遇見沈公子，他心中總有一種無力感，念著，沈公子這樣的，才算是真正的讀書人。
那般涵養風度，即使他讀書能讀到蟾宮折桂，也不及那沈公子的一分。他雖是個秀才，卻自覺與白丁無二，只是識得幾個字罷了。他與沈公子，之間差的，可不是這區區一場考試。相差的，是不可逾越的階級。
船頭掛著的燈，燭火跳躍了幾番便熄滅了。周遭瞬間暗了下去，又在滿天星子的微弱光芒下現出個模糊樣子。
宋青雲長嘆一口氣，也躺下了。
船家睡在那頭，他睡在這頭。兩人雖擠在同一條狹小的舟上，可船家不知他心中的愁苦，他也不知船家心中的煩悶。
人與人之間，歡喜悲傷本就不能共通，甚至因不理解，生了諸多偏見。哪似這天與地，能隨時洞悉他的心境，毫無怨言地包容著他、接納著他。
他又貪戀地望了眼滿天繁星，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夜風拂面，偶有蟲鳴。他心思，自己枕著河，蓋著星，還有這晚風哄他入睡，倒也美哉。什麽功名利祿，什麽飛黃騰達，都隨它去吧！
小舟蕩蕩悠悠，伴隨著緩緩的流水聲。
宋青雲披著破衣裳，腦袋擱在書本上，睡意朦朧。不知睡了多久，他恍恍惚惚聽聞一段輕柔的調子，從水下慢悠悠地浮出水面，飄進了他耳朵裏。吳儂軟語，似鵝毛搔著他的心尖兒。那曲調越來越清晰，如有人正在他的耳邊哼著。
他將欲睜開眼，看個究竟，卻被人抱在了懷裏。
那人一邊扭動著身子、輕輕拍打著他的背，一邊哼著那綿軟的曲調，直哼得他身子也綿綿軟軟，失了力氣。意識跟隨身子，往下沈著，就在將沒入深淵的時，那人突然親吻他的額頭，柔聲道：“小雲兒，不求你大富大貴，只求你一生平平安安。”
宋青雲驚地坐起，望著水裏倒映的天，失了好一會兒神。
小舟已靠岸，船家站在船頭，不急不躁地望著他。他抹了把臉，將破衣裳和塞在衣服裏的書本收拾了，將錢袋裏的錢全摸出來給船家，搖搖晃晃地上了岸。直直往前走了百米多，他才想起來，方才給船家的錢少了。等到他轉過身時，船家已沒了身影，便作罷，反正身上也再無分文。
東方既白。初生的太陽，掛在水面上，黃裏透著紅，跟鹹鴨蛋的蛋黃似的，油汁流了一河。
宋青雲又轉過身子，慢吞吞地走著。他兩眼昏花，無論怎麽揉，眼前浮現的，還是那個大得一年都吃不完、黃裏透紅留著油的鹹鴨蛋蛋黃。他餓得前胸貼後背，不停地咽唾沫。
進了縣城，遇到了認識他的人。他們瞧見宋青雲這副臊眉耷眼的模樣，知道他又落了榜，連忙挑著眉毛，捂著嘴笑。
這條回鄉的路，他已經走了四次。這是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一步一步艱難地挪著，像是在小舟上臥了一夜，把僅有的精神氣兒全落在那舟上了。他慢吞吞地走著自己的路，全然不在意周圍人的指指點點。
有好事的人，瞧他低著頭，後面沒鑼沒鼓，連忙嬉笑道：“喲，我們的五舉人回來了！”
“怎的就成了五舉人了？前個兒不久還是四舉人呢！怎麽有些日子不見，還跌了輩分呢！”一人搭著腔。
“他肯定又是自說自話，寫得不合規矩了！”
“本就是窮酸的命，還學人家去考舉人。那些舉人老爺，可都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哩！恁的狗才，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又一人搭了句。
大家歡快地哄笑成一團，直笑得眼淚直流，嘴巴直顫，心口直喘。
宋青雲並不理會，只顧低頭走著自己的路。一直走到家門口，好心的大娘告訴他，他母親去世了，他也全然聽不見似的。開了門，又關上門，進了屋子，坐在條凳上，心心念著那流油的鹹鴨蛋。
他現在就想吃個鹹鴨蛋，其他什麽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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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房時，小二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戲謔地問了聲，怎麽這麽早便退了。宋青雲偏過臉，羞愧難當，胡亂點了點頭，抱緊包裹出了門。不遠處，傳來沈公子的笑聲和其他幾位公子的互相道賀聲。他連忙彎著腰，擠過人群逃走了。
這周圍的店都住了個遍，三番五次，早就成了熟臉。
誰人不知，有位名叫宋青雲的秀才，連續考了五次都沒考上舉人。
一路倉皇奔逃，他遇了人都不敢擡頭，生怕讓人瞧見了笑話。恨不得直鉆進土裏，跟老鼠般，從地裏打個道兒回去。在地上越走越心慌，總害怕前面突然冒出個人來，走到他跟前，問他考得如何。一路小跑到河邊，急急要了一條小舟，走了水路。
船家也不多言語，像是見多了他這般落榜的窮酸秀才，只顧悠悠搖著槳。
宋青雲坐在船尾，捂著胸口，心有餘悸地望了眼河邊，見一人也沒有，才稍稍放下心來。念著自己這般謹慎，他實在哭笑不得。那些考中舉人的慶功宴上，可少不了他第五次落榜的笑話。
念得苦悶，心中壓抑得很。他連連嘆氣，又不敢太大聲，怕讓船家聽見了，恐船家也在心裏恥笑他、瞧不起他。
已是初秋，岸上的楓葉熱鬧得一片。遠遠看了，像水面上燒起了一團火。夕陽西斜，餘暉鋪在水上，波光粼粼，看了直叫人想揣個簍子，跳下去撈那水裏數不清的銀子。晚歸的幾只飛鳥，掠過水面，又尖叫著沖上雲霄，撲棱著翅膀，倒也活潑得可愛。
景色是活的，看景色的人，卻似是死的。
一個時辰後，夕陽西下，水上升起一層薄薄的霧。船越蕩越遠，遠處的景色模糊一片，看不真切。船家點了盞燈，繼續劃著船。搖曳的火燭，點亮了前方幽幽的水路。
兩岸的人家，也都掌了燈。
宋青雲癡癡盯著，心心念著，萬家燈火，卻無一盞是為他留的。
衣裳單薄，涼意入懷，他摟著包裹坐在舟上，可憐自己如此窮酸窘迫，叫了條小舟，連個遮風避寒的篷子都沒有。身子冷，心裏更冷。包裹裏是些考試用的參考書，和幾件換洗的破衣裳。抵不過寒意，他將書塞進衣服裏，又將那幾件破衣裳胡亂披在身上，才稍稍暖和了些。
搖曳的燈光，不時被船家搖晃的身軀遮擋住。他望著船家佝僂的背影，不忍心，便道了聲：“老人家，歇息吧。不趕時間，又是順水，隨船慢慢飄著吧。”
船家也是實誠，聞言點點頭，仍不說一句話，在船的另一頭蜷縮著躺下了。他見了，又從身上扒了件破衣裳，蓋在老人的身上。可憐他這麽大年紀，還要睡在這硬邦邦的船板上，連個遮風避寒的東西都沒有，也不知這身子骨怎的吃得消。
宋青雲撐著腦袋，無絲毫睡意。他盯著掛在船頭那搖曳的燭火，心中淒涼無比。
這天地，似是知道他心中的愁苦。水不敢流得太急，風不敢吹得太大。連月亮都沒出來露個臉，仿佛怕他見了，想到那廣寒宮的桂樹，再念著落了榜，離折它又遙遠了，心裏愈加愁苦不堪。
船家似是睡熟了，一動不動，連鼾聲都是輕微的。
宋青雲端坐在另一頭，久久凝視著那盞微弱的燈將船引向漆黑的前方。盯著燭光看得久了，眼睛漸些發暈。他擡起頭，揉著眼睛，等再睜開眼，不禁低低嘆了聲。
方才只顧盯著船頭那盞燈，不曾留意到頭頂這滿天的星。傍晚還藏在水裏的銀子，這會兒又全流到天上去了。
起身起得急了，小舟還驚慌地晃蕩了幾下。滿天的星子，就蓋在他的頭上，密密麻麻的。東邊閃了西邊閃，南邊亮了北邊亮，熱鬧得很。他拍著胸口，直拍得藏在衣服裏的書本“嘭嘭”悶響。
莫不是老天爺看自己窮酸可憐，變個戲法兒，變出這滿天的銀子，讓自己來瞧瞧、耍耍？
他抓耳撓腮，搜腸刮肚，卻怎麽也想不出一句應景的詩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想他讀的那些書，原來全沒往腦袋裏鉆，倒掉到腳底下去了。
真是不中用！他暗罵了聲，又擡頭癡癡望著滿天的星子，心中湧動著難以名狀的感動。
飛黃騰達的，自有一群人腳踩腳地擁著；窮酸落魄的，個個都離得遠遠的，生恐惹一身晦氣。世態炎涼，只有這流水、這晚風、這滿天的星，無論他發達抑或落魄，始終待他如一。
水天相連，烏漆一片，綴著繁星點點。微弱的風聲和水流聲，飄耳而過。小舟悠悠晃著，搖曳的火燭裹著一層薄霧，似是要引他往那深邃的星空去。
這般景色，直看得他感深肺腑，卻無以言表。想他讀了二十載的書，識了那麽多字，卻不能將心中所感說出個一二，實在羞愧難當。想來，還是太功利了。挑燈讀那麽多書，就為了幾場考試和虛無的功名，卻未曾留意過，片瓦之上，便是另一番光景。
宋青雲嘆了聲氣：人家讀書，那是越讀越活；自己讀書，那是越讀越死。
連續五次落榜，看來真的不是讀書的料。
總說，窮酸的書生，唯有拼命讀書、考取功名，才能出人頭地。在上船前，他仍深信不疑。可上了船，聽著緩緩的水流聲，望著滿天的星，他倒迷茫了。讀書便是為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麽？考取了功名，就一定能出人頭地麽？
他心裏思著，想起了那位摘得解元的沈公子。
沈公子是書香門第，人長得俊俏，又謙遜有禮。就連他這般遭人嫌棄，恐沾了晦氣的倒黴書生，沈公子見了，也是躬身唱個喏，惹得他受寵若驚，慌亂回禮，恨不得把腦袋垂到地上去。
別人瞧見了，笑沈公子，說他何苦與這種人行禮。沈公子便微微笑，說長幼有序，又是惹得那些人一頓歡笑，連連說，現今兒不興按年齡排，只興按財勢排。
沈公子微微笑笑，下次見了，仍是唱他的喏。
起初，他以為沈公子與他人一樣，也是在暗暗恥笑他連續考了四次也考不上，白白浪費時間。等看到沈公子對其他家境貧寒的書生也是以禮相待時，他才自慚形穢，想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齷齪了。
遇見沈公子，他心中總有一種無力感，念著，沈公子這樣的，才算是真正的讀書人。
那般涵養風度，即使他讀書能讀到蟾宮折桂，也不及那沈公子的一分。他雖是個秀才，卻自覺與白丁無二，只是識得幾個字罷了。他與沈公子，之間差的，可不是這區區一場考試。相差的，是不可逾越的階級。
船頭掛著的燈，燭火跳躍了幾番便熄滅了。周遭瞬間暗了下去，又在滿天星子的微弱光芒下現出個模糊樣子。
宋青雲長嘆一口氣，也躺下了。
船家睡在那頭，他睡在這頭。兩人雖擠在同一條狹小的舟上，可船家不知他心中的愁苦，他也不知船家心中的煩悶。
人與人之間，歡喜悲傷本就不能共通，甚至因不理解，生了諸多偏見。哪似這天與地，能隨時洞悉他的心境，毫無怨言地包容著他、接納著他。
他又貪戀地望了眼滿天繁星，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夜風拂面，偶有蟲鳴。他心思，自己枕著河，蓋著星，還有這晚風哄他入睡，倒也美哉。什麽功名利祿，什麽飛黃騰達，都隨它去吧！
小舟蕩蕩悠悠，伴隨著緩緩的流水聲。
宋青雲披著破衣裳，腦袋擱在書本上，睡意朦朧。不知睡了多久，他恍恍惚惚聽聞一段輕柔的調子，從水下慢悠悠地浮出水面，飄進了他耳朵裏。吳儂軟語，似鵝毛搔著他的心尖兒。那曲調越來越清晰，如有人正在他的耳邊哼著。
他將欲睜開眼，看個究竟，卻被人抱在了懷裏。
那人一邊扭動著身子、輕輕拍打著他的背，一邊哼著那綿軟的曲調，直哼得他身子也綿綿軟軟，失了力氣。意識跟隨身子，往下沈著，就在將沒入深淵的時，那人突然親吻他的額頭，柔聲道：“小雲兒，不求你大富大貴，只求你一生平平安安。”
宋青雲驚地坐起，望著水裏倒映的天，失了好一會兒神。
小舟已靠岸，船家站在船頭，不急不躁地望著他。他抹了把臉，將破衣裳和塞在衣服裏的書本收拾了，將錢袋裏的錢全摸出來給船家，搖搖晃晃地上了岸。直直往前走了百米多，他才想起來，方才給船家的錢少了。等到他轉過身時，船家已沒了身影，便作罷，反正身上也再無分文。
東方既白。初生的太陽，掛在水面上，黃裏透著紅，跟鹹鴨蛋的蛋黃似的，油汁流了一河。
宋青雲又轉過身子，慢吞吞地走著。他兩眼昏花，無論怎麽揉，眼前浮現的，還是那個大得一年都吃不完、黃裏透紅留著油的鹹鴨蛋蛋黃。他餓得前胸貼後背，不停地咽唾沫。
進了縣城，遇到了認識他的人。他們瞧見宋青雲這副臊眉耷眼的模樣，知道他又落了榜，連忙挑著眉毛，捂著嘴笑。
這條回鄉的路，他已經走了四次。這是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一步一步艱難地挪著，像是在小舟上臥了一夜，把僅有的精神氣兒全落在那舟上了。他慢吞吞地走著自己的路，全然不在意周圍人的指指點點。
有好事的人，瞧他低著頭，後面沒鑼沒鼓，連忙嬉笑道：“喲，我們的五舉人回來了！”
“怎的就成了五舉人了？前個兒不久還是四舉人呢！怎麽有些日子不見，還跌了輩分呢！”一人搭著腔。
“他肯定又是自說自話，寫得不合規矩了！”
“本就是窮酸的命，還學人家去考舉人。那些舉人老爺，可都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哩！恁的狗才，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又一人搭了句。
大家歡快地哄笑成一團，直笑得眼淚直流，嘴巴直顫，心口直喘。
宋青雲並不理會，只顧低頭走著自己的路。一直走到家門口，好心的大娘告訴他，他母親去世了，他也全然聽不見似的。開了門，又關上門，進了屋子，坐在條凳上，心心念著那流油的鹹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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