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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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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7.

殷郊不信什麽天意,但突然降落的雨卻讓他不得不相信面前的蜀國大祭司,她的確有著一些本事,這是他難以理解的。

或許是因為小時候見過,又或許是因為他心中知道父親一定會同意這樁親事,他估計真的要和這個女孩過一輩子……一些油然而生的親近感,讓殷郊一時間在她面前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他同她談論他的心情,他不願讓父親死去。

然後她問他,你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麽?

殷郊想,他並沒有打算從她這裏聽到什麽,他只是在很普通地說他的煩惱。在天意面前,人們只能選擇遵從,實在有些無力……但的確是他忘了,她是神巫,她是神仙那一方的,他的話會讓她感到為難。

於是他對她致歉,然而她說,天意可違。

盡管她的話十分狡猾,並沒有特指那日的天譴,但是殷郊微妙地意識到,或許妘靈和他是一路人,他只是隨口在說,她卻仔細聽了,甚至知道他想要聽什麽。她意外地了解他。

她看起來像總是無法落地的雀鳥,飄忽不定,實際上是很認真的。

就像小時候她聽他彈琴那樣。

……雖然有些搞不懂,但殷郊在心底猜測,阿靈似乎挺重視他的。

被她這樣對待,甚至被她施禮,被她挽留——

他有點高興。

28.

父親要冊封他為太子,殷郊對此感到不可思議。當然,他沒工夫多想這些,因為阿靈已經像是驟然落入他懷中的雁一樣,全然地入侵了他的生活,引得姬發都開玩笑,說她像他的尾巴,又說是翅膀。

即使她那樣說——殷郊仍在懷疑。

這樣的她,真的會為了他停留嗎?

即使那日她說“所求為你”的時候帶著幾分蠱惑,但殷郊仍在遲疑。

身著紋著鳳鳥的具服,戴著金燦燦的面具的她,身為蜀國大祭司、儀態得體的她,能夠說動一國之君,也能夠一箭射中天空的她——他對父親有所期待,因此收獲了失望。那麽,他對阿靈,應該抱有期待嗎?

那日他沐浴結束,看到阿靈趴在桌案上睡著了,她手邊是針線和布料,看起來像是在做男裝。他先是皺眉,覺得她太不註意安全,若是睡著了不註意,被針刺到該如何?又覺得她這樣睡著會凍著,於是拿開針線,想要為她披一件衣服。

等等,男裝?

莫非是在為他做衣服?

肯定是了,不然她還能做給誰……

但殷郊最後也沒收到那件衣服,她說沒有東西要給他。

到底是給誰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另外,母親實在很會誇人,把他想說的話全說了,導致他就算想誇獎她的舞姿,也說不出來什麽詞。他只記得自己在垂眸彈琴的時候,偶爾擡起頭看她的空隙裏,所看到的一抹亮色。

天色昏沈沈的,但她是明亮的。

他如何不喜歡……

說起來,他還未曾為那日她說中了大雨,為先前對她的不信任而致歉。

29.

母親死了。

看著母親的遺體,殷郊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憤怒,他提劍去找蘇妲己報仇,反而莫名地變成了行刺父親。好在有姬發幫忙,他一路逃去了比幹那裏,得到了庇護。

冷靜下來之後,殷郊回想起阿靈所說的話,總覺得她那句“無法成婚”似乎有著別的蹊蹺。當然,很快他就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了,因為他從比幹那裏得知了那件荒唐的事。

母親屍骨未寒,父親竟然要把自己的未婚妻變成他的新王後——

這是怎樣的人才能做得出來的冷血的事情,在這樁婚事裏,他們全部都是工具。殷郊徹底對父親感到失望,他想,阿靈說的是對的,就算蘇妲己是狐妖……她也不可能讓殷壽去納阿靈做王後吧?那一定是殷壽這個人自己的想法,他為了延續和蜀國的盟約,為了掌控大祭司的占蔔之力……

好卑劣的人。

這樣的人,他竟然敬慕了好多年。

是他有眼無珠。

只是他能做些什麽呢?他不怕背負子弒父的罪名,也不怕天譴,他對王位沒有什麽眷念,之前對阿靈自言自語說“權位還會再有的”,也不過是想要彌補她放棄蜀國大祭司的位置所擁有的權力罷了。

他要為母親報仇,他要讓阿靈如同鴻雁一樣再次在天空中飛翔。

那麽,要反抗殷壽嗎?

他能鬥得過老謀深算的殷壽嗎?

叔祖告訴他,父親會帶著阿靈和蘇妲己前來宗廟。若想終結這樣荒唐的一切,再也沒有比那日更好的時機了。

只是在宗廟那日,他失敗了。

即使他冒著大不韙去刺殺父親,可他仍舊失敗了。他對不起母親,也對不起阿靈,對不起姬發,他對不起許多人……

殷壽說,你是我的兒子,你的一切都是我交給你的,你想算計我,還早些——來人,給我拿下殷郊!

殷郊看到,身著華服的少女猛然站了起來。

“我看誰敢!”她摔碎手中的玉牙璋,揭開身後用布匹所蓋住的一件物品。殷郊錯愕地看到,那件物品竟是與他體型相似的一個傀儡,它穿著那日她所縫制的衣服。

他看到阿靈點了一把火,燒了那個假人。

“殷壽,血肉乃父母所賜……”她站在火中,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殷郊今日還你!”

30.

早在我來朝歌之前,蜀地其實就有人先行一步了,這正是我問小魚“那只雁如何了”所代指的事情。我教一些人學會了大商人所說的話,把他們安插在朝歌中,這樣才能確保在遇到驚變時,安危有所保障。

還好我對朝歌的地形和人際關系都非常熟悉,這種事坐起來綽綽有餘。

只是……子弒父,或許需要剔骨還父,以示決心。我不願讓殷郊如此,於是便做了個一和他相仿的假人,早先不小心抱住他,也是為了測量衣服的尺寸。只是這樣的傀儡替死之術,肯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天意可違。”

我說的天意自然不是殷壽遭遇天譴一事,而是有關於殷郊。殷郊被預言命不久矣,是短命之人,既然排除了其他因素,那麽最終的結果就算再不可思議,也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我知道的,殷郊會死在殷壽的手裏。

原本我的眼角是沒有那顆紅痣的。

只是在那日,殷郊的鮮血濺到了我身上,滾燙的一滴,凝結成了我的淚。

——在我來到朝歌後不久,我和殷郊的婚約順利執行,我們被冊封為太子與太子妃。殷郊教我射箭,因為弓弦傷手,他特意送了我一枚象骨做的扳指,我說你好沒情趣,他說這種定情信物才是最實用的。

哦,定情信物。

“原來你想讓我每天看到它就想起你。”我恍然道。

“……不行嗎?”殷郊反問我。

我說當然可以。

然而好景不長,殷壽並非善類,他殺了三大伯侯,關了西伯侯,又送來了姜王後的遺體。一切的既定事實,我無法改變……殷郊終於與他父子決裂,最終被送上了斷頭臺。

我與姬發的劫法場計劃失敗了。

昆侖的道長將殷郊救走,只是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殷郊,已經不記得許多事。他只記得要殺了殷壽報仇,可是報的是什麽仇,他又為何這樣做,他是誰?我又是他的什麽人?

他一日不死,大商的氣運也一日不絕。

我不由得想,那些神仙們在救他的時候,他們救的是殷郊這個人,還是準備造一個聽命於他們,幫助他們消滅暴虐的大商的“神”呢?

……我不喜歡。

我在大雨中跳了一夜的祭祀之舞,以玉牙璋事神,方可與神對話。

“即使有違天命,你也要救他嗎?”神問我。

“我救。”我說。

我要救。

我不要他變成天道的工具,我要他做他自己。

我不要星辰隕落,我要大商的玄鳥自在地飛翔,我要他快樂,我要他安穩餘生。

“好吧,你所能改變的只有他一個人,不可貪心。”神告訴我,“殷郊原本是要封神的,你這樣做,要付出代價。”她拿出一個我所不知道的東西,然後輕輕地撥了撥,哢噠一聲,是我不明白的聲音。然而時間倒流,一切重來。

——“是你倒撥了時針。”神說。

31.

宗廟驚變之後,我陷入了長久的昏迷。最後的記憶是小魚帶著人沖進了宗廟,殷郊背著我從火海中走出,我們上馬,逃亡。

對了,我好像還問他,你會一直記得我嗎?

似乎有什麽溫熱的存在落在了我的臉頰上,我想努力地睜開眼睛,卻睜不開。

……他在落淚嗎?

“我會的,我會一直記得你,阿靈、阿靈,不要睡過去!”

母親說,我昏睡了很久,我想也是,不然我們醒來的時候不可能回到了蜀地。她遞鏡子給我,我發現那枚紅痣消失了。

她還告訴我,神告訴她,殷郊本來是要封神的,但我違背了天意,為他改命……於是他封神的命運與我的所作所為抵消了。

“你本是神身邊豢養的靈雀。”她說,“也是要成神的。”

我說做神有什麽好,幫那些大神仙做一輩子的事,任勞任怨,麻煩死了。

母親還未將我醒來的消息傳出去,她說小魚在外面守著,殷郊每日都會來看我。蜀地這邊已經依照我之前留下的布帛,與其他七國一起和西岐聯合,不日便會征討大商。按照我知道的未來,蜀國會在牧野起誓,成為“牧誓八國”之一。

至於殷郊,他不打算做什麽天下共主,他原本就只是想做個諸侯而已。西岐打著他的名號起義,最後他也會將位置禪讓給姬家父子,他打算留在蜀地,幫助杜宇氏治理此處。

“我讓小魚去請殷郊過來吧。”母親說道。

我說好,卻聽到外面傳來了大雁的鳴叫。

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我輕輕地推開母親的攙扶,緩步走出,然後看到了一只頗為眼熟的雁在低空盤旋……啊,似乎是我當初在朝歌命中的那只雁,沒想到小魚竟把它帶回了蜀地,瞧它毛色發亮,看來被照顧的很好。

“不是小魚在照顧她。”母親說道。

我有些詫異。

既不是小魚,那是……

“原來是飛到了這裏!”有人說道,步履急匆匆地趕來,“小點聲,別吵著了阿靈……”

殷郊的聲音頓住了。

“阿靈?”他錯愕道。

“嗯,我在。”我看著他,看著這個還記得我是誰的殷郊,“讓你久等了。”

下一刻,我落入了一個懷抱,他抱著我轉了一圈,我因為雙腳離地而驚呼一聲,大約是想起來我久病未愈,我又被他穩穩地放在了地上。

他再次抱住我。

“回來就好。”殷郊低聲道,“對不起,我才是讓你久等。”

32.

蜀地的婚儀與大商多有不同,又因是大祭司的婚儀,所以格外熱鬧。小魚說這樣才好,就應該讓大周那邊的人看看我有多厲害,讓他們羨慕來和親的殷郊。

我說你用錯詞了,才不是和親呢。

“好吧,是入贅。”小魚說道。

……好像差不多。

“你知道在你之前寸步不離的時候,我在想什麽嗎?”殷郊問我。

我說你在想什麽。

他說他覺得我好像有點太喜歡他了,就像一個杯子能裝的酒是有限的,但我眼睛裏對他的好感卻是溢出來的一樣,這實在有些奇怪。

我不由得想起來我對小魚說的話。

——殷郊很早之前就喜歡我了。

兩世的好感加起來,自然是滿溢的。

臺階很長,我與殷郊牽著手,我的裙尾拖在臺階上,一步一步,我們走到了祭神的地方,再次以玉祭神。在神的見證下,故事被改寫,我與殷郊是被上天放過有情人。

夜晚,燭火明滅。

殷郊告訴我,他不擅說喜歡,我說沒事,交給我來說就好,他說不行,總得有什麽話是他來說——“阿靈。”他註視著我,吻落在我的眼角。

君主追求封神榜,世人追求金銀財珠,那麽他所求的寶物為何?

“我所求,亦是在你。”

33.

婚儀結束後,我和殷郊一起去了一趟朝歌,此時牧野之戰已經結束,我們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姬發,然後共同去拜祭了姜王後。

我所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我改變不了別人的命運,殷郊說即使我能改變,他也知道母親會選擇這樣的路,因為那是姜家人的傲骨。

“不能在這邊舉行婚儀嗎?”姬發問道,“阿姝說,就在原本要給你們舉行冊立太子、太子妃的地方舉辦一次,豈不是很圓滿。”

“二婚啊。”我摸著下巴說道,“也不是不行,辦兩次婚禮還挺熱鬧的。”

“……總覺得這個詞聽起來很奇怪。”殷郊說道。

當然,我們並沒有在朝歌逗留很久,因為蜀地那邊還有人在等待著我們。許久未回朝歌,樹上還是有鳥窩,水裏還是烏龜,舒雁(鵝)還是那樣兇猛,能夠追人追好幾條街——現在被追的已是姬發與邑姜的兒子。

我想,或許我們會化作歷史的塵埃,或許我們的故事會被書寫成各種版本,但是代表著我與他的鴻雁,它依舊在,它會飛過萬裏江山,飛越千百年,飛到比明日更遠的地方。

“回去吧。”我說。

“好。”殷郊回答道。

遠處鴻雁長飛。

34.

三星堆文物出土了許多古蜀國的文物,人們為他們對神巫的崇拜而感到驚嘆。奇怪的面具、玉牙璋,還有種種青銅器,展覽上的一切都過於引人註目。

“古代的鼎是禮器,經常記載一些重大事件,比如牧野之戰的時間就是這樣被傳承下來的……”負責講解的講解員說道,“我們眼前的這個鼎呢,上面刻著的事古蜀國的文字,目前還沒有破解出這是什麽意思。只能根據一起出土的其他文物上的圖案來判斷,似乎是和祭祀、婚儀有關的存在,也許是古蜀國的某位大祭司的婚禮。”

“值得一提的是,一般有關於祭祀的圖案畫的多是男人盛裝,女子少見,即使會出現,也都衣著簡陋。但這個卻截然不同,這個女子衣著華麗,不知道她究竟是何身份……對了,有學者推斷,這個鼎似乎是在主人死後由別人所刻。還有這個大雁,我們都知道嘛,大雁是忠貞之鳥。但是古蜀國信奉的圖騰不是大雁,也不知道它為何出現在這裏……”

我註視著這個鼎,不知為何,竟然落下眼淚。

真奇怪。

“媽媽你看,這個姐姐和那個哥哥都哭了誒……”

“不要管別人的事情啊,抱歉,我兒子說話有點直接。”那位母親對我說道。

我對她搖搖頭,表示並不在意,卻有些奇怪於怎麽會有人和我一樣看著千年前的文物落淚。順著那個孩子的目光看過去——我發現對方也在看我。

千百年的時光閃過,我睜大了眼睛,忽然意識到我好像認識那個鼎上的字。

鬼使神差地,我走向那個人。

“我姓妘,名靈。你可以喚我阿靈。”我自我介紹道。

“……我是殷郊。”那個年輕人低聲說道,“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說不定是在夢裏。”我說。

——妘靈,蜀國杜宇氏王朝大祭司。靈者,靈巫也,以玉事神。靈,聰慧靈敏,有大智大勇……後與商王之子郊成婚……惟願鴻雁長飛之時,與君重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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