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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武皇的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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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武皇的陽謀

裴行儉提筆的時候,想起方才夫人轉達的聖意,心中頗多感觸。

以至於寫慣了公文,算得上揮筆即成倚馬千言的宰相,在攤開紙箋寫家書時,蘸了墨,卻一時有些落筆踟躕。

出乎他意料的是,陛下這次通過夫人通知他,是直接把給兩個兒媳的官職都定好了!

“定了官職?”裴行儉聽聞後,是不由與庫狄琚再次確認了一下的。

說來,兩個兒子一直都在外放,他與兩個兒媳見面次數也不多,基本也就是逢年過節見一見。

但他到底是吏部出身,相人也準。

在他看來,兒子兒媳實在是很般配的,都是尋常的簪纓之族的子嗣:年少時也讀書識字,行事循規蹈矩,但並非超出常人之才。

說直白點:就是很正常的人,因家學淵源有所學識。但靠自己的本事,估計只能勉強當一個縣令級別的官職,需得有幕僚仆從幫襯,才能做一個考評還看的過去的七品官。

既非傑才,這驟然給她們安排了官職……合適嗎?

庫狄琚聽聞裴行儉此意,直接道:“我接下來說的話,你聽了別不高興——不高興也沒法子,今日陛下就是這麽說的。”

裴行儉無奈:金口聖言,我還能怎麽不高興呢?

庫狄琚就道:“不光你詫異,其實今日我初聽此事,自然也有些驚訝。”

“我也與陛下說了,那兩個孩子與裴韞裴寧的性情和才學出眾不同。”

然而。

聖神皇帝直接道:“據朕所知,裴相的兩子也才學平平,既然其子能在幕僚的幫襯扶持下做好一縣親民官,兒媳如何不行?”並且表示,如果裴家沒有合適的女幕僚,她這裏多的是!

裴行儉:……

而庫狄琚當場怔了一下,過後則如撥雲見霧。

她明白了。

聖神皇帝不是需要兩個多出眾的女官,而是更需要她們來做金字招牌。

在姜握看,這就像政府要扶持什麽行業快速發展,就要把有利的資源向該行業傾斜是一樣的。

陛下是需要女官深入、滲入各州縣基層統治中的。

如同是一株樹,一旦紮下了根,就開始要隨著年份一圈圈長粗,要長得枝繁葉茂,以樹葉來承接陽光,而根系也要逐漸延長,吸收水分以供養枝葉。

為此,自然要格外扶持。

沒有助力?給你助力!沒有機會?給你官職!

姜握在旁聽著,忽然想到:都不用說別人,權力系統最開始想讓她幹活的時候,還得給她一根‘身體健康’這種胡蘿蔔呢。

不可否認,是有些女娘天生就有權力欲,如陛下,在少時為晉王的權力所解圍幫助時,她的第一想法就不是依靠這種權力,而是掌握這種權力。

但這種人畢竟是少數,許多人都是得一步一步走下來,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能做好什麽。

等她們走出來了,開始過跟男子一樣能夠當官,能夠掌權的生活,發現自己能夠更自由掌控更多自己的人生,甚至能夠影響到別人……

等到食髓知味,不願再放棄得到的利好,甚至想要更多的時候,就會主動像陛下一樣,去發展自己的根系和枝葉了。

陛下需要的,是一片廣袤森林啊。

很快厘清聖意後,庫狄琚當場很靈透地表示:裴家沒有女幕僚,完全沒有。

請陛下賜下,到時候隨著家書一並送去。

既然是招牌,自然要按陛下聖意來打造。

聖神皇帝滿意點頭:也不怪她們偏心裴家,有‘好事’只想著裴相一家,實在是十分貼心懂事。

*

而裴行儉一路走到書房的過程中,自然也已經了悟聖神皇帝之意。

看陛下給兩個兒媳安排的官職就更清楚了——

戶曹,從七品,掌一地戶籍,兼管計帳,道路、逆旅等事。

裴行儉於吏部多年,對於朝中成千上百的官位,哪怕是地方的小官,其職責他也記得清楚明白。

戶曹,還有一個職責:凡男女婚姻,需由戶曹辨其族姓(為防止同姓同族之婚),而且,夫妻間若有和離、財產紛爭等訴訟事,一地戶曹也是要管的。

這種各州縣小官的職責,裴行儉想,陛下日理萬機真未必時時記得。但……陛下身邊大司徒跟自己一樣,是掌過多年吏部的。

哪些地方親民官職,最常接觸到女娘,她清清楚楚。

而她永遠與陛下的目標一致。

陛下要培養扶持女官。

這一手是明晃晃的陽謀——說來,朝廷上的官員,自然大多數都不讚同‘女官越來越多’這種宏觀事件,因女官多了,會增加官位的競爭難度,也就是侵占他們的利益。

但……當多出來的女官是自己媳婦和女兒,從微觀上來說,自家能占到好處的時候,集體的宏觀利益,似乎也就不那麽重要了呢!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

就像是——

裴行儉想起如今的世家,比如裴家,還是他親手寫信,從有所動搖的各房各支‘挖’來了幾個小娘子在女校當老師。

這些逐漸試探著,融入當前政治體系的世家人,被其餘‘堅守風骨’的世家人視為叛徒!

其實自從資考授官出來後,世家內部也多有隔閡,各有心思。

但無論是‘守舊派’還是‘先進派’,其實結局都是一樣的:融入當前政局的世家,還真的是從前意義上的‘世家’嗎?

而抱著一個尊貴的姓氏死活不肯低頭的世家,只能在競爭越來越激烈(如今世家可不只是跟寒門庶族競爭,還有很多女官來競爭)的朝堂上,越發失去位置。而接連數代沒有人做官的世家,又算什麽‘世家’?

殊途同歸罷了。

如今,陛下給世家畫下的道很明白了:還想在朕的朝堂之上做官,就變成朕需要的模樣。

到底也是河東裴氏子弟,裴行儉自然曉得世家曾經的煊赫榮光。

那是貨真價實的,天子和天下,得長成他們需要的模樣。

於是裴行儉禁不住想:或許天地萬物,自有氣數,世家有過數百年的興盛,然而也終是要走向最後的餘暉了。

世家中有人看的出來嗎?

一定有的。

但,看出來又能怎麽樣?想反抗,得有力量。然而陛下掌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還是那句話,是躺平笑著接受,還是被迫哭著接受,都是一樣的結局。

陛下就如同一名絕佳的獵手。

外露的作風很霸道,但內裏卻又不急不躁,無論外界反應如何,她只是一步步有條不紊地繼續織網,繼續一只只捕捉獵物。

直至整座山林臣服。

*

不管裴相有什麽樣的感慨,上陽宮學校所有學院考試成績都出來後,姜握心情還是很好的——

因【高等學院】裏,出現了一個讓她很是期待的‘未來可期的宰相苗苗’。

姜握在看到名字的時候,也就不得不感慨:人才,就如錐在囊中,如火在夜中,總是要顯露出來的。

各學院院長推薦的優秀學員名單上,有一位頗為顯眼:不但獲得了經濟學院院長辛相的大力推舉,竟然還獲得了教導處處長劉仁軌的優秀生推薦。

據說這位學子常去軍事學校旁聽理論課,最後還主動要求一並參加一下考試。

劉仁軌:嗯,主動學習考試的好學生,支持!

而且這一考,這位學生的策論答的還真是頗為出彩。

姜握看著這個名字——姚崇。

*

說來,史書之上,論起大唐名相,自然首推房玄齡杜如晦二位。

但如果擴大到四大名相,就曾有後世人總結,便是‘房玄齡、杜如晦、姚崇、宋璟’。

當然,能入圍這個四大名額,不光只看宰相的個人素質。

更因為他們所處的時代。

正如房杜二相對貞觀之治的貢獻一般,姚崇,是公認的,為開元盛世奠定了政治經濟基礎的宰相,甚至被稱為‘救時宰相’。

作為副校長,姜握還特意見了一面這一次高等學校大考的優秀學員。

只是這回雖然是第一次大考,但只是季考。等明年周年年考過後,會由聖神皇帝親自給成績優異的學員表彰。

而見到姚崇,姜握不由就想起一事——

神龍政變後,武皇退居上陽宮。史載彼時‘王公已下皆(為新皇)欣躍稱慶,元之(姚崇)獨嗚咽流涕。’其餘朝臣見到都驚了,都來勸他‘今日豈是啼泣時!恐公禍從此始!’這時候想哭也得笑啊!

然而姚崇答道:“事則天陛下歲久,乍此辭違,情發於衷,非忍所得。”又道“今辭違舊主悲泣者,亦臣子之終節,緣此獲罪,實所甘心。”[1]

故而,作為當朝大司徒,姜握知道,自己實在應該很公正無私,不帶個人感情的看待一眾年輕官員。

但只要想到姚崇是神龍政變後,唯一會為武皇落淚,敢於在那時還直稱其為‘舊主’哪怕獲罪也不怕的臣子,她就不由對眼前的年輕人,多了些額外的好感。

正好,此世就老老實實留在武皇碗裏吧。

省下眼淚,多多幹活!

姜握從名單上擡起頭來,細細打量此時不過而立之年的姚崇。

其實以姚崇的才學,三十歲還在濮州做從七品的參軍,聽起來是有點奇怪的。

尤其要不是有上陽宮學校,他聽聞後報名考了進來,至今姜握還見不到他。

這也是有緣故的,因姚崇不是劉仁軌那種,從小就是卷王的人。他在學業上屬於‘浪子回頭,幡然醒悟’類——

姚崇在二十歲前,根本沒學習,據他自己所說,‘餘少年倜儻(其實就是紈絝),每日以呼鷹逐獸為樂。’[1]

姜握:懂了,年少時不太懂事,直到二十歲都還在做李培根,後來一發奮圖強,當即中進士,又很快考上了官。

這就是學霸吧。

姜握想:英國公大概就希望孫子是這樣吧,不懂事的年少輕狂期過去後,就支棱起來做一番事業。不過……照目前的形勢來看,李培根此人,是很有‘從一而終’這個品質的。

不過,雖然壞消息是:李培根不支棱。

但還是有好消息的:他媳婦和女兒都非常支棱。

**

臘月底,朝中已然滿是年假的氛圍。

此時,聖神皇帝也已經對許多女官、女老師下發了‘隨駕溫泉宮’的恩旨。

絕大多數都是欣然來謝恩。

其實學校(包括國子監)的年假要比朝臣的假期更長——是為了學子們年節下能夠回鄉。

神都積善坊,也就是離上陽宮最近的教職工住宿區內,祝明樂還特意去敲了鄰居寧拂英的門。

“拂英,這個年假你還回遼東去嗎?如此一來一往也太折騰了,與我們一並去溫泉宮吧。”

祝明樂等人,是肯定沒心思回長安去過年的。

在神都多自在,還能跟著陛下去溫泉宮游玩。

寧拂英原本回去的心思就只有兩分,再聽聞溫泉宮之游,這兩分的心思也沒了——想想這寒冬臘月,能去林苑雪地射獵,待獵的黃羊等物現烤現吃了,一身煙火氣也不怕,可以再直接去泡溫泉,簡直是神仙日子啊。

比起要先趕到登州港,再漂泊回遼東,待不了幾日就得回來開學報道……

寧拂英果斷選擇了留下。

*

當然,也有遺憾不能去溫泉宮的人。

比如晉陽公主。

她去與陛下辭過後,又特意來尋了姜握。

晉陽公主直言道:“我回去,不單單是為了年節下皇陵祭祀事,更為了,得回去看看長樂姐姐。”

姜握略微嘆息。

長樂公主與先大公子李承乾年歲相仿,此時已經是年過六十的人了,近年來身體狀況並不太好——

晉陽公主自己就說:“我與姐姐,其實自小身體就不太好。”

是,史冊上,她們都曾經是年少夭折令人痛惜的公主。

“我是跟隨師父學醫後,才更加了解所謂家族性的疾病。”晉陽公主神情有些苦澀:“父皇、母後、兄長們……都非長壽之人。”

她想起了先帝:“九哥的風疾,比父皇發作的還早。”

嘆息後,晉陽公主轉了話題,說起了今日來尋姜握的事——

“但我瞧著,當今陛下的身體,就極好。連帶著幾個孩子,至今身子骨也都不錯。”

晉陽對姜握道:“前些日子,曜初來尋我了。她不但請我扶脈,更讓我將她全身的情形測量檢查了一遍——看看是否適合生育。”

有的女子,天生體型和骨盆就不適合生育。

姜握也聽說過,現代的孕婦們到了孕晚期,還得去測量骨盆的寬度等指標,如果比規定的最小值還不如,大夫就會直接建議剖腹產。

晉陽公主接著道:“曜初應當是是隨了陛下,也是幼時你們精心照看的好。我記得她出生時還是早產來著,如今身子卻很好。”

“之後曜初還令尚藥局的奉禦再去為駙馬請脈,細細查了一遍。”雖說,當年選駙馬的時候就已經查過了,但畢竟如今也幾年過去了。

晉陽公主說完,就見大司徒頷首,並不意外。

姜握自然知道此事,曜初,終於開始考慮子嗣的問題了。

說來,曜初這個問題,跟太平的婚事差不多,中間有幾年,因先太子病重、離世、先帝病重、駕崩守孝等事,都完全不能考慮。

而過去的兩年,則是太多事了,陛下要掌權,要登基,朝上政局何其動蕩。

直到此時,陛下已然穩穩登基,連培養後繼人才的學校都已經建起,開始逐漸運行起來。

接下來,過不了兩年,朝上必要有人就皇儲之事有所動作了。

*

而晉陽今日過來,是有個問題想問姜握。

她直言道:“曜初若只是‘公主’,原可不必這麽在乎子嗣之事。”

“大司徒……陛下是會把女兒也納入皇儲的考量中嗎?”

姜握望向晉陽公主,深深點頭:“是。”

晉陽公主心潮湧動,有一種意料之中卻又震動的喟嘆——曜初與她身份一般,是公主,是女兒。

若是曜初真的可以做皇儲,甚至在將來接過帝位,那麽她的帝位,與當今陛下登基,所代表的含義又截然不同了。

她所代表的,在皇室,是女兒亦可為儲君!

於天下,是女兒亦可承家業!

*

“唉,若非家裏有皇位要繼承……”曜初來與姜握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就坐在她身旁,如此嘆息道。

說來,曜初看到旁人家的小孩子,比如太平和婉兒就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她也很喜歡去捏一捏揉一揉,尤其是可愛懂事的孩子,她也會喜歡。

但自己從懷到生,就總覺得又耽誤事,又有風險。

最要緊的是,看她這幾個堪稱五花八門的兄弟和妹妹,曜初就知道,孩子真未必能隨自己啊!

先天靠運氣的成分比較大,那麽就要註重後天教育了。

曜初如從前一般牽袖相告:“若我有女兒,姨母願意養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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