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09章 書令史為記

關燈
第209章 書令史為記

二月初九。

歷書見宜出行、置產、立約。

晨起,冬日的天還是黑沈沈的,晨鐘也還未敲響。

然而修政坊中,有一戶杜姓人家卻早早醒了,從半夜起就在收拾行裝。

杜審言在屋外踱步,時不時看著天色,等晨鐘敲響,心底又是忐忑又是激動,總之七上八下的。

杜母走出來問兒子道:“時辰還早呢,你要不睡會?或是叫廚下給你做些吃的,從昨兒收到吏部的調令,你就沒怎麽吃飯。”

杜審言還未接話,也走出來的杜父就道:“罷了,他哪裏吃得下睡得著,就給他多帶些幹糧,預備著路上吃吧。”

杜審言確實吃不下睡不著。

說來他是去歲剛通過貢舉及第的新進士——二十多歲的新科進士,自是青年英才春風得意,其父又是監察禦史,也是正經官宦人家出身。

中進士後,他就在京中等著報名吏部的考官。

為避免官吏隊伍臃腫,多年前吏部就開始資考授官了。

到今年,國考(京官)中許多官位,哪怕是正經進士出身,也需要守選三年才有資格報考。更別說那些祖輩蔭封子弟,需等七年才能有資格報考。

杜審言不知道那些蔭封子弟怎麽想怎麽恨,但他們這些真正考出來的進士,都是很慶幸,當年有王老尚書帶頭進行的吏部‘資考授官’改選制度。

而‘資考授官’能保證多年推行不變,也少不了當年主持進行這場選官改革的吏部官員,至今依舊是位高權重之輩——中書令王神玉,若非病歸就是尚書左仆射的姜侯,以及現任吏部尚書裴行儉。

他們走的越高,這項制度就越穩越完善。

至今,‘資考授官’已經進行了十四年。

世家、勳貴等簪纓之族,也只能打不過就加入,接受並積極備考起來。

說來,雖然搶手的京官清貴官職需要等好幾年才能報考,但有些偏遠州縣,其官職不需要等三年再考。

杜審言年輕,也挺想早點出去歷練一番再回京,於是去歲二月剛考上進士,十月就報名了蜀州空缺的八品少府一職。

年後出成績,他順利通過了考試。

於是杜審言都準備三月初去蜀州走馬上任了,甚至前幾日,他的好友王勃連送別詩都給他寫好了——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還迅速在京中風靡了起來。

而自年前英國公過世後,朝堂一系列大的震動,杜審言不是不知道:姜相病歸接著天後攝政,又是姜侯為巡按使,樁樁件件都是大事。

但……他也沒太在意:說句不好聽的,神仙打架跟他這個凡人有什麽關系呢?

這種朝堂博弈,別說他是個小小候上任官。連他爹,禦史臺六品的禦史都完全摸不著邊呢!

他就只等著去蜀州上任了。

然而就在昨日,他忽然接到了吏部的調令:【蜀州不用去了,給一日收拾行裝,後日隨姜侯出巡。官職:八品書令史。職責:記錄巡按使一路所行所見,及各地風俗、官僚諸事。】

隨姜侯代天巡牧!

杜審言整個人完全傻掉了,從昨日到今天,就只草草扒了兩口飯。

他知道姜侯此番出巡,必有數位隨行書令史,但真沒想到會落在自己頭上!不過他也知道,為何吏部只提前兩日通知他,而且也不告訴他將要去何處。

姜相出行的路線,至今是京中最大的謎之一。

京中流傳著七八個版本的路線圖呢。

這一夜杜審言幾乎沒有合眼,只等著晨鐘一敲響,他就按照吏部的吩咐,去城外灞橋處候著,巳時姜相便出發。

此時見父母要給他打包幹糧,杜審言搖頭拒絕:跟著巡按使還怕沒飯吃?

杜父道:“帶上!雖說一路上都有各地供奉。但甭管是驛館還是當地官府,自是先顧姜侯,難道先顧你個小小八品書令史?”

杜審言心道:那可未必,俗話說宰相門前還七品官呢,何況我這是跟著巡按使專門負責記一路所見官僚、風俗事的。

對有些地方官員來說,只怕比吏部的侍郎都管用。

知子莫若父,杜父杜依藝見兒子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麽,立刻嚴肅道:“我調入京中做了六年監察禦史了,雖官位不過六品,一年到頭唯有考功的時候才與姜相說過兩句話,然姜相為人我卻清楚。”

“你這一路就把自己當成一支筆,別動任何小心思知道嗎!”

“更別想著自己這書令史地位特殊,當地官員必要奉承,甚至要與你些好處。你絕不許接下!”

“這次姜侯隨身帶著的有陛下和天後禦賜的親衛,亦有自家親衛,自是萬事洞若觀火,什麽事瞞得過去?何況她本就是去代天巡事,黜陟官員的,怎麽會讓自己一行人中先出了事?”

杜依藝恨不得扒開兒子的腦子,給他印上‘老老實實’四個字。

這可是大唐第一回 代天巡牧事,兒子能跟隨記事,是極大的榮耀,可別犯什麽糊塗,若是這回出了事,這輩子仕途估計就涼了!

父親三令五申,杜審言也三番五次應下。

然後再次擡頭望日:今日的晨鐘怎麽敲得這麽晚啊。

說來從昨日起,杜審言總忍不住激動,在心裏想:雖不知此番書令史還有誰,但既然有他,便是姜侯的欣賞他的才華!

需知在文人中,姜侯相才之名,久已有之,且這些年愈加傳的神乎其神——

從姜侯年少時,於先帝詩會相中盧照鄰;再到其為吏部侍郎時挑駱賓王入國子監;後來姜侯為姜相時,曾於稷下學宮行詩會,令十六歲的王勃和十五歲的楊炯自此揚名。

而時間門也證明了,這四人在詩上,確皆是才高於世,令具一格。

這幾年,已經有人把他們四人並稱,只是對於排名,沒有人敢輕易下定論。

一來這四人,除了盧照鄰外,三個都在國子監為官,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僚,自然彼此謙遜稱不如其他人。二來,這四人裏,王勃楊炯都還年輕,將來未可限量,自然不能排名。

杜審言現在就忍不住放飛遐想:姜相難道也相出了他的超出世人的才華?所以才特意提拔他做書令史,隨行巡察天下十道?

*

杜審言的猜測……自然是不對的,起碼不全對。

畢竟無論是姜沃看來,還是歷史公論,杜審言是有才華,但距離初唐四傑,還是差一層的。

姜沃這回出巡,選書令史的時候,自然先把正在京城的初唐四傑裏的三位都挑上。只有盧照鄰此時不在京中,不過也沒關系,他正在孫神醫處,到時候從江州一並帶走就是了。

總之,滕王閣上,初唐四傑一個都不能少。

而她之所以想起杜審言,正是因為初唐四傑集齊,讓她想起了那首寫四傑最出名的詩——“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2]

這首詩的作者:杜甫。

杜審言,正是杜甫的祖父。

姜沃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替身文學了:我既然可能活不到見你的年歲,那就先選你祖父隨我出巡吧。

而且書令史這個官職,也算是她為了杜審言特意選定的。

杜甫之詩,因其文備敘其事,所見畢陳於詩,故而在唐代就被稱為‘詩史’。[2]

其祖父應當也差不多吧。

如今還未有子嗣的杜審言進士,就是這麽被選入隊伍的。

連蜀州的官都不用去做了。

不過……

姜沃也很慶幸,還好杜審言曾經考上過蜀州的官,否則世上豈不是要少一首絕佳好詩——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1]

二月初九這日,姜宅。

姜沃也在看王勃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終於,這首詩面世了!

從此這世上,又多了一首經典的送別詩。

崔朝也很喜歡這首詩,嘆王勃才氣縱橫,故而道:“有這幾人在,這一路必會有不少詩文。”

姜沃含笑:“是啊,後世學子,必為之欣然。”

崔朝溫聲道:“時辰差不多了,咱們該出門了。”

**

杜審言站在灞橋的柳樹下。

雖說吏部送來的公文,是讓他二月初九巳時(九點)前到灞橋,隨姜侯一同出行。

但杜審言自然不會卡著點來,他是等著晨鐘一敲響,就坐著家中的馬車出門了,早早來到灞橋處等著。

而很快,他等來了跟他同為書令史的王勃。

杜審言一見好友便驚喜笑道:“這下巧了,也不用你送別我的‘與君離別意’了,咱們這下子可是‘同是宦游人’了。”

而再等來楊炯和駱賓王後,杜審言更激動了:果然,姜相是按照才華選的人!

而很快,杜審言的激動喜悅,就變成了驚。

雖說二月九日是休沐日,但他真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位高權重的朝臣來送已然不是宰相的姜侯——

中書令王神玉、侍中辛茂將、吏部尚書裴行儉、工部尚書閻立本、戶部尚書岑文倩(岑文本之侄,原戶部侍郎)、禮部尚書許圉師、大理寺卿狄仁傑、禦史大夫韋思謙,司農寺卿吳德真……

此外,因見還有兩個身穿官袍的女子,杜審言不免向旁邊最年長的駱賓王打聽了一二:得知是穿著‘安西招慰使’官服而不是穿公主服制的文成公主,與城建署庫狄署令。

這,簡直是來了大半個朝堂!

杜審言就見,王中書令先上前,給立在車下的姜侯遞上送別水——並非酒。

每逢有旱之年,朝廷都會下令‘歲饑,禁釀酒。’

王中書令飲了杯中水,對姜侯道:“備旱災之事,無需掛念——在其位謀其政,此話我應過杜師,此番再應於你。”

之後又取出一封書文相贈。

杜審言等人,待在一旁柳樹下站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姜侯與諸位同僚一一道別完畢,登上了禦賜的朱輪馬車。

有親衛擊鼓之聲響起:隊伍有點長,行進途中需以鼓聲前後呼應。

鼓聲響在耳畔,哪怕幾乎徹夜未眠,杜審言還是精神一震:要出發了!

代天巡牧。

他一定會將路上所有見聞都事無巨細記下來,將來傳之子孫!

*

姜沃上了馬車後,就拆開了王神玉的贈文。

是詩經裏的《鶴鳴》:“鶴鳴於九臯,聲聞於天。”

九臯,深澤泥沼之意。

此句直意為:鶴哪怕是在泥沼深潭中清鳴,亦能響徹雲霄。

也可解做:品行如鶴之人,哪怕身處低谷(被猜忌離朝),也終能為人所知(清白)。

這是在安慰她?

姜沃收起此書,想想她跟媚娘做的事:這,良心還是有點痛的。

而灞橋柳樹旁,王神玉看著漸行漸遠的車馬行隊,忽然對旁邊的裴行儉道:“守約,其實這回備旱事,你知道我最煩的是什麽嗎?”

裴行儉其實猜到了,但還是做請教狀:“王相請言。”

王神玉一聲長嘆:“是劉仁軌要做尚書左仆射了。”他真是不願與那種急三火四,凡事專斷甚至‘莽行’的人共事!

裴行儉:……怎麽說呢,您知道劉仁軌最煩惱的是什麽嗎?!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