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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高亮慎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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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高亮慎訂閱)

番外(李小白篇)·2023春節彩蛋·時間線跳躍六十餘年後預警線!(可全文完結再看)

**

夜色蒙蒙。

李小白揉了揉眼睛,坐了起來。

不是家裏熟悉的床褥,他有點睡不慣。

他把頭從帳子裏探出來,尋找父母的身影。

寢間跟外間隔著一掛棉布簾子,但李小白能從縫隙裏看到透過來的燭光,也能聽到父母輕聲交談的聲音。

這讓李小白覺得很安心,也很快活。

他很少跟父母住在同一間屋子呢!

*

不過,李小白很少有機會跟父母住,並不是因為他家庭關系不好,而是因為他家有錢。

有錢到李小白今年快要三歲了,卻還沒有完整逛過自家的大宅子,更別提父母口中的‘別苑’‘溫泉莊子’這些陌生的地方了。

家中地方大,祖父祖母住了最中間的大院子,他的父母以及叔叔們就分東西而住。

李小白生父是李家大郎,因此住在府東側,最寬闊的一處二進小院中。

他從記事起就有了自己的屋子,和專門負責照顧他的乳母和婢女。

爹娘只有晚上跟他一起吃飯,陪他認字玩耍——在他白天想找娘的時候,乳母就溫柔地抱著他哄道:“小郎君,娘子去衙門當值去了。”

她的聲音很輕柔,帶著一種李小白還聽不太懂的喜悅:“小郎君,你娘親能去衙門做刑案主司,並不容易哩——你阿翁道家中又不缺銀錢,很不必娘子出門做事,還是做這樣辛苦的事,連孩子都顧不上。”

李小白認真聽著,問乳娘道:“祖父原來不喜歡阿娘出門嗎?”

乳娘點頭:“是,但娘子心裏是很情願去衙門做官的,刑案官很要緊呢,須得是仔細人。”

“我陪小郎君玩好不好。”乳娘聲音放的更輕了:“若是小郎君白日想要阿娘的話,傳到老主君處,只怕娘子難做。”

按說給小孩子,不該說這麽多家庭現狀。

但乳娘早發現,自己服侍的這位小郎君格外聰穎,才不到三歲,就認得很多字了,口齒也很清楚。

娘子也說過,平素可以跟小郎君說實情講道理,不要編什麽瞎話哄他。

於是乳母就照實說了。

果然李小白再也不鬧著找娘親了。

他想起了每天晨起,爹娘會一起來看他——那時候他都是才睜開眼,還沒從被窩鉆出來,而爹娘卻是吃過了早飯換過了衣裳,要出門了。

娘穿著跟爹一樣輕便簡略的官服。

她總會彎腰親一親自己的腦門:“爹娘去衙門了,今日在家也要乖乖的。晚上回來繼續教你認字。”

李小白仰著臉被娘親一下,心裏感覺得到:娘是很高興的。

於是他不但不鬧著找娘,還在祖父把他抱過去故意問他“想不想你娘一直在家陪你?”的時候,蹬著腿開始嚎:“我想爹!我要爹陪!要爹!”

然後在祖父目瞪口呆的時候,從他腿上爬下來,噔噔噔往外跑去:“我要去衙門叫爹回家!”

就聽到阿翁在後頭急的喊人:“哎喲,你們都是瞎子啊,沒看到小郎君跑啦?還不快把他抱回來!如何能去衙門耽擱大郎的公事?”

*

只是,雖然接受了爹娘只能晚上陪伴自己的事實,但李小白到底還小,心裏是戀著父母的。

這段時日能跟爹娘一直呆在一起,連著晚上也都睡在一個屋裏,李小白就特別開心。

洛陽真是個好地方!

李小白腦子很好使,清楚的知道,爹娘這是帶他到都城洛陽來了!

因為爹娘要來考試。

娘抱著他細細說與他聽:“朝廷向來都是要考核官員的,只是從前,朝廷會按年份,三年一計,讓官員們入京述職。”

“但自從當今聖人登基後,就改了這種考核。以至於每年過了中秋,各地官員都緊張的不得了。”李小白就見娘親笑起來:“還有去拜三清、拜佛祖的,拜天拜地盼著不要抽中自己——”

“官員們不再按品階,五品以上的三年一進京,五品以下的八年一進京,而是朝廷每年‘隨機抽取’一些官員,進行考核。”

“對被抽中的官員來說,等朝廷‘考試通知’到了,就只給三天時間收拾行裝,還要整理好自己的‘述職報告’,接著就要坐官驛提供的馬車到洛陽來參加‘年度考核’,不得拖延推諉。”

“今年也巧了,爹娘同時被抽中了。”

李小白又被娘親了一下:“阿白跟著爹娘一起去洛陽好不好?怕不怕路上吃苦?”

“不怕!”

倒是乳娘聞言有些驚訝,上來勸道:“小郎君還這麽小呢。”然後又道:“那娘子帶上我。”

“不必了,朝廷分給考試官員住的房舍,每家就兩間。我與夫君想著,只帶一個小廝一個能幹的丫鬟去就夠了,正好兩間房舍。”

乳娘放心不下:“娘子?到時候小郎君怎麽辦呢?”

“我們夫妻倆帶著他睡。”就兩間房舍,若是乳娘帶著兒子睡一間,他們夫妻一間,那帶著的丫鬟小廝就只能出去尋逆旅住了,肯定不便。

“那白日,娘子和郎君都是考試的……”

“無妨,讓丫鬟帶著他——你就放心吧,咱們家還有丫鬟已是很好了,據說有些家中拮據的官員,不得不帶著孩子去官舍暫住,白日就把孩子托付給那裏照應的‘管家’看著,安全的很呢,還供給飯菜,再虧不著孩子的。”

“是難得一回長見識的機會!”

周氏是下定決心要帶兒子去了——若非這次機緣巧合,他們夫妻一起進京考試,公公婆婆是肯定不會同意她單獨把孩子帶走的。

就這,公公都好大的意見。

李小白也聽過阿翁的抱怨。

爹娘臨走前一夜,家中擺宴送別,阿翁喝多了酒,嘟囔了一句:“也沒見從前這麽些事,果然換了女人做皇帝,女人做宰相,就是乾坤倒懸,世事……”

李小白震驚地看見,阿翁還沒說完話,爹娘和叔叔嬸子們都如臨大敵圍了過去,嘈雜道:“爹啊”“阿耶”“天啊”一陣紛亂叫停,最後一齊道:“這話可不能說!”

之後真·七手八腳把阿翁扶走了,請他老人家喝多了就回去睡覺,免開尊口。

李小白跟在後頭,還聽一向脾氣最直的三叔直接抱怨道:“我的個親爹,您倒是致仕不做官了,可咱們一大家子的前程……”李小白海拔低,清楚地看見阿翁氣提腿要踢三叔。

而三叔靈活似猿,一個摟膝拗步就扭開了。

李小白就站在門邊點頭:原來當今聖人是個女人,宰相中也有女人。

不過,對李小白來說,這個信息沒啥沖擊力——他雖然聰明,認識很多字,但年紀還很小,完全沒有接觸過史書,只聽爹娘講過些故事。

對他來說,皇帝是女人這件事,就只是一件事罷了:就像爹是男人,娘是女人一樣。

李小白就這麽到了洛陽,一路都跟爹娘在一處。

一家三口雖趕路辛苦,不如在家裏過得舒坦,但很快活。

*

此時他利落地跳下了床,來到掛著的棉布簾邊上。

娘親的聲音更清晰地傳了進來。

“……哪怕明天就要去了,但,但我還是不敢相信,那可是姜相,是大司徒啊!怎麽會忽然要見咱們兒子呢!況且,大司徒如何就得知,咱們夫妻入京,會帶著阿白?你不知那宦官來傳話時,我整個人都傻掉了,唉,連茶都忘了給那位公公上一杯。”很是懊悔。

李小白就聽自家爹好聲好氣道:“你忘記了?大司徒年少時師從袁李二位仙師。少時向來以占侯指謎,料事如神著稱。也就這些年,能叫她起卦的人與事越來越少了,才逐漸少人提起。”李大郎是縣裏專管縣志並收錄整理朝廷邸報的,滿縣裏,沒有人比他爹更了解遙遠的京城和朝廷要員。

不過,李小白知道,他娘的官位比爹還高一點——因他見過阿翁罵他爹沒出息,咋的在衙門裏還比不過自家媳婦兒。

他爹也只脾氣很好地笑。

正如現在,溫聲細語哄媳婦:“所以大司徒有什麽算不到的呢?既然召見,必是咱們兒子的大造化。你明兒還要陪兒子去相府,還不快睡,總不好帶著兩塊眼底烏青去見大司徒。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然後娘親聲音覆響起:“你說,大司徒怎麽會忽然要見咱們兒子呢?”

外頭陪著妻子熬夜的李大郎:……我累了,我真的累了,這樣車軲轆的對話,已經發生了八百遍了。

從早起有宦官到這官舍來傳話,一直到現在,妻子幾乎只會說這些話啦!

“娘。”

夫妻倆轉過頭,看到棉布簾後面鉆出來的小腦袋。

周氏連忙起身走過去,把兒子抱在懷裏,又把搭在椅背上的棉褂子給兒子披上:“你這不省心的小祖宗,就這樣穿著單衣在屋裏鉆來鉆去?夜裏冷,仔細凍壞了你!”

見兒子烏溜溜的眼睛,周氏又忍不住對著腦門親了兩下。

跟丈夫說車軲轆話,正是因為她滿心激動與驕傲:那位位極人臣權傾天下的姜大司徒,竟然點名要見自己兒子!以她的神機莫測,相人如神,想必是兒子頗有神異!

她兒子將來說不準有大出息呢。

周氏把兒子抱過來,又重新囑咐他,明兒見了大司徒該怎麽行禮問好。

這樣的話,李小白今天也聽了八百遍啦!

於是他開起了小差,把頭轉來轉去,結果,就從開著透氣的小半扇窗子看到——

“娘!白玉盤!娘屋裏的白玉盤掛在天上。”

周氏這才停下囑咐,忍不住失笑:這孩子被乳娘照顧的太精細了,夜裏從來都是守的牢牢地,起夜也不讓他出門,生怕小孩子被黑乎乎的夜色嚇掉了魂。

以至於兒子快三歲了,竟然是第一次見到明月。

她讓丈夫過去把窗子再推開些,然後道:“這是月亮。”

李小白出神望著月亮:這就是他學過的‘月’嗎?很像白玉盤,但又比白玉盤更加皎潔!

他不要娘親抱了,掙紮著來到地上,想跑去窗前,更近地看月亮。

結果被娘拎住了領子。

“不行!夜裏冷,不能跑去窗口吹風。”

李小白伸出小手,努力抗爭:“要,要……”

被周氏無情鎮壓:“要個大頭!”

說完直接抱起兒子,不顧蹬腿揮手的反抗,把李小白塞回被子裏不許他出來了:“好孩子,快點閉上眼睡覺,明兒是決不能起晚的。”

李小白只好閉上眼。

但心裏還在想著方才見到的月亮。又想到喜歡搖頭晃腦吟詩的二叔,一會兒感花,一會兒對魚的,都能念上兩句。

李小白想:那我以後,要給月亮寫詩,寫好多好多……

他睡著了。

*

次日清晨,周氏坐在租用的官舍馬車上,心神不定。

夫君以為她是害怕見權傾天下的大司徒,其實,周氏心內,激動更多些。

她要見到大司徒了!她想,天下所有女官,要有機會見到大司徒,都會激動的!

周氏兀自心潮澎湃,李小白則坐在馬車上向外看。

“娘親,那是什麽?”

周氏回神,順著兒子的小手看去。

只見街上行馬道,一個騎著馬的女子緩緩行過。只見她頭上戴著鬥笠似的帽子,垂下來紗織物,將面容擋住了絕大部分。

“這是冪籬。”

李小白點頭:“這就是冪籬啊?”

他聽阿翁說過這種冪籬。

阿翁是用懷念的語氣說的:想當年他年輕的時候,官宦人家夫人與小娘子出門,都可講究,一定要帶著冪籬,免得外人窺視了去。可惜如今再沒有如此守禮的古風了,女子們甭管有沒有出嫁,竟然都大大方方的出門行走,別說冪籬,連個遮面的扇子也不帶,真是,唉,真是沒眼看啊!

周氏也有點稀奇:這會子出門還帶冪籬的女子,多半是從偏遠之地來的,家中還未改數十年前的舊俗。

可,若是少見的舊式人家,也不該穿跟自己一樣的輕便女服,還獨自騎馬。

奇怪。

不過,周氏心上記著大事,奇怪過後也就放下了,繼續教兒子覆習見了大司徒怎麽說話。

馬車很快到了距離皇宮最近的頒政坊。

裏頭住的都是勳貴人家,朝中大員。

但哪怕如此,周氏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最顯眼的相府。

李家也算是當地豪富,宅子頗闊。但見了相府這大廈連雲,高閣疊起,還是有些驚住了。

新都洛陽皇城已是出了名的巍峨闊麗,她與夫君進京的第一日,就帶著兒子遠遠看過,深嘆壯麗。

然此時近距離看這座相府,還是沖擊力巨大。

李小白原本從馬車窗口探出頭平視外頭,現在小腦袋卻已經完全仰起來,仰到極限,以至於周氏趕緊托住兒子的小脖子,怕他閃到。

“娘,為什麽比別的府邸大好多。”

周氏怕兒子進門後也童言無忌,連忙道:“這原是聖人親下旨建的宅子,原說是按親王府邸建的……”所以規制如此,但後來卻賜給了大司徒。

一時又解釋不清,主要是她確實也不很清楚其中緣故,只好告訴兒子:“這話進門後可不許亂問人。”

李小白懵懂點頭。

相府正門前的一條街,就直接劃給了相府。

車馬絡繹不絕,往來如織,都是來請見大司徒的。

街道東西兩頭都有打扮幹練的女吏負責接待,挨個問駛過來的馬車有無‘牌子’。又有高大健壯的侍衛,負責引導以及維護秩序,再沒有人擠車碰的現象,都是規規矩矩排隊。

周氏自然也囑咐車夫好生排隊,自己則從窗口望出去:見前頭有一架馬車上,有人拿出了黃色牌子,那女吏就對著一個冊子勾畫了:“沒錯,確實是三天前定約的。”

還有一架馬車則是沒有牌子,裏頭人連聲問道:“容接引指點我,去哪裏遞名刺?”

這是還沒預約的。

就有侍衛引著這輛馬車掉頭,從另外一條路出去,繞去遞名刺處。

周氏握緊了手裏一塊紅頭木牌——這是來傳話的宦官留下的,讓她務必帶上牌子再去拜見大司徒。她一直在留心,發現有人是黃牌子,有人是綠牌子,但就她一個是紅牌子。

這是什麽意思呢?周氏有點擔憂與旁人不同,但來都來了,只好忐忑遞出紅牌。

那女吏都楞了一下,然後立刻站直了些,忙忙喚旁邊候補的女吏:“去前頭引著!這是大司徒的貴客——但凡來訪,要直接見!”

後面的馬車顯然也聽到了,非常羨慕的看著周氏:居然是司徒府上發的直接面見大司徒的紅牌!瞧著只是官舍的租賃馬車啊,難道裏頭坐著什麽不顯山不漏水的大人物?

周氏也懵了。

不過她很快看向自己兒子——感覺這紅牌不是給自己,而是發給兒子的。

*

宰相府的大門,只會為皇帝駕臨而打開,其餘賓客,只有東西兩側門可走。

於是周氏的馬車駛過正門前,去往西門。

李小白再次疑惑道:“娘,為什麽是姜府?大司徒沒有爵位嗎?”

他一路都趴在窗子上看,看到了好幾個國公府,侯府呢,怎麽到了大司徒這裏,府邸正門上懸著的是姜府呢?

周氏也有些驚訝,不過她很確定,哪怕沒有懸匾,大司徒也是有爵位的。

她不但有爵位,還身兼好幾個官職——這在本朝一直很常見,宰相們一般都身上掛著數個官職,比如尚書右仆射,也可以兼著下面六部的尚書,再兼著東宮的職位。

俱周氏所知,姜大司徒身上曾經有過的官職不下數十個,如今正在擔著的官職也有七八個。

這樣的宰輔,稱呼起來都令人犯難。

按說官職易變,爵位固定,應該稱呼爵位更合適些,但所有在朝為官的人,哪怕是他們這些縣城的官吏,也都只會稱呼姜相為大司徒。

無他,只為做臣子,一切應向皇帝看齊。

聖人在朝上言必稱:“朕之大司徒”,那麽所有人就都稱姜相為大司徒。

周氏只好道:“你乖乖的,今日都不要多問。”

李小白感覺到了,馬車越接近西門,娘越緊張,手都變冷了,似乎還有點顫抖,立刻不問了。

誰料母子倆到了姜府西門,下了馬車,竟然又碰到了方才騎馬的女子。

只是這會子她已然摘了冪籬,在跟姜府裏出來的一位女吏說話。餘光看到周氏和李小白時,才忽然捂住了右臉。

然後大大方方對周氏笑道:“我在戰場上傷了臉,有些駭人。”

周氏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在路上騎馬,哪怕視線不便,也帶著冪籬。

原來是怕驚到路人。

周氏見她露出的半邊臉,杏目秀眉很是英氣,端的是好相貌,心裏極為她可惜的,然後又格外敬重道:“這位娘子為家國傷了容顏,我們心中只有敬服的。”請她不必如此遮掩。

那女子笑了笑,仍舊不肯放下手:“咱們是無妨的,就怕嚇到孩子。”

李小白一直聽著,此時便道:“我不怕!”

那女軍官便笑道:“小郎君好膽氣,那我可就把手放下了。”

她露出了左臉,李小白眼睛亮亮道:“根本不嚇人的!”

只見這女軍官左臉雖不是右臉肌膚平整,有一道狹長的刀疤,卻讓她整個人立刻鋒利了起來,添了一種神奇的魅力。

*

周氏直到出了相府們還暈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

她剛進去,行了禮,就聽大司徒道:“你下午還要參加兩場考試,

先回去準備吧。孩子留在我這裏,到時會好好送還給你。”

大司徒的語氣很溫和,但周氏就是下意識完全聽從了,根本沒想過要說出一個‘不’字來。

直到出了姜府門,才開始驚訝:啊?大司徒日理萬機,居然還能記得她的考試時間?!

暈乎乎上了馬車,才反應過來另一件異常的事情。

不對!大司徒不是已經年過八十了嗎?

但剛才看到的女子,絕不是八十歲的老人啊!不會把孩子送錯了門吧?

周氏甚至忍不住掀簾子確認下,嗯,確實是姜府沒錯,門上確實掛著禦筆親題的匾額沒錯!

雖則已經親眼見過,但要說大司徒的年紀,周氏完全看不出……只覺得大司徒身上,有種歷經世事權掌天下的威嚴,卻又有從未沾過世事的渺然無蹤,簡直像是傳說中‘飄然乘雲氣,俯首視世寰’的天人。

*

與周氏的吃驚不同,在李小白的腦海裏,年齡還是比較混沌的東西。

因而他根本沒琢磨眼前人的年紀。小孩子看人,只按照孩童心性直白看可不可親。

李小白現在完全沒有進門時被娘親傳染的緊張情緒了——他只覺得,呆在大司徒身邊,一點也不令人害怕,反而好自在好舒服。

大司徒的眼睛,是他見過最好看的眼睛了。

像是,像是昨夜見過的明月!

於是李小白呆呆看著大司徒的雙眸,直到被人捏了捏小臉蛋,才反應過來。

明明才是初見,李小白卻一點也不害怕,甚至被捏了左臉,還下意識轉頭露出右臉。

果然又被捏了。

然後他就被這位母親念叨著‘要格外敬畏’的大司徒親手抱起來,被抱到她坐著的榻上,挨著她坐。

大司徒低頭對他道:“有一個人,讓你見一見。”

李小白有點茫然:啊,這句娘親沒教給他怎麽回答啊。

昨日娘親教了他好多問題,比如念了什麽書,家裏有什麽人等等。李小白就以為,自己來見大司徒,是要被問許多問題的,像是爹娘考自己認字一樣。

誰知,大司徒什麽也不問,只讓他見一個人。

李小白索性忘記娘親教的所有話,只按自己的心情來,他仰著臉兒:“好!”

“請裴將軍過來吧。”

很快,一位身著銀色薄甲,劍眉星目的少年將軍走進門來,腰間還懸著一口寶劍。

大司徒道:“請裴將軍劍舞。”

少年將軍行禮:“是。”

接下來的時光,李小白完全看呆了——哪怕他不知道這位是劍聖裴旻,劍舞為當代一絕,但他已經被深深震撼和吸引了。

李小白從未見過這樣令他著迷之物,寒光凜然的寶劍,電光下射穿透雲霄般的劍舞,比之前看到過的一切,都令他震驚著迷。

直到劍舞結束良久,有侍女上來送飲子,李小白才回神。

低頭看到眼前擺著一只漂亮的玉碗,裏頭是透澈晶瑩的淡紫色。

李小白嘗了嘗,葡萄汁!

特別好喝的葡萄汁。

而劍舞畢,下去換過衣裳的裴旻回來,就看到埋頭喝葡萄汁的孩子,只剩下小湯圓一樣的腮露在外頭,心情有點覆雜:“這就是大司徒說的,我命中註定的弟子?”

大司徒說的當然是真的,裴旻從不懷疑。

前日大司徒召見,說自己的弟子已到了洛陽,很快能見到,裴旻就很期待。哪怕大司徒說弟子年紀還有點小,裴旻也沒在意,但真沒想到這麽小啊……

目測了下,還不到自己膝蓋呢。

李小白從玉碗中擡起頭來,只覺得心裏被歡喜撐得滿滿的:“我可以學劍?”

裴旻上前,彎腰戳了戳李小白的腦門:“你願意認我做師父嗎?我教你劍術。”

*

李小白很快發現,大司徒和新師父眼前,雖也是玉杯盛著淡紫色液體,看起來是葡萄汁,但聞起來卻跟他杯子裏的不同。

“這是酒嗎?”

聞起來跟阿翁喝的酒有些像。

李小白的腮又被捏了一下,只聽大司徒道:“果然是你啊,這麽小就認識酒。”

李小白:?

“但現在可不能給你喝。”

李小白眨巴眼:“什麽時候才能嘗嘗酒的滋味呢?”在家裏,爹娘有時也對飲,但也不給他喝。

“再等十五年吧。”

李小白好失望,對不到三歲的他來說,十五年,簡直是想象不到的長,那還要多久啊!

*

其實李小白是有點茫然不解的。

他知道這位讓娘親緊張的一夜睡不著的大司徒,一定很忙——只看門口排長龍的馬車就知道了。

但這整整一日,大司徒卻又很耐心的陪著他,跟他一起喝葡萄酒(汁),看劍舞,聊天。

甚至還親自帶他去逛府邸,給他準備了許多書和禮物。

為什麽呢?

李小白很聰明,已經能分辨出人的情感:爹娘家人疼愛他是因為親緣,娘眼裏滿滿都是疼寵心愛,有時候抱著他不撒手只叫心肝寶貝。可大司徒明明是初見,看他的時候卻好溫柔,像是看一塊珍寶,帶著無盡的期許。

李小白迷茫後,又很快開心起來:一定是因為他討人喜歡!

他是家裏最討人喜歡的孩子,所以大司徒也很喜歡他。

於是用過午膳後,他忍不住跟大司徒分享自己昨晚剛剛樹立的人生目標:我想寫好多好多詩,尤其是月亮的。

說完後,臉又被輕輕捏了一下,李小白後知後覺——大司徒好喜歡捏臉哦。

“好,多多寫。”

*

哪怕再不舍,暮色四合的時候,李小白也知道,自己該回去了。

他看著大司徒,還沒有開口,眼前人就已經未蔔先知道:“以後還有機會再見的。”

“什麽時候呢?”

李小白仰頭問道,卻沒有得到具體的回答,只是又被捏了捏臉。

有侍女來領他:“小郎君,這邊請。”

李小白不舍地走到了門口,忽然扭頭跑了回來,一直跑到大司徒的榻旁,扯了她垂下來的衣袖問道:“我能嘗一口葡萄酒嗎?”

十五年啊,太長了。

李小白覺得臉上有點癢癢的,原來是大司徒垂下的發絲,拂過他的臉。銀白色的發絲,比他見過最好的銀線還要好看,映著一雙明月清泉似的眼睛。

他見到大司徒臉上分明的笑意。

很快,大司徒再次抱起他,放在榻上,將玉杯推到他面前:“可以嘗小小一口。”

倒是他的新師父,上前一步:“

大司徒,這孩子還太小,這酒……”

李小白連忙抱住杯子。

他用舌尖小小的點了一下。

這……好像還是葡萄汁啊。

見裴師父要上來拿走他的杯子,李小白不知哪裏來的勇氣,閉上了眼睛立刻搶喝了大大一口。

旁邊裴旻上前一步的動作晚了,只看這孩子‘咕嘟’一口喝了大半杯葡萄酒——怎麽說呢,只看勇氣,倒是好的劍客苗子。

他無奈道:“還好嗎?”

李小白道:“跟葡萄汁是一樣的!就是有點苦,還有……”

還有……

我是誰?我在哪兒?眼前怎麽好多圈圈?

李小白睡過去前,還能聽見大司徒的聲音:“讓人去告訴他爹娘一聲,這孩子留在這裏住一晚吧。”

“再請府裏的兒科大夫來瞧瞧,備些孩子能喝的解酒甜湯。”

之後,李小白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

李小白醒來後,有侍女上前給他餵甜湯。

還不忘扭頭對另一個侍女道:“大司徒說了,小郎君一醒就去報她。”

那位侍女略一猶豫:“可,大司徒正在跟上官侍郎夜談……”

想了想還是去了,反正上官侍郎也不是外人,她常夜裏留宿在姜府呢。

*

月色皎潔,從光亮的琉璃窗透過來,灑了一地銀霜。李小白就呆呆的坐在床上,看著大司徒走進來。

她一身青衣宛然,月光灑在上面,流轉出碧波一樣的光澤。大司徒在月色中而來,整個人也像是由月光與霜雪凝聚而成的——

李小白看著她,又不由轉頭去看琉璃窗外的月亮,然後不等侍女抱他,就活潑靈巧跳下來床來,一路跑到大司徒跟前,小小聲問道:“大司徒是不是從月亮上來的?”

一定是的!

大司徒略擺手,侍女退了出去。

李小白原本仰著的頭變成了平視,他驚訝地看著大司徒竟然蹲下身子,完完全全與他平等對視。

然後溫柔地摟著他,跟他一樣,用說秘密的語氣輕聲道:“我不是從月亮上來——但我是從另一個地方來的。我告訴你,你會不會替我保守秘密?”

李小白用力點頭。

他想起之前偷聽到的爹對著娘賭咒發誓,說什麽會一生一世,不然就……還沒說完就被娘給止住了。

想來那就是最重的誓言了。

於是他舉起小手:“我會一生一世保守秘密!”

大司徒笑了,宛如霜雪冰溶。她只有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才會有散開的輕柔紋路,顯出歷經歲月的痕跡來。

“那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小太白星。”

“我來的地方啊,是‘東方紅太陽升’之處。”

李小白震驚了:啊,大司徒不是從月亮中來,竟然是太陽嗎?

他不由追問道:“那裏好嗎?”

大司徒點點頭:“嗯。所以,我有些想家了。”

淡淡的情緒蔓開,像是一地月色一般。

李小白已經把娘親說的‘對大司徒要無比敬重’的囑咐,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伸出雙臂摟住眼前人的脖頸,像乳娘哄他等娘親回來一樣,輕輕拍了兩下:“再等等,就能回家了啊,不著急。”

耳畔聽見,大司徒又笑了。

兩人分享完秘密後,李小白便聽大司徒問道:“夜裏會不會想爹娘?要不要找人送你回家?”

李小白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我不想回家,我想看月亮。”

還很自然就把親娘在家的說一不二的獨斷給供出來啦:“昨夜我要多看一會兒月亮,娘都不讓,還兇我‘看個大頭!’”

他指著琉璃窗:“開窗看月亮好不好?”

大司徒沒有拒絕,她親手為他披上一件厚厚的棉衣,又給他帶了一頂暖和的虎頭帽。

“好,咱們一起賞月。”

李小白生平第一回 ,在夜色中伏於窗口,盡情看著天空上掛著的白玉盤。

不,是月。

月亮,可真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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