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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千金堂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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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千金堂回家

將近年關,香芪擔心馮少揚來接,到時不好推辭,又想多賺幾天工錢,好容易捱到了臘月二十二,向紀大夫告了假。二十三這日,香芪背起行囊,向紀先生請辭。紀先生問:“明天小年,是去馮府過年,還是回鄉下呀?”

“先去看望姨媽,再回鄉下。”

“祁縣乃是鄉野之地,一路必有盜匪,有令表兄送你回鄉下,我便放心了,回到鄉下,替我向你阿爸阿媽拜個早年。”紀先生說罷,朝賬房道,“老蕭,給香芪算好工錢,自臘月十五起,算雙份工錢。”

香芪連忙道謝,“多謝紀大夫,也給紀先生、蕭叔拜個早年,祝紀先生春暉遍地、桃李滿園,祝蕭叔闔家歡樂、四季平安!”

寒暄既畢,香芪接過賬房遞來的銀子,塞進裏衣兜裏。才剛出門,迎面一股寒風襲來,香芪不禁拱肩縮背,將行囊舉至肩上擋臉,走著走著,腳下一滑,不由往前趴去,幾個男人見了,笑得前合後仰。

一個婦人放下手中六歲的小女孩,上前扶她,“你不是千金堂的小藥童嗎?要去哪裏?怎麽穿成這樣?”

香芪擡頭一望,婦人和女孩俱穿著皮襖,女孩手中還抱著竹婆,她借著婦人的拉力站起身來,“多謝嬸嬸,我回家過小年。”見手腕處擦破了皮,擔心被人瞧見,便將手往袖子裏縮。

婦人道:“你不是梅娘的外甥女嗎?”

“我正要去找她。”

“這樣啊,先去我家吃過飯,等會我剛好路過你姨媽家,我送你過去。”

香芪連忙推辭,“不了阿嬸,這樣太麻煩你了,我姨媽還等我呢。”

“不麻煩,快來吧,我們家的飯菜都是熱的。”

七歲的小女孩,怎麽也拗不過一個大人,香芪被婦人連拖帶拽地拉到了一座庭院。在這裏用過朝食之後,婦人又讓丈夫駕車,送香芪到馮府。男人明顯不願意大冷天出去挨凍,心下埋怨妻子多管閑事,不想答話。香芪連忙道:“阿嬸,不必這麽麻煩,你留我吃飯,我已經很知足了。提前給阿叔阿嬸和妹妹拜個早年,祝阿叔前程似錦、財源廣進,祝阿嬸朱顏常駐、永葆青春,祝妹妹聰明伶俐,日日歡喜。”說罷抓過行囊,飛也一般跑出了庭院,擔心婦人追出來,足足跑出半裏之遠,這才停下來喘氣。

婦人急了,“壞了,本來想把阿萱的舊衣物送給她,誰知道她跑了。”

男人道:“她姨媽比我們有錢多了,輪得到你給她送舊衣物?”

婦人道:“她穿就穿了三層衣物,從這裏走過去找她姨媽,少說一個時辰,到時凍出風寒來,這麽點的孩子,怎麽熬得過去?”

“關你什麽事?”

這邊,香芪到了江邊,坐上了去浯溪的船只,風吹著船上的布幡獵獵作響,屁股下的蒲團沾了點水,已經凝成冰,坐在上面只覺得刀割一半,站起身來,船身卻晃得厲害,香芪只得默默背誦草藥的名字,一邊背,一邊數,數到八十多種,漸漸數不動了,每隔一會想起一兩種來,最終數到一百二,心中懊惱不已,書上明明有一百五十種,偏有三十種想不起來。

擡頭望向艙外景色,問船夫道:“阿伯,還有多久到浯溪?”

“四份才走了不到一份呢,還早呢!”香芪往艙外看去,看到一座茅草屋。

香芪便想,只消把這一百二十種草藥再數上三遍,便到浯溪了,當下閉目屈指,嘴唇一開一合,先時快,後時慢,待數到一百二,忽又想起幾種,不由微微一笑。

四遍過後,香芪又問,“阿伯,多久到浯溪?”“五份走了三份,別再問了,再問,我都餓了。”香芪往艙外看去,看到一座小島。

好容易捱到浯溪,香芪下了船,見長亭裏有籮筐圍成的一個圈,便好奇地走過去往裏一看,見十幾個男女蜷縮在裏頭,如果不是有人聽見動靜睜開眼,她還以為這些人橫七豎八地凍死了。

香芪問:“你們怎麽都在這?前面沒船了嗎?”

無一人應聲。香芪便踩著冰渣子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見原本泊船的地方空無一人,便回到長亭,問眾人道:“可以讓我也進去嗎?”

無人答話,她便在長亭裏又蹦又跳,試圖讓身體暖和些。不多時,陸續有人來,有的三五成群坐在蒲團上,勾肩搭背取暖。香芪見都是男人,不便請求加入。到了晌午,又陸續來了幾十人。

有一家人點燃木柴生火,旁人意圖靠近,被罵走了。又有人去山上掰了些枯枝,向那家人借火,男人本來不同意,是女人接過樹枝,幫忙引了火。香芪曾試圖靠近,被男人扇了一巴掌,“滾遠點,不然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到了傍晚,附近燃起了好幾堆篝火,香芪想起那巴掌,始終不敢靠近。她跳著跳著,忽然想起了幼時的一些往事。曾有一個男人,也在屋裏又蹦又跳,用竹子敲碗擊著節拍,嘴裏哼著歌謠。

“昭陽……昭陽殿裏……昭陽殿裏恩愛絕”,模糊的記憶逐漸清晰,男人吼道:“說多少遍都記不住,是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再給我唱一遍!”緊接著是男童的稚嫩歌喉,他的嗓音一顫一顫的,充滿了懼怕,“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教十幾遍都教不會,跟你媽一樣!”緊接著是女人的咆哮,“你打他做什麽?他是你親生兒子呀!打死他誰給你送終?”

香芪皺了皺眉,不願面對這段苦澀的記憶,但又硬著頭皮哼了出來,“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1]。”她一邊唱,一邊克服那種丟人現眼的羞恥,一邊看眾人反應。

很快,有個後生朝她招手,“小阿妹,快過來一起烤火。”

香芪朝著火光走去,對這家五口人道了謝,“給你們拜早年了,祝你們前程似錦,平步青雲!”

“真會說話!你多大了?”那後生問。

“我開化四年生的,七歲半了。”

“七歲,真厲害,你怎麽會唱《長恨歌》呀?”

“聽別人唱的。”

“真厲害,會唱這首曲子的,起碼是個秀才。”

香芪問:“今天一天都不會有船了嗎?”

後生道:“是啊,江面上都是浮冰,過不去了。”

婦人問:“小阿妹你去哪裏啊?”

“紫槐。”

“紫槐明天都沒船,你得繞山路走回去。”

“我不太會路,不知道往哪邊走。”

“你知道往哪邊走也不成啊,山上有野豬。”

香芪見四處黑漆漆的,偶爾有幾家亮起了燈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後生對婦人道:“媽,我去那邊拾些柴火。”婦人從背包裏取出幹糧來。香芪心想,這如何是好,如果此時走開,半夜必定凍死在這裏,如若厚著臉皮在這裏,豈不教這家人破費了?

正躊躇間,婦人掰了一塊餅分給她,“吃了就不冷了。”香芪一邊道謝,一邊接過,心中五味雜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將這些年受過的恩惠傳遞出去,“我在雁州跟大夫學醫。”

婦人道:“真好,學上三年,再給人當三年小工,你也就能出師了。”

香芪又道:“我在千金堂給紀先生打下手,湖南有八.九成的醫師都是紀先生的門生。”

婦人道:“真厲害!”

“紀先生擅長女科和兒科,我學的也是這個。”

婦人不知這女童為何一直說這個事,絞盡腦汁想出一句回覆,“這個很掙錢的。”香芪抓心撓肝一般,你們……都沒有要問我的嗎?這時,婦人忽然直起身來,往外走去。香芪扭頭一看,有幾人抱來一堆棕櫚、稻草和樹樁,“我們跑了二裏地,問那邊的居民借了這些來,架在亭子外邊,能暖和些。”一時,紮樁的紮樁,搭草的搭草,香芪也去搭把手,一不留神又被樹枝層破了皮,才剛搬了兩堆柴火,就凍得直哆嗦。眾人齊心協力,忙活了半個時辰,這才堪堪隔絕外邊的冷氣。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吆喝道:“招財村有老鄉嗎?一起!”香芪連忙起身問,“我紫槐的,有人嗎?”無人應聲,她出門一看,晨光朦朧,冷氣逼人,又縮回原來的草垛。好容易捱到天光,竟無一人去紫槐,香芪便背好行囊,憑感覺往紫槐走去,或走上半裏路,或遇見人,便上前問路。

不多時碰到一個後生,香芪上前問路,後生道:“造孽!這麽小一點,都不夠野豬分的。”香芪見他不指路,反要嘲笑,心中有些不快。那人朝附近一個住戶走去,敲窗問道:“親爹親娘,你們起了沒?”有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端著碗出來,“吃飯沒有?進來吃兩口。”“不吃了,”後生指著香芪,笑著說不出話來,“她說……她要去紫槐,沒得船,要走回去,我來問你借個板車,送她一程。”又走出個婦人來,“那個妹子,進來吃兩口先。”

後生道:“親娘,她走回去都要晌午了,肯定要趕回去過年,飯就不吃了,車借我,我送送她。”

男人見妻子已經開口,不便反悔,便道:“幫我把骨頭拿去賣了吧。”說罷進屋拿出一個荷葉包。後生道:“親爹親娘真有本事,過小年都殺雞吃,我們這些人,過大年都吃不起肉。”

香芪謝了三人,坐到板車上,後生拉著車將她送出三裏地。原來這三裏地沒幾戶人家,偶爾有小黑影一閃而過,香芪正納悶是何物,後生道:“壞了,沒帶弓箭出來,不然這個黃鼠狼跑不掉。”

後生又問香芪,“你怎麽不說話?你從哪裏來?”

香芪心想,若他家人有個什麽病痛,剛好可以問我,便道:“我在雁州跟老先生學醫。”

後生道:“你學這個沒有用,窮人看不起病,富人不會找你看病,你不如學繡花、種菜,將來還有個用處。”香芪眉頭一皺,不再說話。

不多時,到了一處草市,後生放下索帶,將車身慢慢傾斜,香芪盤著腿坐了許久,一時酸麻不已,故強撐著走下地來,卻站立不穩,抓著車沿半天動彈不得。香芪問後生姓名,後生反問道:“怎麽?你還要報答我不成?算了算了,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怎麽會是小事呢?如果兄長不送我,我天黑到家都是好的。如果你不說姓名,我心裏過意不去。”後生笑而不語,辭了香芪往回走去。

到了半下午,家家戶戶都開始吃飯,香芪才拖著濕透的鞋子回到家中。梅氏上下打量她一遍,喜笑顏開,看到銀錁子時,更是笑得合不攏嘴,當即用牙去嗑,“別是假的?”

“紀老先生是雁州名醫,十裏八鄉的人都尊敬他,你不應該這樣說。”

梅氏肩膀一聳,“名醫就是好人嗎?天底下最壞的就是醫師,曾經有個女客去找醫師看病,醫師給她灌了迷魂湯,險些把她強.奸,你在外面最好小心點。”

“每次跟你說話都不開心,你為何一定要抹黑別人呢?你自己也沒有多好。”

“我不好是事實,但是別人更不好,我也沒有冤枉他們。”

“我昨天到浯溪,結冰了,沒船,有個兄長推車送我回來,我問他姓名,他又不說。”原來,香芪自記事來,每遇著好人,都要將他們的姓名記下來,以圖來日相報,如今已記下二十多人。

“什麽?你昨天晚上在浯溪待了一夜?住店還是在亭子裏?”“我們好多人一起在亭子裏烤火。”

梅氏連忙擦了手,“你快躺下。”香芪撩開上衣,露出褲頭,“我在這裏系了個蜻蜓結,這個結還在。”

“這次是你走運,下次小心點。”“你不是說我醜,怎麽會有人那個我?”

“你雖然醜,但是那些個光棍不看臉的,連豬都不放過。”梅氏又問,“那個後生為何要送你回來?他沒動手動腳嗎?”“當然沒有。”

梅氏道:“還有這樣的好人?那你就用筆寫下來,免得你長大後,忘記他們的姓名。”

“你以為都跟你一樣嗎?從五歲到現在,每一天發生的事,我都記得,我跟你們是不一樣的。”

“你記得個卵。”

香芪指著墻角,“小的時候,阿爸在這裏教兄長唱歌,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1]”

梅氏搗衣的手慢了下來,那時鄒奉宣還在衙門裏辦事,每月回來兩次,但那時香芪才兩歲,再後來,鄒奉宣就開始去外邊找事做,一年到頭在家待不了幾天,楚翹也大了,不再服他管束,鄒奉宣只好一個人耍酒瘋,沒事唱兩句。她身體的某處部位忽然柔軟了一下。

“在雁州過得如何呢?你姨媽沒留你過年?”“姨媽待我極好,我身上的衣物,都是她送的。”梅氏打量著香芪身上的衣物,“她不會無緣無故對你好,你小心被她賣了,還給她數錢。”

“你何苦這樣說我呢?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聰明。”

“你?你是紫槐第一蠢!第二是你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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