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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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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晚上,秦宅。

蘇曉斜倚在沙發上,欣賞著茶幾上的插花。

時值秋季,這瓶插花用上了幾枝成熟的海棠果。顧名思義,海棠果就是海棠花的果實。成熟的海棠果很像一串串紅色的瑪瑙,掛在黃綠色的葉子之中,艷而不俗。

蘇曉第一次見到這種果實是在南京的一處公園裏,當時她才六歲。年幼的她指著那些紅色的果實問蘇敏:“爸爸,為什麽秋天還有櫻桃呢?”

蘇敏笑著說:“曉曉,這是海棠果。像櫻桃,但不是櫻桃。”

櫻桃是紅色的,像鮮血的顏色。

鮮血,大片的鮮血,大片的鮮血染紅了馬路,父親就倒在那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著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著鮮血,嚅動的雙唇在對幸存的女兒說:“曉曉,好好活下去。爸爸愛你,永遠愛你。”

蘇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溫柔的語話在她耳邊響起:“在想什麽?”

是秦覆。他站在沙發後,為沐浴完的蘇曉吹頭發。

“我想起父親遇難時的畫面。”蘇曉看著那鮮紅的海棠果,“我發現,我不再害怕它。”

“為什麽不怕了?”

“在昏迷的時候,我回到了童年,重新經歷了父親仍在的幸福時光,我在那裏逗留了好久。我再度經歷了父親的車禍以及母親的苦難。最後,我來到那片紅色的山丘,在那裏,我見到了父親。他對我說,他不後悔救我,他永遠愛我。”

秦覆關掉吹風機放到一邊,接著走過來在蘇曉的身旁坐下。他握住她那仍包著紗布的左手腕,愧疚地說:“……我不應把李秋冰綁了去,再拿假槍嚇唬你。我並不是真想要李秋冰死,我只是想嚇唬嚇唬他,同時看看你的反應。”

蘇曉溫柔地說:“我理解你的做法。”

“其實在你以死相逼的時候,我已經消氣了。”秦覆仍心有餘悸,“我以為你只是威脅而已,沒想到你真敢劃下去。幸好那把剪發刀因為時間久,並不是太鋒利,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蘇曉只是微笑。

秦覆輕撫她手腕上的紗布,“曉曉,你為什麽能為我做到這個份上?”

蘇曉掙開他,接著拿過手機翻出蘇敏的照片,遞給了他,“這是我的父親,蘇敏。”

秦覆看到那張與自己相似的面孔,什麽都明白了。

“我之所以那麽做,一方面是因為你像他。”蘇曉撫摸著父親的照片,“另一方面,是因為我的母親出現了。她披頭散發,面色蒼白,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她對我說:‘蘇敏為救你而死,你是欠他一條命的。現在,是償還的時候了。你敢嗎?’我想證明我敢,於是我就那麽做了。”

秦覆撫摸著她的秀發,他的手微微發顫。

蘇曉往下說:“當我看到鮮血噴湧而出的時候,我覺得好痛快。因為我終於償還了爸爸,我終於不欠他的了,他遇難時的那個畫面再也不能支配我了。沒有人能明白,二十年來,這個畫面折磨得我有多麽痛苦!”

毋庸置疑,她的確很偏執,很極端,很不可理喻。但是沒有經歷過與她同樣痛苦的人,沒有資格對她進行評判!

“曉曉,對不起。”秦覆擁住她,“你受的苦太多了,而我了解得又太少了,逼得你用這樣的方式與自己和解。”

蘇曉在他的懷中像個孩子似地哭泣。

秦覆撫著她的脊背,像父親又像情人似地安慰她:“曉曉,那些痛苦都過去了。從今以後,你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要把最好的一切給你。”

蘇曉不敢相信,“我真的能擁有這種幸福嗎?”

“這是我對你的許諾。”他吻她的秀發。

蘇曉流著淚點了點頭。

秦覆將她的眼淚擦幹凈,“抱歉,當年的事情瞞了你那麽久。”

“如果我是你,在沒找到李求安之前,我也不會說。”

秦覆十分欣慰。

蘇曉想起一件事,“王霖真的是李念恩?”

“是的。”秦覆摸摸她的頭,“一九八八年,五個月大的她被好心人送到了福州市兒童福利院。她因為是女孩,背部又有一塊大胎記,很多領養人看不上她,直到遇見她的養父母。她的養父叫王秋雨,養母叫姚春林。他們一直生不出孩子,於是去領養,而且他們就想要女孩。據說,他們到達福利院的時候,王霖正在哭鬧。可是等到他們一抱上她,她就破啼為笑了。王秋雨和姚春林認為這是緣分,於是領養了她。他們從自己的名字中取了‘雨’字與‘林’字,合成為‘霖’字,為這個女兒取名王霖。”

蘇曉大受感動,“霖字有恩澤之意,可見他們一家都是善良的人。”

“是的。可惜,王霖的養父早早病逝。”秦覆嘆息,“後來,李秋冰對你們說,他遇到一個婦女,那個婦女講到一個與王霖條件十分吻合的姑娘。王霖知道,那應該就是她了。當時她沒有立刻說出來,是因為一時間接受不了。等到和你們分別,她便將此事告訴了梁自得。然後就是親子鑒定,她確實是李秋冰的女兒,李今恩。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將自己是李念恩的事實公開。”

“原來如此。她認李秋冰這個父親嗎?”

“算是認了吧,畢竟她現在悉心照料他。但是,她無法開口叫他爸爸。”

蘇曉耷拉下肩膀,“果然被你言中,她叫不出來。”

“叫不出來也是正常的,因為沒有人願意背負那樣一段往事。”秦覆露出苦笑,“還有,她當年是被外婆抱著離家出走的。如此,她進了孤兒院,她的外婆又去了哪裏?這個問題,連我都不忍心細想。”

是啊,李念恩的外婆便是孟素琴的媽媽。當年秦覆和孟素琴處了好長時間的對象,肯定沒少和孟媽媽接觸。不用說,他對她必定也是很有感情的。

思及此處,蘇曉握住秦覆的手。

“先讓他們父女倆好好相處吧,其他的不著急。”秦覆拍拍她的手背,“王霖能做到現在這個程度,已經很不了起了,這還得多虧她以前就和李秋冰相熟。否則,她還真不一定能接受這段往事呢!”

“只能如此了。”蘇曉嘆息。

忽然,秦覆問她:“聽說,周成岳對秦濤有興趣?”

“是的。他看上秦濤了,非他不可。”

“依我看,思楠還不一定看得上秦濤呢!”秦覆一臉嫌棄,“這個臭小子,不肯接我的班,卻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蘇曉由衷說:“秦濤聰敏溫厚,這是很難得的。但是他需要一些磨礪,從碌碌如玉,到珞珞如石。”

“但是該怎麽磨礪,這個不好把握。”秦覆嘆了口氣,“一個人即便下定決心改變自己,但是沒有‘天時地利人和’,照樣做不到。”

驀地,蘇曉想到了自己。當年若是沒有程明遠的始亂終棄,沒有母親的突然病重,沒有走投無路,沒有遇到周成岳並與之達成交易,如今的她又是何種命運?

秦覆呢?如果他沒有遇到宋晚雲……

就像是知道蘇曉在想什麽一樣,秦覆談起了自己:“一九八五年的時候,我已經大學畢業,當了一名音樂老師。那時候,改革開放的春風雖勁,卻吹不動我一絲一毫,我是真的安於平凡平靜的生活。但是我的父親很有想法,他想方設法讓我和晚雲相識,一定要把我往那條路上推。可以說,當時所有的條件都在把我往那條路上推,但我還是猶豫。”

“最後是怎麽下定決心的?”蘇曉很是好奇。

“……晚雲和素琴。”

“一個伸手,一個放手,方向就變了。”

“是的。有時候,人生道路的改變,是要由一些關鍵人物牽引或者推動的,這就是天時地利人和裏的那個人和。”

“秦濤差在人和。”蘇曉恍然大悟,“在那個際遇沒有到來之前,如何勸說他都是沒有用的。”

“我也是這種感覺。”秦覆撫著她的手,“這小子天時地利都有,不知道人和什麽時候才會出現,但願別讓我等得太久。”

就在這個時候,蘇曉的心異動了一下,她竟然出神了。

秦覆拍拍她的臉頰,“嘿,想什麽呢?”

“好神奇。”蘇曉的心在怦怦亂跳,“你剛剛說別讓你等得太久,我竟然生出一種直覺,秦濤的人和快到了。”

秦覆十分欣喜,“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我瞎想的,你還當真了?”蘇曉哭笑不得。

“這可不是瞎想。”秦覆摸摸她的頭,“你相當敏銳,我是知道的。有些人在某些方面的感覺確實很靈,這個邪得信。”

“這不科學。”

“這個不歸科學管。”

蘇曉想起最初認識他的經歷,不禁感慨:“當初那麽多的讀者郵件,我竟然就覺得你的最特別。其實,你只是說了幾句客套話。”

秦覆捏捏她的下巴,“我當時就覺得你很靈。”

蘇曉臉紅了,當真是海棠含羞。

秦覆吻了吻她的面頰,由衷地說:“希望秦濤能善待他的貴人。當然,這個貴人不一定是愛人,也可以是友人。總之,不要像我。”

蘇曉安靜地聆聽。

“素琴這麽大度,善良,後來卻遭遇那樣大的悲劇,連帶著晚雲也跟著受罪……”秦覆深深嘆息,“當時我面對著許多指責,極其委屈,真是一肚子火。我哪裏能預料到後來的那些事?怎麽什麽都要怪到我的頭上?曉曉,你說的沒錯,我找李秋冰就是為了出一口惡氣。當然我現在知道了,他也是一肚子委屈。”

蘇曉握住他的手,寬慰說:“秦覆,都過去了。再說這種事情,很多人也是跟風指責,你不必放在心上。你看看我,經常被猜測造謠,我從來不當回事。”

“向你學習。”秦覆摟了摟她,“現在,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那臺舊鋼琴。”

“年輕時候用的琴,八五年之後就不再使用了。”

“為什麽寫那首《1985》?”

“因為我要與過去的自己告別。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是我和晚雲結婚的日子,也是我放棄音樂的日子。我知道一旦進入商場,我就不可能再寫得出任何曲子了。但若問我後不後悔,坦白說,我不後悔。有舍有得,人生就是這樣。”

蘇曉知道他這是把一切往輕松了說。

成功都是來之不易的,何況是這樣大的成功?

秦覆摟著她,繼續說下去:“人都是有貪念的,我也不例外。有些遺憾,我還是想盡可能地彌補。因此,當我看到你那張與素琴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這裏也得說一句實話,光是一張臉,其實不會讓我有太多特殊的感覺。直到與你成為筆友,有了一定接觸,我才意識到,老天待我也太不薄了……”

蘇曉捶他的胸膛,“差不多得了。”

“哈哈!”秦覆開懷,“曉曉,我想說的是,你和她是完全不同的。當然,某些相似之處確實給我帶來了慰籍。”

這是讓她將心比心,因為他也是像蘇敏但不是蘇敏。

蘇曉點了點頭,接著認真地問:“那真是假槍?”

“那就是個玩具,一百多塊的淘寶貨。”秦覆失笑,“也是你當時太激動了,否則肯定看得出來。”

蘇曉松了口氣,“我當時急於向母親證明自己,沒想到這條。”

秦覆問她:“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沒有了,但是你不能再做讓我擔心的事。”

“遵命,以後我都聽你的。”

“說話算話?”

“一定。”

兩個人依偎在一起。

蘇曉小聲問:“那把剪子,能還給我麽?”

“不行。”秦覆想都不想。

“求你了!”蘇曉搖他的胳膊,“那是我媽媽留給我的,她用這把剪子給我修剪過無數次頭發。對我而言,這是媽媽給我留的紀念。”

“難怪你昏過去的時候還緊緊抓著它!”秦覆很好沒氣。

“還給我好不好?”蘇曉摟住他的脖子,“我保證再也不做傻事了!”

他微瞇著眼,“說話算話?”

“一定。”蘇曉忙不疊點頭。

“……好吧。”

蘇曉開心了,細細地吻他。

他把頭埋入她的脖頸,“你不害怕嗎?”

她反問:“你看我像害怕的樣子嗎?”

他哈哈一笑,一把抱起了她。

蘇曉進入了深泉。

她並不會游泳,但是當她進入深泉之中時,有如嬰兒回到了母親的腹中,游泳成為了不必學習的本能。更何況,溫熱的泉水像一雙大手似地教導她,讓她像赤子一般在深泉中遨游。她甚至覺得自己變成了魚兒,不再需要人類的呼吸。

漸漸地,蘇曉潛到了水底。她本能地伸手一探,觸摸到一些圓圓滑滑又堅硬的東西。她很快反應過來,這是鵝卵石。應該說,這深泉底下都是鵝卵石。他曾經說過,他在小的時候,喜歡在江南水鄉的河流中暢游。他喜歡潛到水底,因為水底會有野鴨子下的蛋……

想到這裏,蘇曉撫摸起這些鵝卵石來。很神奇,在她的撫摸之後,鵝卵石竟變得熱燙起來。她下意識地躺倒在它們上面,果然,非常舒適,以致於她高興得連連翻身打滾。

為了感謝這造物的神奇,她親吻了這些鵝卵石。也就在這個時候,水流開始變得急速,接著將她托舉起來,要將她帶到前方一處散發著紅光的地方。她看了一下,那應該是水面吧?可為什麽是紅色的呢?

帶著好奇,她在水流的托舉下,如魚兒般溯游而上。水流溫熱且十分有力量,刷過她皮膚的時候,無比痛快。她這才知道,暢游的滋味竟然這般美妙。難怪他念念不忘,難怪他要教導她。

突然,在巨響與浪花的迸濺中,她浮出了水面。

這是一個紅色的世界,是她夢裏的世界。

這世界不再荒蕪,而是變成了草原。和天空的顏色一樣,這草原也是紅色的。天際的金輝為這草原撒上一層淡淡的金粉。而深泉,就在這草原中央。泉水是幽深的藍色,天際的金輝灑落在水面上,變成了無數小小的星星。泉邊是巖石,也是紅色的,在天光的映襯下,好像紅色的瑪瑙。

這應該是深秋的景象吧?

蘇曉游到深泉邊,趴在紅色的巖石上,欣賞著這如夢似幻的美景。微涼的秋風吹來,與泉水的溫熱混合,帶來一種難言的舒適感。漸漸地,她睡著了,臉上是滿足的笑容。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股冰涼將她喚醒了。

她本能地睜開眼睛,望向了天空。

原來,下雪了。

蘇曉離開巖石,游到深泉中央,接著伸開雙臂,迎接雪花的到來。就像幹涸的大地,渴望甘霖的滋養。雪花一片一片地降落,落入她烏黑的秀發中,落在她白皙的皮膚上。一碰觸到熱燙的她,雪花便融化成水滴,滲入她的身體,新的生命隨之來臨了。

誰說秋天就不能有新生命的萌發?

蘇曉撫著新生降落的位置,發出陣陣幸福的笑聲。

這時候,深泉又湧起漩渦,而她正在中央。

那幽藍的深泉對她說:“回來。”

她笑著撲入漩渦的最深處。

是了,她本來就是孩童,愛調皮愛玩鬧是天性,只是被苦難壓抑了。現在,她在深泉之中得到了解脫,尋回了缺失的童年。深泉縱容她,包容她。在這裏,她可以拋棄一切束縛,可以撒嬌,可以耍賴,可以不懂事,可以像孩童般縱情地玩耍,恣意地釋放所有的天性。

只有極致的性情,才能帶來極致的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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