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關燈
小
中
大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上午，思敏工作室。
蘇曉原想給李求安打電話，沒想到他先打過來了。
“李叔叔，我正要找您呢！”蘇曉有些意外。
李求安開門見山：“曉曉，我要把真相告訴你。我在小梁的公寓等你，你現在就過來。對了，叫上小王和小梁，他們幫了我那麽多，也應該知道我是什麽人，做過什麽事。”
“我能把思楠叫上嗎？她就是在廣州狀元巷中與我同行的那個女孩。”
“沒問題。”
“好的，一會兒見。”
通話結束了。
蘇曉通知了相關人員。最後，她叫周思楠把秦濤叫過來。
半個小時後，大家夥到達李求安的公寓。
李求安一看到秦濤就知道不對勁了，他問蘇曉：“這孩子是誰？為什麽叫上他？”
蘇曉說：“他叫秦濤，是秦覆的兒子。”
李求安楞了兩秒，接著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細細地打量秦濤。他雖然不說話，但是不住顫抖的雙拳足以說明他內心之激動。
秦濤一頭霧水，“梁大哥，思楠，這位先生是誰？ ”
李求安冷冷地問他：“你真是秦覆的兒子？”
秦濤點了點頭，“是的。”
“你是哪年出生的？”
“一九八八年。”
“那你就是在寧波出生的。當年的事情，你一點也不知道？”
“在我三歲的時候，我們家搬到了北京，後來很少回去。對於寧波的事情，我沒有什麽記憶了。李先生，難道您認識我父親？”
李求安坐下來，“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認識你父親。”
“怎麽說？”秦濤也坐下來。
李求安不答話，他看向了蘇曉。
蘇曉有一種錯覺，他看的並不是自己。
李求安仿佛察覺到她的心思，他將視線移開了。接著他站起來緩步走到落地窗前，在夕陽的金輝之中，道出了自己的故事： “說起來，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不叫李求安，我叫李秋冰。”
三十年前，一九八八年。
改革開放的春風正吹拂著整個中國。經商潮開始掀起，許多人放棄原有的穩定工作，憑著冒險精神和對未來的期待，毅然決然地投進時代的巨浪中拼博。這澎湃的時代浪潮，連西南的柳州也感受到了沖擊。
李秋冰目睹著時代變遷，心中是一片茫然。畢業於清華大學水利專業的他，被分配到柳州水利局，端著一個鐵飯碗。除了這個鐵飯碗，他還有美麗的妻子孟素琴，和剛出生三個多月的女兒李念恩。
領導賞識，工作順利，妻女在側，李秋冰原本是幸福的，滿足的。然而，他的心一直在被幹擾。這幹擾讓他患得患失，直到某一天發生巨變。
那一天，十月十二日，星期三。
李秋冰推著自行車，朝水利局的大門走去。西風蕭瑟，如血的殘照耀著他。那炫目的紅色光輝讓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不由得望向那遙遠的天際。只見那遙不可及的天際有金色的光輝閃耀著，好像救世主在窺視著這個世界。
這個畫面讓李秋冰怔住了。
門衛張叔從保安亭裏看到了他，這位熱情的五十歲中年人推開窗子跟他打招呼：“秋冰，今天這麽早下班呀。”
李秋冰推著行車走向保安亭，“張叔好，今天局裏有事，提前放人了。”
張叔點了點頭，慈愛地說：“秋冰，你真不愧是咱們局裏的高材生呀！有學問不說，還長得這麽帥氣，難怪能娶到小孟這樣的大美人。”
提到自家媳婦，李秋冰的笑容僵了一下。
閱人無數的張叔察覺到了，“還介意小孟以前的事呢？”
李秋冰忙說：“沒有。”
“不要聽院裏那幫老娘們放屁，過去的事情就是過去了！”張叔大手一揮，“好好把孩子帶大，一家三口和和美美，那些閑話慢慢就沒人說了。”
李秋冰點點頭，“張叔，我知道了。”
張叔接著問：“念恩怎麽樣了？是不是快百天了？”
“過幾天就是百天了。”
“挺好吧？”
“都挺好，就是背上的胎記有點大，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
“長在背上，沒事，這印子就是老天爺給你留的記號。”
“您這個說法還挺浪漫的。”李秋冰笑了，“其實我很喜歡女兒，姑娘總是比小子貼心些。”
“這麽想就對啦！”張叔樂了。
李秋冰也高興起來，“張叔，孩子百天我們想請大夥吃頓飯，我和小孟都特別希望您能來。”
“我一定去！”張叔笑得合不攏嘴，“一個看大門的你還這麽當回事。”
“張叔，您言重了。其實，我們都是螺絲釘。我剛到這裏工作的時候，您就特別關照我，我心裏一直很感激。”
“誰叫你是這樣一個好孩子呀！”張叔愛憐地看著他，“不像其他高級知識分子，天天拿鼻孔看人。秋冰，好好幹啊！”
“我會的，張叔，明天見。”
“好啊，明天見。”
二人就此別過。
李秋冰騎著自行車回到了家。
他所住的這個大院都是五六層的板樓，屬於單位分房，大部分是五六十平米的二居室，一家挨著一家。因此，鄰裏之間沒有秘密。誰家有什麽事，不出三天，樓裏的人都知道。
李秋冰緩步爬著樓梯。在快到家門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因為他聽到樓上的樓梯間有兩個婦女在說話。
“李秋冰的媳婦是被人甩了才嫁給他的。”
“那麽漂亮的女人還能被甩？”
“李秋冰媳婦原來談過一個男的，條件特好，人也很帥。但是後來人家找到一個更好的，就跟她分手了。李秋冰媳婦想遠離傷心地，這才嫁到這邊的。我聽說，他媳婦現在還惦記著那個男的呢！”
“別瞎說，有證據嗎？”
“他們樓下的陳萬通，跟他一個科室的。他就聽到過李秋冰兩口子吵架，李秋冰很大聲的問：‘你是不是還想著他’，這類的話。”
“他媳婦太不要臉了吧？李秋冰多好的人啊！”
“這就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啦！李秋冰在我們這小地方是一流了，但是比不了她媳婦以前那個男的啊。據說那個男的做生意去了，做得還挺大呢……”
八卦繼續進行著。
李秋冰站在樓梯上，聽著別人談論自己。
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從家中傳出，李秋冰清醒過來了。他知道，那是他可愛的女兒。而此刻抱著她的，正是她那美麗的母親孟素琴。這個美好的畫面讓他暫時放下那些閑言碎語，開門進屋去了。
某些念頭若能就此打住，故事就會向好的方向發展了。
可惜事與願違。
當天晚上，皓月當空，夜涼如水。
小小的臥房裏，李秋冰正在哄著女兒李念恩入睡。李念恩一般在這個時間點睡晚覺。她能從這個時間點睡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夜裏只喝兩次奶，並不鬧覺，是一個很好帶的嬰兒。
很快，女兒睡著了。李秋冰溫柔地給她蓋好被子，接著在微弱的燈光下，凝視著這個可愛的孩子。這個孩子，她的名字叫李念恩。
念恩，念誰的恩？
孟素琴跟他解釋過，她給孩子取名“念恩”，是希望孩子能記住父母的養育之恩，記住她是爸爸媽媽的最愛，一家人永遠彼此珍惜。真的是這樣嗎？
“李秋冰媳婦原來談過一個男的，條件特好，人也很帥。但是後來人家找到一個更好的，就跟她分手了。李秋冰媳婦想遠離傷心地，這才嫁到這邊的。我聽說，他媳婦現在還惦記著那個男的呢！”
李秋冰甩甩頭，想把這些閑言碎語甩出大腦，這註定是徒勞的。然而胡思亂想也不是辦法，早晚會把他逼瘋。於是他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準備和孟素琴好好聊聊。
從臥室出來後，李秋冰輕輕步入小書房。進得書房後，他看到孟素琴正在寫字，她寫得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她寫得那樣專註，連他進來都不知道。
孟素琴偶一擡頭看見了他，“秋冰，念恩睡著啦？”
李秋冰點點頭，“嗯，睡得挺香的。”
“都會哄孩子睡覺啦，越來越像個好爸爸了。”
“應該的。”李秋冰笑了，“你在寫什麽呢？”
孟素琴把字遞給他。
李秋冰一看，孟素琴寫的是範成大的《車遙遙篇》：
車遙遙，馬憧憧。
君游東山東覆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覆，三五共盈盈……
“留明待月覆，三五共盈盈？”李秋冰念著這個句子，“留明待月覆……”
孟素琴站起來，“秋冰，請不要誤會，此覆非彼覆。”
“那麽多詩詞，為什麽要寫這個？”李秋冰的腦子嗡嗡作響，“到底是待月覆，還是待秦覆？這是不是某種雙關？”
孟素琴嘆氣，“你太多心，太敏感了。”
“夠了！”李秋冰把字揉成一團扔到地上，“你給女兒取名念恩就已經很可疑了，現在又來一個留明待月覆？你寫點別的行不行？不寫覆字行不行？”
“是不是我以後連這個字也不能說？”
“你在強詞奪理！”
“到底是誰強詞奪理？”李秋冰冷笑，“是我主張給女兒取名念恩的嗎？念恩念恩，念誰的恩呢？是我讓你寫什麽留月待月覆的嗎？”
“你這是疑心病！”孟素琴氣結。
“我疑心有錯嗎？”李秋冰終於爆發了，“難道你的行為不值得懷疑嗎？難怪外面有那麽多關於你的流言蜚語！”
“如果你真的這麽想，為什麽當初還要娶我？”
“因為我對你太有信心了！你說過去了我就真的以為過去了！可是事實呢？他依舊橫亙在你我之間！他現在樣樣比我強，所以你要留月待月覆，盼著有朝一日再續前緣！”
孟素琴不想再吵下去，她抓住李秋冰的胳膊，誠懇地說：“秋冰，如果你真的介意，女兒的名字由你來定。但是請你相信我，我對秦覆沒有想法了，他過得再好都與我無關哪！”
聽得此言，李秋冰再次意識到自己與秦覆之間的巨大差距，他的男性自尊受到了極大的挫傷。他更加堅信孟素琴看不上自己，她的所有說辭都是偽裝，她就是還念著秦覆！
命運是很無常的，一個瞬間的念頭足以改變事情的走向。
李秋冰著魔般地怒吼： “不要再提秦覆了！”
說完，他用力地把孟素琴往外一推，緊接著嘭的一聲，孟素琴撞到了身後的墻上。他仍不解氣，沖過去抓住孟素琴的肩膀往墻上撞，同時叫喊著：“你是不是還愛著他？你什麽時候才能忘了他？”
面對丈夫連珠炮似的質問，孟素琴一句話也沒說。她貼墻站著，嘴巴微張，似乎想說點什麽卻發不出聲音，整個人就像一座雕像立在那裏。
李秋冰這才意識到不對勁，“素琴，你怎麽了？”
孟素琴沒有回應。
電光火石間，李秋冰想到了什麽。他試探性地松開抓著孟素琴的手，果然，他一松手，孟素琴便滑倒下來。他本能地抱住她，沒想到在托住她後腦勺的時候，竟然觸摸到一股溫熱的液體。他伸手一看，竟然是血！
李秋冰徹底的慌了，“素琴，你怎麽了？”
懷中人沒有絲毫回應。
李秋冰顫著手去探孟素琴的鼻息——沒有了。他頓時兩腿一軟，抱著她跌坐在地上。鮮血漸漸從孟素琴的頭部流淌到她的身上，染紅了她的淺藍色連衣裙，接著又緩緩流淌到灰色的水泥地板上。鮮亮得刺目的鮮血如同水墨的暈染般逐漸蔓延，十分可怖。
看到這一幕，李秋冰覺得天塌了。
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了。他不過是抓著她的肩膀撞了幾下墻，怎麽會流那麽多血？他想到了那面墻，擡頭一看，原來墻上有一顆大釘子！
那顆大釘子是他們剛釘上去想掛點東西的，哪知道這顆釘子的質量不好，釘帽掉了。他在氣頭上，沒有註意到這個細節。素琴被他反覆往墻上撞了好幾次，那釘子就這樣深深戳進她的後腦勺，而且不止一次……
悲劇就此鑄成。
“我殺了自己的妻子，我是個瘋子！”李求安用枯瘦的拳頭擊打自己的頭顱，“為什麽要懷疑她？為什麽要那麽多心？好好的一個人就這樣沒了……”
大家夥聽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蘇曉，她的胃在翻滾。
李求安淚流滿面地說下去：“我當時害怕極了，根本不能面對這個事實。就在這個時候，念恩突然哭了，好像她知道媽媽出事了似的。我趕緊去哄她，哄了好一會兒，她才終於睡著了然後，我收拾了一點東西，趁天黑偷偷跑了。我知道，這一走，我的人生也就毀了！但與之相比，我更害怕面對現實。曉曉，你能理解這種心情嗎？”
蘇曉顫聲說：“曾經的高材生，人人看好的年輕人，竟然鑄此大錯……”
“是啊！”李求安淚流不止，“我該怎麽面對親人朋友？怎麽面對張叔？他一直把我當朋友看，當兒子看！還有，我該怎麽面對孩子？她的媽媽就死在我的手裏……”
梁自得問他：“所以您遠走他鄉，隱姓埋名？”
“……是的。”
“那麽，孩子怎麽辦？”
“念恩被素琴的父母帶回寧波了。”李求安又落淚了，“素琴的媽媽，因為接受不了女兒的突然死亡，沒過多久就精神失常了。她認為素琴沒有死，只是走丟了。有一天，她抱著念恩偷偷從家裏跑了出來，結果不知所蹤。素琴的父親無法接受這麽殘忍的事實，跳江自殺……”
所有人都覺得非常不幸，非常悲慘。
半晌，梁自得問：“李叔叔，後面發生的事情，您是怎麽知道的？”
“後來，我偷偷回來過。”李求安以手背抹去眼淚，“我誰也不敢找，只偷偷見了張叔，是他告訴我後來發生的這些事。張叔始終相信我不是故意殺人的。他一直打聽我的消息，他想知道我去哪裏了，過得好不好。這時候我才知道，他有多關心我，心疼我！我知道我的父母更心疼我，可是我沒有勇氣去面對他們……”
蘇曉忍著心痛問：“後來，您都去了哪裏呢？”
“大江南北，好多好多地方……”李求安又抹了抹眼淚，“我把名字改成李求安，四處打散工。我當過礦工挖過煤，做過工地上的民工，甚至要過飯。名牌大學的學歷，一點用處也沒有了。每當夜裏和臟兮兮的工友們擠在一起睡覺的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麽要在乎素琴愛的是誰？只要她在我身邊就好了，只要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了……”
可惜歲月無法回頭。
時間會讓人看清自己親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點情面。
李求安說：“就在我如行屍走肉般過日子的時候，我發現，有人在找我。”
蘇曉說：“是秦覆。”
“是的。”李求安苦笑，“他在找我，他想為素琴報仇。為此，我不停地變換工作，四處漂泊。那個年代資訊和交通都不發達，他再有能耐，也很難找到我。漸漸地，我也摸索出了在黑暗中茍且偷生的方法。隨著時間推移，好像沒有人再來找我了。我以為秦覆放棄了，就想安定下來。在兩年前，我在廣州混到一個門衛的工作。也真是天意啊，到最後，我竟然做起了和當年的張叔一樣的工作。也是因為這份工作，我得認識了王霖。”
王霖問他：“您和張叔還有聯系嗎？”
李求安嘆息著說：“後來我又偷偷回去過一次，不料張叔已經得癌癥走了。再打聽，我的父母也走了……”
所有人都感到非常遺憾。
“我恨秦覆！”李求安咬牙切齒，“我恨他拋棄了素琴，間接造成了我和素琴的悲劇。我常常看見素琴披頭散發滿身血汙地站在我面前。她總是對我說，我好疼。她總是問我，念恩去哪裏了？”
蘇曉的心在發疼。
李求安惡狠狠地對秦濤說：“知道秦覆為什麽不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你了吧？”
秦濤啞口無言。
李求安接著對蘇曉說：“原本我是相信報應的，因為我已經得到了，這三十年來受的苦就是上天對我的報應！可是自從知道你嫁給秦覆之後，我開始懷疑，上天是公平的嗎？”
蘇曉怔住了。
是啊，上天是公平的嗎？
為什麽像蘇敏那般美好的人，結局卻是那樣淒慘？
李求安問她：“你想知道秦覆為什麽要娶你嗎？”
蘇曉點了點頭。
李求安說：“我現在就告訴你。”
他掏出一個舊錢包，在夾層中取出一張照片交給蘇曉。
蘇曉一看，倒吸了口涼氣，“這是誰？”
“這就是素琴。”
蘇曉的心似被利箭穿過。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第二天上午，思敏工作室。
蘇曉原想給李求安打電話，沒想到他先打過來了。
“李叔叔，我正要找您呢！”蘇曉有些意外。
李求安開門見山：“曉曉，我要把真相告訴你。我在小梁的公寓等你，你現在就過來。對了，叫上小王和小梁，他們幫了我那麽多，也應該知道我是什麽人，做過什麽事。”
“我能把思楠叫上嗎？她就是在廣州狀元巷中與我同行的那個女孩。”
“沒問題。”
“好的，一會兒見。”
通話結束了。
蘇曉通知了相關人員。最後，她叫周思楠把秦濤叫過來。
半個小時後，大家夥到達李求安的公寓。
李求安一看到秦濤就知道不對勁了，他問蘇曉：“這孩子是誰？為什麽叫上他？”
蘇曉說：“他叫秦濤，是秦覆的兒子。”
李求安楞了兩秒，接著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細細地打量秦濤。他雖然不說話，但是不住顫抖的雙拳足以說明他內心之激動。
秦濤一頭霧水，“梁大哥，思楠，這位先生是誰？ ”
李求安冷冷地問他：“你真是秦覆的兒子？”
秦濤點了點頭，“是的。”
“你是哪年出生的？”
“一九八八年。”
“那你就是在寧波出生的。當年的事情，你一點也不知道？”
“在我三歲的時候，我們家搬到了北京，後來很少回去。對於寧波的事情，我沒有什麽記憶了。李先生，難道您認識我父親？”
李求安坐下來，“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認識你父親。”
“怎麽說？”秦濤也坐下來。
李求安不答話，他看向了蘇曉。
蘇曉有一種錯覺，他看的並不是自己。
李求安仿佛察覺到她的心思，他將視線移開了。接著他站起來緩步走到落地窗前，在夕陽的金輝之中，道出了自己的故事： “說起來，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不叫李求安，我叫李秋冰。”
三十年前，一九八八年。
改革開放的春風正吹拂著整個中國。經商潮開始掀起，許多人放棄原有的穩定工作，憑著冒險精神和對未來的期待，毅然決然地投進時代的巨浪中拼博。這澎湃的時代浪潮，連西南的柳州也感受到了沖擊。
李秋冰目睹著時代變遷，心中是一片茫然。畢業於清華大學水利專業的他，被分配到柳州水利局，端著一個鐵飯碗。除了這個鐵飯碗，他還有美麗的妻子孟素琴，和剛出生三個多月的女兒李念恩。
領導賞識，工作順利，妻女在側，李秋冰原本是幸福的，滿足的。然而，他的心一直在被幹擾。這幹擾讓他患得患失，直到某一天發生巨變。
那一天，十月十二日，星期三。
李秋冰推著自行車，朝水利局的大門走去。西風蕭瑟，如血的殘照耀著他。那炫目的紅色光輝讓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不由得望向那遙遠的天際。只見那遙不可及的天際有金色的光輝閃耀著，好像救世主在窺視著這個世界。
這個畫面讓李秋冰怔住了。
門衛張叔從保安亭裏看到了他，這位熱情的五十歲中年人推開窗子跟他打招呼：“秋冰，今天這麽早下班呀。”
李秋冰推著行車走向保安亭，“張叔好，今天局裏有事，提前放人了。”
張叔點了點頭，慈愛地說：“秋冰，你真不愧是咱們局裏的高材生呀！有學問不說，還長得這麽帥氣，難怪能娶到小孟這樣的大美人。”
提到自家媳婦，李秋冰的笑容僵了一下。
閱人無數的張叔察覺到了，“還介意小孟以前的事呢？”
李秋冰忙說：“沒有。”
“不要聽院裏那幫老娘們放屁，過去的事情就是過去了！”張叔大手一揮，“好好把孩子帶大，一家三口和和美美，那些閑話慢慢就沒人說了。”
李秋冰點點頭，“張叔，我知道了。”
張叔接著問：“念恩怎麽樣了？是不是快百天了？”
“過幾天就是百天了。”
“挺好吧？”
“都挺好，就是背上的胎記有點大，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
“長在背上，沒事，這印子就是老天爺給你留的記號。”
“您這個說法還挺浪漫的。”李秋冰笑了，“其實我很喜歡女兒，姑娘總是比小子貼心些。”
“這麽想就對啦！”張叔樂了。
李秋冰也高興起來，“張叔，孩子百天我們想請大夥吃頓飯，我和小孟都特別希望您能來。”
“我一定去！”張叔笑得合不攏嘴，“一個看大門的你還這麽當回事。”
“張叔，您言重了。其實，我們都是螺絲釘。我剛到這裏工作的時候，您就特別關照我，我心裏一直很感激。”
“誰叫你是這樣一個好孩子呀！”張叔愛憐地看著他，“不像其他高級知識分子，天天拿鼻孔看人。秋冰，好好幹啊！”
“我會的，張叔，明天見。”
“好啊，明天見。”
二人就此別過。
李秋冰騎著自行車回到了家。
他所住的這個大院都是五六層的板樓，屬於單位分房，大部分是五六十平米的二居室，一家挨著一家。因此，鄰裏之間沒有秘密。誰家有什麽事，不出三天，樓裏的人都知道。
李秋冰緩步爬著樓梯。在快到家門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因為他聽到樓上的樓梯間有兩個婦女在說話。
“李秋冰的媳婦是被人甩了才嫁給他的。”
“那麽漂亮的女人還能被甩？”
“李秋冰媳婦原來談過一個男的，條件特好，人也很帥。但是後來人家找到一個更好的，就跟她分手了。李秋冰媳婦想遠離傷心地，這才嫁到這邊的。我聽說，他媳婦現在還惦記著那個男的呢！”
“別瞎說，有證據嗎？”
“他們樓下的陳萬通，跟他一個科室的。他就聽到過李秋冰兩口子吵架，李秋冰很大聲的問：‘你是不是還想著他’，這類的話。”
“他媳婦太不要臉了吧？李秋冰多好的人啊！”
“這就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啦！李秋冰在我們這小地方是一流了，但是比不了她媳婦以前那個男的啊。據說那個男的做生意去了，做得還挺大呢……”
八卦繼續進行著。
李秋冰站在樓梯上，聽著別人談論自己。
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從家中傳出，李秋冰清醒過來了。他知道，那是他可愛的女兒。而此刻抱著她的，正是她那美麗的母親孟素琴。這個美好的畫面讓他暫時放下那些閑言碎語，開門進屋去了。
某些念頭若能就此打住，故事就會向好的方向發展了。
可惜事與願違。
當天晚上，皓月當空，夜涼如水。
小小的臥房裏，李秋冰正在哄著女兒李念恩入睡。李念恩一般在這個時間點睡晚覺。她能從這個時間點睡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夜裏只喝兩次奶，並不鬧覺，是一個很好帶的嬰兒。
很快，女兒睡著了。李秋冰溫柔地給她蓋好被子，接著在微弱的燈光下，凝視著這個可愛的孩子。這個孩子，她的名字叫李念恩。
念恩，念誰的恩？
孟素琴跟他解釋過，她給孩子取名“念恩”，是希望孩子能記住父母的養育之恩，記住她是爸爸媽媽的最愛，一家人永遠彼此珍惜。真的是這樣嗎？
“李秋冰媳婦原來談過一個男的，條件特好，人也很帥。但是後來人家找到一個更好的，就跟她分手了。李秋冰媳婦想遠離傷心地，這才嫁到這邊的。我聽說，他媳婦現在還惦記著那個男的呢！”
李秋冰甩甩頭，想把這些閑言碎語甩出大腦，這註定是徒勞的。然而胡思亂想也不是辦法，早晚會把他逼瘋。於是他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準備和孟素琴好好聊聊。
從臥室出來後，李秋冰輕輕步入小書房。進得書房後，他看到孟素琴正在寫字，她寫得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她寫得那樣專註，連他進來都不知道。
孟素琴偶一擡頭看見了他，“秋冰，念恩睡著啦？”
李秋冰點點頭，“嗯，睡得挺香的。”
“都會哄孩子睡覺啦，越來越像個好爸爸了。”
“應該的。”李秋冰笑了，“你在寫什麽呢？”
孟素琴把字遞給他。
李秋冰一看，孟素琴寫的是範成大的《車遙遙篇》：
車遙遙，馬憧憧。
君游東山東覆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覆，三五共盈盈……
“留明待月覆，三五共盈盈？”李秋冰念著這個句子，“留明待月覆……”
孟素琴站起來，“秋冰，請不要誤會，此覆非彼覆。”
“那麽多詩詞，為什麽要寫這個？”李秋冰的腦子嗡嗡作響，“到底是待月覆，還是待秦覆？這是不是某種雙關？”
孟素琴嘆氣，“你太多心，太敏感了。”
“夠了！”李秋冰把字揉成一團扔到地上，“你給女兒取名念恩就已經很可疑了，現在又來一個留明待月覆？你寫點別的行不行？不寫覆字行不行？”
“是不是我以後連這個字也不能說？”
“你在強詞奪理！”
“到底是誰強詞奪理？”李秋冰冷笑，“是我主張給女兒取名念恩的嗎？念恩念恩，念誰的恩呢？是我讓你寫什麽留月待月覆的嗎？”
“你這是疑心病！”孟素琴氣結。
“我疑心有錯嗎？”李秋冰終於爆發了，“難道你的行為不值得懷疑嗎？難怪外面有那麽多關於你的流言蜚語！”
“如果你真的這麽想，為什麽當初還要娶我？”
“因為我對你太有信心了！你說過去了我就真的以為過去了！可是事實呢？他依舊橫亙在你我之間！他現在樣樣比我強，所以你要留月待月覆，盼著有朝一日再續前緣！”
孟素琴不想再吵下去，她抓住李秋冰的胳膊，誠懇地說：“秋冰，如果你真的介意，女兒的名字由你來定。但是請你相信我，我對秦覆沒有想法了，他過得再好都與我無關哪！”
聽得此言，李秋冰再次意識到自己與秦覆之間的巨大差距，他的男性自尊受到了極大的挫傷。他更加堅信孟素琴看不上自己，她的所有說辭都是偽裝，她就是還念著秦覆！
命運是很無常的，一個瞬間的念頭足以改變事情的走向。
李秋冰著魔般地怒吼： “不要再提秦覆了！”
說完，他用力地把孟素琴往外一推，緊接著嘭的一聲，孟素琴撞到了身後的墻上。他仍不解氣，沖過去抓住孟素琴的肩膀往墻上撞，同時叫喊著：“你是不是還愛著他？你什麽時候才能忘了他？”
面對丈夫連珠炮似的質問，孟素琴一句話也沒說。她貼墻站著，嘴巴微張，似乎想說點什麽卻發不出聲音，整個人就像一座雕像立在那裏。
李秋冰這才意識到不對勁，“素琴，你怎麽了？”
孟素琴沒有回應。
電光火石間，李秋冰想到了什麽。他試探性地松開抓著孟素琴的手，果然，他一松手，孟素琴便滑倒下來。他本能地抱住她，沒想到在托住她後腦勺的時候，竟然觸摸到一股溫熱的液體。他伸手一看，竟然是血！
李秋冰徹底的慌了，“素琴，你怎麽了？”
懷中人沒有絲毫回應。
李秋冰顫著手去探孟素琴的鼻息——沒有了。他頓時兩腿一軟，抱著她跌坐在地上。鮮血漸漸從孟素琴的頭部流淌到她的身上，染紅了她的淺藍色連衣裙，接著又緩緩流淌到灰色的水泥地板上。鮮亮得刺目的鮮血如同水墨的暈染般逐漸蔓延，十分可怖。
看到這一幕，李秋冰覺得天塌了。
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了。他不過是抓著她的肩膀撞了幾下墻，怎麽會流那麽多血？他想到了那面墻，擡頭一看，原來墻上有一顆大釘子！
那顆大釘子是他們剛釘上去想掛點東西的，哪知道這顆釘子的質量不好，釘帽掉了。他在氣頭上，沒有註意到這個細節。素琴被他反覆往墻上撞了好幾次，那釘子就這樣深深戳進她的後腦勺，而且不止一次……
悲劇就此鑄成。
“我殺了自己的妻子，我是個瘋子！”李求安用枯瘦的拳頭擊打自己的頭顱，“為什麽要懷疑她？為什麽要那麽多心？好好的一個人就這樣沒了……”
大家夥聽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蘇曉，她的胃在翻滾。
李求安淚流滿面地說下去：“我當時害怕極了，根本不能面對這個事實。就在這個時候，念恩突然哭了，好像她知道媽媽出事了似的。我趕緊去哄她，哄了好一會兒，她才終於睡著了然後，我收拾了一點東西，趁天黑偷偷跑了。我知道，這一走，我的人生也就毀了！但與之相比，我更害怕面對現實。曉曉，你能理解這種心情嗎？”
蘇曉顫聲說：“曾經的高材生，人人看好的年輕人，竟然鑄此大錯……”
“是啊！”李求安淚流不止，“我該怎麽面對親人朋友？怎麽面對張叔？他一直把我當朋友看，當兒子看！還有，我該怎麽面對孩子？她的媽媽就死在我的手裏……”
梁自得問他：“所以您遠走他鄉，隱姓埋名？”
“……是的。”
“那麽，孩子怎麽辦？”
“念恩被素琴的父母帶回寧波了。”李求安又落淚了，“素琴的媽媽，因為接受不了女兒的突然死亡，沒過多久就精神失常了。她認為素琴沒有死，只是走丟了。有一天，她抱著念恩偷偷從家裏跑了出來，結果不知所蹤。素琴的父親無法接受這麽殘忍的事實，跳江自殺……”
所有人都覺得非常不幸，非常悲慘。
半晌，梁自得問：“李叔叔，後面發生的事情，您是怎麽知道的？”
“後來，我偷偷回來過。”李求安以手背抹去眼淚，“我誰也不敢找，只偷偷見了張叔，是他告訴我後來發生的這些事。張叔始終相信我不是故意殺人的。他一直打聽我的消息，他想知道我去哪裏了，過得好不好。這時候我才知道，他有多關心我，心疼我！我知道我的父母更心疼我，可是我沒有勇氣去面對他們……”
蘇曉忍著心痛問：“後來，您都去了哪裏呢？”
“大江南北，好多好多地方……”李求安又抹了抹眼淚，“我把名字改成李求安，四處打散工。我當過礦工挖過煤，做過工地上的民工，甚至要過飯。名牌大學的學歷，一點用處也沒有了。每當夜裏和臟兮兮的工友們擠在一起睡覺的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麽要在乎素琴愛的是誰？只要她在我身邊就好了，只要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了……”
可惜歲月無法回頭。
時間會讓人看清自己親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點情面。
李求安說：“就在我如行屍走肉般過日子的時候，我發現，有人在找我。”
蘇曉說：“是秦覆。”
“是的。”李求安苦笑，“他在找我，他想為素琴報仇。為此，我不停地變換工作，四處漂泊。那個年代資訊和交通都不發達，他再有能耐，也很難找到我。漸漸地，我也摸索出了在黑暗中茍且偷生的方法。隨著時間推移，好像沒有人再來找我了。我以為秦覆放棄了，就想安定下來。在兩年前，我在廣州混到一個門衛的工作。也真是天意啊，到最後，我竟然做起了和當年的張叔一樣的工作。也是因為這份工作，我得認識了王霖。”
王霖問他：“您和張叔還有聯系嗎？”
李求安嘆息著說：“後來我又偷偷回去過一次，不料張叔已經得癌癥走了。再打聽，我的父母也走了……”
所有人都感到非常遺憾。
“我恨秦覆！”李求安咬牙切齒，“我恨他拋棄了素琴，間接造成了我和素琴的悲劇。我常常看見素琴披頭散發滿身血汙地站在我面前。她總是對我說，我好疼。她總是問我，念恩去哪裏了？”
蘇曉的心在發疼。
李求安惡狠狠地對秦濤說：“知道秦覆為什麽不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你了吧？”
秦濤啞口無言。
李求安接著對蘇曉說：“原本我是相信報應的，因為我已經得到了，這三十年來受的苦就是上天對我的報應！可是自從知道你嫁給秦覆之後，我開始懷疑，上天是公平的嗎？”
蘇曉怔住了。
是啊，上天是公平的嗎？
為什麽像蘇敏那般美好的人，結局卻是那樣淒慘？
李求安問她：“你想知道秦覆為什麽要娶你嗎？”
蘇曉點了點頭。
李求安說：“我現在就告訴你。”
他掏出一個舊錢包，在夾層中取出一張照片交給蘇曉。
蘇曉一看，倒吸了口涼氣，“這是誰？”
“這就是素琴。”
蘇曉的心似被利箭穿過。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