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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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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

黃昏漫長,持續到1月中旬,又是嶄新的一年,市政廳換了波血,主導著整頓和肅清。戲曲漸漸接近尾聲,如同黃昏落幕,黎明的曙光透過雲霧傾灑在城市的街角。

賀崢忙了一整天回到家,肩上落滿雪,冰涼涼的。

他擡手輕拍,撩眸瞥去,陽臺好似一扇窗欞,映照著的白雪紛飛仿若粼粼的漫天銀河,秦尤坐在搖椅上,獨自啜飲,悠然賞雪。

餘光瞥到他腳步,秦尤抿了口波本酒,輕嘆道:“晚來天欲雪。”

“當浮一大白。”

賀崢俯身往她側臉上親了口,又拉開把椅子在旁邊坐下。

秦尤笑說:“對錯了。”

賀崢給自己倒酒:“好聽就行。”

秦尤又笑。

良夜,雪下得紛繁,像咬破的玻璃球,銀箔傾瀉而出,秦尤遙望著,眸光平靜,心也從所未有地平靜,她問:“你感覺到快樂是什麽時候?”

賀崢不假思索:“進入你身體的瞬間。”

秦尤笑罵:“別鬧,我是說認真的。”

“這就是認真的。”賀崢牽過她的手笑了會兒,又補充道:“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感覺到快樂。”

“唔。”

“你呢?”

“現在。”

“就只是現在?”

“也許從前也快樂,只是不自知。但現在是…我能很清楚地感覺到。”

“感覺像什麽?”

秦尤斟酌片刻,形容道:“像喝熱牛奶,液體順著你喉管流淌而下,暖意充盈肺腑的感覺。”

她又道:“我爸以前經常跟我說,人生只有五件事,吃、喝、拉、操和…”

賀崢吻了上來。

秦尤撥開他,笑道:“幹什麽。”

“不是只有五件事麽。”賀崢解她領口的紐扣,低笑:“自然是操了。”

“還有一件事。”

“什麽?”

秦尤擡手撫上他側臉,輕聲道:“我愛你。”

賀崢吻了下她手心,深眸熾誠,並不是為了回應,而是為了表達而表達:“我愛你。”

說實話他們之間很難得有像現在這樣風平浪靜的夜晚,好像遠離了凡塵,雜事不相擾,世界真的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共同飲酒、賞雪,閑雲野鶴般自在而浪漫。

但也許真如秦尤當初所說,他們倆都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享受刺激,風平浪靜維持不長久,果然千載難逢的靜謐良夜就被打破。

有人敲門,咚咚咚的一陣噪音,賀崢剛拉開,鋪天蓋地一籮筐的警察沖進來,三下五除二將他給摁在了墻上。

“上東市局!不許動!”

“現在你涉嫌謀殺,你有權保持沈默,但你所說的一切都將被作為呈堂供證…”

…一系列巴拉巴拉之類的,狀況看上去好似始料未及,但賀崢莫名很平靜,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雪夜的影響。

其中有個警員是認識的,一面給他上手銬一面壓低嗓音道:“對不住了兄弟,我們也是秉公辦案。”

賀崢點頭表示理解。

秦尤卻實實在在地嚇了大跳,急道: “你們以為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我們只是在做我們該做的。”

“你——”

秦尤意欲上前,賀崢安撫她道:“沒關系,我跟他們走一趟就是了。”

秦尤這才強壓下心頭怒火。

謀殺的罪名從天而降,但其實都心知肚明。

經歷如此之多大風大浪,什麽也見多不怪了,秦尤稍稍平定,思忖片刻沖他道:“我會把你弄出來的。”

賀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人被帶走了。

秦尤氣得哐當一聲將酒杯置下。

為什麽說心知肚明,很簡單,魯賓孫,謝達,孔偉。秦尤醒來之後聽說他們仨都死了,想也不用想都知道是誰幹的。

單從她個人角度出發,她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為賀崢考慮的話,事態就覆雜多了,從始至終都是因為他的職業身份擺在那裏。

問題自發生起就一直橫陳著,並沒得到真正的解決,它需要解決,也是兩人目前唯一剩下的、尚未解決的——他們還沒就此認真談論過。

秦尤琢磨不準賀崢怎麽想,但她自己早有預料,像這樣的一天遲早會到來,特別在眼下這個類似賽末點、劇終的環節。

原因無他,政治無論換多少界都剝離不了卑鄙無恥的本質,一旦塵埃落定、利用完了就開始秋後算賬,大清洗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烙印著汙點的人,哪怕對方為著案子、為著新政體的誕生和上臺付出半條命。

很奇怪,功與過總是不對等。

再奇怪再不滿也沒用,翌日賀崢就被轉進了監獄。

警方說是找到了兩名目擊證人,瞭望酒店的前臺迎賓,魯賓孫死亡當晚親眼見到他出入酒店,行色匆匆,鬼鬼祟祟。以及一名靠不住的洪都拉斯幫派分子,因為□□被抓包,後又被發現是偷/渡過來的非法移民,為獲取減刑和不被打回老家,一股腦將幫派頭目和種種犯罪行為給抖摟了個一幹二凈,其中就包括賀崢牽線搭橋、借刀殺人的事情。

總體來說證據還挺確鑿。

秦尤原本很擔心,他一個警察下獄,不就相當於羊入虎口麽?那些被他送進去的犯罪分子不得上趕著把他撕了?

但當得知他的老朋友彭斯也在那兒時,秦尤便高枕無憂了。彭老師的王朝再怎麽臨近黃昏,在監獄裏也還是有些份量的。

秦尤剛和檢察官唇槍舌戰劍拔弩張地交涉完,連晞電話打進來,尚未來得及接通,一名衣裝得體、秘書模樣的女人攔住她去路道:“秦小姐,需要搭順風車嗎?”

*

不論是街面上的宣傳旗幟,還是新聞裏的政治演講,都早已出現過新市長又幹練又颯氣的倩影。

沒錯,新上任的市長是名女性,聽說是從州政府單位調撥下來的。

秦尤一開始沒覺得眼熟,直至窗前那道頎長的背影轉過來,眉眼五官近距離地放大在跟前,笑著說了句:“歡迎來到新世界,秦小姐。”

她這才驚覺——

這不是在雙屍案時,她因哮喘突發跑到南區醫院急救、掛水期間有過閑談的、針對州議員胡來主張的各種政策滔滔不絕進行吐槽的病友麽?

對方那會兒穿著病號服,捧著盒冰淇淋大快朵頤,還說要不是因為自己腦子裏長了顆腫瘤,那州長辦公室發言人就該是她了。

秦尤上下打量她:“你腦子裏的腫瘤消失了?”

女人粲然一笑:“原來你還記得。”

市長叫黎明,笑起來親和爽朗,她放下咖啡杯說:“做了手術,恢覆如初。”

“那我應該說聲恭喜了?”秦尤道:“你請我來是為著…?”

“我認識你父親。”她不答反道。

秦尤恍然大悟:“所以是來討債的。”

黎明笑了聲:“戒備心這麽強…你跟你父親一樣,都不怎麽喜歡信任別人。”

“那也要看別人值不值得信任。”

黎明又不接茬了,望著墻上一幅氣勢磅礴的暴風雪的畫作慨然道:“…你父親呢,就像畫裏的暴風雪,殘酷又狡猾…”

“不邪惡?”

“你會認為海嘯或是地震很邪惡麽?不,你只會覺得它們殘酷,不能走得離它太近,否則它會連你一並吞噬。”

“我很忙,如果你只是為了談論我父親,那我們改天再約。”

“哎。”黎明叫住她,“重中之重還沒說呢,有一點你和你父親大不相同。”

秦尤挑眉:“讓我猜猜啊,我是女的他是男的?”

黎明又笑,新市長好像就喜歡點到為止故弄玄虛,她再度岔開話題道:“這是一項挑戰你知道麽?來新澤處理這個爛攤子。不過有些人天生就喜歡挑戰,比如你我。也有些人呢,就喜歡搗亂…”

“比如你的政敵?”

“比那多的多啊。”黎明啜了口咖啡道:“你看,男人們寧願一把火燒掉整座城市,也不願意看見女人坐上領導者的位置。對他們來說,被女人統治顯然是種巨大的羞辱。”

“你不會跟胡來一樣,充滿被害妄想癥地認為爆炸是在針對你吧?”

“我只需要知道,針鋒相對的很多,就夠了。”

“如果你是在向我采取政治建議,那我大概只能說,滿足他們想要的,別把他們當成賤民對待,就行了。”

“不。”黎明笑瞇瞇,“我是來幫你的,同時也幫我自己。”

“怎麽說?”

“你男朋友被逮捕了對吧?我可以幫你們倆,我一個電話,他立馬就可以得到釋放,全身清白地比紙還幹凈。”

秦尤長眸微瞇:“我在聽著。”

“你男朋友可以說是劣跡斑斑,這回的指控我想你也看到了,板上釘釘。我並不否認你的刑事辯護能力,但案件審判過程多麻煩,耗時又多長,不確定因素又不勝枚舉…只有一條路,一個方法。”

“什麽?”

“州長特赦。”

賀崢聞言,皺起了眉。

賀隊已經被剃成寸頭了,鼻梁和顴骨處貼著創口貼——盡管有彭老師罩著,暗中埋伏和圍攻仍然無可避免——穿著陳舊囚服的模樣比流氓還流氓。

賀崢道:“通常這種好心的提議後面都跟著個但是。”

的確。

“但是…”秦尤深吸口氣,說:“我得供出人人組織。”

“他們為什麽會知道你跟…?”

“我猜最直接的答案就是因為他們是政府,保不齊就跟個小變態一樣在什麽角落秘密監視著呢。市長辦公室也找過連晞,不過沒談攏。”

連晞那通電話就是來提醒她的。

她在死亡詩社成為正式的人人組織之前就跟他們往來密切了,找上她不奇怪。

如今全城肅清,展望黎明,炸毀市政大樓這種氣焰囂張的恐怖/行動當然不可能就這麽不了了之。

加上新市長各種明裏暗裏的不言而喻…秦尤現在越來越覺得整件事就是個陰謀,把賀崢弄進監獄只為逼迫她就範的邪惡陰謀。由此可見政治還是一如既往地卑鄙下流。

“你打算怎麽做?”賀崢問。

秦尤搖頭。

世上有兩種痛,一種是切膚之痛,一種就是選擇之痛。

她要還是從前那個卑鄙小人,鐵定扭頭就把人人打包賣了,但…

賀崢臉上也浮現一種難以名狀的神情。

秦尤明察秋毫,瞇眼道:“怎麽?你看上去好像很樂意待在監獄裏、都不舍得出來的樣子。”

賀崢好似苦笑了下:“如果這就是我應得的呢?”

來了。

這就是那個他們一直尚未談論過、卻極其重要的問題。

也不是從頭到尾完全沒談論過,賀崢之前就向她保證過不會再做什麽出格的事情,但高墻還是土崩瓦解了。

賀崢看向她說:“你昏迷那段時間,我成天燒香拜佛,心知可能沒什麽用,但死馬當活馬醫。我跟他們承諾說,如果某種存在的怪力亂神真的能讓你醒過來,那等這一切結束,我就去跟他們懺悔,贖罪,都行,我不會逃避自己做過的事情。”

誠然,在把魯賓孫推下高樓、在引來洪都拉斯幫派、在掐死謝達的那一刻他無比占理,認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妥妥的正義之舉,挑不出半點毛病。

顯而易見,人類的天賦就在於他自以為發現了確切的真理,於是把殺人的真理轉化為允許去殺人的真理。

但理性思考並不能指導人的行為,每一種理性觀點都可能存在與之針鋒相對的相反意見,只要找到兩者中的一個就能推翻另一個。有時候漫漫長路上充滿矛盾,遍布著各種相悖的駁論。

秦尤也想去理解,去體恤,畢竟事因她而起,但當聽得什麽“懺悔贖罪都行”這種放棄掙紮任人擺布的腔調,她噌的一下就來火了。

秦尤往後一靠,環著胳膊,直勾勾盯他半晌,就在他試圖勸慰之際,她開口道:“你知道新市長還給出了一個什麽提議嗎?她想讓我當檢察官。”

賀崢楞了片刻:“這是好事啊,你…”

“不。”秦尤十分不客氣,一把拽過他衣領:“我告訴你,如果你要因為殺了幾個人渣就負疚於心,選擇卸下警徽爛死在監獄裏,從此不再當警察,那我也就不當檢察官。你要贖罪?行啊,我也去自首,反正咱倆一樣的作惡多端,誰也不比誰高貴。”

賀崢嘴巴張了張,她又道:“我才不會每個周末開上幾個小時的車千裏迢迢跑到這來探監看你,更不會守活寡。我們的命是栓在一起的,聽明白了嗎?”

賀崢無奈失笑,老實巴交地點點頭,秦尤松開他衣領,站起身道:“離開庭還有段時間,好好給我想清楚。”

秦律師聲嚴厲色,賀崢喊:“寶貝…”

對方頭也不回地走了。

賀崢低嘆。

再次吵架,還是為著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

即對錯到底是相對的還是絕對的。

他發現要把人逼瘋很容易,只需朝著某種類似於硬幣正反面的論點深入進行下去,就會至茫然無解的死角,而在監獄裏的如魚得水又不免讓他產生困惑,或許自己的本質更傾向於地痞流氓,而不是人民公仆。

人心如果真的有那麽堅定就好了。

眼瞅著白棋往破綻明顯的盤位落下,彭斯掀起眼皮掠他一眼:“有什麽事情在困擾著你。”

賀崢黯黯道:“只是不知道自己還配不配當一名警察。”

倆人在院子裏的石凳上下棋,彭斯捏起顆黑子,端量著密密麻麻的棋盤:“我有沒有跟你提過,我曾經有個女兒?”

“我對你的私事不感興趣。”

彭斯哂笑說:“14歲,還在上中學,有次學校組織遠足,她失蹤了,三天後在河渠間發現了她的屍體,被虐待,被強…”

賀崢看向他,他穩了下心神,繼續道:“警方鎖定了一名嫌疑人,打官司整整打了一年多,最終由於證據不足法庭判他無罪。但我知道就是他,宣判結果後沖我笑,看上去好像就在說,你能拿我怎麽樣?甚至第二天還給我寄來了我女兒的內褲…”

“第一次殺人過程並不怎麽順利,到處都是血,濕淋淋又臟兮兮的。我猜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心情就跟你現在差不多,好像河面上飄浮。”

“迄今為止,我或許是後悔殺了很多人,但唯獨那個禽獸,我從不後悔。現在換我問你,你感到後悔嗎?”

賀崢搖頭。

“你依然想讓南區變得更好嗎?”

他又點頭。

彭斯笑:“那就是很簡單的問題。”

*

秦尤最終還是沒接受新市長的提議。

的確,提議很誘人,但秦尤做不到用義氣來交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人組織是新澤市的救星,毀滅開啟了嶄新的時代。就算與他們不熟絡,秦尤也不願意看到這群熱血青年進監獄。

賀崢不被保釋,案件如期開庭,秦尤自從那日起就沒再去探望過他了,當下見他被法警押上來也沒什麽好臉色。

賀崢知道她生氣,他自己也氣,氣自己的墨跡和多餘的善心,簡直像吃飽了沒事幹。

他舉著幅鋥亮的手銬環住她哄道:“寶貝。”

秦尤別開臉。

他又溫聲道:“我想清楚了,重新開始,我們都值得第二次機會。”

秦尤看向他,再次於他眸底重逢了久違的堅定,一如屋宇上的鮮艷旗幟,迎風招展,獵獵飄揚。

*

秦尤這輩子打過很多官司,但或許是因為勝利來得太容易又太頻繁,記憶深刻的沒幾個。

除卻人生中的第一場。

包括賀崢的這一場。

第一場是什麽案子來著?哦,一家生物公司的員工因積怨殺了自己的同事,很簡單的案子,放到現在憑借她的段位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

但那會兒不是啊,那會兒初出茅廬,嫩得很。絞盡腦汁沒日沒夜地琢磨鉆研,案件卷宗和一部刑法都翻爛了。

在法庭上也是搜腸刮肚,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所有能想到的法則,全部能用上的條例,甚至是無關無效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腦倒騰出來。

一場官司像打仗,唾沫星子橫飛,口水都說幹了,這輩子都沒這麽拼盡全力抵死謾生過,移山回海一般。而等待宣判結果的期間則更加難捱。

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但她在乎的並不是委托人能不能脫罪,而是自己能不能贏。出發點完全不同。

所幸她贏了。

人生第一場勝利,有多歡欣鼓舞自是不用提。

從那以後就像開了掛,勝利手到擒來,如同家常便飯。她再不會像初出茅廬時那般莽撞毛躁又患得患失,喜怒都形於色。

直到親自為賀崢辯護的這一刻。

賀崢看出她緊張情緒,遂握住她分泌著薄汗的手心,寬慰道:“沒關系,盡力就好。”

怎麽可能沒關系?

都開好幾次庭了,對面檢察官是個難得一見的厲害角色,這就導致迄今為止雙方始終膠著不下,比拉鋸戰還猛烈。

秦尤看向他,點點頭。

交叉詢問。

秦尤放下筆,腳步遲緩地走向證人席。

此次出庭的證人是最終傳喚的市局同事,瞭望酒店的前臺迎賓和洪都拉斯幫派分子都在前幾回合的絞磨中走完了。

她目光一一在陪審員臉上掠過,許久都沒開腔。

三月春光投窗而入,照得她神態迷蒙。

席間私語細碎,高高在上的法官大人正待提醒,她突然扭頭,大步匆匆邁向被告席。

賀崢接住她伸過來的手,額際相抵,闃寂,默然,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祈禱。

窗格灼白,光線裏飄浮著砂礫灰的塵,兩人輪廓都失去確切的形狀。

秦尤捧著他的臉,閉著眼沈定須臾,最終在他眉心處落下一吻:“保佑我。”

她深吸口氣,轉身而去。

身姿綽約,步伐沈著,從被告席到證人席,短短幾步路,背影就像沙漠裏一棵胡楊樹,堅韌而熱烈。

*

“...我心中只有同情,對於我們的第一證人,非法/移民,幫派分子,天知道他會撒下多少謊話來爭取自己在這座城市的一寸立足之地。”

嗓音如雨落珠盤,字字清晰,秦尤緊緊抓住陪審員們的目光,像某種潤物無聲的蠱惑,“他是嚴重貧苦和無知的受害者。但我的同情並不包括他把一位優秀的好警察的生命送上絞刑架。”

“他沒有犯罪,他只是打破了一個僵硬呆板的社會規則,我們的一個非常嚴厲的規則。他或許也曾犯下過一些錯誤,但衷心和結果沒有人會質疑。你們當中的人了解過癌癥嗎?化療,各種副作用紛至沓來,令患者痛不欲生,但仍然,為了徹底清除癌細胞,有多少人會選擇放棄化療呢?”

“並非誇誇其談,我是在請求你們,當檢察官把他的所謂種種罪狀呈現到你們跟前,企圖說服你們作出有罪判決時,請你們不要忘了他對這座城市的貢獻,他拯救過的那些人們,以及他沒有義肢的靈魂。”

“…我一直都不是個理想主義者,盲信我們司法系統的正直無私,但如今,市長的宣傳語整天說‘歡迎來到新世界’,這的確是個新世界,像一株嫩綠的樹苗,值得我們去希望,去為之而奮鬥。”

“現在,各位將會重新審核,作出最正確的決定…”秦尤目光灼灼,薄淚在眼眶裏打轉,嗓音帶了一絲輕顫:“以新世界的名義,請讓他繼續他的行程。相信我,這絕對是有價值的前途,別毀了它,請保護它,擁抱它,未來某天你們一定會引以為豪的,我向你們保證。”

法庭上一片靜默。

有聽眾下意識想鼓掌叫好,被同伴及時止住。

於是又一陣熟悉的、難捱的漫長等待,秦尤望著光圈次第暈開的漆白天花板,環著胳膊來回踱步。

半小時內已設想過種種可能,無罪,開開心心回家。有罪,上訴,庭審,反覆拉鋸,每個周末和小曼女士帶著光棍開上好幾個小時的車去探監,可能買通獄警在什麽小黑屋裏上床,去一次搞一次。

或者更幹脆的,越獄,倆人齊齊逃到海地或是卡波度過被通緝的餘生。

指甲被咬脫皮也不曾察覺,設想已經到了他們在追捕過程中不幸被槍斃的情節,法警扣扣門扉,示意前去聆聽裁決。

四下騷動,好似熱天午後搖著蒲扇乘涼,蚊群嗡嗡作響。陪審團依次入座,逐漸安靜,法官問:“先生們女士們,你們有結果了嗎?”

最靠邊的陪審員遞上信條,由法警轉交給法官。

秦尤四肢都僵著,三月明明不冷,額上楞是冷汗涔涔,她不錯眼珠地盯住法官,生怕漏掉他那張泥塑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法官展開信條,眉峰微揚,環視一圈,張張嘴——

“哐當”,鐵門大開。

是個晴天,荷葉邊的雲游移,朗朗清光微拂,他走過來的身影從朦朧到具體,仿佛晨早荒原上漸升的懸日。

及至跟前,換回了入獄時的衣服,秦尤理順他起皺的領口,挑眉道:“在裏面待了那麽久,沒變成死給吧?”

拎包墜地,賀崢掌心掐上她腰肢,直抵監獄圍墻的墻壁,鼻尖輕碰,他垂眸笑:“回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秦尤輕笑,推開他胸膛:“走了。”

賀崢大咧咧地摟上她脖頸。

兩人並肩而行,迎著三春的暖陽,乘著新世界的曙光,步伐堅定,步履不停。像花開遍野,他們永將恣意盎然地行走在這片槍炮與玫瑰盛放著的土地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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