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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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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媽

秦尤不願意去醫院,堅持自己這點狀況只是小傷,可惜胳膊肘擰不過賀崢這條大腿,終究還是去了就近一家私人醫院。

做完傷口清創又拿了藥後,賀崢不由分說地把她給拐回了家,從冰箱裏刨下大塊冰替她輕輕敷著腳踝處的些許淤腫。

大夫說不算太嚴重,但秦大小姐身嬌體貴,普通人的不算嚴重於她而言就是傷筋動骨毀天滅地。

只是秦大小姐意外地有骨氣了一回,從始至終都沒喊一聲疼,準確點來說是沒吱過聲。

全程沈默,一種單調空洞的沈默。

哪怕光棍這條金毛狗破天荒變得乖巧可愛起來,毛絨絨的腦袋蹭著她的臉以博她的歡心,她眼珠子也不曾波動一下。

賀崢看了她半晌,攆走煩人的光棍,很是溫柔地將淤血四散開,輕聲說:“我不覺得你有錯,你只是太擔心連晞,把一些問題挑明了而已。挑明問題並不等於自私自利的懦弱逃避。”

秦尤終於機械似的扭過頭看向他。

仿佛分外倦怠,她緩緩低下頭去,用額頭抵靠著他胸膛,閉著眼發出來的吐息冗長地像如釋重負。

好似船宇做短暫的停泊,伯勞鳥的旅途休憩,無聲的動作裏是難以言莫的依賴和慰藉。

賀崢心軟地一塌糊塗。

他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有時候相比起一致的沈默,言語往往更加蒼白。

人類需要偶爾的沈默,像共同躺在深藍色的海裏,沈默是柔軟的喧囂。

良久之後秦尤擡眸,鴉青的睫羽下仿若一汪銀河,她嗓音很輕,幻覺似的依稀帶著種懇求,她道:“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好嗎?”

賀崢一楞,只感覺自己心臟好像被一只鐵砂掌給褫地分崩離析,險些喘不上氣。

他二話不說再度抱住了她,且越抱越緊。

像穿梭過經年恓惶歲月抱住了昔日立在混沌中央而手足無措的青雉少女,又像是剝開層層皮肉,以至誠吻那一束沈屙累累卻翙翙於飛的靈魂。

賀崢覺得,一定有那麽一個驚濤駭浪的瞬間存在,前面是硫磺巖漿,山火烈焰,那個人於淵藪之中只消朝他投去一道脆弱又乞求愛憐的目光,他便甘願縱身躍入,什麽都不顧,什麽都給她。

上至九天,下至黃泉,連人帶心,至死不渝。

*

當然了,脆弱矯情向來不是秦大律師的做派,她躺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醒來,又是一條生龍活虎為害四方的訟棍。

訟棍對自己昨晚的表現分外不齒,恨不得穿越回去堵上自己的嘴,她脾性就這樣,字典裏就沒有示弱二字。

她繃著臉吃完賀崢精心準備的早餐,十足優雅地拿紙巾按了按嘴角,然後又趾高氣揚地吩咐道:“送我去醫院。”

賀崢頓了兩秒,反應過來她說的這個醫院指的是哪個醫院,而她這麽匆忙趕過去又是要幹什麽後,遲疑道:“不急,你腿還…”

秦尤盯著他。

賀崢噤了聲,認栽道:“遵命。”

其實不論是天才還是瘋子,聰明人還是傻蛋,都有種不成文的調性,那就是——你越不讓我做什麽,我偏越要做什麽。

秦大律師顯然也規避不了此條定律,更遑論她本就一身妖邪的反骨。

她出門後仰面望了眼天,玄學的畫面一幀幀浮現,她暗自冷哼道:“不會變?我這就讓你看看我會不會。”

*

“得要有確鑿的證據,光靠走訪搜集得來的陳詞是遠遠不夠的,得把受害者和那群變態掛上鉤,建立最直接的聯系。”

“也就是說得逮到烏鴉和金寶,運氣好的話還能順藤摸瓜摸出…”

“雙胞胎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出來,有可能今晚也有可能像之前一樣十天半個月都不露面,很難啊…”

“還有別的方法嗎?”

槍傷不比皮肉傷,不在醫院躺個幾天是痊愈不了的,連晞又不想閑著,宋鳴便只好把律所搬到病房來一同琢磨。

受害者多,傷情還不重樣,也就意味著需要處理的信息量覆雜而龐大,光靠他倆這赤腳司令鐵定是弄不過來的。

連晞那邊又沒辦法搬援兵,因此宋鳴叫了同律所的夥伴來協助。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宋鳴和他那些個夥伴就很好地驗證了這條真理——都跟他一樣的憤世嫉俗又二五板筋,異想天開地夢想當個只穿內褲的流氓超人拯救這個荒誕瘋狂的世界。

一夥堪比天地/會的熱血青年七嘴八舌地討論紛紛,病房門倏爾自外推開,賀崢攙著瘸腿的秦尤慢騰騰地走進來,嘴上還裝腔作勢道:“太歲爺駕到,閑雜人等退避啊。”

一夥人:“……”

全體懵逼中,紆尊降貴的太歲爺自來熟地一點都不拿自己當外人,拿起桌上的文件粗略掃幾眼,率先來了發氣焰囂張又尖酸刻薄的炮轟:“道伯特規則是這麽用的嗎?人家那是指證據法中有關專家證人供詞可采納,和這事兒有個屁關系?”

“哼…除非你的烏鴉和金寶良心發現,不然你想也別想出現什麽‘潘坦居利時刻’。”

“視聽資料電子數據…那是訴訟法第五十二條,不是第五十三條,刑法都背不熟還當律師?”

“…什麽官老爺…這都是虛的,到法庭上就是傳聞證據,沒打過官司嗎?不知道傳聞證據不可采納嗎?”

……

幾名初出茅廬的青年律師臉漲得通紅,哪怕是跟她交過手見識過她可惡嘴臉的宋鳴都有些擡不起頭來。

秦尤壞種歸壞種,但專業水平是有目共睹的——如若不然他也不會敗在他手下了,這點他就是再討厭也不得不承認。

賀崢在旁邊憋笑。

他眼睜睜看著秦大小姐以一己之力將一夥人給噴得體無完膚,然後輕輕松松地將自己去而覆返的尷尬移花接木地嫁接到了他們頭上,自己則功成身退,實力演繹了一出什麽叫做“我來我見我征服”。

秦尤好不威風地靠坐著,習慣性想蹺二郎腿,膝蓋一動就被疼痛給叫停了。

她輕嘶口氣,又說:“現在最關鍵的是揪出兇手,也就是他們刑偵的那部分,而不是坐在這白瞎功夫又毫無意義地探討,把自己當什麽了?動動嘴皮子兇手就會浮出水面嗎?問了一批又一批的流浪兒,有沒有錄音?”

宋鳴腦筋沒轉過彎來,不知道她這搞的哪出,聽意思是有幫忙的打算,他猶豫不決地看向連晞。

連晞全程只是笑——她倆在一起多年,當然明白她。

她點點頭,宋鳴遂將一個文件袋遞了過去。

秦尤嘴巴剛動,連晞好像知道她要問什麽,便搶先笑說:“我們初步統計的受害者數據都在裏面,賀隊那的可能會更全一些,你和賀隊可以好好整合琢磨一下。”

聽見這個意味深長的“你和賀隊”,秦尤眉頭惡狠狠地皺了起來,她拎著文件袋看也不看,徑直沖她命令道:“你現在受了傷,好好給我在醫院呆著,要是讓我發現你踏出這病房門一步,我饒不了你。”

說完擡起手,賀崢見狀,連忙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接駕。

連晞早註意到她的傷勢了:“你的腿…”

“不用你管。”秦尤顯然還在為昨晚那出大吵特吵跟她置氣,她頓了頓又別開臉解釋說:“不小心摔到了,沒事。”

連晞點頭笑說:“有賀隊照顧你,我放心。”

“你…”秦尤橫眉豎目:“懶得跟你計較。”

她扭頭雄赳赳氣昂昂地要走,連晞又叫住她:“對了,差點忘記跟你講,紅媽那邊可能不會太配合,我們跟了她這麽多天,都是靠死纏爛打和偷偷問她帶著的那些孩子們才搜集得來的陳情。她拒絕回答任何問題,甚至還否認說孩子們的死不是那群變態造成的。”

秦尤回眸問:“為什麽?”

“為什麽?”紅媽像是聽到個天大的笑話,她深吸了口煙冷笑說:“我倒是想問問你們,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尋求經過挖掘真相,知情了又能怎麽樣呢?立案?定罪?審判?”

秦尤坐在輪椅上,視線環顧一圈,十幾名或男或女或大或小的少年擁擠在破敗的教堂角落,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

這會兒正圍在一塊兒,一起分食著長條吐司,滴溜溜的大眼睛靜默無聲地觀望著他們二位不速之客。

秦尤就像是外交部發言人,有她在賀崢基本省去了開口的功夫,只聽得她淡淡然道:“不然呢?”

紅媽神經質地大笑,撚著根劣質香煙幹巴巴地抽著,她身子矮小瘦弱,配合腦袋上那一圈鮮艷卻臟兮兮的頭巾,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根畸形的胡蘿蔔。

胡蘿蔔說:“我知道你,我聽說過你,金牌律師…秦家人…哼,法官的兒子不一定是法官,小偷的兒子一定是小偷。秦述…是叫這個名字對嗎?秦述偷走了全新澤市人的錢,害得無數人家破人亡,你又偷走了本該屬於受害者的公道和正義,你們父女倆如出一轍…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你指望我去相信一個小偷、一個魔鬼嗎?別異想天開了!滾吧,趕緊滾!你們這種人我見多了,穿得光鮮亮麗開著拉風的豪車屈尊降貴,自以為說幾句好聽的話再施舍點面包就成了溫良恭儉讓的大善人!笑話!你壓根就不了解也從沒體會過我們的痛苦!”

“你知道風餐露宿的滋味嗎?你流落過街頭嗎?你挨過餓或是受過凍嗎?你明白我們只是為了生存、為了能在這座城市裏有個一席之地就得付出多沈重的代價嗎?”

秦尤挑了下眉,未置一詞。

紅媽又聲嚴色厲道:“你不是在感同身受,你也不是真的想要幫我們,你只是在拿我們的痛苦當做更上一層樓的墊腳石!或許這件案子會給你帶來更大的挑戰和榮譽,但我告訴你,我不是那些傻啦吧唧會隨意給人利用的人!這塊人血饅頭,你永遠也吃不到!滾!現在就趕緊給我滾!”

賀崢都有點忍不下去,秦尤卻是耐著性子聽完了,她依舊風度翩翩,半點被挑釁辱罵的慍怒都不見。

紅媽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大概是死亡接二連三地發生,弄得她既敏感又偏激。

她臉紅脖子粗地高聲叫嚷著驅趕不速之客,賀崢正想說點什麽,秦尤率先開了口。

她皮笑肉不笑地說:“坦白跟你說,要換在兩天以前,你就是跪下來給我磕頭,可憐巴巴地求我我也未必會多看你兩眼。至於現在…我不想說什麽煽情又感人肺腑的大話,因為確實,我既不關心你,也體會不到他們的痛苦。我只想告訴你一點,我能幫你是你的福氣,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誰規定一定要感同身受才能施以援手了?難不成那些個救治難民的志願者得是個死爹又死媽的孤兒才行?同類的悲憫就比異類的施舍真誠,哭不出來就是種天大的罪過嗎?”

“拋開那些矯揉造作的虛無吧,你的條件允許你做個理想主義者嗎?看清楚當前的情況,比起同情者的眼淚,你更需要實質性的面包。”

紅媽一張臉漸漸發白,秦尤又好整以暇道:“我從沒指望你相信我,我是想讓你相信他。”

她用眼神示意了下身邊的賀崢,接著道:“他呢,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白癡又最驍勇固執的人,我做不到為了幫你們而舍生忘死,但他可以,而且還是無怨無悔的那種。所以你大可以相信他,他就是你們的守護神。”

賀崢怪難為情地抓了把後腦勺,秦律師這麽一通毫無預兆又不吝嗇字眼的彩虹屁,真把他給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

賀大隊長心底美滋滋的,使勁壓了壓一個勁往上翹的大尾巴,很假惺惺地謙虛道:“不敢當不敢當。”

秦尤涼颼颼地瞥他一眼,他於是又板起臉正襟危坐。

然紅媽無動於衷,盯著賀崢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又失心瘋般大笑,黃幹黑瘦的面孔和崎嶇不平的牙齒顯得格外淒苦:“警察?哈哈哈哈哈…當初我瘋了一樣的報警,四處公告求人,在檢察院門口磕頭磕到頭破血流,得來的結果呢?!人們覺得我是信口開河的瘋子!警察認為我在胡編亂造!地檢壓根就沒功夫理睬你!沒有一個人關心,在乎!為什麽?因為我們可有可無,死不足惜,我們命最賤!”

這最後一聲聲嘶力竭的吼像是山鐘激蕩,經久不絕,擂天倒地,震地秦尤眸心微爍了一下。

流浪者,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群體?

無依無靠、無父無母、無家可歸,三無,像是國界的那點空白,下水道裏茍延殘喘的生物,被社會遺棄的垃圾,弱者這個詞匯最經典的詮釋和代表。

但他們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嗎?

紅媽黑洞似的眼睛滾下兩行熱淚,她擡起粗糙皸裂的手背隨意一抹,搖頭囈語:“他,你..都是一樣的…都一樣…沒用的,你們壓根不了解你們要面對的是什麽…”

五次三番的質問和發洩令這胡蘿蔔疲倦到了極點,就像具散架的牽線木偶,渾身都脫力。

她再不想多說一個標點符號,遂顫著幹癟的嘴唇做最後的驅逐:“走吧,你們走吧,你們救不了…無能為力…全都是白費,白費…”

她幾經風霜的眼角枯萎,那幾絲攜著猩紅的淚花仿如強烈的鎂光燈,幾近將人眼球灼傷。

秦尤有節奏地輕敲著的指尖不知何時停了,也沒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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