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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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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

夜幕降臨。

許家小洋樓燈火通明。

秦尤實在弄不懂為什麽要搞個追思會,按照許敬山那老東西的腌臜德性,能有什麽光輝事跡可供後人瞻仰悼念的?朝他墳頭上扔爛白菜、踩幾腳痛罵幾聲還差不多。

但這些只能想想,總不能真的這麽幹。

並且許敬山很好地證明了“哪怕是坨屎也有人愛”的道理,來參見追思會的人流濟濟一堂,蛇鼠一窩,個個表情深痛,就是不知道摻了多少水分。

秦尤剛心懷鬼胎地和沈寧寒暄完,不知她是不是就如賀崢所說,越是隱藏得深就越滴水不漏,還是她真的就是大家閨秀的典範,一通東拉西扯下來,她楞是半點端倪都沒摸著。

簡而言之,她和許東尼嘴裏所描繪的一般無二,她人很好,很沒有刺的溫和。

秦尤半倚在座位上,隔著衣香鬢影望向人流彼端的沈寧,沈寧正在和一名仆人說話,蒼白的臉帶著些許憔悴的柔弱,舉止依舊落落端方。

那仆人只頷首聆聽,面無表情卻不顯冷漠,遠遠瞧著,還讓人覺著其間流淌著和善的親密。

她視線一晃而過,又在攢動的浮光掠影裏抓住了與許博涵攀談的賀崢。

這廝脫下制服換上西裝,竟又別有一番風味。

有些人穿西裝就像是賣保險搞房地產的,但有些人卻像是在商場裏叱咤風雲的總裁,亦或者是克己奉公的領袖。

盡管秦尤很不想承認,但這廝確實屬於後者。只不過再好的皮囊都難掩他身上那股流氓氣質,這就使得他即便是穿正裝,舉手投足間也都攜著幾分桀驁的痞態。

出神間,流氓本尊已至跟前。

大概是夏夜裏暑意蒸騰,這會珠圍翠繞更是燥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他一坐下便端了杯酒一飲而盡,喉結隨之滾動,另一手又去扯松領帶,一整個衣冠禽獸西裝暴徒的味道。

秦尤環著胳膊沒作聲。

頸間松將許多,終於沒有那股勒死人不償命的緊繃感——他是真不喜歡穿西裝,衣櫃裏一套西裝都找不著,要不是為了蹲沈寧,他才懶得花錢買這堆破布。

賀崢吐口氣,問道:“有線索嗎?”

秦尤搖頭。

他默然片刻,看向幾米開外的許博涵:“你覺得許博涵這個人怎麽樣?”

“不喜歡。”

“為什麽?”

“寸頭,太紮腿。”

賀崢好半晌才回過味來,簡直都不知道該流露出什麽表情,他滿臉黑人問號:“你…”

結果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秦尤輕輕一笑,轉身朝小洋樓走去,賀崢緊隨其後,問道:“你真是什麽人都可以下手是嗎?”

“不是啊,除了你。”

“……”

賀崢被打擊到了,表情涼涼的。

追思會在露天的花園裏舉行,小洋樓裏外都空無一人,深幽靜謐,落針可聞。

經典的覆試結構,正中央是寬敞的會客廳,右手邊幾間儲藏室門扉緊閉,距離門口半米遠的木質樓梯蜿蜒旋轉,隔空好幾層,擡頭便是規整的圓,以及雕梁畫棟的天花板。

秦尤推開儲藏室的門,內裏位列著幾條櫥櫃,高矮不一錯落有致地疊放著各種精致碗碟餐具。

她一邊緩緩踱步,一邊視線打量四周。

賀崢雖然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沒見過什麽世面的楞頭青了,但眼前這出還是讓他輕微地唏噓了一番。

人家專門用來放碗的房間都比他那全部身家擠在一塊的狗窩大。

見秦尤一會兒望望天花板,一會兒看看門口,視線不像是無頭蒼蠅似的亂轉,反倒像場景再現的模擬,他問:“我一直想問你,你打算怎麽辯護?”

“你不是心裏有數麽?利用喬喬啊。”秦尤又抄起跟掃把往天花板捅了捅,邊道:“為弟弟報仇,挺可信的。”

“喬喬已經死了。”

“嗯,畏罪自殺。”

“……”賀崢啞然片刻:“你完全就是在顛三倒四瞎扯淡。”

秦尤嘆息似的搖搖頭:“賀隊,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嗎?分不清你我的角色。我和你不一樣,你是實情調查者,我是故事講述者,既是故事,自然有自由發揮的空間,貼合實際亦或者天馬行空,甚至離經叛道,只要最終結果能使人信服,誰會去糾結故事是真是假?”

“所以你的技巧就是捏造杜撰。”

秦尤將掃把往角落一扔,款步而過時眉尖沖他輕輕地揚了下:“美也可以出自於一個精妙的謊言。”

她一條多情眉本就飛斜入鬢,這一挑又仿佛帶著無盡的蠱惑和邪肆,簡直流光溢彩妖冶非常。

賀崢心口驀地一滯,莫名發熱起來,咽了咽喉嚨才垂下眸心道: “不在乎真相?”

“真相?”秦尤行至窗邊,用上等面料織就而成的簾幔擦擦手,不屑道:“真相是人為創造的,把事實包含在真相中為你的目的服務。如果真相無法幫你達成目的,那就重塑真相。”

“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甚至罔顧他人清白性命,這就是你的準則嗎?”

秦尤偏過腦袋,似乎是很好奇,她在他跟前站定:“賀隊的準則是什麽?不傷害無辜?不為利益動搖?可我也不見你有在奉行啊。”

“……”

“世上每個人都那麽熱烈地去追求一個律己的準則,可其實沒有一個人能恪守到底,人們只會淹沒在不得要領中。你自己也說過,沒有人非黑即白,比如我,我會為了目的汙蔑他人,我也會做慈善救一個危在旦夕的陌生孩子。那你說,我到底是好,還是壞?我的準則到底是優,還是劣?”

“歸根結底,在一個瘋狂又不公的世界裏遵循準則,不是高尚,而是愚蠢。所以,我的準則就是沒有準則。”

賀崢看向她的眼神極度覆雜。

明明他比她高出那麽多,可在這一瞬間,他卻覺得她的影子都快覆蓋過了自己。

一股可怕又強勢的熱意悄然滲進血液,倒流似的從四肢匯聚到肺腑,厚積薄發地醞釀成了某種難以名狀又不可抑制的悸動。

秦尤這個人,並不是說沒有道德觀,她有,但那體系都是她自己建立構造的,並且她只遵循自己世界裏的標準來行事。

好像和世人不在同一個維度,這就使得普羅眾生眼裏的善惡在她那都失去了分明的定義和主次,沒有同理心,也不會產生任何憐憫的共鳴,典型的壞種。遠比那些個流氓歹徒兇惡多了,因為她這把刀殺人不見血,毀人於無形。

於友於敵,都是場災難。

而這樣的人,才是最最可怕的。

世紀冰河一樣的沈默,賀崢靜謐而幽深地端詳著她,各種思緒紛飛,突然又冒出一個念頭。

她到底是怎麽長成現在這幅冷血魔頭樣的?

當初她還抓著自己的袖子可憐巴巴地乞求說:“哥哥,別帶走我爸爸好不好?”

一整個就是坨不谙世事的小白菜,可現在呢?卻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大逆不道的話。

興許是當初的變故和日久經年的時間吧,七年了,總會讓人面目全非的。

賀崢看了她好一會兒,不知是諷刺還是慨嘆:“還好你只是名律師。”

秦尤輕笑一聲,沒把他話裏的深意當回事,懶洋洋道:“賀隊,人們請我來是為了混淆視聽的,真相依然掌握在你的手中啊。順便說一句…”

她手撫上他領帶,指尖暧昧地勾了一下,莞爾道:“領帶不錯。”

賀崢沒來得及琢磨她這話是不是給他面子的安撫,就被她這超綱的舉止給弄得當即楞住。

她這是在調戲我?

秦尤不以為意,錯身而過,站定在儲藏室門口不緊不慢地道:“喬喬當時在儲藏室裏,門框限制了她的視野範圍,她所看到的許東尼飛奔下樓的畫面僅僅一瞬間。三秒、兩秒,或許更短,視覺判定就會存在偏差。再加上許東尼一年到頭都不著家,她來許家工作又才半年,說不準面都沒見過幾次、臉都認不大熟,那她如何就能夠確定,跑下樓的人一定是許東尼呢?這是漏洞一。”

秦尤說完慢步上樓,跨過幾道臺階,望向書房。

賀崢順著看過去,書房在離二樓樓梯口約莫三米的位置,他這麽打眼一掃,就明白了她接下來的漏洞二。

“根據喬喬口供,她聽見頭頂天花板咚的一聲巨響,像是什麽重物跌倒到地上了,緊接著一回頭就看見許東尼跑下來。如果以慣性認知來揣測,那聲響就是許敬山被刺後倒地產生的動靜的話,按照從書房到一樓半這段距離,就算是飛奔…”

賀崢搭腔說:“也不可能在一個回頭的短短時間裏完成。”

秦尤:“嗯,許東尼又不是閃電俠。再者,假設他是真的吵急眼了沖動殺人,那就會存在一定的應激反應時間,即便有預謀殺人,也總得檢查一下人死沒死透吧?簡而言之,這些都需要時間,回頭就看見,要麽看見的不是許東尼,要麽許東尼不是真兇。”

兩人上了樓,秦尤倚在書房門邊:“漏洞三,‘我看見小少爺上樓來了’,可是她並沒有看見許東尼走進書房。”

賀崢:“但許東尼自己都承認了他在書房裏和他老子吵架。”

秦尤:“吵架?誰說的?他不是就上樓拿了瓶酒嗎?”

賀崢:“……”

秦尤勾唇:“法庭上千變萬化,任何的人和事都是一個浮動的未知數,就看你怎麽加以利用,變成有利於己的了。”

賀崢覺得她能把“翻改供詞”說得這麽清新脫俗又暗藏玄機,語言功底實在和彭斯那禿驢不相上下。

他道:“前面一後面二,難道不是心虛的詭辯嗎?”

“行,就算我一直一又能把我怎麽樣呢?賀隊,根據州際刑事訴訟法第46條,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是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的。”

賀崢:“……”

賀崢啞口無言了。

看賀大隊長一而再再而三地吃癟,秦尤心裏別提有多痛快了,一雙狐貍眼兌著滿滿當當的愉悅:“最後一點,不知道賀隊有沒有發現,我們目前所掌握的關於案發前後狀況的陳情都只是聽喬喬說的。有人證物證嗎?沒有,是真是假,誰知道?”

賀崢明白她的意思。

案發前案發後的情形都是經由喬喬這個第一現場目擊者的嘴講述的,很可能這其間臥虎藏龍大相徑庭——這也是他們之前的推論。

比如喬喬是否看到了真兇?

她為什麽被殺?

又是什麽人出於什麽緣由殺她?

根據所掌握的信息來看,這絕對不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迷點,而是由一件事串聯起來的。只有先弄清楚許敬山是如何遇害的,才能抽絲剝繭地揭曉謎底。

賀崢推開書房門走了進去。

書房就是第一案發現場,痕檢出沒有任何轉移挪動的跡象,也就不存在“拋屍”,而且一開始就說現場很幹凈,血液集中,門窗完好無損,書桌擺件一律塵封未動。

所以,職業殺手是怎麽進來的?

一樓是會客廳,當晚私宴人多眼雜,統一的走訪口供是說除了看見許東尼上樓就再無其他,那麽…

賀崢站在書房正中央,四下望去,書房空間寬敞裝潢大氣,裏外都透露著有錢人的豪橫,從建築家的角度來看是件畫閣朱樓般的藝術品,但從他的角度來看…

這不就是個密室麽?

密室講義有十三種,常人最先思考到的一條就是存在暗道。但這條在當晚徹查的時候就已經排除了——此間書房並沒有接連著什麽不為人知的通路。

至於其他的,一系列陰差陽錯的巧合導致像謀殺?不是,誤打誤撞走入死亡陷阱?不是,房間內裝置好了殺人機關?不是,事先準備好的投毒毒發身亡?不是,自殺?更不是。

機械裝置型、時間交叉型、心理亦或者視覺錯覺型、鎖門死亡型都不是。

事先藏在哪裏了嗎?

賀崢目光沿著嵌入式的櫥櫃逡巡了一圈——其實早都打開看過了,裏面堆的除了酒還是酒。

許東尼說的至少有一點真,那就是許敬山這老不死的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

櫥櫃空間狹隘塞不下人——最起碼塞不下一米八又75公斤的壯漢,當然,除非他會縮骨功。

他正想動手再搜查一遍,看看是否有什麽遺漏,然腦子裏驀地哢擦一聲,像是運轉的神經齒輪對接上了某條不顯眼的軌跡。

他大步流星地轉身下樓。

等秦尤優哉游哉不緊不慢地跟著他來到儲藏室時,就見他蹲在角落那輛藥理車面前,撩開鋪在上面的毯子正歪頭觀摩著什麽。

不愧是大戶人家,送藥的推車都精雕細琢鑲金刻銀的,華麗地仿若一尊上等的宮廷擺件。

只是塊頭比較大,長方端正,紋理繁覆的流蘇毯墜到底,如同一扇可移動的花窗。

秦尤不出聲也不近前去湊熱鬧,只看著他跟條緝毒犬似的左聞聞右聞聞。

她對視線很敏感,不多時就察覺到異樣。一側眸,沈寧微笑著立在門口觀望。

不知是不是燈光的緣故,她臉白如宣紙,又透著某種詭譎的靜謐。就連她眼角浸染的那些溫婉隨和,似乎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深。

她是怎麽做到走路不帶一點人氣兒的?

秦尤暫時沒功夫去深思這個問題,她清清嗓子,發出的聲音不大不小,恰到好處地落進了賀崢耳裏。

賀崢眼風一瞥,不著痕跡地將小塑料袋塞進內襯口袋,起身回頭,松松衣領,好一幅人模狗樣的謙謙君子。

不等秦尤開口,沈寧便自嘴角兩邊揚起道輕輕淺淺的弧度,柔聲道:“原來你們在這呢,可讓我一通好找。追思會快開始了,走吧?”

秦尤和賀崢對視一眼。

“賀警官,真不好意思啊,前兩天我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實在沒力氣接見你,希望別怪罪。”

大概是穿了身西裝,賀崢這臭流氓竟也學會逢場作戲虛與委蛇的偽君子那套了,他笑容溫潤:“當然不會。”

沈寧走路弱柳扶風,面上又露出種悲戚:“敬山好好的,怎麽就會…我和他相敬如賓幾十年了,還以為能共白頭呢,誰知道讓孩子們黑發人送白發人。”

“相敬如賓…”賀崢玩味似的咬文嚼字:“他半路弄了個私生子回來,許夫人就沒有半點怨言?”

沈寧搖搖頭,眸底有幾不可察的諷刺意味的淺笑:“生都生了,還長這麽大,怨言有用嗎?但那會兒確實也怨過,只不過一見東尼,就什麽脾氣也不見了。可憐孩子,13歲之前跟著親生母親東奔西跑,吃不飽穿不暖,你知道他那會兒多瘦嗎?整個人皮包骨,特別怕生,戰戰兢兢的,哪有現在這幅混世魔王樣…”

沈寧眉眼間都浮著一種類似於寵溺的和藹。

“那喬喬呢?你們同住屋檐下,有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麽?”

那淺笑變得有些僵硬,不過也只是片刻,她好像頗為無奈道:“賀警官不用賣關子,我知道你意思,外人能發現,我身在其中又何嘗不知?”

“你就不管管?”

“管?”她輕輕嗤笑,“男人啊…男人,年輕時候喜歡小姑娘,老了也一樣,管不住的。我已經這個年紀了,也沒有那麽多心力去管,只要不會玩得他中風,就隨他去吧。”

“許夫人真大度,喬喬在天之靈要是知道了,鐵定會松下一口氣。”

“我聽說了。”

“那許夫人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

沈寧眸光飄忽了兩下才勉強問:“怎麽死的?”

“槍殺。一槍爆頭。”

賀崢直白粗暴地說完,視線一直緊盯著沈寧,對方眼睫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始終交握於腹前的雙手也緊了下,拇指在虎口處摁出小片青白,仿佛是要強壓住某種情緒。

半晌她才喃喃道:“可憐孩子…”

她嗓音恍若未聞,神態卻很悲憫,賀崢微微瞇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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