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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歲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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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歲宴

晟史《帝王本紀》

“明景盛世,除近戚,伐世家。帝收九國,平天下。”

被大火毀容的微生明景登上帝位,為晟國帶來萬古長明。

景王府的一場離火,蘇了桃死了,微生夜的心也跟著一同死了。

無人知曉他去了何處。

微生夜無子嗣,聖火與他一同消失無蹤。

眼看偌大的晟國將後繼無人,周圍的國家虎視眈眈,一幫老骨頭們頂著滅國的壓力,唇槍舌戰七日七夜,終於拍板,擁立微生明景為新帝。

至此,延續五百年的聖火承襲制徹底廢除,開啟立嫡立長的新時代。

可繼位的微生明景,一生征戰,同樣沒有留下後代。

三十歲的景帝身染沈屙,行將就木。

那日,他精神卻格外好,立下旁系過繼而來的的嗣子,心滿意足闔眼,與世長辭。

至死,都沒人敢摘去那張玄鐵面具。

千古一帝崩逝,獨葬帝陵。

景帝節儉,隨葬的只有一個小小白玉壇。

舉國同悲。

可史與實,總不能混為一談。

史寫給後人。

而實寫給當世人。

林挽苑逃了許久,終究還是被抓住。

侍衛將她押到新帝面前,新帝擡了擡手,侍衛們低頭悄聲退下。

王座上,毀容的微生明景臉上扣著一張玄鐵面具,他一身黑衣沈肅,仿佛與暗夜融為一體。

最為醒目的是,他懷中玉白色的小壇,泛著溫潤的光澤。

大殿中央,頭發散亂、一身狼狽的林挽苑擡起眼,安靜打量著王座上的人。

她突然發現什麽,眼尾戲謔,大笑出聲。

笑中悲涼,又帶兩分釋然。

“竟然是你啊。”

一切兜兜轉轉,還是回到原點。

林挽苑以王後之令放蘇了桃離宮,再讓微生明景前往截殺,最後通知微生夜。

原本在她的計劃中,三人殘殺,只要最後是微生夜死,或者蘇了桃亡,她就能全身而退,林家也將平安無事。

此事後,她能繼續當王後。

或者,直接成為太後,也沒什麽不好。

當然,最好的局面,是他們三敗俱傷。

蘇了桃死,微生夜才會死,如此一來,林家才能活。

微生夜自以為瞞過所有人,其實林挽苑很早就發現了真相——他在喜歡蘇了桃。

無數次,她見過他小心翼翼,看向蘇了桃的神情。

那樣的眼神,林挽苑再熟悉不過。

她曾用相似的目光,望向微生明景。

唯一不同的是,微生夜的目光,比她更炙熱百倍,讓人想忽視都難。

發現真相時,林挽苑心中第一想法,是覺得荒謬。

難以想象,像微生夜這樣冷酷無情的人,竟然也會有心,去愛別人。

不過感謝微生夜這顆愛人之心,讓他有了唯一可算計的弱點。

林挽苑布局好一切,與天命相賭。

她從不信命,想要的東西,如果已經得到,那便皆大歡喜;如果沒有得到,那她便要與天爭,與人鬥。

可是最後,只有微生夜活了下來。

這一次,她賭輸了。

一敗塗地。

林挽苑低下頭,笑得從未有過的肆意。

她這一生,按著貴女的最高標準,循規蹈矩長成少女,再從少女,順利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她的目標一直清晰,想要的,和得到的,都必須是最好的。

可她從沒有如今日般放肆大笑過。

這樣的笑毫無儀態可言,但她今日以後,再也不用在意這些。

笑夠了,林挽苑挑眉,向王座上的帝王問道:“我表哥呢?”

聲音在空曠寂寥的大殿中不斷回響。

天下人都以為微生夜不知所蹤,實際上,他披著微生明景的身份,重登帝位。

沒有人能理解他為什麽這麽做。

但瘋子做事,本來就不能用常規思維揣度。

“閉嘴。”帝位上的人嗓音嘶啞。

他輕撫懷中玉壇,無限溫柔,“你吵到了孤的王後,她會不高興。”

林挽苑擡眼看向微生夜懷中的玉壇,一瞬了然,竟覺痛快。

“你害死了孤的王後。”

“原本孤想過一千種方法折磨你,保證你下輩子、下下輩子,寧願去當牲畜,也不願再做人。”

被燒壞的嗓音如泣血的銀弦,聽得人擔驚受怕,生怕下一刻弦就斷了。

但微生夜似乎感受不到這種痛,又或許是這點痛對他來說不算什麽。

他只盯著懷中玉壇,平靜而溫柔:“可孤得當明主。”

既是明主,自然得讓林挽苑,以該有的方式死去。

微生夜擡眼,冷漠看向下方。

他陰冷的話語字字誅心,如同剛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鬼,輕易拿捏人心最脆弱的要害。

“孤保證,你一定是林家,最後一個死去的。”

承受完所有的煎熬與指責,才能死去。

但林挽苑已經什麽也不在乎。

在她決定利用微生明景那一刻起,她就做好失去一切的準備。

哪怕她也有過片刻猶疑。

可是——當微生明景選擇那個低賤的婢女而拋下她時,他就不值得她的半點喜歡!

再沒什麽狠不下心的。

只有牢牢抓在手裏的權利,才是她唯一想要得到的。

贏,便要贏全部。

輸亦然。

微生夜說到做到,他下令,讓林挽苑親眼看著林家一百六十八人血濺屠刀下。

她最後一個被押上刑場。

圍觀的百姓大聲咒罵著妖後,唾棄著,往她身上扔爛菜葉。

脖頸被粗魯壓在斷頭磚上時,林挽苑竟覺輕松。

此後,擔驚受怕的日子再不會有。

她這一生,想要的,都得到過。

厭惡的……林挽苑蹙起眉,又很快放松。

厭惡的,除了微生夜,都已經死在她前面。

就算輸,也只是因為她自己的野心而輸。

她只為自己而活。

也只為自己而輸。

屠刀落下,塵埃落定。

侍從傳來林家伏誅的消息時,微生夜臉上無喜無悲,仿佛只是死了一堆螻蟻,難以牽動絲毫情緒。

他頹喪太久,如今該向前了,也必須向前了。

這一生,微生夜只哭過三次。

第一次出生,為他母親而哭。

第二次族滅,為他舅舅而哭。

最後一次,是為蘇了桃。

火光沖天的景王府,無人看見,威嚴的帝王哭得肝腸寸斷,眼淚大滴大滴滾進焦土,寸草不生。

他在乎的,被剝奪。

他舍不下的,被摧毀。

他的名字,如同附骨之疽的詛咒。世間所有的不圓滿與厄運,都悉數降臨在他頭上,一樣也沒躲過。

蘇了桃咽氣後,她的手無力垂落,天空飄起遲來的雪,微生夜聽見了系統的聲音。

“你能聽見我?”系統發現異常,怪聲問道。

微生夜沈默望向系統出聲的方向,一切不言而喻。

兩者各有所需,一拍即合。

微生夜願意與它做交易。

以聖火,以帝運。

系統並沒有說假話,它警告蘇了桃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輸,就等於死。

是微生夜用聖火與性命,換她新生。

然後,他用微生明景的名字活過孤獨的九年,替蘇了桃完成任務。

史官落筆,一切完成閉環。

明景盛世,不過謊言。

而謊言孕育出偉大的時代。

交易的第九年,彌留之際,微生夜時常想起往事。

不死之身對他而言,從來不是善意的祝福,而是最惡毒的詛咒。

他想既然死不了,那就努力當一個好帝王。

對世家而言是殘忍的,對被世家剝削的百姓而言,卻是仁慈。

微生夜厭惡他的父親,卻走上了與他父親相同的道路,向世家舉起屠刀。

不同的是,他不愛林挽苑,布局一切時,內心平靜到沒有一絲波瀾。

夜深人靜時,一個莫名的想法冒出來,如果他的王後是蘇了桃……

微生夜苦笑兩聲。

如果是蘇了桃,他決不會這樣做。

在微生夜心裏,沒有人比她更重要。

實際上他不在意世家的死活,也同樣不在意百姓的死活。

兩相對比下,那些百姓,也是因為蘇了桃,才顯得重要。

因為蘇了桃曾告訴他,帝王當愛民如子,以民為先。

微生夜抱以僥幸,想象有一日,蘇了桃回到這裏時,看到一個更好的世界,說不定願意留下來,與他就此一生。

陪他留在這裏,就此一生好不好?

那些無眠的夜,他一遍遍發問,卻始終沒人答覆。

或許是上天垂憐,選秀那日,僥幸成了真。

微生夜慶幸地想,他身上總歸還有她想要的東西。

所以她回來了。

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又如何?她始終為他來了。

盡管是欺騙,盡管是利用。

可他不在乎。

或許她也並不愛他,但他依舊不在乎。

反正這世上人千千萬,他只愛她就夠了。

重逢時,為了多看蘇了桃幾眼,微生夜說完這輩子最長的話,直到無話可編。

她入宮的那天,為了在避雨亭見她,他曾坐在那裏,等上一整天。

也曾醉酒,期盼與她說些柔軟的話。

可她很快睡了過去。

他只好在黑暗中,無聲勾勒她的面龐,描摹她的眉眼,

不敢驚醒這來之不易的美夢。

他一夜不敢眠。

晨光熹微,驚醒美夢。

微生夜落荒而走。

後來,蘇了桃終於坦言目的野心,要他的命,兩人決裂。

微生夜剛從鬼門關醒來,便拖著殘軀,前往臟汙的牢房將她放出,丟進冷宮。

因為他還記得,蘇了桃不喜歡臟的地方。

他不願讓她屈辱。

或許微生夜可以屈辱,但蘇了桃不可以。

憎恨時,他也曾想過,如果不能一起活,倒不如一起死。

可最後,他還是選擇放她去過想要的自由。

蘇了桃的自由,就是微生夜的自由。

他的心幾乎流出血。

肺腑之言,要以血就。

蘇了桃,哪怕世人都拋棄我,我也決不能舍棄你。

見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像你這樣熱烈的人,怎麽會獨屬於我。

可我貪婪,想將太陽據為己有。

微生夜承認自己是個瘋子,但瘋子也會後悔。

他很後悔,那一夜,沒有回頭握住蘇了桃的手。

他很後悔,對她那樣壞,錯過與她最後能相處的時間。

人世萬古長夜,唯一帶來光明的燭火,也燃到盡頭。

再沒有可期待的明日。

可他得活,活到該死去的那一天,活到與後世史書上記載的,一字不差的時候。

苦熬九年,終於等到油盡燈枯。

生命的最後時刻,微生夜用一生積攢的所有福德,換見蘇了桃一次。

他將妥善收藏的一生祝福還給她。

消去原本的字跡後,微生夜提筆又頓。

他想說,鳶尾長命百歲。

落筆時,卻變了行文。

——蘇了桃,長命百歲。

微生夜短短一生只活到三十歲,其中九年,在替別人活。

可在蘇了桃心裏,微生夜長命百歲。

所以她也會長命百歲。

宜南市,飄雪。

青草綿延處,風雨搖曳中,他曾途徑她的悲傷,不敢輕易停留。

最後一面,他隔著玻璃望過她的容顏,向風雪中行去,再不回頭。

冬天的蝴蝶會身死。

失去蘇了桃的微生夜,也不願獨活。

系統告訴了他一切,微生夜明白她所有的欲言又止。

兩人只能活一個時,她放棄了任務,選擇讓他活。

微生夜不想這樣選。

你為我向死,我替你尋生。

我們各自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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