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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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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恩

自生產以來,紹飛調養了兩年多,其間種種她都埋藏心中,已不願再與人多言,獨自也不多回味。如今身上萬事如常,她心思總在家門外,不甘心繼續閉鎖在屋裏,開始隨池洲走動各處親戚家。

每次夫君都要同對方私語一番,此事紹飛並不在意,也不追究到底談的何事。早前她亦懷疑過親朋戚友是否樂見自己,但無法繼續躲在家中,她極力不畏人言,也樂得只和女眷相處。

自上回喝滿月酒時見過,算下來僅隔半月,紹飛又隨池洲來到李家。

見雁回仍是虛弱憔悴,紹飛難免多了幾分真心,說出話來言詞懇切。“還記得當初家裏失火嗎,我真後悔當時沖動引燃火焰,害你房裏人舍身冒險,尤其秋媽媽也受傷——”

“嫂嫂,是往事了。”雁回撫住紹飛肩頭,“不必再多歉疚。你如今平安康寧,便是我房裏人當初所願。”

四處看看,卻不見秋媽媽和桂子。雁回只得問嬋娟:“人都何在?”

“回少夫人,秋媽媽應是浣洗去了,桂子姑娘在外頭呢。”嬋娟眼珠一轉,故意不說清楚桂子去向。

紹飛只得感慨:“到底是添了孩子,都忙碌得很,請雁妹妹轉告二人,我真是抱歉不已。尤其你們主仆始終都對我友善客氣,若過去仍有哪些做得不好的,還是請多包涵,今後再不會那般糊塗了。”

“嫂嫂從此再不消提這些了。”雁回尋些旁的事情來說:“我聽兄長提起,近來嫂嫂是勤快外出了,可都探了親戚人家,知曉大家近況?”

“我前日同婆母去邵家探了堇娘。”

雁回盡力不動聲色,等著紹飛往下說。

她似乎並不知堇娘當初實情。“她的一雙女兒如今滿地亂跑,如風一般,極難抓住,丫鬟和婆子們只得陪著到處玩,家裏每日熱鬧非凡。她那時回了娘家,我在病中只見過兩三面,或許瞧得也不真切,總覺得她如今和那時並無二致,仍是挺疲憊,或許雙生的確過於傷身。也不知能不能得空再添個出來,膝下沒個男孩可不行。”

紹飛低頭看了一眼雁回腹部。“可不是人人如你這般好命。”

“唉。嫂嫂又不是不知。”雁回皺起眉頭,“此事太過艱辛,依我看可是不便再犯險了,且莫說自己身上痛苦,同夫君之間也好生尷尬。”

當著丫鬟的面,雁回不想細說,又實在急於傾訴。“不是我避著他,便是他避著我。”

顯然此事也是紹飛痛處,她回握住雁回的手,身子湊近來低聲說:“誰不是呢……身子恢覆或許因人而異,有快有慢,但是個中滋味真是誰嘗了不說苦?尤其是我至今還在……”

她猶豫了片刻,仿佛下定決心。“咱們姐妹之間以誠相待,我便一切如實說了,我身上至今仍有些漏出來,就是……就是小——”

雁回更用力地握住紹飛的手,深深地點著頭。“我懂得我懂得。根本無從控制,只能當作是月事不止了……有時我見用人為韶安換尿布,不免想起自己,總覺得荒唐可笑。此前誰能料到還能有這種毛病,真是窘迫非常,我不得不身上佩了好幾個香囊,生怕叫人聞得出來。”

紹飛深呼一口氣,嘆道:“你果然懂得。要說像月事,還是排出惡露那陣子更像,不過如今咱們總防備著汙了衣衫,不得不每日帶著那布兒,時刻查看,的確也是更像。”

她又轉頭去看搖籃中睡著的韶安。“你瞧他這小臉蛋兒,每日裏多看看,那些委屈難受便也……不,也是不值得,只是你若看著孩子,心裏能稍緩解些,也算是一劑良藥了。”

韶安的小手微微抓握,不知夢見了什麽。紹飛便將手指遞過去,不多時便被韶安輕輕握住。自己的孩子當初也是這般幼小嬌嫩,只是他身子不好,總在睡眠中,母子之間只能這般接觸。

韶安是個不錯的名字,文雅不失響亮,而自己的孩子連個名字都未曾……

紹飛的心如落入深潭中,渾身冰涼,她輕輕抽出手。

“也不知茜娘是何打算,同那人生個孩子,應是很難好看。”話說出口,自己聽來也是酸溜溜的,紹飛有些後悔,便盯著雁回的眼,要看她如何反應。

果然雁回必定是要維護茜娘。她連忙說:“我也不知茜姐姐如何打算,既來之則安之,如今已有身孕,這孩子許是聰明伶俐,能繼承家業。嫂嫂你想,孫姑爺有經營手腕,茜姐姐有治家才能,這孩子的頭腦當然是不同尋常。”

紹飛心中暗笑,你急於解釋,顯然也是想著那人實在入不得眼。她故意不回話,等著雁回繼續“開脫”。

雁回無法不為茜娘的婚事粉飾,她心知這也是為了寬慰自己,哄騙不了任何人,但更不想承認那樁婚事“難看”,只得由著自己滔滔不絕。“我看茜姐姐同孫姐夫也還融洽,此前夫婦還同去京中游歷,我聽姐姐談了好些見聞,仿佛置身其中,真是令我眼花繚亂。姐姐自身也頗向往經營之事,好一番雄圖抱負,若誕下孩子協助孫姐夫生意,也算得上是琴瑟和鳴。”

又說風憑如何機敏靈慧,“茜姐姐極其喜愛孫家妹妹,我都有些盼著得見一次。聽說孫家妹妹深得公主愛重,侍書伴讀,好似女中名臣。倘若茜姐姐此番生女,能隨了姑姑,也是極好的人才。這甥女若是也能選侍宮中,豈不是家裏又添了福澤。”

紹飛原想看戲,不料她說得竟真有些道理,似乎孫家當真算得上一門好姻緣,便有些嫉妒之意,又念著茜娘當初冷待自己,心中更為不忿。

雁回還在浮想聯翩,問紹飛:“或許我可同嫂嫂去探望茜姐姐,咱們姐妹間聚起來聊聊,可惜瑕兒是不便帶去了。”

正想問瑕兒如何,耳聽得紹飛一口拒絕。“我不同去了。近來四處轉悠,我娘家裏還有些多心,總怕我勞累辛苦,家裏送來好些錢物為我補充著,父母弟兄關愛,我應多順著他們心意。”

誰能料到她竟又往這上頭拐,雁回心中失笑,面上順著她說:“嫂嫂家中深情厚愛,當真令人稱羨。”

幸好池洲在外叫人傳話,說已同李璧談得差不多了,要帶紹飛去同李家父母見禮,他並不入內,雁回松了一口氣。

送走紹飛,雁回向自己感慨到:“我現當真是孤女了。”

桂子正自外頭回來,不知前因,剛進屋便聽得她這一句話,隨口反駁道:“怎又自怨自艾,你有我和秋媽媽,哪裏能算孤身一人。”

“也是。”雁回走到桂子面前,仔細去看桂子的臉。

總覺多日未見了,這份陌生又熟悉的心緒令她有些慌張,總想為桂子做些什麽,像是償還也像是賠禮,但想不起來究竟為何要感到歉疚。

好在機會就在眼前。晚上李璧帶雁回留表兄夫婦吃飯,只有四人在席上,雁回便鼓起勇氣半開玩笑地問紹飛。“嫂嫂房裏那葦子機靈得很,我記得她同桂子也是要好的小姐妹,我們都時常念著她呢,若是方便,可否把葦子換過來,好同我們桂子做個伴。”

頭一次嘗試這般“厚著臉皮”開口,雁回臉上出現久違的紅暈,只覺得燥熱不已。

此前懷孕時每日被人盯著瞧,又如待宰羔羊般狼狽生產,凡此種種,早將她的羞恥之心消磨殆盡,不料竟在此時尋了回來。

桂子站在雁回身後,絲毫未曾想過她竟會提出此事,驚得微張著嘴,緊張地等待紹飛答覆。

“葦子啊……”紹飛放下手中筷子,“她可不能再伺候人了。”

雖是同雁回解釋,但紹飛眼望著池洲。“葦子已進門做了姨娘,幸好她原就是我身邊丫鬟,你也見過的,事事知根知底,頭腦靈光身體健壯,倒不需我牽掛擔憂,只是靜待著她開花結果罷了。”

她說話時明顯銀牙緊咬,雁回顧不上掩飾,心急地一扭頭看向桂子。

桂子呆立著,眼神四處亂瞟,顯然是慌張失措。

雁回不忍再看,轉回頭悄悄往身後伸出左手,不料怎麽也摸不到桂子。

池洲若無其事,站起身舉杯對李璧說:“這杯是我二人敬謝妹夫同妹妹今日招待。我家妹子知書識禮,為人寬厚,亦是操持家務的好手,可不似那些身無才華還要處處拿喬惹事的人,你多敬著她,愚兄再次祝願賢伉儷百年之好。”

雁回不禁咬緊牙關,你要麽做戲到底,要麽就當真同你妻理論一番,出言嘲諷算什麽……

紹飛卻偏要同他針鋒相對,她也站了起來。“夫君說得極是,不是人人都配得在家中擺架子享體面。雁回妹妹嫁入好人家,真是令我心中添暖。如今又誕了子嗣,妹夫自然更要疼著緊著。妹妹從不當我是晦氣人兒,時時總願意見我,更顯她賢德有禮,宅心仁厚,全然不是那種喪良心之人。”

“哪裏哪裏,我一向敬重兄長同嫂嫂。”

他夫婦二人指桑罵槐也就罷了,怎處處拉扯到我頭上。雁回心中叫苦不疊,勉力周旋著,說不出多少漂亮話兒,只得眼巴巴地望向李璧。

求助的目光使李璧無奈地摻和進來。他其實想不出要說些什麽,若說生意經營,白日已談盡了,若要說家事,如何不帶上在座女眷呢。他也有幾分著急,便抓著池洲詢問如何照顧幼兒。“我們這韶安雖只一只貓兒大,嗓門兒卻響亮無匹,哭鬧起來如敲鑼一般,聲聲往你耳朵眼兒裏紮。”

“小兒而已,不是餓了便是渴了,或許……只是逼眾人速速供應飲食罷了。”池洲哪裏說得出門道,支吾著敷衍幾句,不免眼瞥向紹飛。

紹飛自斟自飲,全然不看池洲。

這頓飯令雁回自覺好似無形無影,反正無人在乎自己的心情,她再也不願說話。

池家夫婦回絕了留宿,頂著黑夜乘車打道回府。送走二人,雁回立即轉身安慰桂子。她也不點破,只是暗示桂子“我知你心思但是沒法子”。“葦子命好,此前我隱約聽說過她正有這想法,如此也算得償所願。咱們也是盡心盡力了,你也不必難過,應恭喜她才好。”

桂子不語,憋不住的淚水此時流了出來。

“唉。”雁回扁著嘴,一把摟住桂子。

趴在雁回肩頭,桂子不管不顧,登時痛哭起來。

好半天終於止住眼淚,桂子擡起頭問雁回:“小姐,我害你站著,你身上可疼?”她又心疼雁回的精細衣衫,怕被淚水泡壞了,伸手要去擦拭。

“放心。”雁回仍扁著嘴,眼裏含淚,摸摸桂子的頭。

回房後桂子仍是心裏憋悶,睡不著覺。她並非不明白葦子心思,當時在池家早已知曉,但是今日親耳聽說她果真當了姨娘,竟有即將永生不覆再見的悲傷之情,或許只能怪自己沒能早些看透,老抱著一絲希望。

半夜裏韶安哭鬧,桂子立即翻身起床去照看,就是為著暫且分心不去想那事。

誰知秋媽媽也跟了過來,小聲告訴桂子:“我聽小姐說了。”

她應是早盼著二人有機會私下說說那事,桂子心知這是秋媽媽關懷,但仍是並不願理會。

桂子默不作聲,秋媽媽也不多問,在旁耐心地等待她哄好韶安,房裏終於恢覆了深夜的寧靜,秋媽媽遞過一件衣衫,拉起桂子就往外走。“咱們去外頭說會兒話。”

原本不想再提,二人沈默地在臺階上坐著,想起剛到池家時也是這般談心,桂子終究還是開了口。“今日小姐待我也是盡心,我從未求過她去討要葦子,她顯然明白我的心思,自己同池少夫人說起。小姐到底還是善良寬厚,此前種種事情我是再不計較了,必定要對得起她。”

她又自嘲道:“我當真是舍下了,只是也不知為何好生傷人,害我趴在小姐身上哭濕了她的衫子,若要賠給她,怕是得白幹一整年。”

秋媽媽不語,慈愛地看著桂子,這樣溫柔的眼神使桂子更加憋不住心底的話。“我原盼著設法尋了她,二人今後都出了宅子,可自己討生活……”

“唉。但你此前也早已知曉她自身心意,對丫鬟來說也算是極好出路了。”秋媽媽摸著桂子的頭,“只能說她與你到底不同,不能在一處也是自然。你今日斷了念頭也不算壞事,有小姐同我在,今後也不怕什麽。”

“小姐她……”桂子歪在秋媽媽懷裏,唯獨今天絕對不可抱怨雁回。她便小聲說:“若非要說起來,應是媽媽同我才算一家。”

“那。”秋媽媽鄭重地扶住桂子雙肩,讓兩人面對著面。“何不我收養了你。”

“當真?”桂子眼裏閃閃發光,勝過夜空寒星。

次日一早桂子便向雁回提了,要同秋媽媽祭拜天地神明,請雁回見證做個收養之儀。雁回聞言自是喜出望外,親自翻箱倒櫃找著自己成婚時用的祭器和美酒。

“你瞧這黃歷上寫的,今日便是個良辰吉日,快去揀一盤好些的果品過來,咱們將供桌擺設上,另要香爐燭臺,我去為你二人將帖子寫上。”

見她一邊細細交代,一邊張羅不停,桂子感激不已。

寫帖時雁回同桂子才頭一次知曉,秋媽媽這“秋”字竟是出自她的名字“秋月”,而不是姓秋。她不情願寫上姓氏。“當初成家嫁人舍了娘家舊姓,可惜那人也是個渾物,我不能再隨他姓……”

雁回明白內情,不需秋媽媽再次明說,搖搖頭道:“都舍棄了就好。咱們也不重那些。神明更是不拘小事了。”

桂子得意地說:“正是,不重那些,你現是我母親了,那就隨我一個姓正好。”

“不應是你同母親一個姓嗎?”雁回手指輕點桂子的頭。

桂子叉起腰來。“不,江醜兒隨我姓,那我娘也隨我姓,所有人都隨我姓。”

“可真霸道。”雁回搖搖頭,見秋媽媽微笑頷首,便要提筆。

桂子奪過毛筆,親手在紙上寫了“江桂子”“江秋月”六個字,又細細念著帖上字句,直念到最末的“願志祝禱,成禮期祥”,幾乎無一處磕絆。她便高興地對雁回說:“小姐,我好似認得帖上所有文字!”

“當真?”雁回湊近看了,又拿遠了再看一眼,桂子的筆跡雖有些顫抖,細看的確歪歪扭扭,整體瞧著卻還是有幾分工整,算得上稚拙可愛。她笑著讚桂子:“你果真是聰明伶俐,學什麽都是一點就通,如今不但識得這麽多字,連書寫都精進了。”

桂子幽幽抱怨道:“自你嫁人後便沒時間教我讀書寫字,我又自己學了好些,今日終於給你看了。”

母女拜了天地神明,按了手印,此事便算是成了。主仆三人正要共飲祭壇上的美酒,不料金娥過來尋了雁回:“少夫人,小少爺哭鬧要找娘親。”

雁回只得一口飲盡杯中酒,歉疚地說:“我先過去,媽媽同桂子自便,今後咱們得空再去廟裏謝神明。”

此時嬋娟並不在,金娥順勢也真誠恭喜桂子和秋媽媽:“正巧眼下又要過年,媽媽同桂子姑娘從此是團圓了,連新春都要比往日更熱鬧。”

謝過金娥,又目送雁回離開,桂子壓低聲音告訴秋媽媽:“你既是我娘親了,凡事我不想瞞你。我曾在街上遇到了當年的相士羅先生,他說那時不敢同小姐說得過多,實情是她雖命裏有子孫福,但這福氣倚著禍患,要薄命的。尤其若是得了兒子……”

“啊這……興許他看得也不準呢?小姐現在康健平安,夫家待她也沒什麽不好。”秋媽媽半信半疑,猶豫著說:“子孫福氣,不就是做娘親的自身福氣?她如今有了自己家室,景況也不同從前,我聽說人的面相都是變化著的,羅先生可再來瞧瞧,好看準些。”

桂子點點頭。“也是,這身上福氣不是天定的嗎,怎說得如流水似的四處亂動。或許小姐並不需要我擔憂,我倒也情願她一生平安順遂,因為……”

桂子握住秋媽媽的手。

“娘,我思想著,當真不願一輩子跟在人家身後,每日裏看人臉色。”桂子鄭重地說,她眉頭緊鎖,眼神堅定。

“我明白。”秋媽媽緊攥著桂子的手,“當初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只拴不住的貓兒,但我也懂得你心中所想。我不正是伺候了人家一輩子,雖然主人家皆是良善可親,但到底不是個自由身子,又怎忍心讓你也如此。只是咱們到底兩手空空,自今日起,可是同心協力,從長計議了。”

母女不約而同地垂淚不止。

桂子擦去秋媽媽臉上淚水,“娘,今日是好日子,咱們可別再哭了。小姐仁善聰慧,也不見得真就不好。只是咱們在時多為她照應著,到了那時節離了她身邊,也能放心得下。”

“確實如此……她自小在我眼皮底下長大,又是個這般纖細的人兒,上天興許也不忍折煞。今後每逢有神明牌位,我們都替她祈念著。現咱二人還在這宅子裏,便多盡心服侍她幾年。”

秋媽媽深深看著桂子的眼,“至少得給她找幾個靠得住的下人。不至於離了你我,連口熱茶都無人曉得端上。”

因著此前早就情同母女,自告拜神明之後,秋媽媽同桂子一切如常,仍是每日裏辛勤照顧雁回及韶安,不拘大事小情,一應都辦得麻利妥帖,只是二人臉上都笑意更多。

連嬋娟都有些酸味,悄悄問金娥:“她二人早先也老在一處挨著,原本竟不是親戚,如今認了個娘,那小蹄子豈不是更猖狂了。”

“嬋娟姐姐,你我都知道秋媽媽寬厚大度,並不是你想的那般,還能合起夥來鬧事情不成?再說桂子姑娘近來不也溫和許多,好幾番你去挑撥,她都未接茬兒呢。”

“哼。小心樂極生悲。”嬋娟輕推金娥一把,“你也是,這倒諷刺起我來,可別胳膊肘兒往外拐,別忘了那些粗使活計是誰帶著你避開。”

金娥佯裝行禮:“都是姐姐賞臉,小的沒齒難忘呢。”

二人正私語著,李璧推門進來,嬋娟連忙笑著迎上去:“今日怎回來了,不是說了外出多些天?”

李璧伸手擋住嬋娟,將脫下來的外袍遞給她,並不答話,大步朝內間走去。

原想在金娥面前賣弄一番,嬋娟面上有些掛不住,將李璧的外袍塞到金娥手裏,自己飛也似地逃了出去。

雁回歪在內間臥榻上,一手枕著腮,一手輕拍著韶安,母子倆都堪堪欲睡。李璧雖不忍打擾,到底還是不得不說,便上前拉住雁回的手。

“嗯?”雁回睜開雙眼。

“孫家嫂嫂小產了,孫哥要請你過去瞧瞧。想著她見了家人應是能好些。”

“啊?怎會如此?那我姐姐此時身子如何?我帶些補藥過去?”雁回輕輕從臥榻上滑下來,既怕驚動韶安,又急著詢問。

李璧按住她的雙肩。“我問過了,說是大夫瞧了並無大礙,只說這一胎本就不安穩,落了算是自然,孫哥說嫂夫人情形還好,只是不太願意飲食,因此要請你過去勸慰著些。”

“什麽請不請的,我自是要去,哪怕他不讓我都得去探。”雁回親手尋起了包袱皮兒,又拿了小庫房鑰匙,走到外間叫人去取些補藥來。

李璧被她撇在屋裏,只好躺在雁回方才位置,把玩著韶安的小手。他自以為動作輕柔,不料孩子還是驚醒了,立即哭鬧起來。

“你這家夥。”李璧搖搖頭,“罷了罷了,幸好你福大命大。”

他抱起韶安,一邊輕晃哄弄,一邊去尋丫鬟來接手。

不消半個時辰,雁回便收拾好了要帶給茜娘的禮品,另讓金娥將桂子尋了回來陪著同去,又找秋媽媽幫著換了身輕便的外出衣裳,立即要動身去孫家。

“汪大嫂,你也知韶安離了我便愛哭鬧,可不能隨他任意喊叫,傷了他嗓子。必定要多哄他歇息著。此前那般事情切不可再有。”“嬋娟,辛苦你夜裏多看看韶安,定不能使他渴了,此前一度便是夜裏缺了飲水,白日裏小嘴唇兒都幹。”“金娥,你幫著時時查看韶安身上衣衫可多了少了——”

正對著奶娘和丫鬟千叮嚀萬囑咐,雁回伸手去探韶安的臉龐,似乎比平日裏要熱了幾分,她疑心韶安發熱,連忙解下身上鬥篷。

若是任她此時又忙碌起來,豈不是難以成行?李璧早盼著去孫家,並不情願在此耽擱。

李璧連忙摟著雁回,半推半哄地勸她登上車。“韶安只是包裹得嚴實,悶出汗來,當真並未發熱,你姐姐正等著你呢。”

路上雁回也不時擔憂著,李璧只得耐心勸慰。“凡事不都是心裏先怕了便容易生了誤會?只不過杯弓蛇影罷了。他日夜得人精心照顧,豈會突然就發熱了。”

終於到了孫家,雁回便也將心思收斂,等待著去見茜娘。

孫步雲領李璧夫婦到了茜娘門外,推開門只伸手請雁回一人入內。“小產也是突然,內子許是有些失落悲傷,在臥房裏悶了一整日,不願言語,有勞妹妹費心多寬慰她,至少勸些飲食進去。”

雁回苦笑道:“此事我是內行了,姐夫放心。也請姐夫節哀,子嗣從長計議,一兩次未得到也是尋常,福澤都自慢處來。”

“我是不急。”孫步雲毫不在乎,輕推著雁回進屋,又立即對李璧擡擡下巴。“走,我帶你騎馬外出喝酒。”

“啊?我未曾想著外出呢,以為哥哥只是帶我在宅院裏,容我知會家裏一聲。”李璧轉身進屋追上雁回。

待李璧回來,孫步雲譏笑他,“好你個李石頭兒,瞧不出來竟是個懼內的叛徒。”

“她是我結發妻子,費心力娶進門,不供著怎麽成。”李璧有些羞澀地說,“雖然也好些日子——怕是近一年未同房過了。幾番我也用心去親近她,但她似乎總是回避著。”

“這又如何,我帶你出去逛逛,包你當夜便忘了尊夫人長相。”孫步雲說,“你應多學令大舅子,凡事一概不管,即便遭了災禍也自己先走。男子在外,仍記得回家就是最大禮數。她們婦道人家仰仗咱們過活,豈有管天管地,還管人拉屎放屁?”

“哥哥莫胡謅了誆騙我。”李璧不敢置信。

孫步雲湊近他說,“我求娶當日,茜娘可是沒有半點情願,池哥生怕我反悔,與我說過許多他自身院兒裏事。總之是求我千萬娶了他妹子,說今後如實在馴不服她,攤開手便是,不管是關在我家還是扔回他家,他們都認了。”

“何苦?兩人做一處,心思卻攏不到一起去。”李璧連連擺手。

“瞧你,這就不懂其中趣味。我家財力,至少東門縣裏什麽女子不愁擡不進來,只是我自小對茜娘心中喜愛,總惦記著,不管她本人是何心意,我先將她請進門來。此事成了,我是順心遂願,自贏了大半。比你這種照本宣科,家裏訂什麽就接什麽的,不是有趣多了。”

“那她不情願,哥哥又如何安心呢?”

孫步雲翻身上馬,揮動馬鞭用力抽打在馬身上,馬被痛覺驅趕,正要往前沖去,又被他立即勒住韁繩,發出淒厲的“籲”聲。

他回頭對李璧笑道:“你瞧這匹紅鬃馬,送來時可是一等一的桀驁不馴,如今還不是乖乖任我發號施令。我專好做這等事,買鷹買犬沒意思,馴得服才是咱手腕高明,身上真本事。”

李璧仍有些狐疑。“哥哥好膽識,但若是人家寧死不從,做出玉碎瓦全之事,恐怕要抱憾終身吶。”

“茜娘不是什麽弱女子,她心裏自有一桿秤,舍命與我相拼實在劃不來。再說若真拿命與我折騰,怎麽都是她自己吃虧。你瞧池哥房裏那病美人,她一把火可未傷了池哥分毫,反倒險些將自己燒沒了。”

“此事我聽雁回說過,幸好嫂嫂終是得救了。”

孫步雲笑著手指自己頭腦:“弟弟想想,池哥那時可同她在一處呢,怎就讓旁人救了她?”

“兄長不是出去呼救?”

“說你書呆子還真是書呆子,那事多耗半個時辰便有一絲轉機,如有個萬一一萬,他豈不是就甩掉一大包袱?”孫步雲附身一拳輕打到李璧後腦,“我可不能再多說了,你得自己悟啊,弟弟。”

“啊?不應如此吧,池哥同我說過一妙法,無了妻室可是不行。”李璧見四下無人,踮起腳湊到孫步雲耳邊私語。

小心謹慎進了茜娘臥房,雁回正思索著如何寬慰,不料茜娘只是臥床休息,神色並不憔悴。她伸手招呼雁回靠近,說出話來聲音仍是清脆響亮的,“可別愁眉苦臉,我並未死,沒幾日便好了。”

“姐姐胡言亂語……”雁回坐到床邊,制止茜娘起身迎客。“你躺好些,莫亂動。”

“真別把我當成什麽重病人,我身上還好,只是不願理那肥子,躲在屋裏清靜。”

“別說了。”雁回為茜娘緊緊被子。

茜娘推開被子,將雙臂都伸了出來。“沒胡說,我允他碰我的日子,自成親以來兩手數得過來,不料仍是中了一招,真是後悔不已,幸好是掉了。”

“啊?……那孫姐夫不抱怨?”

“當初我孤身一人進門,就是要讓他知道,咱們家裏並非真心實意心甘情願嫁我,如今凡事他只得自己受著,還敢多嘴什麽。只是不知他今日甫一見面便同李姑爺竊竊私語,到底在說些什麽鬼話,你可防著些,這好郎君可別跟著他學壞了。”

“怎麽會,他們一向是好友,自幼親厚,都非什麽惡徒,姐姐可稍寬容些。”雁回靠近茜娘。“我在李家還見過表兄幾次,他帶嫂嫂過來串門,也同李璧好一陣說話呢,照姐姐這麽說,豈不是表兄也在教李璧鬼點子?”雁回故意直呼李璧名字。

茜娘並不在意這些“和睦恩愛”,只顧自己說話。“老說女子愛在一處說人閑話,我瞧著他們男人家不也如此,誰人不在背後嚼舌頭,怕是聚在一起說咱們壞話呢。”

茜娘伸出一指輕點雁回額頭。“你就是一直如此天真,李璧在你口中簡直是世間一等一的老好人,若果真如此,那這般好人怎同孫步雲混在一起。倒不是我不想見你,只是存了私心,願你天天過來瞧我,又不願李璧老跟著孫步雲,近墨者黑,到頭來害的還是你。”

不願置信,但雁回也不反駁,只是心疼地撫著茜娘的小腹。“你不愛見誰便不見罷了,切勿氣惱傷人,每日裏嫌惡孫姐夫,自己豈不是也費心力。”

“不好也好,只要能離他遠一點,我情願次次都不好。”

雁回聽得震驚,壓低聲音問茜娘:“姐姐,你這胎不會是親手……”

“怎麽會,當真是天意如此,沒保得住。”茜娘摸摸雁回的手,“如真生得下來我也會認,只是的確沒了那也無可奈何。為此他願意納妾也好,在外頭胡亂弄也好,我一概不管。”

雁回還未來得及想好如何回話,茜娘竟自暢想了起來。“若他自己出去尋人生育,弄出一長串孩兒來,我也無所謂。反倒可算他終究饒了我,我願記他一筆功德。”

“那倘若他當真納了新,又要做出那種扶新人的蠢事,你如何自處?”

“那他剛好得個‘停妻’美名,倒不如休了我正好。而我攢了幾袋錢財,出去開個鋪子。屆時我既不是誰家女也不是誰□□,除了官府,誰人管得了我?”

“那做什麽買賣?”桂子搶著問。

“上回去京中我不是見了好些新鮮東西?真是難以忘懷。若能拉回來販賣,嗯……只怕咱們窮鄉僻壤買不起呢。不過那也無妨,我覆又送去買得起的地方。”說起做生意,茜娘不覺露出笑容,講得頭頭是道。“你們李家先買上一些,我再送去家家戶戶,可先與眾人瞧了,滿意再付錢與我。若是嫌我是棄婦晦氣,我可做個幕後之君,不露面也無妨,只要有錢入賬”

“幸好我今日過來了,聽姐姐說這些奇譚,如聽說書似的。”雁回敷衍幾句,急著要說臨行時韶安多麽留人,“方才在我們家裏,小孩子似有些發熱,我險些未能出得來。”

茜娘仍在興頭上。“那我也可去說書了,就說個女官人發家起業的事,保證讓男子聽了都著急,生怕奪了他們事業。”

桂子也聽得興奮,在旁插嘴道:“可不管他們,我為茜小姐叫上全城女街坊,都去捧場聽書。正是要過年了,人人兜裏有錢,生意只能比尋常日子更好。”

“那你愛吃何種點心,咱們店裏得供應著。”茜娘眉飛色舞,“唔,各色茶水也是,統統備齊全了,客人們歡喜何種口味,便一應都能尋到。”

“也別太敬著人了,你這是個高貴去處,可說不上是凡人都能進門的,不需什麽都敬奉著。”桂子誇張起來。

“哈哈,那我們起名廣寒宮。”

二人一拍即合,說得手舞足蹈,雁回無奈地笑著搖頭。“姐姐莫太用力談笑了,當心身上疼。”

“不疼不疼,想些這種事情,萬事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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