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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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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親

既和瑕兒把話說開來,雁回心中輕松許多,但未免也為瑕兒的事情不時思慮。如在家中便好了,可去母親房裏坐著絮絮聊些天兒,就算得不出什麽頭緒也無妨,現今只能提筆寫信,字字句句寫了又刪,刪了覆又寫上。

過了好幾天雁回終於把家書寫好,秋媽媽打趣她:“一會兒封上可別又拆開來。”

“那我盡快寄出,不可反悔。”

語畢她才發現,尚不知道池家如何送信呢。

上門做客還不足一月,秋媽媽在外總是寡言少語,避開池家眾用人們,免得遭人議論,扣上個“老婦人愛打聽”的帽子。萬一誰人嘴碎計較,壞的不還是雁回的名聲?

雁回也有自己的擔憂。“我若來了就張羅著去信回家,叫這家親戚知道,也以為我心思不安頓,私底下抱怨頗多呢。”

主仆二人打算再放幾日,尋個機會問問如何悄然送信出去。

此時桂子正搬了椅子在門廊處歪坐著曬太陽,遠遠見到珠兒過來,大喊“珠兒姐姐”。她嗓子清脆,又放聲喊叫,雁回和秋媽媽聞聲也自屋裏走了出來。

珠兒今天穿了件翠綠棉襖配深青色厚布褶裙,頭上只簪兩朵半舊的鵝黃色絨花兒。她本就生得豐盈圓潤,臉上時常帶笑,冬日陽光映照下,樸素衣衫反而襯得她落落大方,雁回看了心中喜歡。

開口也討喜,說些簡單的話也叫人聽了入耳。“雁回小姐,月例的茶葉和蠟燭可以領了。”

“多謝珠兒姐姐。”雁回點頭道謝,正想問問珠兒送信的事。桂子搶先說:“又叫搬動什麽?我一個人可拿不過來。”

她今日手中倒是並無活計,早上起來也只是拿著雞毛撣子到處閑閑拂拭了兩下。

珠兒爽朗一笑,說:“那我一會兒給小姐捎來。妹妹就不必跑一趟了。”

“早該這麽說!”桂子笑道,快步走到珠兒身邊,親熱地挽住她的手臂:“既然如此,那我想和姐姐同去,也可認認路。”

說著她便催促著珠兒走了,完全沒察覺到,竟根本沒有問過主人的意思。

雁回有些震驚,轉頭便問秋媽媽:“又是我多心,還是她果真更聽外人的話?”

“她還小,脾氣性子也烈,但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如此小孩兒打是打不動,推著興許倒能走,花些時間慢慢調教吧。”

“不,我等不及,我原是個外來客,到了他人地界,連自己房裏的人都管束不住,這池家怕是連用人都不會高看我,又豈能指望親戚們把我放在眼裏。”

第一次聽雁回有這種思考,秋媽媽不禁深深看了她一眼。

這目光分明是讚許,但註視之下,雁回還是連忙解釋道:“也不是要如何責罰訓斥她,只是咱三人終究是要一條心才好。”

“我明白。”秋媽媽輕輕扶住雁回肩膀。“先回屋吧,別被寒風吹到。”

不一會兒桂子便回來了,領到兩紙包茶葉、一捆約莫二十根蠟燭和一笸籮的新炭。還領到一個嶄新的黃銅炭盆,由珠兒捧著,說是茜娘特地找的。

想起那日被炭火煙氣熏到,雁回暗念茜娘的確有心,連這種小事也惦記著。

接過炭盆,秋媽媽客氣道:“勞煩珠兒姑娘了,還替我們搬動這些東西,本不該你親手做的。”

桂子插嘴:“那我呢,我可是天天做這些事。”

雁回並不理會,只是托珠兒向池姨母帶聲感謝。送珠兒離開後,雁回親手關上門,轉身就對桂子說:“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安分一點?”

沒見過她這幅怒容,桂子有些驚訝,但還是放下手中物品,叉起腰來反問:“我怎麽不安分了?突然耍這種威風,在外頭怎麽不見你大聲說話?”

“我哪來的威風?你從不聽我的話,偏那外人說一句就跟去了,我喊不動你,你說說我哪來的威風?”雁回氣得顫抖,連話音都是飄忽的。

怕她怒氣傷身,秋媽媽上前拉住雁回。“小姐,你消消氣,當心身子,不必這樣的。”又對桂子說:“可別再反了,閉上你的嘴。”

“是她先處處頂撞我。”許是氣血翻湧,雁回感覺有些頭暈,連忙尋個地方坐下。

見雁回氣勢上矮了一截,桂子不想示弱,做了個鬼臉就推開門往外跑,丟下一句:“我可沒頂撞你,你有大本事。”

只顧著往前跑,等到終於乏力了,桂子停下腳步,扶著墻不住地喘氣。稍平靜了些,她擡頭四處看看,原來不知不覺跑到花園附近。看著這一片荒涼,她心中抱怨不止。既怨雁回無事生非,又怨這池家連個花園都無人修葺,害得人不高興了也沒點兒景色瞧瞧。

“這不是桂子嗎?”

聞聲看去,是瑕兒的丫鬟粟米路過此處,桂子樂了。

她二人是“不打不相識”的。那日雁回想探瑕兒,差桂子過去先問問,正是在粟米這兒吃了“閉門羹”。後來兩姐妹在樹下分辯,當瑕兒問是何人亂說話,這兩個丫鬟可是都嚇了一跳。

私下裏再說起此事,粟米告訴桂子:“我那會兒不認得你,只當是哪裏新來的丫鬟不懂事,誰願和你多說。”

桂子笑道:“確實是新來的。確實不懂。只不過我跟我那小姐回話時說得也誇大些,也怕她倆一對照,要找你麻煩呢。”

“那不會。我那小姐是個好脾氣的,平日沒見過她責罰下人。倒是三小姐那邊是真的不好做事,你看她底下人,哪個不是跟個木頭似的,並不是人家生得呆,只是不敢在她面前笑而已。”

“啊?連笑都不行?”桂子瞪大眼睛。

自雁回和瑕兒重歸於好,姐妹早請安晚用飯總是結伴,瑕兒還不時來雁回房裏坐坐,桂子和粟米也得以時常見面,總有工夫湊在一起,說了不少悄悄話。粟米也是個膽子大的,教了桂子不少池家院子裏的閑話兒,上到池夫人,下到守門人,但凡桂子認得出來的,幾乎都被粟米點評了一番。

唯獨對雁回她還未點評,每次桂子問起,粟米都說:“還未到時候呢,我可說不好,且先看看她如何吧。”

現在或許就是能說的時候了。得知桂子是與雁回拌嘴,賭氣跑了出來。粟米笑道:“是常有的事,三小姐那邊的丫鬟,三五不時就要哭兩次。”

“那三小姐,我看是個站得穩行得快的。”桂子學著街頭巷口的俗語,裝作老練地說:“若跟著她,也挺有前途的,那派頭排場,起碼在外頭不受氣吧?”

“可不能這麽想。”粟米搖搖頭。“甘蔗沒有兩頭甜,你在外頭有氣派,回房裏可不知道什麽光景呢。如伺候的小姐待你大方,性格溫柔,哪還管在外頭如何,你又不和外頭的人朝夕相處。”

桂子若有所思。“那你在瑕兒小姐房裏,如何?”

“好得很。”粟米得意地說:“她臥室無人能進,就連打掃收拾都只能由她自己做,我平日便只管其他屋子,夜晚也不需要守在她身邊。再說她既然無人來訪,白天自然得出去別人房裏走動,我高興了就跟著轉轉,不樂意就讓別的丫鬟隨她去。”

“我看那瑕兒小姐是個好說話的。”

“那當然,你盡可別太把她當回事,她不計較。”見桂子有些羨慕,粟米說:“你家小姐瞧著也是和善的,不是什麽兇神惡煞吧。我聽你說的那些,只不過是嫌你不勤快,倒也不算什麽。”

她又補充道:“你想開點兒,誰叫人家生做了小姐,咱就是伺候人的命。別太與她拉扯,就當是她不懂事好了。”

聽粟米說得滿不在乎,桂子也學著她的語氣笑道:“確也不是什麽小姐,她又不姓池,在這家裏只是個孤女罷了。”

“我母親還在,為何你要胡說?”

聞聲二人猛然回頭,桂子看到了雁回含淚的臉,見她眉頭緊鎖,委屈又憤怒的樣子,不知她已聽了多少,頓時心慌不已。

那粟米則是立刻匆匆跑開了。

原來桂子離開後,雁回努力平覆心緒,決心要親自把桂子找回來,好好說道說道。秋媽媽也曾勸她不必著急,等些時日,但她不想反覆為此傷神。此前和瑕兒的事情已令雁回長了教訓,如心裏有事,最好是盡快說開來。

尋到花園裏,正聽到桂子和粟米竊竊私語,雁回聽得不多,二人說瑕兒時,雁回心中還有些讚同呢。但是“孤女”二字,著實刺到雁回心裏,忍不住要出來質問桂子。

桂子並未逃跑,她留在原處,和雁回兩兩相望。

她不過是個瘦弱女子,年紀也只比我長一歲,真要打起架來,難道我會輸?雖然這樣想著給自己壯膽,桂子心裏還是有些孤獨無依,粟米方才說的話還在耳邊,“誰叫人家生做了小姐”。

當然她嘴上還是不饒人。“我說的有什麽錯嗎?如果你母親是中用的,為什麽要把你送來這個地方,連我也跟著你受——”

雁回上前一步捂住了桂子的嘴。桂子剛要掙脫,見雁回使了個眼色。

順著雁回的視線看去,原來茜娘和瑕兒正朝此處走過來,確實不能再多爭執了。

茜娘也很快發現了雁回。“正好你在這裏,我與瑕兒正要去看望嫂子,擇不如撞,不如帶你同去,免得她要勞神再請你了。”

雁回才發覺從未私下見過表嫂。紹飛因身體虛弱,早上是不去池姨母房裏請安的,天氣好時她也會去飯廳用晚飯,但與雁回座席又分隔開,更別說她也時常不來。如此回想起來,除了初見面那日,竟幾乎沒有別的交流。

有些猶豫,雁回問:“表嫂未邀請我,貿然過去是否有些唐突了?”

“無妨無妨。”瑕兒笑道:“我倆也未曾被請去呀。茜姐姐新得了些好補劑,要給嫂嫂送去,路上遇了我,這才同去的。再加上雁姐姐,多一個人也不多。”

雁回看了桂子一眼。

桂子對雁回皺起眉頭,本想裝作滿不在乎,看她如何下得來臺。但又看茜娘衣著華麗,身後一雙丫鬟荻花和玉蘭也收拾得整潔體面,瑕兒打扮上稍樸素低調些,也有苔花跟隨,這幾人襯得雁回形單影只。桂子無奈地翻了個白眼,走到雁回身後。

我可沒有饒過她,只是幫她撐場面,再好跟去看看瞧瞧,和別的丫頭吃些飲食而已。桂子心想。

“那我就同去吧,只是到底有些不盡有禮的,請姐姐和瑕兒妹妹多照拂。”雁回點點頭,雖然也想和瑕兒多說話,但雁回還是走到茜娘身邊,甘心讓她帶領。

雁回和瑕兒一左一右,如雙星伴月,把茜娘拱衛在中。

到了紹飛屋裏,雁回的緊張和擔憂立即消散。這室內常日被藥香熏著,又因住著病人,房裏整日烘得十分溫暖,任誰進門都會立刻放松下來。

紹飛隨意梳著發髻,無甚裝飾,蒼白的臉上未施脂粉,穿著尋常衣物,歪在臥榻上看書。見了她們只是客氣的說些歡迎的話,並未起身,手中的書都不曾放下。

茜娘便也帶頭免了行禮,自己揀地方坐下。見她坐得離紹飛也不太靠近,雁回也坐到茜娘身側,離紹飛再遠上一些。

瑕兒倒是直接湊到紹飛身邊,幾乎要靠到紹飛身上,親熱地問:“嫂嫂好些了嗎?”

“不好不好。”紹飛搖搖頭。“你看,光是你走過來,我都能感覺到你身上帶著外頭寒氣。”

“呀。”瑕兒正要往後縮,紹飛放下書本,握住她的手腕。“你且坐著。”

有瑕兒坐在紹飛身邊,雁回也樂得只做陪襯,就是同茜娘也不需設法攀談,兩人都只是笑看瑕兒陪紹飛說話,偶爾對視一眼。

紹飛房裏有自己的小廚房,很快便有點心端了上來。“我娘家常做的點心,拿給妹妹們嘗嘗,獻醜了。”

口味的確比池家廚房做的要好,她既然自帶了廚子過來,娘家估計也是挺闊氣的,雁回不禁看了一眼紹飛,正對上她的目光。原來紹飛竟也在打量自己,雁回連忙讚道:“這是什麽材料做的,口味很新奇。”

“怎麽個新奇法兒?意思是不太習慣嗎?”

“啊不不不,很可口,我只是第一次吃到,有些——”

“哈哈。我唬你玩兒呢。”紹飛笑道,結果這一笑也令她被炭火嗆到,咳嗽了起來。

雁回還未從窘迫中解脫出來,又為紹飛著急,感慨道:“表嫂養好身子再招呼我們不急。”

心中暗想,看來不只是自己和茜娘房裏,就連養病的人用的炭也不甚如意,怕是今年這家人運氣不好,被賣炭人誆騙了。

“少夫人,夫人來了。”紹飛房裏的小丫鬟快步走進來,看她臉色凝重,許是頗有些害怕,雁回的緊張心緒未免也卷土重來。

她寬慰自己,這房裏好幾人呢,再說池姨母是探望紹飛,不見得會如何在意於我。

池姨母進屋,還未見屋裏眾人,立刻命丫鬟們開窗透氣,說是“屋裏氣息沈滯”。雁回有些奇怪,這屋裏開不開窗,不應由養病之人自己主張?轉念一想,長輩或許更懂休養之道,做母親的任何行為不都是為兒女好嗎?

紹飛正要自臥榻上起身。池姨母伸手攔住。“別動。”又擡手示意姐妹三人不用行禮,是還未落座,幾步之內就已安排了好些人。

池姨母走近紹飛,仍未坐下,開口先問孫子的事。“孩子可好些了?”

紹飛上月誕下男嬰,因是未足月就生產,母子都虛弱不已,平時幾乎不讓人探視。雁回從未見過這孩子,幾乎把此事忘卻。

男嬰尚未起名,池家上下也都只稱呼他“孩子”,據說這是為了不讓神明發現,獲些寬限。等他情況安穩了,必定是要辦個儀式,好生命名,把這來之不易的性命牢牢抓住。

聽紹飛說“孩子”今日氣息好了些,池姨母立刻走進裏屋。雁回不知該不該也跟進去看看“孩子”,畢竟是做客的身份。但看茜娘和瑕兒紋絲不動,她也只好繼續留在座位上。

客廳裏的四人都不再說話,只聽見池姨母在裏屋指揮丫鬟們為“孩子”換衣服換被褥的聲音。

丫鬟們陸續離開裏屋,但是池姨母依然沒有出來,雁回猜測她是專心陪伴“孩子”,未免有些出神入迷了。

池姨母終於走了出來,利落地坐到茜娘和紹飛之間的空位上,開始專註問紹飛的事情,身體可大好了,飲食睡眠如何,藥是否按時服用……紹飛打起精神一一回答著。

連丫鬟們也輪流訓過,安排她們給紹飛加衣、上茶,收走手邊書本,就連床鋪上的枕巾被褥都下令當場拆了送洗。估計方才在“孩子”那邊,也是如此光景。

雁回看在眼裏,感覺有些好笑,如同演戲一般。在座應該無人不知紹飛前天夜裏才去用過晚飯,又不是沒露過面,中間只隔一天,還需要如此過問嗎?

又反思自己,可不該如此去想,興許這就是父母之心,對待兒女總是小心緊張的,如何用心關懷都不過分。再說做當家主母,池姨母應是習慣了事事操持,如來探望卻什麽也不做,可能叫她始終懸著一顆心,非得做些什麽,落了地才好。

一番待客下來紹飛顯然是有些乏了,眾人都看得到她有些支撐不住身體,由歪坐著逐漸變成半躺在臥榻上,說話氣息也飄忽了許多。

池姨母站起身,拍拍衣襟。“你就在此自己盡力用些飯吧,清靜清靜,我把女孩兒們帶走,別再繼續吵你了。”

瑕兒許是沈默太久,有些憋得難受,急忙說道:“娘親,我們一點兒也不吵鬧呀。”

池姨母不耐煩地向瑕兒擺擺手,不再言語。

三姐妹向紹飛行了禮,走之前雁回偷眼瞧她,果然一臉如釋重負。

去飯廳路上,池姨母開始“關照”雁回。“眼下快到春節,你那邊使用東西如有短缺,剛好報過來,隨年貨一同給你采買了。”

“謝過姨母,我一會兒回房看看,如有需要,告訴珠兒姐姐。”

“好,勿盡著鋪張的來,我看你東西頗多,用不上的不需囤積。你獨自在此,算得上是一個小家室,如要學好持家做打算,還是有節制更好。”

雁回聽了忙不疊地暗罵自己糊塗,竟然當真以為姨母是要為她添置。

就連瑕兒也感覺不快,著急替雁回辯駁。“娘親,我看客房並無太多布置,雁姐姐平日只是同我們一樣領些尋常用品,自己還帶來好些物件兒,已是極其儉省。”

“你懂什麽,她們是大女孩兒,自然要有些居家本事。”

池姨母覆又把話繞回雁回身上。“你自家如今孤兒寡母,你母親又是個愛簡樸的人,平素是稍緊一些吧。”

“是。”雁回低下頭。

“也別過於謹慎了,你看那錢袋兒做的收束口子,講的就是打得開收得攏。”

“姨母教誨得是。”嘴上應和著,雁回心知這用意不必咂摸,相當明顯。這番話毫無章法,左右都是在“點”自己,就差直接開口談錢。

只是不知道池姨母真是手心朝上,還是單純瞧不上“打秋風”的。偌大一個池家,怎致於缺我這一袋錢?怕是終究嫌惡窮親戚,盼我自己出手顯露幾分,叫她放心留我。思及此,雁回打算回房後找秋媽媽合計,這錢怕是不得不出,只是如何去出,也需要幾分大學問。

瑕兒懾於母親教訓,不再說話,只是繞到雁回身邊,悄悄握住雁回的手。

雁回心中感激,也回握住瑕兒的手。叫她失望的只是茜娘,能言善辯的人兒,此時一言不發。

用飯時雁回情緒低落,今晚飲食其實很符合她在家時的口味,但品嘗起來依然只覺得味同嚼蠟。她一度想要離席回房,卻發現桂子已不在飯廳裏,許是溜出去和其他丫鬟玩鬧。雁回不好獨自離開,只能暫且留在飯桌上。

“雁回,我聽瑕兒說,你這幾日教她讀詩書了。”

被池姨母突然提問,雁回連忙答道:“不敢,只是妹妹在我房中見到書本,一同翻看了。”

“閨中女子,還是少些歪心思為好。”池姨母給雁回夾了一筷子菜,似乎想用這個動作掩飾,但是這點微不足道的假關心,如何遮蓋得住這句話裏的敵意。

心緒不寧,雁回有些按捺不住,大膽辯駁道:“我父親說開卷有益,多讀書可以怡情。我母親平日也陪我讀書,帶來的書本都是家人挑選過的,不曾說過哪些書上寫了歪心思。”

“如今你不是在自己家了。”捧起湯碗,池姨母不看雁回。

這句話讓瑕兒焦慮,見雁回默不作聲,她勸池姨母:“娘親,是我求雁姐姐帶我看的。”

池姨母只是喝著湯。等姐妹倆都安靜下來,只對雁回說:“你來了也有幾日,我打算給你母親寫封信,你也寫幾頁紙一同送去吧,好讓她放心。”

咀嚼這句話,雁回覺得依然頗有敲打之意,池姨母若真寫信過去,母親看了可未必有多歡喜。

徹底沒了食欲,她悄然放下筷子,方才池姨母夾的菜還留在碗中,眼見著放涼了,油脂凝出一道白色輪廓。

“你隨我去,說幾句話。”池姨母放下碗筷,起身拉著瑕兒離開,全然不顧瑕兒是否用完了飯,也並不與茜娘和雁回道別。

瑕兒只得回頭看一眼雁回,這是要說什麽話,恐怕姐妹倆都有幾分明白。

茜娘依然沒言語,仍坐在飯桌前。雁回等了片刻,見她還是沈默,問道:“我們也回去吧?”

“行。”

見茜娘放下手中的湯碗,站在一旁的玉蘭立刻拿了衣裳過來。如此機靈,雁回不禁回頭去尋桂子,又看了整個飯廳,並不見她蹤影。

茜娘已穿好外衣正要往外走,見桂子遲遲不來,茜娘對玉蘭說:“你幫雁回小姐。”

不消茜娘細說,玉蘭就知道該做什麽,她很快找到了雁回的外衣,捧了過來幫雁回穿上。她動作嫻熟又輕柔,不似桂子平日潦草,雁回竟有些舍不得她。

茜娘又問荻花:“你可見著桂子姑娘。”

荻花搖搖頭:“方才還在的,大家一同吃了些飲食,後來,怕是出去了?”

“你去尋她回來,我們在此稍等候一下,別讓雁回小姐獨自回去。”

見茜娘如此指揮利落,與池姨母在紹飛房裏的氣派頗為相似,不愧是親生母女,治家的才幹怕是也一脈相承。又想起她方才的沈默不語,比現在真是兩模兩樣。

雁回突然感覺茜娘十分陌生,已有些不知如何與她相處了。

“既然已穿上外衣了,咱們在門口等著吧。”

茜娘帶雁回站到廊下。太陽已經落山,庭院陷入暮色之中,呼吸著冬天寒涼的空氣,雁回微微擡頭,只見天上雲朵堆積,可不知明日是什麽天氣呢。

等了片刻,應是荻花還未尋到桂子,玉蘭問:“小姐,我去瞧瞧?”

“不必都去,再看看吧。”似乎是想安慰雁回,茜娘搓搓手說:“你回去管教管教。”

雁回感覺十分羞恥,眼下又不好表露出來,只好說:“辛苦姐姐陪我,現在丫鬟還小,玩兒心是有點重,我回去教訓她。”

“還好還好,初來乍到,總是要交些新朋友,到處看看的。”

情緒一團亂麻,雁回顧不上思考如何接茜娘這句話,沈默地繼續站著等待。剛出來時身上還帶些暖意,現在站了一會兒,寒氣侵染上來,又不好請茜娘再陪著回到室內。雁回有些焦急,不免也擔憂茜娘的心思,她怕是也後悔陪著等待了,不住地搓著手。

“我來了我來了!”桂子叫喊著大步跑了過來,荻花不敢肆意跑動,只能快步追在她身後。

“走吧走吧。”蹦上臺階,又跳到雁回身後,桂子根本沒註意到她眉頭緊皺。

茜娘轉身對雁回微微點頭。“雁妹妹,明早請安時再會。”

怕她又迅速離開,雁回立刻深深還了一禮,心知茜娘必定已經相當不快,不然她不會留下一句如此客氣的話,甚至還會陪自己走一段。

跟著雁回走在回房路上,桂子依然蹦蹦跳跳。方才吃飽喝足,獨自去了水池邊。荻花到處尋找,走了好遠才發現她,嗔道:“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小姐們都在等你呢!”

“她跟你們一起回去不就行了。”桂子拉著荻花:“看這些水草,飄啊飄的,可有意思。”

“別啊,快走吧。再找不到你,茜小姐要罵我了。”荻花急得跺腳。

“好好好,我救你一命。”

路上桂子還回味著,這荻花也太膽小了,少一兩個丫鬟,她們做小姐的就不能走路了?

雁回一路沈默,到了房裏,她把門猛地一關,撞擊聲把正坐著繡花的秋媽媽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手中活計走了過來。

桂子也被驚到,正要疑問。雁回一把將她推到椅子上,劈頭吼道:“你我寄人籬下,如果沒了我,你算什麽東西?”

“我——”

雁回根本不給桂子頂嘴的機會。“你在人前對我不尊重,害我難堪,那人人都知道了不消把我放在眼裏,你又是我的下人,這家人對你會有幾分客氣?”

“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怎麽辦?等我嫁人了,你對我不好,我能把你帶走?她們能把你買下?”

“我自有辦法,不必你打發。”桂子終於找到機會,但自己聽了也覺得毫無氣勢,現在雁回正在氣頭上,積累多日的怨氣一股腦發洩出來,如何抵擋得過。

雁回緊握拳頭,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是想要對你好的,如果你也安分跟著我,咱倆彼此打算著,也不枉相識一場。”

桂子低頭不說話,雁回又說:“你也別跑,不必每次咱們掰扯話兒你就要跑出去,我不留你也不攔你。不多說了,要是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可找秋媽媽聊聊。”

被雁回訓斥,桂子心虛害怕,剛想要故技重施出去躲著。念著雁回方才說的話,逃跑無用,終究是要回來,況且快到熄燈時候,這黑暗中可無處可去。只好在門前臺階上坐著,使勁兒閉著眼睛,不至於流下淚來。

秋媽媽先安撫了雁回,見她已自行平息了怒氣,又連忙出來叫桂子回屋。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但秋媽媽仍能看清桂子眼裏淚光閃爍,她帶著哭腔問:“那粟米不也是家裏的丫鬟,她都說得做得,我就不能?”

好氣又好笑,秋媽媽手指點點桂子的頭,半是勸誡半是心疼。“你可真糊塗,被人家牽著鼻子走。”

“她是家生子,有父母庇護,再長大些就回去許人家的,知禮義的主人家還得陪她幾分嫁妝。又不在這裏做到老做到死,和你我能一樣?”

怕桂子自怨自艾,秋媽媽特地帶上自己,怎知道這使桂子更害怕了。變成老媽媽了也還是在服侍別人,可不敢再想下去,桂子實在驚恐。

“再說了,她也只敢和你胡說,在旁人面前可不知道有多溫馴呢。哪像你,傻裏傻氣,不管是當著小姐的面,還是和那些不知哪裏來的人,到處咋咋呼呼張嘴就來。在房裏也罷了,在外人面前也不服氣,讓小姐難看,她說的不錯,你害旁人瞧不上她,那你自己又有幾分面子呢?”

“我知道那些不是你真心話,你是同錯了伴,今後可再不敢亂吠了啊。”秋媽媽佯裝掐桂子的嘴,其實下手輕柔,但這一下還是捏中了桂子的心思。

的確是太容易被他人牽引,又沖動不思考。同珠兒要好就以為自己也是大丫鬟了?跟著荻花見了些好東西自己就有了?和粟米胡亂聊幾句,學了她說話腔調,她家裏給的底氣是能學得來的?

再看那粟米,平日也是知趣聽話在做事,可沒聽她說過當面頂撞小姐的事。

桂子後悔不已。

“我看你這孩子,腦子聰明性子也強,手腳麻利,就是有點心高氣傲。你不想伺候人,我懂,可是這世道,你能來伺候雁回小姐,已經是命好了。”

桂子不說話,低著頭。

“夫人買你那日,你知道那撥兒小姑娘都去哪了嗎?年紀小長得纖細秀氣的,賣去戲班子,別的只要是看得過眼的,可能就去不同檔次的煙花巷裏……”

秋媽媽聲音有些顫抖,桂子知道,這可不只是因為室外寒冷。

“再差點沒人買的,回自己家也好,去別人家也罷,都是辛苦操勞,等不到嫁人就累死了的也有……”

“我知道你是山中農戶家的女兒,自小也是衣食無憂,要不是這幾年天候不好收成少,你哥哥又要娶親,家裏也舍不得賣你。但是現在咱們已經在這裏了,你要好好為自己打算。”

“怎麽打算?”桂子終於開口了。

見她態度松動,秋媽媽柔聲說:“你運氣好,跟了我們小姐,她脾氣性子你也知道,待你已屬頂好的了。不說別的,就說方才教訓你,她竟然還讓你坐著。”

“你好生陪伴伺候她,再隨她嫁過去,在新姑爺宅子裏也能做個大丫鬟,不管你以後是飛上枝頭當姨娘也罷,是配個正經人家也行,都是好命。”

也不忘小小嚇唬桂子一番,秋媽媽半開玩笑地說:“就是夾緊尾巴,小心別被趕出去了。離了小姐,你孤身一人在這鎮上舉目無親,想回自己家都沒有盤纏,可如何活得下去,難不成要沿街討飯,一路討回家?更別說到那種時候,你父母都不敢要你。”

“怎麽不要呢……”桂子嘴上逞強。心中驚覺自賣身為奴後,父母是再也無了音信。

明明找個人捎句話也好,或者給點小錢讓女兒傍身。而自己現在除了每月那點細碎工錢和夫人小姐給的幾身舊衣裳,手中再無別的物品。

“進屋吧。”秋媽媽拉著桂子。“小姐不怪你,只要你聽懂話,明白道理,今後別胡鬧了。”

室外寒冷其實早就讓桂子盼著回去,但面子上還是下不來,佯裝扭扭捏捏地跟著秋媽媽。

雁回的確已經消氣了,她正坐在書齋寫字,見秋媽媽領桂子進來,只是擡眼深深看著桂子。

桂子撅起嘴,撇過頭不看雁回,只看著博古架上的書卷。

“哼。”雁回也不再看桂子,對秋媽媽說:“方才太急了未曾說起,我今日被池姨母好生教訓,真挺不自在。這段話一會兒再說。她還說要給我母親去信,叫我也寫上幾句。既然她吩咐,我便趕緊寫了,只是這幾頁紙拿去怕是絕對要被池姨母看過,只得寫一些場面話,毫無意義。”

“你自己再寫幾句真心話,送出去不就行了?”桂子插嘴道,她意識到自己又“不懂事”了,連忙捂住嘴。

“我已寫了呀,如何送呢?”雁回問。

“我聽其他丫鬟說了,這家院子西門外就有送信的人不時過來,還能替人寫信呢,畢竟下人也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也有父母家人。”

“那你怎藏著掖著不告訴我?”雁回裝作責怪。

桂子叉起腰:“你們沒人問我呀!長教訓了吧,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看她又做這個動作,雁回起身走過去,溫柔地把桂子叉腰的手掰平直了。認真對她說:“那好,我從今起再不把你當小孩看待。”

“你說的!”

正是借機點撥她的時候,雁回說:“既然不是小孩了,那你也拿出些大人樣兒來,為我做個好幫手。我看你並非不是個材料,聰明得很,何不好生同我作伴,每日也有些意思。”

“唔……”桂子面上不置可否,心中歡喜得很,幾乎要忍不住綻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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